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掳人案 2、御番所情景

享和三年(一八〇三)春樱正盛的某个午后,正当位于日本桥通町的小饭馆姐妹屋终于能喘口气、歇一会儿时,古泽右京之介翩然来访。

“哎呀,古泽大人。”

刚要卸下门前线帘的阿好眼尖,看到他靠近,便出声招呼。听嫂嫂这么一喊,阿初赶紧解下围裙,飞奔至门口。

“真是好久不见。”

阿初朗声迎接右京之介,一面斜瞅着他。

这年春天,阿初满十七。每多一岁,兄嫂便期盼她会多一分女孩家的秀气,但总事与愿违。阿初依然好胜要强,伶牙俐齿。

“若是一般姑娘,到这年纪也该有人来提亲了。”

阿初老将哥哥六藏的话当耳边风,忙着照顾姐妹屋的生意。她那略略下垂的眼尾和圆润的双颊十分惹人怜爱,是姐妹屋的活招牌。

“阿初姑娘还是这么有精神。”

右京之介笑容可掏地回答。

依旧高高瘦瘦的身材,白皙的脸上挂着一副圆圆的眼镜,倒挺符合他勉力钻研算学的年轻学者身分。但其实这位右京之介,可是南町奉行所人见人怕的能干吟味方与力古泽武左卫门的长男。他本应循旧例继承父业,那么便有第二名鬼见愁在江户发威了。

然而,不晓得哪里出错,抑或压根没错,是走向正道也未可知。总之,去年夏天,他得到父亲的谅解,卸下奉行所的公役职务,步上梦寐以求的算学之道。

那年夏天,右京之介与阿初历经一件大事。在这件令人备感恐惧与悲伤的大事中,右京之介重新思考自身的未来,终于选择现今的道路。阿初则得到右京之介这个难能可贵的朋友。

只是,两人鎭日为大小事繁忙,正月里碰过面后,右京之介还未曾造访姐妹屋。

他似乎早料到劈头便会遭阿初埋怨。只见他从怀里取出手巾,擦着额上冒出的春日薄汗,往姐妹屋的酱油桶一坐,开口道:

“别这么生气,今天我是来邀阿初姑娘的。”

“邀我?”阿初双眼睁得好圆。“要带我去哪?”

“赏夜樱。”右京之介回答。接着,对端来一大杯他喜爱的热焙茶的阿好解释:

“阿好嫂,虽说是赏夜樱,但不必太担心,御前大人也会同行。”

与力家出身的右京之介口中的“御前”,指的是南町奉行所的奉行,根岸肥前守鎭卫。

阿初与这位时年六十七的老奉行之间的缘分,讲起来相当有趣。

打她遇见御前大人,并为大人效力,今年是第三个年头。原本御前大人便对平民百姓的生活情状——尤其是触动人心的奇闻异事与传说极感兴趣,于是,听说阿初的“灵异体验”后,力促与阿初见面,一老一小总算结缘。

阿初拥有神奇的力量,能见人所不能见、闻人所不能闻。有时甚至可看穿人心、预见生死与事物的发展去向。

几年前,阿初才发觉体内沉睡着异能。当身体逐渐成熟、出现身为女人的征兆时,这份力量突然变得明确起来。然而,代替早逝的双亲,将阿初抚养长大的兄长六藏与嫂嫂阿好,很久以前便晓得她仿佛藏着第三只眼或第三只耳,有些不同常人之处。

六藏是效力公家的冈引,今年三十七,在看重经验的这一行还算嫩得很,但他矫健的身手、迅速的行动、一遇上绝不放手的缠功,及最厌恶不平不义的刚正不阿,丝毫不逊于其他冈引。因此,他能坚守日本桥通町这块大店家聚集的地盘,令御番所的大爷们刮目相看。

以往,阿初的奇妙灵异能力,不时也对六藏办案有所帮助。为了阿初着想、六藏与阿好认为应尽量将此事保密。

只是,纸毕竟包不住火。渐渐地,内情由六藏效命的南町同心石部正四郎口中传开,最终引起奉行大人的关注。

“御前大人约我们赏夜樱,这回又是什么事?”

阿初偏着头纳闷地问。先前御前大人找阿初,若不是发生匪夷所思的情况,便是听到诸如此类的风声。

“阿初,你觉得呢?”

“阿初,你愿不愿意去查査究竟?”

——御前大人总是这么问阿初。

“这就不晓得了。”

右京之介微笑着回望阿初。不是故意卖关子,他是真的不知情。

“关于那方面,我也不清楚。只不过,夜樱这东西,原本便带着几分妖气。”

“是啊。”阿初附和。

说实话,阿初不怎么喜欢樱花,总觉得那是种不知就里的花。

“很久没见到阿初姑娘,御前大人颇期待这次会面。”右京之介继续道,“但若阿初姑娘不愿意,御前大人想必也不会勉强。如何?”

“我这阵子没机会上御番所,正觉得无聊。我很愿意赴约。”

右京之介圆眼镜后的双眸仿佛安心许多。

“那就好。那么,傍晚时分,我会前来迎接。其实,赏夜樱的处所、届时将在场的人物,我都一无所悉。御前大人似乎想给我们一个惊喜。”

而后,右京之介吃着樱饼、喝着焙茶,闲谈半晌算学道场发生的趣事与近日的生活。这无非是擅长倾听的阿好,巧妙引导不问便不说的右京之介,于他已是雄辩滔滔。

或许是话匣子已开,临走之际,钻出线帘时,右京之介抬头望见顶上的招牌,便脱口道:

“这招牌也该重画了。”

姐妹屋的招牌是小饭馆常见的鬼与姑娘,取自卤菜的谐音。只不过,通常是一个鬼一个姑娘,姐妹屋却有两个姑娘。嫂嫂与小姑携手掌店,理所当然是两个姑娘。而这里还真有恶鬼般的六藏头子,因此鬼脸是照着六藏绘的。

现下右京之介倒提议重画。

“为什么?”阿初噘起嘴问。

右京之介碰碰眼镜带,突然手足无措起来。

“几日不见,阿初姑娘就变得像个大姑娘。我只是觉得,招牌上的脸蛋稚气了点。”

语毕,右京之介便举手作别,快步离去。阿初一愣,不禁噗哧一笑。

“右京之介大人才是,又长高了。”

朝逐渐远雕的瘦长背影说完,阿初转身回到店里。一进门,阿好便调侃:

“原来算学道场还教人讲俏皮话。”

“讨厌,嫂嫂听见啦。”

“那当然。吉叔,是吧?”

阿好望向加吉。白发苍苍的他晃动粗筛沥水,直点头。

加吉年约五十,驼背且眼神略嫌阴沉,乍看给人印象不佳。但其实他手艺一流,过往曾在神乐坂某大料亭掌厨。这么一位大厨何以在姐妹屋落脚,阿初不清楚,个中详情唯有六藏、阿好及加吉本人知晓。

夫妇俩鹣鲽情深固然再好不过,可是不时遭这样摒除在外,却也令人不平。

“那块招牌,”阿好单手支颐,小姑娘般地偏着头,“确实该重画。”

“毕竟也挂很长一段时日。”

“但我家那人,要是跟他提起,定会换来一句‘不如改成两鬼一姑娘’。反正我就是黄脸婆,不像姑娘倒像鬼。”

阿好径自呕起气,加吉连忙安慰:“老閲娘还是很漂亮的。”

“感激不尽,会说这种话的只有吉叔而已。啊啊,多想回到二八年华。”

每个女人都会这么想吗?

“可是,嫂嫂,那不就又要吃一次苦吗?”

阿好夸张地缩起脖子,“这话也对,年轻姑娘不好当。”

“有道是好花不常开,”加吉说,“但愿阿初小姐今晚赏夜樱时别刮风。”

“希望如此。”阿初重新系起袖子,“不过,在那之前,再干一会儿活吧。吉叔,芋头我来洗。”

右京之介在日暮分现身姐妹屋。发髻梳理整齐的阿初已换上和服,穿着新袜套等候。

每回前往御番所,阿初一向留意妆扮。不管多亲近和蔼,对方总是贵为奉行,更何况,御前大人常没预告一声,便为阿初引见贵客。

对这方面十分细心的阿好,说着“缺少食盒哪称得上赏花”,备妥满满三层佳肴。阿初拿包袱巾裹得稳当,与右京之介一同步出店外,茜红天空彼端恰巧传来报时的钟声。

“晚霞真美。”

阿初仰望天空,右京之介接过沉重的包袱,代她拿着。

“御前大人看到一定很高兴。”

“是嫂嫂兴冲冲张罗的。”阿初灿然一笑。“那么,我们上哪去?”

右京之介一脸为难地回答:“白天提过,登门造访时,我完全不晓得要到何处赏花。御前大人只吩咐我来约阿初姑娘。”

“噢。”

“下午御番所派人到道场,地点已决定,可是……”

右京之介的神情益发显得为难,似乎有些困窘,不敢直视阿初。

“在什么地方?”

江户的赏樱名胜众多,诸如上野、浅草、深川,但既然是御前大人,选的多半不会是众所皆知之处,而是常人未能想见的特出之地,这一点阿初早就心底有数。

“船屋。”右京之介声如蚊呐。

“船屋?”

“对,是柳桥的‘新月’。”

右京之介确实是缓缓往大川而行。

“那家船屋的院里,种着不为人知的樱花树吗?”

“这个……我想是没有。”

阿初瞬也不瞬让着身旁的右京之介。他隔着眼镜瞥阿初一眼,又连忙别过脸,躲在包袱后头。

一阵热气在阿初面颊晕开。

右京之介干咳一声,没来由地加快说话的速度:“御前大人交代,‘新月’已备好屋形船,要我俩上船等。”

“就右京之介大人和我?”

“……是的。”

“御前大人呢?”

“只道晚些会合。”

“不过,船在河上划,御前大人想在哪拦住我们?”

“说是一切由船夫安排。”

阿初感到脸颊愈来愈烫。怎么讲,这简直就像男女幽会,难怪右京之介大人如此别扭。

“御前大人此番安排究竟有何目的?真期待。”

阿初极力掩难为情,刻意开朗出声,想表现出“我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就算和右京之介大人独处也无妨”的态度,却不怎么成功。

右京之介更加畏缩,走起路活像根歪七扭八的黄瓜。

“约莫是在河上赏夜樱吧。”

“会吗……”

“因为御前大人很风雅。”

“这倒是。”

右京之介益发脸红,阿初也一样,却偏不愿让旁人瞧出她的羞赧,要强好胜得很。况且,瞧见太过老实的右京之介那张通红面孔,脑中不免胡思乱想。

阿初停下脚步。“古泽大人。”

右京之介也跟着驻足,但就是不看阿初。“怎么?”

“你为何如此别扭?”

右京之介慌忙辩驳:“我没有……”

“就是有。”阿初硬派他的不是。“船屋哪里不好?屋形船好得很呀,说不定还能吟上一、两首俳句,又不是干啥亏心事。”

右京之介局促得左踩右踏,包袱在手上东移西挪。

“明明没什么,你却缩头缩脑的……”阿初斜眼看他,“莫非‘新月’是不正经的地方?”

“不,没这回事!”

右京之介连忙否认,慌得几乎要跳起来。阿初见状,嘴上更不饶人:“哦,不是说‘新月’没特出的樱花树,你怎么知道的?”

由于抱着食盒包袱,右京之介无法像平常一样弄眼镜带,只能一个劲地跺脚。

“那是……”

“你曾光顾‘新月’吧?所以早就晓得那并非正派场所。”

不由分说地遭受指责,右京之介急得快口吐白沫。

“我没去过。”

“没去过?”

“唔,但……耳闻过。”

右京之介总算招认。

“听谁提起的?”

“道场的同学……”

“‘新月’里藏着有助于钻研算学的书籍吗?”

这就是在欺负人了。右京之介这年纪的小伙子出入船屋,目的不言自明,当然是悄悄与姑娘幽会。

“不是的……总之我没去过。”

“骗人。”

“我没骗你。”右京之介直冒冷汗,“只是谈起‘新月’,那个……是我们都知道的地方……”

阿初气鼓鼓地噘高嘴,路过的人都不禁侧目。

“阿初姑娘,请别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阿初自己也不明白。

“御前大人才不会把我叫到那种像偷情茶馆的地方。”

“确实是这么吩咐的。”

“真的是御前大人要找我吗?”

虽是气极脱口而出,但阿初随即一阵懊悔。显然这狠狠刺伤了右京之介。

“阿初姑娘就如此怀疑我?”

眼下若能回个“对不起,我不是真心这样想的”,便显得娇俏可爱,不幸的是,这女孩硬是开不了口。“我不知道!”

丢下一句摸不着头绪的话,阿初恼怒得甩袖就走。右京之介垂头丧气地尾随在后。

“阿初姑娘……”

往柳桥的路上,与他俩擦肩而过的行人,想必有目睹一出活剧之感。

抵达约定地点一瞧,“新月”是间教人失望的廉价旅店。

柳桥的船屋很多,大半是供玩乐或密会用,而船只是名目,因此不乏气派的建筑。但“新月”这幢老旧的双层房舍,面向大川引来的渠道,隐身在四周罗列的船屋中,一派“此乃私情旅店是也”的风貌。

说老实的确老实,可取之处也仅止于此。

现下,比起怒意难消,碍于情势拉不下脸的成分大些,因此阿初气鼓鼓地坐进备妥的屋形船。当然,她没和右京之介交谈,觑也不觑他一眼。

江户水路繁密,乘船游河委实是风流雅事。有言道,春日搭船赏花,夏日搭船赏烟火,秋日搭船赏红叶青空。

然而,无论再热门的游想,仍是拥有一定财力的富贾才享受得起。即便姐妹屋生意兴隆,阿初毕竟只是家里开小饭馆的姑娘,这还是头一回搭屋形船。

阿初与右京之介上船后,屋形船的格子门便从外侧唰地关上,船夫并未露脸。不一会儿,有人跳进船尾,正觉船重重倾斜,接着便顺溜溜开动。

船舱狭长,约四张榻榻米纵向并排的大小,布置格局犹如一般房间,甚至还摆有茶几,只是上头空无一物。由于夜里近水寒冷,角落备着两个小小的手炉。

阿初与右京之介分坐房内两端。右京之介颓丧地弓着背,阿初则撇过脸,任凭船身摇摆晃动,真是场莫名其妙的“赏花”。

船开动不久,阿初想知道行至何处,伸手欲拉格子门,却发觉打不开。她颇为吃惊,不禁感到有些害怕,试着开另一侧的格子门,同样文风不动。

“打不开吗?”右京之介问。

“动都不动,”阿初摇头。右京之介耸起肩,歉然道:“我只是照御前大人的吩咐行事而已。”

如此这般,什么也无法做,怔怔摇晃约莫一顿饭的工夫,蓦地,格子门外传来“喂”的叫声。

“喂——!喂——!”侧耳倾听,是奉行的声音。

阿初与右京之介互望一眼,随即弹起,挨在格子门边。

“是御前大人吗?”阿初开口。

只听奉行悠哉回答:“喔,是阿初吗,久等了。”

“何止久等,阿初担心得要命。”

“担心什么?”

这取笑般的说法,让阿初霎时脸泛红晕。

右京之介扬声道:“格子门打不开。”

“什么?打不开?”

“是,动也不动。”

此时,船般有人走近,响起一声“请”,多半是船夫吧。阿初再尝试拉门,格子门一下便滑开。

往外一望,阿初不由得睁大眼,与这艘船大小相同的屋形船紧贴在旁,缓缓并行。对面船尾,有个头系手巾、衣摆撩起的船夫在摇橹。

六十七岁的老奉行右手提着船灯笼,从船舷探出身,举手招呼:

“过来这边。欸,右京之介,别净发愣,还不扶阿初!”

除了两艘船的灯火与奉行手中的灯笼外,河面上毫无亮光。纵使走到船舷,也看不出船驶于何方。阿初抓住右京之介的手,平安在对方的船舷站定后,一方面是宽心大放,一方面是莫名其妙,不禁嗔道:

“御前大人,这算赏花吗?”

密密包覆船身四周的夜幕中,老奉行呵呵大笑。

“别生气,当中有些缘故。何况,樱花我带来了。”

“您把樱花带来这里?”

“先进去再说。”

尽管尙未释然,但一脸如卸重担的右京之介也跟着上船。送他与阿初至此的船,在橹桨荡起的清凉水声中,轻轻巧巧滑离。直到最后,仍没窥得船夫的身影。

这艘船的格子门一开,暖气顿时扑面而来,阿初松一口气,只见茶几上早布满酒肴。

座上已有一人。

对方瞧见阿初,便淡淡一笑。笑容中流露旧识相会的亲切,却掺杂几许生分客气。年纪约莫五十好几,不大的脸上唯有眉毛特别浓密,但也已白多黑少。

一踏进舱房,阿初便赶紧跪坐,并指行礼。虽不清楚这位先到的客人是谁,不过看得出他的身分。他是名武士。

房内靠船尾设置的刀架上,挂着两副长短刀。由设席下位可知他身分低于御前大人,那么挂在下方的长短刀应属于他所有。

伏拜的阿初身后响起奉行的话声:“别多礼。瞧,柏木也局促得很。”

(柏木?)陌生的姓氏……

催右京之介与阿初坐下后,奉行跟着落坐。

“抱歉,特地把你们找出来。不过我自有道理,稍候再解释。”

向两人说完,奉行为客人介绍阿初与右京之介。然后,笑容满面地望着阿初道:

“那么,阿初,你还记得柏木吗?”

阿初实在没印象,但在她开口前,被称为柏木的武士便和蔼出声:

“倒也难怪。我与阿初——阿初姑娘头头一次见面,己是十四年前的往事。”

十四年前,阿初才三岁。提到三岁……

阿初不禁“啊”地一声。“柏木大人,是那位柏木大人吗?”

对方于是展颜道:“哦,你记得我啊?”

阿初认真注视着他,边与脑海深处不可靠的模糊记忆对照。

“当时年纪小,不敢说记得清清楚楚,但听到您的大名,便渐渐想起。”

柏木高兴地点头。“原来如此。不过,那场火灾中,被哥哥抱在怀里大哭的孩子,竟然长成口条清晰的姑娘了啊。”

“您提到的火灾是?”右京之介问。

“十四年前,家父和家母死于火灾。”阿初回答。“我们住马唤町,由于是纸铺,转眼便熊熊起火。”

“噢,那件事啊。”右京之介点头。“六藏头子也提过。”

“柏木大人当时为高积改役……”

“现在也一样。”柏木接过话。“我有幸出任此官,已将近二十年。”

阿初吃了一惊,但右京之介似乎更加耗异。

“那么,柏木大人任职于御番所?”

柏木郑重行礼。“偶有机会拜见令尊古泽大人,但我只有年轻时,干过短短一年的吟味方下属。”

下属意指同心。换句话说,柏木十三郎是隶属南町奉行所的同心,现任高积改役同心。

右京之介显然不知如何自处。现下他虽不过是一介算学学生,但不到一年前,为继承父业,他曾是南町奉行所的见习与力,不认得同一单位述职二十年的同心,实在说不过去。

但柏木和奉行都不以为地笑了。

“难怪右京之介不认得。”

“由于职务的关系,我几乎不在御番所。”柏木解释,“偶尔出勤,也是位子还没坐热便赶紧开溜。”

的确,这个职务不上街反倒不像话。高积改役的职责,便是巡视各市区及河岸,査看商家门前、仓库四周、空地等处,货物是否堆积过高以致阻碍交通,或不当堆放,容易在刮大风或起火时造成危险。

十四年前,他也是因这差事遇见阿初。北风强劲的隆冬夜晚,南传马町起的火演变为一场大火,吞没阿初家所在的马喰町一带。当时,马喰町一角的杂粮盘商随意置放门口的粮袋与货品不幸倒塌,阻断居民的退路。为调査此案,柏木凭着一股毅力,到处走访生还者,一个个问话。

只是,高积改役在御番所里是个闲差,对付的是不必急着追也不怕跑掉的东西。发现违规聚积的物品,立刻命商家改善,商家也会马上遵命照办。但公差一走,转眼便故态复萌的例子履见不鲜。换句话说,执不执勤都一样,不过是日复一日,徒增空虚。

况且,和其他同心相比,外快实在少得可怜。不难想像,管束货物如何堆法,官差再怎么发威也有限。而无处可发威,便意味着要紧时刻也不会有人掏出钱。因此御番所的与力及同心,甚少自愿出任高积改役,若不幸轮到端这个饭碗,莫不暗腹嘀咕,借酒浇愁。

然而,柏木十三郎竟一连担当二十年。光从这一点便能窥见他的人品,也估量得出御番所怎么评定这位同心。

十四年前,火灾后来找阿初的柏木,多半也和现下一样,是个温和矮小,乍看不甚可可靠的同心吧。只不过,在孩子眼中,毕竟是得尊敬万分的武士大人,恐怕仅留下畏惧的记忆。所以,纵使阿初记得柏木这个姓氏,见到这张和气的脸却想不起。

“听说有人讨厌奉行所,老是不愿露面,便引起兴趣。”

根岸肥前守从容地将手拢在袖子里,开口道。

“寻点事由唤来一看,竟是这么一个人,挺有意思的。”

阿初暗自思量:仔细想想,御前大人还真偏好奇特人物。

(一开始是我,接着是右京之介大人,然后是……)

街谈巷语的那些不可思议的流言、怪谭异闻,只怕再等上一百年,御番所也不会当成一回事,然而,御前大人偏偏喜爱广集搜罗,有时甚至派人调査,亲笔记录。这样的嗜好究竟打哪来,阿初实在不懂。

奉行大人本身亦有种种逸闻。出生于贫困的步卒武士家,过继到远远算不上显贵的根岸家当养子,却不断破格晋升,最终成为江户南町奉行,委实是传奇人物。

“那么,来说说兜这么大圈子约你们见面的理由吧。”

老奉行依旧以闲适的语气继续道。

“虽是密谈,却也非得正襟危座、洗耳恭听不可的大事。估计你们已饥肠辘辘,先吃吧,不然菜都凉了。”

在奉行的力劝下,阿初拿起筷子。烤鳝鱼、鲜嫩的竹笋、配色赏心悦目的菜饭,桌面摆满春日佳肴。

东西一点一点入口,她才发觉饿极了,先前根本无暇顾及肚子的哀嚎。

“被关进那种船里,还以为会被带到哪去。”

阿初忍不住抱怨几句。她一开口,奉行便忍俊不禁。

“和右京之介坐船,不是挺有意思的?”

“才不呢!”

“没啥好生气的,随便就认真起来未免太傻。右京之介,阿初为何不高兴?”

右京之介不由得退缩,“在下不知。”

“阿初,你就别计较了。那样的安排,是不想让奉行所及相关人等晓得今晚的会面。”

“为什么?”阿初问。

奉行没回答,只望着柏木白晳的脸孔。

“柏木不愿上奉行所,是无法信赖奉行所。”

柏木追加一句,但不像粉饰之词:

“不过,绝非万事皆如此。”

奉行点点头,“是对于某部分,及某些事情的做法吧。”

阿初面向柏木,右京之介也正色凝视他。

“现今我已不在公门,”右京之介缓缓出声,“在奉行所中毫无分量,且当差的时日极短。可是,即便如我,也认为有不少奇怪、不合理的地方。”

阿初凌厉地回望右京之介,“那是指御前大人的仲裁吗?”

右京之介顿时一阵惊慌,奉行也一阵惊慌,唯有柏木面带微笑。

“哎,别欺负古泽大人,阿初——阿初姑娘。”柏木温声打圆场,“我十分明白古泽大人的意思。”

“阿初,两位所谓的不合情理,”奉行接过话,“是指发生案件,将逮捕的罪犯抓回奉行所后,尙未带到我跟前之间的事。”

“您是指,上白洲前吗?”

“是啊。我想你也很清楚,在奉行所或大岗哨,会对被视为凶手的嫌犯压石、灌水,逼他们认罪。”

这阿初也知道。从小她便常看六藏为此感叹,不然就是相反地,大发雷霆道:“不压断那混帐的狗腿,他是绝不会招的!”

“若是能够,我倒希望拷问和单方面的侦讯悉数废除。”

阿初总觉得老奉行最适合慈和的笑脸,此刻那温煦的面容却显得严肃。只听他平静道:

“但势必不容易,为了让恶性重大的凶犯招认罪状,这也是不得已的手段。不过,阿初、右京之介……”

阿初抬起头,直视奉行,右京之介则不禁推推眼镜。

“我最担忧的是,清白无辜的人遭受拷问,承认根本没犯过的罪。等上白洲到我面前时,已陷入弓折矢尽的绝望,,无法申诉实情便被拖至刑场。且有时这些人被问的罪,在明眼人看来,甚至会怀疑当中的虚实有无。”

“您的意思是?”

“就是诬陷啊,阿初。”

“诬陷……”

“好比盗贼闯入商家,杀人抢钱后逃之夭夭。官差该做的,便是逮住这盗贼抵罪。然而,一旦搜索不顺利,奉行所里不免会有人想:既然如此,干脆当成仆役犯上弑主,抢劫逃走。于是从商家的仆役中,寻出素行不良的、遭看不顺眼的,或有些不利之处的,拉过来拷问,强迫其招认没做过的事。这样的情况不断发生。”

阿初垂下目光,望着在膝上并拢的双手。

御前大人的说明很浅白,连没有学问的小饭馆姑娘阿初也听得懂。这番话让阿初蓦然回首过往的日子——由六藏与阿好抚育的十四年岁月。

她再次体认到:我是冈引的妹妹。刚刚御前大人提及,罪与罚的架构中总有无可避免的黑暗面,而在里头尽全力达成使命的一名冈引,便是我的至亲。

此刻,浮现阿初脑海的,并非六藏以往的所做所为全盘皆错,或现下也在犯错。她思索着,每次案发后,在找出罪犯与审判的过程中,连那么直性子又好心肠的六藏,都可能不经意地间接成为御前大人慨叹的恶现象帮凶。

这真是教人痛心。阿初今天能够平安快乐度日,原因无他,正是出于六藏的庇护。

“别这么难过,阿初。”奉行温声道。“我点出的弊端,不是凭一人之力就能立刻改善。纵然是责任最重大的我,也无法独力整治。”

右京之介一脸担忧地望着阿初。尽管不容易,阿初还是微微一笑。

“何况,那不过是前言,现在才要进入正题。”

阿初重新坐好。她发觉斜前方的柏木略动了动,想必接下来的话题与他有关。

“我手边有件透过柏木得知的案子。”奉行继续道,“恰属于稍有差池便会大错特错的那一类。”

说到这里,奉行看向柏木,以眼神示意他开口,自己则缓缓盘起胳膊。

柏木嘴角一抿,抬起头。那直视阿初的目光,认真得令人有些害怕。

“身为高积改役,我和定町回同心一样,不,或许犹有过之,日日在市井走动,融入居民的生活。”

“阿初明白。”阿初点点头。

柏木也微微颔首,接着道:“我因此结识许多知交好友,建立不少人脉。我时而蒙受这些知交好友的帮助,时而帮助他们,时而与他们敌对,时而发现他们或迫于无奈、或欲令智昏,盲目犯下的罪责,尽力让他们获得适当的惩处。”

若六藏不是那么口拙,别人问起他的勤务时,他定然会说出和柏木一样的话。

“一直以来,即便我内心再过意不去,也从未徇私对罪状视而不见,往后亦不打算违背此原则。首先要请你了解这一点。”

光一句“我明白”,怕是不足以回应柏木话里的热诚,惶恐的阿初直视柏木,笃定答道:“是,柏木大人。”

柏木的语气稍稍和缓,“我有个名叫政吉的朋友,在深川的山本町开木屐铺。我们同年,认识他时,我还是无足见习。当初他跟着师传吃住,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学成。如今,他拥有自己的店,并培育好几名年轻工匠,是了不起的师傅。但他从前没少遭遇瓶颈尽管帮不上忙,我也曾为他能否独当一面而担忧。”

柏木眯起眼睛,怀念过往般略微停顿。

“政吉的女儿阿秋,年方十七。”

严肃的神色重回脸上,柏木继续道:“是他的独生女。十天前,阿秋突然消失踪影,音讯全无。”

阿初和右京之介不由得互望一眼。

“离家出走吗?”右京之介问。

“还是遭到诱拐?”阿初猜测。

柏木看着两人,摇摇头。“很难相信阿秋是自行离家,她早谈妥亲事。”

“也就是说,她即将出嫁吧。”

“对,而且她非常高兴,非常期待。她殷殷企盼的婚礼,原本四天后便要举行。”

因着政吉的缘故,多年来柏木想必一直默默看着阿秋长大。所以,阿秋的失踪肯定让他倍觉痛心。

阿初蓦地思及,不知柏木有无家人。多半有妻子,但儿女呢?

“阿秋不可能自行离家。更何况,她消失的经过委实太不寻常,不是离家出走就解释得通的。”

柏木把从政吉口中问出的来龙去脉,略述给阿初和右京之介听。

“衬着鲜红的朝霞……他说真的就像刚划破伤口流淌出的血那样红,忽然刮起一阵强风。等风势止息,阿秋也跟着不见。再怎么看,都不似离家出走吧。”

阿初凑巧与阿秋同龄,一样是十七岁,不难想像待嫁女儿的心情。尽管胸口幸福满溢,却又为将要离开双亲惶惶不安,为能否获得真正的幸福忧虑得泫然欲泣。所以她相信,有些姑娘会突然临阵退缩,选择逃避。不能因婚期近在眼前,便断言不会离家出走,甚至可说,这才是离家出走的关键。

也或许是另有了爱慕的对象。人心难测,发生任何事都不足为奇。

但是,对照这些推论与柏木的话,实在无法解释得圆满。岂止不圆满,她消失的方式根本太过诡异。

右京之介约莫是体察柏木的心情,慎选用词才缓缓开口:“那姑娘失踪的经纬若确实如您所说,便不会是离家出走,也非遭到拐骗。”

“是神隐。”阿初不禁低语。虽耳闻过好几次,还是头一回身边有人遇上。

“只剩这个可能。”

“我也有同感。”柏木点头,眉间不知为何痛苦纠结着。

“不过,柏木大人,”右京之介接着道,“依您描述的状况,亲眼目睹阿秋消失的只有政吉吧?那么,实情或许会有点出入。”

“你是指政吉撒谎?”

“是的。奇异的朝霞与突如其来的狂风,不是教人很难相信吗?”

阿初诧异地望向右京之介。

前一刻,柏木才特意强调不会手下留情。若他发觉政吉的话有半点虚妄,想必会立刻采取相应的行动。

“政吉没撒谎。”柏木仍忍痛般皱着眉头,“他不是会编造那种故事的人,我认为他句句属实,无论内容多不可置信。”

“既然柏木大人这么说,那就是了。”右京之介表示同意,并小心翼翼地看着柏木。

“阿秋遭遇极不可思议的神隐,我是这样理解的。”

柏木抬起眼,重新注视着阿初。

“御前大人提过,阿初经常接触不可思议的事物。我想,你一定相信世上有神隐吧。”

“是的。”阿初缓缓答道,“当然,其中不乏捏造出来的,但阿秋姑娘的情况,除了神隐实在难以解释。”

阿初已约略明白奉行的用意。御前大人将我引介给柏木大人,而柏木大人也由于是御前大人的引介,才肯告诉我这样一个小小民女详情。如此深受信任,我得尽心回应。

“然而,活生生的一名姑娘凭空消失,遍寻不着踪迹,这是无可泯灭的事实,并非神隐两字便能交代。”

“哦,”右京之介不禁出声,“您是指,不管是对官府还是民间,都必须有人承担阿秋姑娘失踪的罪责?”

“没错。”柏木语带苦涩,“政吉为寻找阿秋,不仅拜托町役人,赶到岗哨报案,也四处求街坊邻居帮忙,甚至前去向亲家交代原委。换句话说,此事已摆到台面上,不是一句‘世上总有超乎常理的怪事’便能了结的。”

深川有个与六藏交情深厚的冈引辰三,较六藏年长,称得上见多识广。

“辰三头子……”

柏木对欲言又止的阿初颔首,“他十分热心协寻。”

“那么,辰三头子是相信政吉的说词,还是暂不管内情,先找人要紧?”

右京之介一句话问到关键处。

“我也不清楚,”柏木答得坦率,“但他似乎认为阿秋的失踪并不单纯,不好判断他对政吉描述的奇异经过是否全盘接收。”

与辰三头子相熟的阿初亦认为这番推论合情合理。

“即使如此,辰三仍站在政吉和其他人之间,尽力调解。”

“调解?”

“阿秋未来的婆家闹得很凶。”奉行松开交抱胸前的双手,缓缓接过话。“是驹形堂附近的一间料理铺‘浅井屋’。他们坚称阿秋的神隐是有心人的预谋,且态度强硬,想必辰三十分为难。”

“浅井屋在御番所有门路,对方是名叫仓田主水的定町回同心。”

仓田…阿初没听过这个人。

“浅井屋透过仓田另寻途径,强烈要求将阿秋的失踪当一件案子来办,并揪出下手的恶徒。”

谈到这里,阿初渐渐明白柏木为何苦恼,为何脸上总有痛心的神色。她怯怯询问:“所以,那位仓田大人给了浅井屋满意的说法……是不是这样?”

柏木直视阿初点点头。“仓田认为令阿秋消失的不是别人,就是政吉。换言之,他认为政吉口中的朝霞和狂风都是捏造的。政吉若没杀害阿秋,便是把她藏起来。”

“父亲杀死女儿?天底下哪有这种事。”

“但若认定政吉撒谎,这是最合情理的解释。”

“可是,政吉讲的是真话吧?”

柏木叹口气。“昨天,他推翻所有供词。”

阿初错愕地睁大双眼。柏木继续道:“政吉承杀害阿秋,而先前的话都是编造的。”

身旁的右京之介叹息一声,阿初望向他。

“最后演变成如此啊。”右京之介说。

柏木悲伤地垂下嘴角,看得出真的为此万分痛心。阿初有些感动,不禁暗想:在遥远的过去,面对双亲葬身火窟的我时,或许他也流露这样的神情,真是个温暖的人。

“那位仓田主水大人已抓走政吉?然后,惨遭拷问的政吉,招认了莫须有的罪状?”

这便回到开头的话题——身心饱受折磨,被迫承认子虚乌有罪责的无辜人们。

岂料,柏木居然摇摇头。“没被抓。不,再也不会被抓。”

右京之介倒抽口冷气。“您是指……”

“政吉死了。”柏木难过地叹息,“前天夜里,他招供杀害女儿后,竟趁我稍稍移开视线的空档,上吊自尽。”

阿初垂下目光,不忍心耵着柏木。

“政吉的老婆遭受一连串不幸的打击,变得和病人没两样。如今,管理人虽已接她到家中照顾,但一直不吃不喝,迟早会随政吉而去。工匠因无人主事,个个不知所措。政吉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铺子,眼看也得关门收摊。”

“案子那方面呢?政吉已死,要以他杀害亲骨肉结案吗?”

“是的。”柏木说完,终于抬起眼,仰望老奉行。“于是,我下定决心向御前大人求救。政吉并非杀害阿秋的凶手,他会寻死,绝不是要赎罪,而是着了魔。无论如何,我都希望御前大人明了,这不是件能以常理解索的案子。”

御番所内,不论身分贵贱、职位高低,凡前来申诉者,根岸肥前守无不广开门户——这样的风评阿初素有耳闻,也晓得御前大人是借以打造一条畅通的管道,想必柏木亦是因此才鼓起勇气付诸行动。

“而我一听此事,马上想到这该是你的案子。”

奉行面向阿初,和蔼微笑道。

“如何?你愿意接下木屐铺女儿神隐的疑案吗?一则是调査阿秋到底发生什么事,再了解一下有柏木这个援军,政吉为啥突然翻供认罪,甚至上吊自尽。你愿意去探探究竟吗?”

不必御前大人劝问,阿初早跃跃欲试。

“愿意,只要办得到,阿初一定尽力。”

听见她精神抖擞的回复,奉行展颜一笑。“是嘛,这么有干劲。”

阿初笑着望向身旁,“右京之介大人想必也会乐意帮忙。”

右京之介搔搔头。“虽然不知能帮上多少忙,但这终究是件启人疑赛的案子。好比原本应该仅有唯一解的遗题,却出现两个解答。”

“只是,柏木大人能接受吗?阿初只是一介民女,尽管御前大人金口美言,但您真的放心交托给阿初吗?”

柏木先看奉行一眼,才应道:“我听御前大人提过,去年发生一连串的孩童命案,最后查出真相的,阿初,就是你。”

柏木指的是阿初与右京之介双双卷入的可怕案件。表面上以凶手落网后在岗哨猝死结案,但最后连右京之介的父亲古泽武左卫门也受到牵连,演出惊心动魄的一幕。

根岸肥前守注视着阿初,露出与他年龄地位不符的顽皮笑容。那双眼睛仿佛在说:我把事情告诉柏木了。

“那么,柏木大人晓得我……”

“嗯。御前大人也提及,你天赋异秉,看得到旁人瞧不见的事物。”

“柏木大人相信吗?”

柏木点点头。“那是怎样的能力,我既不知详情,亦无法想像。不过,阿初,我犹记十四年前唯一自火场生还的你是什么模样。听闻当时是不可思议的力量保护了你,而今你已能运用那份力量,我便相信真有其事。”

阿初虽不复记忆,但那场大火发生时,她曾向身边的大人说,清楚看见火势延烧的途径,也看见该往哪里逃,所以循着那条路跑。柏木指的即是此事。

“那么,阿初再无顾虑,定会全力以赴。”

阿初低头行礼,内心一阵热血沸腾。

“在下想请教一点。”右京之介开口,“不单阿秋一案,柏木大人,您认为世上真有神隐吗?”

果然是右京之介会问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

“由刚刚的谈话听来,柏木大人不光因政吉个性老实,才接受阿秋不寻常的消失方式,而是打一开始便毫无疑心。”

“哦,”柏木微讶,“我倒是败给你了。”

奉行快活地扬声大笑。“柏木,你就告诉他吧。”

“没错,古泽公子,如你所说,我相信世上确有神隐。”柏木应道。

阿初和右京之介恐怕是不约而同地双眼圆睁吧,落座后,柏木首次有趣一笑。接着,他娓娓道出一名六岁孩童遇上神隐的经历。

“四十年前,差不多是眼下这时节,樱花开得正盛。夜已深,那孩子原本睡得很沉,却突然想小解而醒来。他试着忍,但实在忍不住,没办法,只好钻出铺盖。所幸那是个月夜,不需点灯。

“那孩子家中的小庭院有棵樱树。树龄还浅,枝干很细,即使盛开亦显得单薄稀落。即使如此,沐浴在月光下的花影,仍深深吸引孩子的目光,美得令他睡意全消。他忘记夜半起身是为了小解,不知不觉看得入迷。抬头仰望,樱花仿佛同样感到欢喜,原本静止的夜风沙沙吹起,淡红花瓣纷纷飘落头顶。孩子举起双手接花瓣,益发沉醉在眼前的光景中。

“蓦地回过神,孩子觉得浑身发凉,连忙环视四周。这一瞧,不得了,不知何时他竟站在全然陌生的地方。本该在面向院子通往茅房的廊上,此刻却不见熟悉的家、熟悉的走廊与熟悉的庭院,独自站在一片繁茂的樱花林间。

“孩子心想这是梦,八成是自己睡昏头。不过,这场梦美得不可思议。

“树枝交错延展,密密覆盖上方,连夜空都瞧不见。孩子连忙迈开小脚,花瓣似雪,纷纷落在肩上,整座樱花林像正欢快笑闹。或许如此,孩子一点都不害怕,只想永远漫步在绮丽的森林中。

“不晓得走了多久,孩子终于感到疲惫便坐在樱树上闭目入睡,睡得又酣又沉,香甜无比。不一会儿,有人用力摇晃他的双肩,将他唤醒。一睁眼,见身边的母亲神情憔悴,双目凹陷且面颊消瘦,孩子不禁问:‘您怎么啦?’母亲流泪叱资:‘你究竟跑哪去?’孩子吃惊站起,原来那里是平日甚少打开的仓库。孩子倚着成堆的陈年旧物睡着,根本不见樱树林。”

说到这里,柏木喘口气,轻轻补充道:

“孩子以为那只是一晚上的梦,但母亲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从他离开被窝小解当夜,至在仓库里被寻获,足足消失半个月之久,难怪母亲如此憔悴。”

阿初长吁一声。“神隐……”

“对。母亲告诉他,你遇上神隐,能回来真是万幸。”

右京之介微笑道:“那孩子就是柏木大人吧。”

柏木缓缓点头。“没错。这是我的亲身体验,所以,我相信世上确实有神隐之类超越常理的事。”

语毕,柏木起身打开格子门,走上船舷。众人不明就理,便在舱内等候,只见他捧着一株小树返回。

“这是我为今日准备的。”

极小的盆栽里,真真确确是株花满枝桠的樱树。

“那是柏木大人的?”

“对,是我悉心培育的。樱树不易养成盆栽,纵然是高明的园艺师傅,也没办法让樱树在容器里开花。不过,我始终难以忘怀儿时见过的绚烂樱树林,耗费许多工夫,就是想重现那樱花,而这便是成果。”

这就是今晚的夜樱吗?阿初顿悟,原来御前大人说“樱花我带来了”,指的便是此事。

淡红花朵,轻轻洒落花瓣,仰望着阿初绽放。受樱花仰望——多么奇妙的心境。

于是,在樱花的引导下,阿初步入案件的漩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