二、消失的人们 1、阿秋的足迹

那么,该从何处着手?阿初思忖。

“不如先到辰三头子那边瞧瞧。”

听他对阿秋的事有何想法,探探他的打算,由此开始似乎最为妥当。

“既然这样,我来査仓田主水这号人物吧。”右京之介说,“我想,暂时分头行动为妙。辰三若见阿初姑娘和我一块儿,多半不肯掏出心里话,毕竟去年刚发生那种事。”

阿初也认为有理。

赏过夜樱的第二天,待早上忙碌的生意告一段落后,阿初换好外出服,对着镜子再三练习笑容,尽力让自己瞧得像可爱的姑娘。辰三是看着阿初长大的,一板一眼和他谈正事可行不通,要紧的是使劲撒娇,让他拗不过小女孩的任性才是应对之道。

倘若发现阿初为执行御前大人吩咐的任务,暗暗打这种算盘,辰三恐怕会昏厥。不过,姑娘家原本便爱耍些小心机,何况是亲受奉行密令行事的冈引之妹,心机更不在话下。

一切准备就绪,阿初告诉阿好傍晚前会返家时,六藏恰巧进门。他已有段日子没回家。

这阵子,为找出一桩命案的凶手,六藏经常不在,净往八王子去。那是赌场的聚集处,无法在城鎭存身的人多逗留该地。最近阿初才和阿好提起,哥哥嘴上虽然不说,但如此频繁地出门,情况想必相当棘手。

然而,一见哥哥入屋时的神色,阿初立刻便晓得案子已圆满解决。

“哥,你回来啦!”

阿初开朗地招呼,六藏转过身,心情似乎不错。那张晒得黝黑的脸,加上骨架粗犷的矮壮身形,比起冈引,更像刚蹲过苦牢的前科犯。

实际上,不少冈引的确是这样的出身。所以,纵使深知奉行十分信任阿初,六藏仍对阿初经常插手办案面有难色。

“都收拾好了?”

阿好接过六藏满布尘土的行李,关心道。

“是啊,总算。”

简短回应后,六藏问阿初:“你要出门?”

“对呀。”阿初故作轻松,但自然瞒不过六藏的法眼。见他眼中微露不快,阿初不情不愿地加上一句:

“有新的差事。”

“你又打算招惹麻烦事?”

“是麻烦事不肯放过我。”

阿初要强地回嘴,却忽然感到一阵晕眩。鬓旁的太阳穴仿佛遭榻榻米针扎般刺痛。

站在她身旁的六藏,和服左肩本与行李一样沾满尘土,此刻竟冒出一张鲜血淋漓的男子面孔。右眉上有颗大黑痣,鼻孔大,说不上有教养。

原来是左颊挨了一刀,划出一道大伤口。虽不知是否因此丧命,僵嘴角吐出白沫,目光涣散。

“哥哥,”阿初轻唤,“脸颊挨刀的,是哥哥这边的人?”

六藏心下一檩。

“他眉骨有颗大黑痣。既然砍在脸上,肯定伤得很重吧?”

六藏身旁的阿好面色微微发青。她嫁给冈引这么多年,个性十分坚强,但除非必要,从不过问六藏的职务。她认为若眼见、耳闻、知晓内情后,原该沉得住气的反而沉不住。

顾虑到阿好的心情,阿初连忙说:“对不起,嫂嫂。”

“没关系,不要紧的。”阿好抬头望着丈夫。

“有谁丧命吗?”

为让她安心,六藏轻拍她的手,摇头解释:“我的手下都没事。”

“那就好。”

“挨刀的是八王子那边引路的小者。那家伙刁钻狡猾,其实是棵墙头草。案子会这么棘手,现下回顾起来,根本是他暗中搞鬼。”

所谓的小者,是指在冈引底下办事的人,也称下引。连身为头子的冈引,背景大都问题重重,手下就更不用提,危险不可靠的比比皆是。

“哥哥似乎也没受伤,真是万幸。”

阿初盈盈一笑,内心却不免有些慌乱。

那受伤的人偏偏出现在哥哥肩上,且又是无耻叛徒,可知砍伤他的就是六藏。

若想知道更多,阿初只消摸摸六藏的手,或触碰他的衣衫。八王子那场大规模逮捕中的刀光血影,肯定会栩栩如生地浮现在阿初眼前。

然而,阿初不曾这么做,某些细节不必深究。有时她会为看得见那些景象的自己感到悲哀。

等阿初一出门,卸下六藏的行装后,阿好多半会赶紧将东西统统清洗干净,以免阿初不小心碰到,“看见”种种情境。一旦“看见”,阿初便无法隐瞒。即使拼命隐瞒,哥哥和嫂嫂也能觉察。

这不是好事。

“那我出去喽。”

报备完,阿初走向门口,伸手想开门时,外边响起一句“有人在吗”。

阿初喀啦一声打开门,一对夫妇吓得魂飞魄散,抱在一起倒退。

“不好意思,我恰巧要出来。”

“哪……哪里,没关系,请别放在心上。”

夫妇俩都是四十五、六岁,穿着做工良好的和服,发髻也梳得齐整,但妻子神色略显憔悴,眼下有着浓浓的黑晕。丈夫亦是双目通红,往右让路给阿初时,脚有些跛。

“不晓得六藏头子在吗?”

听他语气恭谦有礼,大概是商人吧。

“在,请进。”

阿初站到一旁,让两人先行。于是,这对夫妇相互扶持着入内。

阿初没多问,待他们进屋便步出。八成是来委托六藏的,她暗暗希望别是什么厄事,然而关上拉门时,鬓边又阵阵刺痛,一股寒意窜过背脊。

她立刻反应过来,站稳脚步,不假思索地闭上双眸。只觉眼皮后一片鲜红,像体内汨汨流出的血,令人深感不祥,且仿佛伴随着重量,红得又浓又稠。

一睁眼,那抹红瞬间消逝。

阿初随即联想到,阿秋失踪前望见的诡谲朝霞。政吉说从未看过那样的朝霞……

会是那幕情景吗?刚才的红彩,就是政吉口中的朝霞吗?但为何出现在此?

驻足姐妹屋后方、冈引六藏住处的玄关口,阿警戒地抬起头。四周是阿好悉心照料的花草盆栽,耳畔传来卖糖人悠闲的鼓声,及孩童的笑闹声。斜对门的赋闲老人又在练唱义太夫。伫立其间,阿初浑身僵直地等待。

我也会当场消失吗?撞见异样朝霞般的鲜红,接着便是狂风袭来吗?

可是,这种情况并未发生。卖糖人的叫卖声逐渐远去,徒留赋闲老人唧唧哼哼着义大夫小曲,险些便要打扰四邻。

心臓怦怦跳个不停。阿初按住胸口,吐出长长一口气,确认膝盖没打颤,才迈开脚步。

接下来好一会儿,明知没人尾随,阿初仍忍不住频频回头。

抵达深川时,阿初的情绪已平复,但造访辰三的居处前,阿初在门前止步,温习笑容。正觉脸颊有点僵,扯不动嘴角时,身后响起一阵笑声。

“女孩家可不能在路边练习如何迷倒男人哪,阿初。”

阿初一回头,便见一张娇艳的笑脸,原来是浓妆的文字春。约莫是出门教唱返家,肩上背的三味线形成俏丽的角度。

眼前不管正着看、倒着看都是小调师傅的女子,怎会识得阿初,且在此叫住她?说穿了一点也不稀奇,因为这位文字春师傅——名叫阿春——是辰三头子的老婆。

“你要找咱家那口子?不巧他不在,不过应该一会儿就回来。先进屋吧。”

只干冈引这一行可无法轻松度日,毕竟不是买卖做生意。若哪个冈引单靠此一差事便能养家活口、不愁吃穿,背地里肯定在经营见不得光的勾当。

所以,绝大多数的冈引都让老婆和孩子另谋生计,比方六藏的情况,便是阿好撑持的姐妹屋。其余有开澡堂的,有卖糕点的,包罗各行各业。然而,即使找遍全江户,娶小调师傅为妻的头子,仍仅有辰三。两人成亲已有五年。

虽不知文字春确切的年龄,但应该大辰三八、九岁。看着她犹如上等菜好油般滑润的肌肤,与不见一丝白发的挽髻,委实令人难以置信。不过,由微微飘逸的眼神,略带沙哑的嗓音,尤其是那仿佛能看穿别人深藏内心、不愿触及的一隅的目光,纵然是孩子,也能明白她即是所谓饱经世故的女子。

文字春让阿初进屋,稍稍偏头,眯起眼打量阿初。

“瞧你,出落得这么标致。”她轻轻一笑,“六藏头子尽管不修边幅,也是个堂堂男子汉,所以我早料定阿初将来一定出色,没想到比我预期得俊俏。”

“回家若转述这番话给哥哥听,他一定会说,别乱捧阿初,否则她会得意忘形飞上天。”

悦耳的笑声响起,文字春应道:“下次见到你哥哥,我就来试试。不过,这样的俏姑娘,找咱家头子有啥事?”

“想打探一下朋友的情况。”阿初打开话题,“就是山本町木屐铺阿秋遭遇神隐……”

听到阿秋的名字,文字春皱了皱漂亮的眉毛。

“阿初,你认得那姑娘?我怎么不晓得?”

“我人面可是挺广的。”

阿初原就不会撒谎,面对善于洞察人心的文字春益发难熬,但此刻怎么也得装成煞有介事。

“接到阿秋突然不见的消息,我吓一大跳,而后昨天才晓得现下她爹娘也不在家里,更是吃惊。究竟是什么情形?”

“这……我也不清楚。”文字春说,“我从不过问头子的差事。”

“可是,头子什么都没提吗?”

“我把耳朵关起来了。”

真教人丧气。不过,身为冈引的妻子,文字春的态度着实値得敬佩。并非插手管丈夫的活儿就算能干。

“阿初,你还是少为这种事烦恼吧。”文字春温柔劝道,“为那些棘手案子伤神,不正是咱家头子和你大哥的使命吗?尽管交给他们便是。”

“话是没错,但我就是担心哪。”

阿初不禁羡慕起哥哥和辰三头子,不必编造朋友之类的借口,光明正大搬出办案的名目即能侃侃而谈。

“头子回来后,问一下没关系吧?”

“唔,也没不准的道理。不过,咱家头子会透露多少可不能保证。”

如文字春所言,辰三头子口风很紧,不轻易把差事挂在嘴上。但这点阿初早有心理准备,才会预先练习笑容。

“若担心阿秋,就到庙里许愿,求神明保佑早点找到她。这样比较实在,你心里也会平静些。”

“会吗?”

“嗯。不过,你真的变得好漂亮。”

文字春笑盈盈地打趣她是不是已有心上人。此时,听见玄关门开的声响,阿初如获大赦。

“我回来了。”

是辰三头子。文字春对阿初微微一笑,然后应道:“回来啦。”

“阿初到家里玩。”

瞧见阿初,辰三露出微笑。

“真难得,怎么?打算跟我那口子学小调吗?”

辰三身穿外褂,腰悬捕棍,似乎心情颇佳。

“我凑巧到附近,便顺道打扰。”阿初笑答。文字春瞟她一眼,但她假装没瞧见。“而且,想向头子打听点事,与山本町木屐铺的阿秋有关。据说她遇上神隐,真的吗?”

正脱掉外褂的辰三闻一言,讶异地停下手上的动作。

“阿初,你认识阿秋?”

“嗯,我们是朋友。她明明即将出嫁,却突然失踪。还震惊于这消息,又听说连她爹娘也不见,我很担心,不晓得究竟是什况,所以来和头子打探一下。”

辰三卸下捕棍,一副轻松居家的神情,嘿咻一声坐在阿初身旁。

“发生了不幸。”

辰三嗓音一贯粗哑干涩,却能平抚听者的情绪。

“找不到阿秋吗?”

“会找到的,不过恐怕寻回的是遗体。”

辰三顺口这么一讲,阿初注视着他的侧脸:

“意思是,阿秋己身亡?”

“是啊。真可怜,大概早不在人世。”

“但,是谁下的毒手?”

“你没听说吗?啥都不清楚?”

“嗯……”辰三有些难以启齿。然而,这份犹豫似乎纯粹是顾虑阿初的心情。

“这是件惨事,你又认识阿秋,想必会更不好受。”

“我挺得住。”

辰三关怀地望着阿初,开口道:

“阿秋是遭她亲爹政吉杀死的,遇上神隐是政吉捏造的谎话。”

原来如此,辰三头子是这样想的。

“那么,头子不相信有神隐?觉得那都是骗人的?”

辰三浮现几许为难之色,双手交抱胸前求援般瞄向文字春。

机灵的文字春笑问:“阿初呢?你相信神隐这种事吗?”

“当然。这次阿秋的事,一定也是神隐。因为,阿秋的爹是先瞧见怪异的朝霞与狂风,阿秋才不见的。假如是编的,何必编得那般离奇?所以,肯定是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便照实讲了。”

辰三头子不禁挑眉。“阿初,你对阿秋失踪的经过知道得真详细。”

阿初顿时一慌,正可谓不打自招。

“很多人都这么传呀。”阿初硬装得若无其事,暗中捏把冷汗。

“这样啊……我和仓田大人就怕民众乱造谣,还特别小心。”

辰三轻易便吐露仓田主水的名字。

“办阿秋一案的,便是仓田大爷?”

“对。”

“打一开始?”

“没错。怎么?”

从柏木的话听来,仓田主水会出头,是受到阿秋未来婆家浅井屋的挑拨。

“可是,辰三头子拜领手札的,不是这位仓田大爷吧?”

冈引并非公职,纯粹是以私人身分受雇于奉行所的与力和同心。而此一雇佣关系,称为“寄放手札”或“拜领手札”。手札约莫是现今的名片,换句话说,就冈引的立场,“拜领手札”便等于获得许可,可抬出某位与力或同心的名号,以代理人的身分办案。

“嗯,我领的是南町太田大爷的手札,仓田大爷隶属北町。但这个月由北奉行所轮値,加上我以前曾受太田大爷请托,帮忙过仓田大爷。这种情形很常见吧?六藏头子应该也常临时支援其他大爷。”

“唔……”

“看样子,阿初听太多有的没的传闻。”辰三说着,朝文字春苦笑。“既然和阿秋是朋友,倒也难怪。你是不是也风闻仓田大爷的恶评?”

阿初大吃一惊。辰三十分坦率,那就不须多加矫饰,直接问更好。

“是的。”阿初颔首,“街坊说,阿秋真的是遇上不可思议的神隐,但阿秋未来的婆家浅井屋不服气,坚称神隐是场骗局,把事情闹得很大。仓田大人也是浅井屋请出来的。”

辰三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点点头,将烟草盆拉到身边。

“我也想来杯热番茶。还有,端个点心给阿初。喏,刚刚不是有人送吗?”

“啊,对对对,我倒忘了。”文夺匆匆起身。

“我不晓得阿初听到什么,不过仓田大爷相当了不起。”

点燃使用多年的烟管前端,辰三吐出长长一口烟。

“确实,比起其他大爷,仓田大爷或许有那么点……不,是非常顽固,不懂变通,但办案总是合情合理,遇到解释不通的地方,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像收受贿赂刻意放水,或没证据便挑些可疑的人充当凶犯,仓田大爷绝不会那般草率行事。”

“可是,阿秋……”

“哎,先听我说。”辰三单手制止阿初,往火钵边缘“砰”地轻敲烟管。“如阿初所言,木屐铺阿秋一案,大伙起先都认为真的是神隐。阿秋的母亲阿信、住在铺子里的工匠及街坊邻居,听过政吉的描述,皆以为是怪风带走阿秋,十分惊慌。不久,此事也传进我耳里。再怎么说,这一带是我的地盘,总不能想着‘哦,神隐啊,真是怪哉’就搁着不管,于是唤来政吉询问一番。”

“政吉叔原原本本地交代完了吧?”

“对。但是,阿初,他那情况恐怕称不上‘原原本本’。政吉畏畏缩缩的,压根不敢正视我,从头到尾浑身抖个不停,好似数晚没睡,双眼红通通的。”

“独生女碰上神隐,一定是担心得坐立难安。”

阿初说到这里,文字春端着辰三的茶杯和盛放点心的盘子返回。辰三津津有味地啜飮热番茶。

“你的话或许没错,不过身为冈引,遇到有人像烟一样消失,光神隐一个理由是不够的,换成你哥哥六藏头子必定也是如此。何况,不论政吉的供词是真是假,找出阿秋都是我的职责。”

站在冈引的立场,辰三这番话再实在不过,所以阿初没作声。

“事情还没有定论,阿秋失踪的消息便传到亲家浅井屋那边。对方诧异万分,听政吉和阿信说女儿碰上匪夷所思的神隐,委实无法接受。因为……”

辰三略显迟疑,望着阿初,再度浮现苦笑,继续道:

“这事千万别传出去。我是担心不解释清楚,你又胡思乱想,所以干脆告诉你。”

“嗯,我明白。”阿初答得坚定。

“阿秋嫁进浅井屋,其实是高攀。一切起于浅井屋少爷对阿秋一见钟情,才结下这门亲。阿初也晓得吧,阿秋是个大美人。”

阿初没看过阿秋,但此时不能不附和,于是她点点头。

“所幸,浅井屋少爷的心意打动阿秋,两人终成一对。做儿子的也成功说服家里,让父母答应讨阿秋当媳妇,并向政吉夫妇提亲。政吉夫妇找不到理由拒绝,最重要的是,浅井屋的老閲娘十分满意阿秋,说务必要阿秋进门,因此阿秋毫无后顾之忧。然而……”

仿佛要吊阿初胃口,辰三将点心放进嘴里,起劲地嚼。

“随着大喜之日逼近,政吉夫妇不免心生忧虑,尤其是政吉。这一点,店里的工匠感受最深。政吉不时会极其不安地叨念着,不该让阿秋嫁到那种高门槛的地方,招个木屐工匠当女婿接下这间铺子,搞不好才是阿秋的幸福。”

或许这就是天下父母心吧,自古也是讲求门当户对。

“不过,阿秋倒是喜上眉梢。无论嫁到哪里,都比不上和心爱的人结为夫妇,难怪她高兴。阿秋也发觉政吉的焦虑,总笑爹就是爱操心。实际上,政吉不但操心,甚至还表示若阿秋改变主意,婚事随时都能喊停,阿秋还为此与政吉吵过架。这是浅井屋的老板娘亲口告诉我的。”

“噢。”阿初半叹气半应道。

“浅井屋原是政吉生意上的大客户,他自觉高攀不上这门亲事的心情不难明白。不过,这真是唯一的原因吗?我猜,政吉仍希望宝贝独生女继承店铺。从自己栽培的工匠中,选一个成亲。那么,不仅女儿能留在身边,辛苦一辈子经营起来的铺子,也能传到下一代。

“然而,阿秋却背着父亲有了心上人,并且就要出嫁。这门亲事在旁人眼里是求之不得,想必大伙都会劝他,再嫌东嫌西小心遭天谴。因此,做父亲的必须表现出欢天喜地的模样,但内心深处总不免有几分遭女儿辜负的心情吧。这么一来,成亲在即却发生神隐,不就相当可疑吗?”

见阿初不答,文字春以眼神表示赞同。

“我是这样想的,上门与我商量的浅井屋老板娘也有同感,但她竟说已见过北町的仓田大人。一找便找上御番所的大爷,我不禁暗叹浅井屋派头真大,仔细一问,才晓得不是这么回事。原来仓田大爷和浅井屋是亲戚。仓田大爷的姑姑嫁给浅井屋上一代的老板,所以现任老板娘和仓田大人是表亲。”

哎呀,原来如此。阿初恍然大悟,对事情的印象顿时大为改观。柏木清楚这层亲戚关系吗?

“几经周折,最后便由我和仓田大爷一起办阿秋的案子。而愈深入调査,愈觉得政吉的样子不寻常。仓田大人怀疑是政吉杀害阿秋,编造出神隐的假供词,于是我们当面质问政吉……”

辰三说到一半打住,似乎真的难以启齿。尽管已知接下来的发展,阿初仍乖乖保持沉默。

“前天,招认对阿秋下手后,当晚政吉便上吊自尽。”

阿初含着变凉的番茶,缓缓送进喉咙。她寻思,辰三未提及柏木,他不晓得这号人物吗?

“头子,情况我明白了。”阿初开口道,“其实,这些消息,我是从相信政吉叔没害死阿秋的人那里听来的。据说,御番所里也有町方役人相信政吉叔,认为阿秋真的遇上神隐。”

辰三立即点头。“哦,你是指柏木大人吧?不过,那位大人是高积改役,对刑案几乎一窍不通。他年轻时就认识政吉,非常同情政吉的处境,但光靠人情是办不了案的。”

柏木之所以相信神隐的说法,并非只是了解政吉的为人,而是他幼时有同样的遭遇——阿初使劲忍住不反驳。

她接着问:“政吉叔身亡后,遗体怎么办?”

“不清楚,多半不敢公开举行葬礼吧。他老婆阿信病倒,现下由管理人照顾,铺子里的工匠一时也无所适从。”

这点与柏木的话一致。阿初叹口气,双肩垂落。

“真是桩惨案,我也不好受。”辰三以安慰的眼神望着阿初。

“既然政吉已死,要找出阿秋……唉,应该说是阿秋的尸身,恐怕很难。案子至此算是告一段落。不是埋在某处,便是遭丢弃,或扔进河里。假如运气好,也许会被人发现。无论如何,阿初,你还是趁早忘掉吧。”

阿初点点头,却更加坚定绝不轻易忘记的意念。只是,若要直接对着辰三头子和文字春关爱的目光唱反调,此刻的阿初没有这份刚强。

离开辰三家,阿初信步乱走,在脑海里整理至今打听到的消息。柏木与仓田主水、辰三头子的说法南辕北辙,夹在中间的阿初愈来愈不晓得该站在哪边。

(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还是去阿秋家瞧瞧吧。纵使政吉和老婆阿信不在,或许有一、两名工匠留守。

阿秋往山本町前进。沿途经过一间小点心铺,便买盒点心当探望的伴手礼。

尽管大致晓得地点,阿初仍向街坊问了两次路。指引她的人,皆不约而同地说:“哦,是遇到神隐的那间木屐铺吧。”

阿秋家已卸下招牌,大门紧闭。

那是幢有着木板屋顶的双层楼房,虽然老旧,但十分宽敞。入口处的格子门,框上积满春日的沙尘,与看似去年底新糊的纸形成对照。半个月来降临在这户人家的灾难,全显现在一个个方框上。

刚想出声叫门,屋内突然传出话声,且逐渐接近门口。阿初赶紧环顾周遭,往堆在一旁的木材后藏身。

千钧一发之际,阿初低下头。格子门随即喀啦一声,响亮地打开,紧接着是一阵重重的脚步声。

一名高壮的同心,及约莫和文字春年纪相当的女子踏出屋外。而后由同心领头,双双气势汹汹地朝大川方向离去。待他俩走远,格子门才关上,可见铺子里有谁送门,两人临走前却一句道别也没有。

“那就是……”多半是仓田主水吧。看他身穿条纹和服与下摆扎起的外褂,肯定是定町回同心。

可那女子又是谁?瞧她衣领敞开的方式、浓妆的模样,不像正派人物。

(或许是浅井屋的老板娘。)

若是这两人,会一块前来就不奇怪了。阿初悄悄张望,确定没人发现,才走到路旁。

视线不经意扫过脚边,阿初不禁一愣。

尘埃遍布的路上有一连串黑色斑点,仿佛沿着那名同心离去的路线,追寻他的足迹。

那是血渍。

情急之下,阿初猛然打开木屐铺的格子门。

一个顶多十岁的男孩丧气地坐着,近得差点碰到阿初。他吓得起身,一脸慌张地馨阿初。

除了他,屋里没有别人。阿初一时无语,对方也张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有没有受伤?”

“请问您是哪位?”

总算找回声音,两人又同时开口。

阿初终究年长些,首先恢复鎭定。她反手关上格子门,走到男孩身边,尽可能柔声问道:

“喏,你真的没受伤?”

男孩双眼圆睁,直盯着阿初。他身板干瘪,气色也不好,从磨损益露出的手臂细瘦得可怜。

“我不是坏人。我是阿秋的朋友,名叫阿初,是日本桥万町小饭馆的女儿。”

尙未长出喉结的男孩,咕嘟一声咽口唾沫。

“小姐的朋友?”

“嗯。听说阿秋不见,我一直很担心。不晓得现下情况究竟如何,便过来看看。”

男孩稍稍放心。他缓缓摇头,指着四周:

“就像这样,谁都不在。”

这里大概是工坊,也是店面,但似乎不做零卖生意。铺子里没有摆设商品的地方,放眼望去尽是工具、木材,及工匠坐的稻杆座垫,总共一张、两张、三张,想必其中一张是政吉的吧。

“你是这里的匠人吧?”

男孩点头,“不过,还只是打杂跑腿而已。”

“你叫什么名字?”

“舍吉。”男孩回答,喉咙又咕嘟一声。“小姐都唤我舍弟。”

舍吉一脸泫然欲泣。他的个子仅到阿初肩头,所以阿初微微弯下腰,直视他道:

“那我也唤你舍弟吧。舍弟,你有没有受伤?”

舍吉颇为讶异,“你怎么一直追问……”

“刚刚那位大爷有没有对你动手?像是打你或踢你?”

“没有啊,没这回事。”

阿初仔细观察,舍吉神色虽颓丧,确实看不出流血的迹象。

“你等等喔。”

阿初来到屋外,重新检视地面。

血渍不见了,消失得一干二净。

鲜血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干掉,阿初揉揉眼。

那么,是幻影吗?是如往常般显现在心中的幻影吗?

(仓田主水……)

每走一步,便留下虚幻血滴。想起他下巴坚实的侧脸,阿初不由得一阵哆嗦。辰三头子称他是了不起的大爷,但那些血渍又该如何解释?

阿初返回木屐铺,见舍吉又坐下,便挨坐在他身边。

“现在这屋里还有谁?”

“只剩我一个。”

“其他工匠呢?”

“大家……都被带走了。”

“带走?”

舍吉点头,“就在师傅过世后没多久。”

“下令的是刚才的大爷?”

“对。”

“那位是仓田主水大爷?”

舍吉吃惊地抬头望着阿初,“你知道那位大爷?”

“嗯,算是。和他在一起的女人呢?”

“她是浅井屋的老板娘,名叫阿松。啊,浅井屋是……”

“阿秋原本要嫁过去的地方,对吧。舍弟,他俩来干啥?”

“说是来看看……”舍吉强忍住泪水,用力咬咬嘴唇,继续道:“我一个人过得怎样。”

然而,方才的情景不像有这么好心。

“我问他们铁师兄和伊左师兄何时能回铺子,他们告诉我暂时还不行。”

“铁师兄和伊左师兄是和你一块干活的工匠?”

“是的。”

“两人是几时被带走的?”

“昨晚,仓田大爷同浅井屋的老板娘上门,说是既然办完师傅的丧事,还有话要问你们,跟我来。”

“那么,他俩现下在岗哨?”

“大概是……”

阿初内心嘀咕:这是怎么回事?对仓田主水而言,阿秋一案等于已了结,为何要要再带走人侦讯?

“仓田大爷问你什么?”

舍吉畏怯地缩起脖子:“你的意思是?”

“有没有提到阿秋和政吉老板的事?或阿秋不见时的事?”

“我啥都不晓得,真的啥都不晓得。”

看情况,约莫是阿初语气太凶,吓着舍吉。阿初暗暗诅咒自己的性急,连忙微笑柔声道:

“对不起,问东问西的。我这样简直比町方役人可怕。”

舍吉仍缩着脖子。此时,阿初总算发觉他又冷又累。

“你有没有好好吃饭?感觉你似乎很冷,是不是饿着肚子?”

“昨天早上,铁师兄煮了饭……”

“那昨晚和今天呢?”

舍吉摇摇头,“一直没进食。厨房已经没米,我也没钱。”

阿初将拎来当伴手的点心往旁边一放,倏地站起。

“我带了些点心,不过光吃甜的塡不饱肚子。你等我一会儿。啊,你等的时候,顺便升个火,烧点开水。”

阿初想起早前路过豆皮寿司的摊子,便跑着出门。

买完寿司,回程碰巧遇上叫卖的菜贩,阿初于是多买两个鸡蛋。返抵木屐铺,阿初先泡热茶让舍吉配豆皮寿司,趁他吃的时候煎松软的蛋包。大概是见到食物,舍吉的五脏庙全嚷饿,他拿起豆皮寿司就猛往嘴里塞,急得好几次差点噎到。

多半是吃饱喝足,心神一定,疲累也同时涌现,只见舍吉一脸困倦。阿初进到里间,打开壁橱,拉出最外面的一副铺盖,帮他铺妥。

“知道吗,你该躺下睡一觉。我会把顶门棍顶好,不论谁来你都别管。你饿那么久,现在身体和病人一样虚。”

或许是因出现指挥若定的大人而安心,或许是连客套的力气都没有,舍吉乖乖听从阿初的吩咐。只是,他钻进铺盖时仍顾虑着:

“啊,这是师父的被子。”

“政吉叔不会生气的。”

待舍吉躺平,阿初望着他说:

“老板娘回铺子前,我会每天送吃的过来。现下我没带什么钱,能给的不多,不过还是留一些给你。”

阿初从怀里取出一点零钱,拿粗纸包裹后,塞到舍吉的铺盖底下。

“我左思右想,虽然委屈,但你别离开比较保险。不必担忧怎么过日子,尽管放心。”

舍吉自干净的被头露出脸,学着大人的语气应道:

“反正我也无处可去,不过,总不能麻烦小姐的朋友……”

“小孩子用不着烦恼太多,何况朋友之间这是应该的。我家开小饭馆,多一个人吃饭根本不成问题。”

阿初灿然一笑:

“不能说是拿食物交换,但还有不少事希望你告诉我。今晚我会带餐盒来,到时再请教你吧。只是,最好别让人发现我在这里出入。有没有容易进出,又能避人耳目的地方?窗户也行。”

舍吉立即回答:“那么请小姐从后面走。我们和邻屋相隔一条窄道,尽头处在我房间窗下。那是扇半腰高的窗,栏杆年久失修,小姐也能轻松来去。”

“了解。别叫我小姐,叫阿初就好。另外,阿秋有没有什么其他好朋友?”

舍吉想得出神,“不清楚……”

“哪个姑娘来玩过吗?”

“有人到铺子买木屐,小姐交代把桧木制的上等货算她便宜些。”

“年纪和阿秋差不多吗?记不记得名字?”

舍吉频频眨眼,终究过意不去地低语:“我很笨……”

“没的事,别放在心上。不好意思,要你休息还一直吵你。那我不打扰喽。”

阿初道句晚安,便离开舍吉身边,顶上顶门棍。洗净杯碟后,回来一看,舍吉已睡得发出鼾声,阿初不禁松口气。

(该做点事了。)

这样像是对舍吉撒谎,尽管有点抱歉,但阿初不能马上走。

阿秋房间在哪里?

阿初蹑手蹑脚地上楼。年轻姑娘起居的房间,应该一眼就能看出。爬上吱嘎有声的楼梯,柔和的日光从尽头的小窗洒落,照亮阿初的脸庞。

二楼有三个小房间。朝南那四帖半、刚换过纸门的一间,似乎就是阿秋的闺阁。格子门挂着的小竹篮里,插有纸做的油菜花。

打开半张榻榻米宽的壁橱,上层堆叠着铺盖,下层却仅孤伶伶地放着一只古老的竹箱笼。

阿初掀开箱笼,里面是收得整整齐齐的旧衣物,边上塞着细心缝补过好几处的袜套。

多半是整理东西,做出阁的准备吧。这么一瞧,房内异常干净,或许阿秋生性爱洁?

四处不见类似妆奁的踪影,或新添的衣物。嫁娶的一切安排,全由浅井屋作主张罗,阿秋真的只要孑然一身进门吧。这样出嫁,或许对身陷爱河的姑娘是种幸福,双亲却不免会感到心酸。不得不认清与亲家的贫富悬殊,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没用的父母……

阿初脑海中响起辰三的话:

“政吉心底,可能觉得被女儿辜负了。”

阿初甩甩头。不能老想着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要以搜寻线索为优先。

房内已有灰尘的味道。窗下放着一张书案,案上有文具盒,皆覆着一层薄灰。走近轻吹口气,扬起的灰尘立刻让阿初打了个喷嚏。

她打开文具盒,只见盒中的砚与墨都已干涸,笔尖也硬梆梆的,而像是习字本的册子以纸捻扣起。随手一翻,柔媚的女性笔迹写着平假名和汉字。

在城里,女孩上私塾是理所当然的事,读写算盘阿秋应该早学过。即使如此,未来的婆家浅井屋可是大料理铺,或许阿秋希望能多充实自己一些。习字本上没有朱笔圈改的痕迹,足见不是向先生讨教,纯粹是找空档练习,但光这样便让人十分钦佩。

除平假名外,每页还写着“春夏秋冬”、“千客万来”等各种字词,而“松次郎”的名字则不断出现,有时旁边还跟着小小的“阿秋”。想必“松次郎”正是阿秋未来的夫君,浅井屋的继承人吧。

阿初环视房内一圈,墙边柱子上朝东贴着“小心火烛”的字条,其余没什么特别的。

谨慎靠近装有细格窗棂的窗户,打开一寸宽,往下望。路上不见人影,不符季节的风铃声在极近处叮当作响,似乎起风了。

风抚过阿初的脸颊,吹进房内。习字本在文具盒中沙沙翻页。

阿初关上窗户,但纸张的沙沙声仍未停歇。

她转身一瞧,分明已感觉不到风,眼前却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继续翻弄习字本。

突然间,劈啪一声,一张纸被撕下,而后又是一张。接连被撕下的纸张,往天花板纷飞。

四帖半的房内,顿时踊起不合时宜的纸风暴。好一场风暴。为躲开扑面袭来的纸页,阿初不假思索地掩面。一张纸撞上让的手臂内侧,划出一道口子,丝丝鲜血流出。

阿初吓得全身僵硬,无法动弹。那情景,好比忠心耿耿的老掌柜不堪店铺破产的打击,愤怒失控下,将重要的帐本一张张撕下乱扔。只不过,此处没这么一位掌柜,唯有阿初一人,但习字本依旧自行翻动、撕扯,漫天飞舞,片片淹没榻榻米。

最后一张纸盘旋空中,缓缓落在榻榻米上,四周突然陷入死寂。阿初只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只感觉得到伤口阵阵刺痛。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阿初不禁睁大双眼喃喃低语。天花板传来低沉的话声,缓缓对她说:

“滚出去。”

阿初弹也似地抬头。除漏雨的水渍,老旧的天花板毫无特异之处。有谁在上面吗?那来路不明的声音提高语调,再度威吓道:

“出去,不然连你也宰了。”

阿初一咬唇,悄悄往格子门移动。她并不打算夹着尾巴逃跑,于是扬声回应:

“你是谁?为什么赶我走?”

对方默不作声,但不久后,掉落榻榻米的纸张又蠢蠢欲动。

说时迟那时快,纸张纷然跃起。这回不是翩翩飞舞,而是像鸟群般发出声响、一齐振翅,袭向阿初。

阿初急奔至走廊。关门的瞬间,大量的纸片撞上门棂,发出啪沙啪沙令人发毛的声响,门纸登时处处破裂。须臾前还是无害的纸页,此刻仿佛拥有意识,挺起如刀尖的四角,一一刺破拉门。

阿初右转奔下楼梯一颗心几乎要蹦出胸口。

若那东西追来,得救出舍吉。阿初拼命跑到舍吉枕边,瞥一眼确定他仍熟睡,便急忙四处张望,发现一支布掸子挂在头顶上的横木旁,随即一把扯下好拿来打落邪恶的纸张,然后奔回楼梯。

鸦雀无声。

阿初不敢掉以轻心,握牢布掸子,微微压低身体,爬上楼梯。每走两、三阶,就警戒地前后挥动一番。

楼梯上方,透进窗内的红色夕照益发深浓。阿初在窗下匀匀气,才返回阿秋房前。

只见拉门关得密实,没有一处破损。

(南无八幡大菩萨……)

阿初闭上双眼,在心里默祷后,喀啦一声打开拉门。

明亮的房内蒙尘依旧,与阿初先前进来时一样。没有半点声响,即使竖耳倾听,也听不见一丝风铃声。

书案也毫无异状,唯有文具盒是掀开的。

这或许是陷阱,阿初迟疑着没敢妄动。将门缝推至最大,方便随时脱身。她紧握布掸子,小心翼翼地接近文具盒。

一切如同适才所见。干涸的笔、墨、砚,习字本亦完好无缺。阿初大胆翻阅,内容字句不差,阿秋写下的“松次郎”不时闪现。

阿初屛住气息,心跳却怦怦加遽。她耸起肩提高警觉,凝神伫立原地。怎么?这样就结束啦?

似乎真的吿一段落。不管等再久,也没有任何动静。

阿初的肩头倏然放松。

那声音、那些可怕的纸,全是幻影吗?

(连你也宰掉!)

天花板上传来的话声,实在不像活人。

转身离开前,阿初又望习字本一眼。这一望,让她忘了呼吸。

最上方的那页,红艳艳的阿秋字迹,写着“救命”。

毕竟不放心舍吉单独待在这里,阿初犹豫许久。

最后,阿初在枕畔留下“别四处乱跑,要乖乖睡觉”的纸条,依舍吉所说的,从北侧他房间的窗户离开。

好一会儿,阿初思绪混乱得根本不晓得自己身在何方,直至永代桥畔才恢复冷静,或许是看到富冈八幡宫红色鸟居的缘故。

提到富冈八幡宫,去年涉入那惊悚的幼童凶杀谜团时,曾与右京之介造访此处。阿初还记得,当时虽是怀着游山玩水的心情,见到庄严堂皇的庙宇,情绪也不由得沉淀下来。

那件案子固然非比寻常,但这回的案子恐怕更加骇人。

阿初家代代信奉八幡宫,方才不假思索地暗喊南无八幡,也是从小的习惯使然。但是,事后什么都没想,却犹如受神明引导般在富冈八幡的鸟居前停步,阿初心下顿时有所领悟。

富冈大神是深川的守护神。这里的神明是水神,据说有时会以龙神的模样显灵。

或许,要打倒掳走阿秋的神秘魔物,无论如何都不能没有庇护这片土地的神明加持。

阿初走进绿意盎然的寺区,端正仪容后向神明行礼祷祝,专注得连徘徊半空的麻雀鸣叫都听而不闻。

昏暗的本堂深处,发出淡淡金光的菩萨端坐在线香的芬芳中。阿初凝视菩萨,只觉恐惧与颤抖静静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渐渐涌起的力量与决心。

没错,我绝不能忘记,那“救命”两个字。

阿秋还活着。尽管在呼救,但确确实实仍活着。说政吉杀害阿秋,果然是大错特错。这件事,终究是妖魔干的。

阿初小小的拳头在身侧紧紧握起,踩着毅然决然的步伐,返回桥另一端的姐妹屋,全然没査觉背后有道娇小的影子尾随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