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要活下来

路灯下总会发生故事,误会是故事的源头。某晚的送行会,来了一个泰雅女孩,她叫拉娃,给当兵的父亲尤敏送别。拉娃十岁,追赶不输猫,但今夜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走路了。她发现广场有座小树林,林中有洞,洞里住了一位老怪。拉娃拔一支竹条,朝洞里的刘金福逗,说:“快出来,‘洞’快飞出来。”许久,刘金福站起来,盘根错节的洞里飞出十五只的蝙蝠,还有趴在墙壁的蟾蜍群也跳上去。拉娃不怕,继续用枝条钩,用泰雅话叫他出来。刘金福生气地吼:“没大没小的‘番妹仔’,走。”这下拉娃吓着,掉入牢底,把蟾蜍们压成一摊汁,气得刘金福大喊:“我的捕蚊器坏了。”摔昏的拉娃没有响应,陷入恐怖的梦境,梦见自己的父亲尤敏在战场上被剖开肚子死去。当尤敏救出她时,拉娃躺在驿站内的长椅上哭泣,手里还捏着随手抓到的九錾籽。悲泣引爆力量,她捏爆种子,连火车轮胎都干不出这档事。这时火车鸣笛进站。尤敏背她在驿站内踱步,又唱又哄,祈求祖灵给小女孩更多力量不被第一次看到的火车吓到。接下来尤敏吓坏了。拉娃的脚扣住他的腰,一扭身,用两手抱上梁柱,以己身为绳子将尤敏锁在车站内。

“放开你这蚂蟥腿,放开来,火车子要走了。”尤敏大喊。

“放开你,你会死掉。”拉娃哭着对四周的人说,“他们不是去打仗,是去送死。”

尤敏扯不开拉娃,任何人来帮忙,反而使她哀号痛哭,也锁得更死。车站内慌忙了两刻钟,车站外的《西游记》也演完。火车要开动,鬼中佐命令帕找根大木先把梁柱拆换下来,连人带柱运上车。帕把大柱摇松了,一抽就换上新的,扛着梁柱与上头的父女,追上才走的火车,从车窗户塞进去。在欢送的歌声中,大梁木从车窗横出,像火车长出的一双手把沿路的树叶拨落,好快乐呢!第二天清晨,早班的车上没了大梁木,但是父女仍在车上。拉娃的手紧抓住车椅,双脚缠着父亲的腰,以“人锁”留人。宪兵队冲上车,用尽蛮力地扯,用尽汗水而已。又来了二十个兵,用绳子穿过拉娃的脚朝两边拔,拉娃哭泣,但从不放弃地张腿。人锁的结越拉越死,士兵越拉越喘,汗水从车厢流到了道路。

当火车靠站,月台、广场、屋顶和树梢挤满看热闹的人,叠起的影子足以绊倒人。靠近车厢的人不断地跳,想看清楚里头的人锁。高处的人眯眼,一旦有了动静,便激动地大喊:“他们动了,没死。”或者:“真的是兽铗夹‘番仔’。”甚至暧昧地说:“他们是羊,只有羊才会父女黏屁股。”直到叫声过大,翘胡子巡察又吹哨子赶人。鬼中佐走上车厢,来到拉娃的身边,用一种严厉而不带杀气的眼神看着她,跟她说,怎样都行,只要松开腿就行了。拉娃又累又脏,像掉在盐堆的小水蛭,却知道大家都用谎话套她,更是紧紧地夹住尤敏。不过她的眼神躲着跟在鬼中佐旁边的帕,怕给他看到。拉娃的苦心也没有得到尤敏认同。他不能下南洋,羞愧得要死,不止一次地殴打她。拉娃腹背受敌,仍用坚悍的口气对鬼中佐说:“我只要爸爸。”鬼中佐瞪回去,也用同样口气回答:“皇军不能苟活在火车上,你是在害你父亲。”他看见远方山径传来折光,一群少数民族小孩来了,鬼中佐又说:“乖,你同学要带你回家了。”

小山路远处,二十个少数民族小孩走一纵队,每个人的腰绑绳子,串成一起。他们身后背着竹笼,笼里插着一根刚熄灭的火把,走了几小时的夜路,他们憔悴得像烟缕了,用绳子确保免得飘走。带队的是年轻的少数民族警手,“番童教育所”的老师由当区的巡察兼任。这警手兼老师的动作大,走路时双手双脚摆高,要学童也配合他的动作,一起唱着改编的山地儿歌:“快去躲猫猫,拉娃快去躲,不要老是躲在奶奶的织布机下,嘘!莎韵姊姊去找你了。”他们唱得大声,快把蛀牙给吐出来了,手脚抬高,管他同手同脚。“快看呀!你同学要带你回家了。”火车上的鬼中佐再次提醒。拉娃放尖耳朵,听到熟悉的歌声而拼命爬起来,好把眼光从窗台看出去,喊回去招呼:“看到了,丽慕依、哈勇、娃郁、尤玛,low——ga——su(你好吗)?”远方的少数民族小孩并没听到,他们耳里全是自己歌声,眼里则充满山下光怪陆离的景象,人群、吉普车和洋杂货店屋顶上的鲤鱼旗,还有马路上不断喷白云和黑烟的五节漂流木。他们的震慑差不多是把二十滴水放在冒烟的热油锅,发出巨大的惊叹,世界变得恐怖又陌生。

这时翘胡子巡察吹起哨子,把广场的群众赶出一条路,好指挥少数民族小孩快点过来这。所有人的目光投注过去,了解火车误点发车,就是为了这二十个小毛头的远足教学。少数民族小孩们吓着了,眼神惊恐,脚步僵硬,排最后的那个停下了脚步,害前头的人全被绳子拖倒。翘胡子巡察走过去,把他们的绳子解开,气冲冲地对警手说,一旦穿上金梅花扣的黑衣,要有警察的威武,不要跟小学生一样大力摆手。但车站处随即响起另一批小朋友的欢呼,同手同脚地绕火车走,还故意整排跌倒。带队的是帕,是鬼中佐要他这样做,好让拉娃高兴,回到美好的学校时光,连课本烧掉也没关系。倒是翘胡子警察又羞又怒,胡子硬得可以吊猪脚了,气哼哼地要警手把少数民族小孩赶上车。少数民族小孩误认坐火车是把他们装入木笼里卖掉,这比打预防针还恐怖,都挤在车门前尖叫起来,挨成一团。一群民众冲过来,强悍地把少数民族小孩推进车,死塞活塞的。火车启动了。这下拉娃安慰他们,说我们活在火车里,就像待在妈妈的肚子里般安全。二十个少数民族小孩的哭声仍然尖锐。那些哭调好恐怖,随火车加速而提高,警手非常肯定,这种没完没了的泪水即使停了,日后也会在他们的梦隙中冒出来。现在只有“咕噜噜”药水能治愈他们,他曾被此治好过。那是在他十岁的事了,父亲带着皮毛来关牛窝买卖,被一辆按喇叭的公交车吓得打嗝,直到听从旁人的建议喝下汽水,让气体把身体里的惊恐带出就好了。

警手这时从口袋掏出三块钱纸钞,探窗大喊:“纳姆内(汽水),来二十瓶。”广场摊贩的心揪起来,每个人都想接下这笔生意,但翘胡子警察禁止他们贩卖东西给启动火车上的人,很易造成事故。按捺不久的,一个十来岁小贩把胸前的木箱顶上头,便追上去,一边得看路,一边把汽水递上。警手啃开瓶盖,像奶嘴塞入每个哭不停的嘴,二十个小孩马上喝到老师曾传述过不下数十回的“沸腾得冒泡泡的冷开水”,马上从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活在颠簸的长形教室。

那是由车厢布置的教室,前头有天皇、皇后的照片,后头贴有毛笔字和作文模板,窗柱上的标语依然耸动。这下他们才理解,山上教室里的东西不是被黄鼠狼偷走,而是提早搬移到这。上课开始了,班长喊起立敬礼,学生喊先生好。但是老师不是警手,是漂亮的美惠子。但是世上最美的老师永远在窗外,他们不时瞄外头的风景,害得警手忙于把他们的眼神赶回来。只有拉娃看腻了,最认真上课,还禁止尤敏打扰她。到了临暗,火车进入夕阳染红的瑞穗驿,就着提早上灯的路灯,下车的二十个少数民族小孩跟拉娃挥手说再见。这计谋差点成功。拉娃挣扎身体想下车,最后她微笑地挥手,说再见,又说她在车上就好。少数民族小孩晚上住车站的公务员宿舍,躺在榻榻米上害怕、瞎想及兴奋,抱着汽水瓶入睡。第二天吃完早餐,他们上了早班车,和拉娃一起上课,忍着列车劳顿。他们下课一起玩丢沙包,山猪和竹鸡定时从下一个车厢闯入教室游荡。一切模仿山上的生活。经过的山洞太多,光是一堂课,明暗变化好像过了几天几夜。这样的学习对拉娃最是难忘的,主要是帕。因为车厢塞不下黑板,帕便担任“移动的黑板”。比如上有关鲸鱼的课,美惠子说它是混不下陆地后回到海洋生活的生物,还残留陆地生物的特征,比如尾鳍的形状与用肺呼吸。但是窗外也有一条鲸鱼在游,窜上窜下,穿过树林。可是风太强,几乎揉酸了眼,学生关上窗才看清楚。原来鲸鱼画在黑板上,帕扛上肩跑,跑得脚底仿佛沾了鳗鱼黏液,跨出第一步即自动往前滑,只消保持平衡即可。

教学的最高潮在第六天,末班火车破例在广场停了两小时,好让大家欣赏电影《莎韵之钟》。电影情节描写一个十四岁的泰雅少女莎韵,私恋担任警手的老师。中国事变(卢沟桥事变)后,老师将入伍赴战场,莎韵便自告奋勇帮老师背负行李,却不幸在途中落河溺死。电影演得冗长,观众甚至从小学课本得知结局,观赏时,一张嘴不是忙着跟人打嘴鼓,就是打哈欠。不过当女主角李香兰出场,边走边唱歌时,人人惊呼起来,每人十个嘴巴都不够称赞,因为她太美,连电影布幕都快融化。可是每到情节的高潮处,就在莎韵要落水时,电影中断,火车也走了。观众发出嘘声,哑巴放屁抗议,连牛也发出哞哞声。到了第五天,越来越多人聚集,先放话要是电影中断,他们就不走,直到李香兰从布幕走出来跟他们道歉才行。当电影就要放到莎韵落水时,有人跳起来,大吼:“我们要看到美丽的水流尸。”一个从三条河外赶来的少数民族观众也吼:“再不放,我明天放山猪戳人。”这时电影果然中断,群众忍无可忍的暴跳,丢鞋子抗议,有人更发出山猪的怒吼。就在这时,火车上的二十个少数民族小孩唱出天籁之声,主题曲《莎韵之钟》水水嫩嫩地冒出来,大家的耳朵听得酥。观众往车厢看去,那是广场唯一的声音与光源所在,学生在那演出莎韵落水的那幕,以话剧的方式延续未竟的电影:一个少数民族女孩背着巨大的行李,要涉过湍急的河流。车厢顶的电扇狂吹,碎纸屑卷袭,仿佛天空在下暴虐的大雨。而锣声不断,传达雷电轰隆隆的恐怖。

观众屏息以待。有人甚至多心地大喊:“小心,桥会断的。”结果被人报以嘘声。车上的拉娃几乎吓呆了,身子发抖,活生生的画面呈现眼前,让她融入电影情节中。她脑袋空白,哪想得到她的同学这几天来在隔壁车厢排演的就是这一幕,还以为在玩扮家家酒。戏剧的高潮是由一个叫丽慕依扮演的莎韵来到桥中央,轰一声,车门开,隔壁的少数民族小孩踩着炼铁用的大鼓风炉,强风号啕,吹过那篓各色长纸条时,成了噼里啪啦的彩色洪流,大水汹涌,像神话中足以淹没所有泰雅人的洪水。假河水把桥摇得发响,也把车厢前的地图吹得啪啦响,被风撕走一半,粉笔灰都扬起来,场面太真实了。

“完了,我不会游泳。”莎韵跌落河中,衣服被独木桥的杈枝钩住衣服。她双手挣扎,而且喊出电影中没有的台词:“拉娃,救救我。”

“等一下,我来了。”拉娃说。

整出戏的关键就在这,利用故事的张力撼动拉娃,要她爬去救莎韵,好挣脱尤敏。拉娃太入迷了,伸手要把莎韵拉出水,但她双脚绞着父亲,够不着。车厢外的人深深陷入戏中,冲上车救莎韵,门上锁,观众便从窗户爬上去,上半身趴在车里头,在外的两脚还踢踢蹬蹬地找支撑点。戴口罩的警防团冲上去,抓住腿把人扯落。那些人被送往车站内躺着,仍喊“我来救你,莎韵”,完全是中邪,直到警防团用沾了氨水的手帕捂住他们口鼻才清醒。广场的人,一半在看车厢的人演戏,一半在看靠近车厢外的观众在入戏,不时发噱。可是他们闻到一股淡淡味道后,眉头深锁,也被少数民族小孩的三流演技撼动,跑前去大喊:“我来救你,莎韵。”那味道是警手在车厢偷偷燃烧Rong流泻出来的味道。Rong是乌桕制的泰雅占卜工具,有钩状。巫婆把干燥后的山猪眼睛磨碎,喂孩子吃,让他们睡时看清楚噩梦面目。之后,用Rong在孩子的头上钩断一些头发,能捞走噩梦。把断发系在Rong上,又能增加它的功力。巫婆得知警手要以演戏的方式带回拉娃,送上自己占卜的Rong,要他连头发一起烧,能释放十几年来凝聚在上头的童梦。凡是闻后,会进入如真的梦境。

在车厢的表演区,拉娃要救到莎韵了,努力放开尤敏。尤敏也使力掰开拉娃的腿。她的腿就像锹形虫被黏住的大颚,被几近折磨,几乎听到骨头被撑开的声音。

倒是莎韵不够入戏,因为“独木桥”钩住她的衣服,不让她落水死掉。她愤恨地拧了“独木桥”,说了戏里不该有的台词:“放掉我,让我死掉。”在无效的情状下,她大力拍击桥身,又用牙齿狠狠地咬,只希望桥早点断。

那一刻,拉娃终于碰到“独木桥”了。这场戏,她始终要救“独木桥”,不是莎韵,便喊:“帕,你要被冲走了,醒醒呀!”没错,那“独木桥”是由帕扮演的。他身穿木头衣趴在两座椅子间,扮演中流砥柱的桥,努力地用一根手指钩着莎韵的衣服。

帕再也忍不住了,喷出肺里的Rong味道,大喊:“身为一根独木桥,也要坚持到底不断掉。”来个翻身,跳浪似的肌肉把整身的木头装给撑爆。帕一手捞了莎韵,一脚踹开车窗,人伏在窗台,大喝一声,目珠逡巡,把广场的目光都搜集来之后,嘶吼着:“看,我把李香兰带来了。”群众这时赏了价响的掌声,呼声不止,对跳下车扛着小女孩的帕拍胸。只有在远处观看的鬼中佐气得头顶冒烟,叫小演员们下车,令火车速速驶离。

第二日,警手摇醒睡在宿舍内的少数民族孩子,要他们到水龙头下洗脸,准备回山了。他点燃十几根火把,把火车大厅照得炯亮,点完名就要出发了。可是孩子们的火把很快熄了,他们才坦承,忘了用木头盖套住火把头,油挥发了。警手向驿夫仔讨油。驿夫仔悍然拒绝,说现在油贵又少,还说大厅是严禁烟火,难道你没看到标语。那些少数民族小孩只好待在大厅,等天亮后出发。他们颓丧地偎在长椅上,忘不了昨日失败的话剧。一个少数民族小孩对窗户哈口气,对着映在玻璃上的模糊影子依样画葫芦。警手问他在画什么。少数民族小孩大力地朝窗户哈气,那些消失的线条又出现。一条水草里的沉船,他说。可是玻璃上的雾气消匿后,船仍在,出现在玻璃后的广场上,且在风中款摆。警手叫孩子们出去看,那其实是一间被枝条举起的房子。这几天他们早睡晚起,竟然错过这幅美丽的陆上行船的景致。

离天亮还远,广场陆续来了许多小学生,对着房子大喊,日头晒屁股了,懒尸鬼快出来。帕把助手坂井扔出来,要他去管管。坂井喊声混……蛋字还没脱口,眼皮已趴,躺地上呼噜了。翘胡子警察来了,恭敬地敲敲小房子,说今天是纪念日,广场要用。帕赶紧跳起来,腋下夹着死猪样的坂井,背着小房子离开,这时他看到车站前廊坐了一排少数民族孩子用惊愕的眼神看来,背篮插有沾露的马樱丹。帕知道他们要回部落了,向前去为昨日的闹剧道歉,也希望他们日出后才上路,才不会在树林走得太冷。警手只怪自己弄巧成拙,把Rong烧得太多了,之后又问,一早怎么这么多人。帕说今天是“始政纪念日”,日历上画有“国旗”,放假了,大家来庆祝的。警手看了左右,原来昏晦的晨光下没发现附近挂了庆祝旗与标语。倒是路灯下有小状况,有人趁夜挂起写着“死政纪念日”和“屎政纪念日”的白幡,翘胡子警察和警防团拿竹竿扯落,从毛笔字研究谁是嫌疑犯。

挂有代表校级军官黄旗的吉普车来了,一身军装的鬼中佐下车,对广场聚集的人讲话。广场地牢还传出干扰的屁声、唱山歌与胡言乱语。在唱“国歌”、遥拜皇宫、高呼天皇万载后,鬼中佐带领大家进入车站观赏始政的光芒。这时候,东方转亮,天色由橙转白,忽然晨光射亮关牛窝,又从车站屋塔的老虎窗喷入,细腻的光雾如一疋薄纱飞荡。警手和少数民族孩子待在站内,目睹这圣光天启的时刻,发出赞美。“始政纪念日”乃一八九五年六月十七日,日本总督桦山资纪在布政使司衙门宣布据台之日。瑞穗驿的建筑设计迎合始政日。这天的晨光从窗户正射而入,不久,从墙上往下爬,过了六分十七秒,照在那座大时钟上。钟面开始旋转了,一个木偶兵从打开的钟窗走出,唱着始政纪念歌。钟面把晨光打成碎片,迸转在车站内。大家往上仰,桁架的光影魔魅,柔软似水,连建材桧木的味道都快滴出来似,恍如梦中之梦。

警手被这幕撼动,神经无时不窜着细微的电流,回到部落的山路上,脑海还是那些壮阔灿美的光影,得花时日才能消化完。少数民族孩子也很兴奋,他们的背篮里装了帕给的汽水罐,装了水不用煮就会滚。当他们翻过第五个山岗时,有人大喊,看那,山谷咕噜噜了。那里以低温沸腾,水汽从谷底鼎沸,世界又要陆沉在云的怀抱里了,这时远山传来火车鸣笛,回荡在山岗,他们想起拉娃和尤敏还在车上。警手说,希望拉娃要坚强,不要忘记云影滑过山岗的形状,雨落桧木的芬芳,这都会给她祝福。“也不要忘记可怕的老巫婆,和她养的专门啄人头的乌鸦。”一个小男孩说。一个饿坏的女孩又说,“还有还有喔!又热又香的小米饭、树豆汤,我们都饿了吧!”他们叉腰笑了起来,挥着登山杖,高唱“奶奶家就在那,在云的旁边,在云的上边,在云的里面”,边唱边走,一首童谣飞扬,半日时光便悠闲了,转过第六个山头,就是那个以大冠鹫眼神为名的山头,风来了,带来部落的炊烟味,密匝匝的森林和浓雾便堙埋他们最轻微的踪迹了。


少数民族解救队走了。软的不行,来硬的了,该是帕上场了。但鬼中佐先用消耗战,要拉娃渴死、饿死、流口水到死。几位厨娘在火车上弄石板烤肉,煮小米饭,尽量让香气冒出,有烤焦味更棒。饭菜好了,由宪兵亲自喂尤敏吃,吃多少都行。拉娃却不准吃喝。宪兵让吃饱的尤敏睡觉,而拉娃才眯上眼,立即大掌掴醒来。这激怒了尤敏,他怎能够撑死睡死,却眼睁睁看女儿饿死困死,要拉娃也获得同样食物,不然绝食。宪兵便在她面前表演对绝食者尤敏的灌食把戏,拿铁片撬开牙,把流体食物泥灌入。尤敏抵抗,把食物喷得哪都是。宪兵会把洒到拉娃脸上的擦净,一滴水都不给。过了三天,尤敏知道宪兵是恶魔,会折磨人到死,夜里对拉娃悄声说:“放了我吧!不然我们都会饿死。”

“不要,打死我也不要,饿死我也不要。”拉娃说。

尤敏知道拉娃的意念甚坚,比石头还硬,一千条河才能磨掉她坚拔的意志和眼神,便说:“如果要活下去,我要割开我的肚子和你的腿,记得那个故事吧!山羌母女被落石堵在山洞里,她们怎么渡过难关的。”

隔天,尤敏愤怒地对宪兵大喊:“我要吃东西了,你们把山搬过来、把河搬过来,我照样吃掉喝掉。”

马上搬来白饭、鸡肉和味噌汤,食物冒出大量的热气,玻璃和天花板都因雾气而滴水了。于是宪兵得贴近,监视尤敏有没有把食物偷塞给拉娃。尤敏是条山猪,嘴拱出来,吃相够狠,鬼中佐来验收时很满意,心想尤敏这条山猪肥得如神猪时,一定会把拉娃那小小如树藤的双脚撑爆。但是宪兵发现蹊跷了,尤敏越吃越狠,连坚硬的猪大骨都咬碎吸髓,吃完马上睡死。拉娃一点都不受影响,不吃不睡,还能拿衣角帮父亲拭汗,关心他有没有着凉。问题在哪?宪兵想不通,还怪厨房煮得不好,没动摇拉娃的食欲。半个月后,三十个士兵冲上早班车,待了半天害拉娃哇哇叫,才从末班车爬下来,体力不支地倒地,鼾声连连。他们奉命扯下那对父女,半天只拔下拉娃的头发。他们搞不懂,不吃不喝的沉默小女孩怎么会如此神健,而且力气越大,还懂得讲笑话助兴了。

隔天的末班车,鬼中佐清空那节车厢,下令帕不惜代价解开人锁。帕半个箭步就跳上车,站在父女前,喝令监视的宪兵退到门边。尤敏睡翻了,只有拉娃的目珠金金,温柔地凝视着帕。车灯下,帕终于看清那把骇异的人锁:拉娃的手猛抓而陷入车壳,双脚钳住父亲的腰,在脚踝缠了死结。随道路的高低蜿蜒,窗外射入的月光也忽上忽下。帕叫醒尤敏,对父女俩说:“不下车,你们会这样。”帕弯身挠起旁边的椅子。转目间,固定木椅的螺丝软了,蹦得满地,双人椅也被掀翻了。尤敏用泰雅话对拉娃说:“放开我,哈陆斯来了,会扯断你的脚。”“简直像梦一样。”在拉娃眼里不是泰雅传说中的哈陆斯,一种拥有大蛇般阳具和血盆大嘴巴的巨人,而是比梦更缤纷的汉人。她感受到他的力量,他的声音,他的眼神,都令车震动了。接下来,帕又掀开一张高级的弹簧皮椅,暗示父女的下场会这样:筋脉会像螺丝咻咻地飞出身体,内脏像弹簧一样满地弹跳,最后他们像椅子翻肚,躺在车上抖。可是拉娃很天真地说:“真好,他在搬空石头,我们就会有更大的屋子住了。”还对帕称赞一番。

帕停下手,和父女对看,也看着车内上下跳的窗形月光,充满一种河中水草曼舞的宁静,久看令人不知道该醒来或睡去。他使出撒手锏了,冷酷说:“我会扯死你,留下你父亲。”便掀开盖着尤敏肚子的小布,去扯开拉娃的脚。拉娃害羞地拉回布遮,但感受一股力量要她和父亲分离。她全身用力回应,尖叫大哭,尤敏还大力捶打帕阻止。帕要解开时,一股反击的热液喷上来,搞得头发湿黏黏。他以为拉娃对他尿攻,但一舔竟是人血。那一刻,他惊异,看到拉娃的双脚和尤敏的肚皮融成一块,因过力拉扯而裂伤,血喷出来。他要拉娃夹紧脚、再紧一点,直到尤敏快不能呼吸了。原来,尤敏用磨利的指甲割破自己的肚皮和拉娃的脚,等两边的伤口愈黏,长出的血管互通了。尤敏把养分输给拉娃,拉娃把困意输给尤敏。他们是生命共同体。帕赶紧跳车,感到自己做错什么,一阵晕眩,得扶着路边的树休息。

几天后的夜晚,鬼中佐又刻意空下那间车厢。帕背着医生花岗一郎,从后头追上火车。现在他们只能偷偷做,上车也不能光明正大,因为这对父女的名声太大,获得不少村民的支持。车内郁暗,椅子凌乱,那对父女坐在那,花岗医生想不透之前曾发生什么事,仿佛进入鬼火车。宪兵不再给两人睡觉和吃饭了。但是尤敏几乎牺牲自己,用血管输出养分,吸回秽物和睡意。因此拉娃有精神,双眼深邃,满脸红光。而尤敏极为疲困,他身体消瘦,骨头浮出皮肤,还剩天生的大眼稍有神。花岗医生摸了父女相连处,足足有一刻钟,没有惊讶、也没兴奋,问帕:“要救谁?”

“义父说,把男人留下来。”

花岗医生拿出手术刀,共问了三回:“我是说,你,想要救谁?”

“两个都救。”

“他们的动脉连在一块,最好的救,就是不救。”

之后,帕把这件事跟鬼中佐转述,还骗他说,无论自己如何用力,都解不开骨肉情谊。鬼中佐只好暂时不处理。


拉娃的事迹连刘金福也知道。每晚牢窗被机关车遮去时,他抓一只蟾蜍,对它的肚子吹入一枚九錾籽,往上抛。蟾蜍倒趴在底盘后往上爬,如果不幸碰到红炽的炉管,唧一声,焦成疙瘩皮飘落。三天后,一只蟾蜍成功地爬入车窗,吐出种子才停止了胃痛。快饿昏的拉娃要父亲趁宪兵不注意时,把种子捡给她吃,咬破壳吃核仁。从此,村民从窗外不时抛入九錾籽。拉娃一人吃两人补,把营养反哺给父亲。

关牛窝已实施食物配给制,能吃的东西要标示,在猪羊鸡鹅的身上打孔绑标签,有时严苛到连稻米、竹笋、番薯等也一样,收获后先缴给练兵场,再依各家人口分配。大部分的粮食属军队,少部分才依等级发给庄民。拉娃和父亲属“番籍”,配给更少,但是从九錾籽获得高热量,相偎活下去。每当火车入站,拉娃想起车厢下有位怪老头,她没有蟾蜍邮差,不知道如何差信,便想起悲伤的事引爆力量,比如有只瞎眼的母猪踩坏她家的小米园,它们都令人难过。这让她能用力戳破地板,七天后的地板像麦芽糖一样陷下,露出个小洞。洞的下头,刘金福在牢内煞猛地绕圈,锻炼身骨。

刘金福感到日子越来越难熬,不是意志力枯竭,是肉身衰败。他得久撑,只要多活一天,就给大家多一天的精神示范。但是,他最害怕的事发生了,某天感到体内闷烧起一股燥热,快把内脏烤坏,张口传出焦味。三天后,燥热烧尽,内脏又急速冷冻,嘴唇完全霜白了。冷热速替,他的身体因为膨胀不均匀而裂出更多的皱纹,瞬间衰老了几岁,大多时只能翻白眼看人。他得了叫“马拉力拉”的疟疾,这是传染病,得立即隔离。翘胡子巡察用竹子挂上草绳围起洞,禁止外人靠近。只有火车敢靠近,还把封锁绳狠狠地碾横了。

趁这时候,帕跑到火车上,从拉娃挖的地板洞丢下糯米纸团,正中刘金福微张的病口。那是他跟花岗医生拿的美制金鸡纳树药,用糯米纸包妥药粉,骗刘金福吃下,说这是恩主公从肚子搓下来的神垢。但疟疾比巡察还毒,神药也控制不了病情,只有跟它逆抗。刘金福脾寒时,帕用绳子绕过灯柱,吊上来晒日头,或用热水掺上青草倒入地牢泡;要是刘金福烧热,挑冷泉很有效。事到如今,自觉将死的刘金福更懂得适时演说的时机和意义了,当火车带来人潮时,他讲出细微的讲词,不注意是听不到的。几天后,有位老人听出意思了,把话传开来,听者莫不激动落泪,从此老人们每天来这等这句话。“时代艰苦再久,也不会超过一条命。”刘金福重复说。有一天,牢窗被车底盘盖上时,他又准备演讲。但是,在那噪震的铁盘子宇宙中,有颗湿亮的星星不断地眨眼,降得好低呢!刘金福踮起脚,用一根前头分岔的枝条把九錾籽呈去。种子被拿走了,接着星星闭上,传来拉娃的啜泣声,且落下号啕的目汁。刘金福张口接下泪水,闭上眼,舌头不断地浪动。他大吼:“海,我看到海咧!”吓坏那些等着听演讲的老人。

火车最远到达海岸线,然后折回来,车木壳沾满了盐粉,连浓浊的煤烟也变得很咸。早班车入站,许多蝴蝶停在上头,用弯曲的小嘴管舔盐,吸饱后随黑烟往上盘旋,磷光浮散,最后稀释在蓝天。火车栖满拍动的蝶翼时,像长满毛的大马,十分俊俏。日头下,那丽妍不是东一块、西一区,是液状的。下车来的受训兵用手沾一些蝶粉,藏在衣领或信册里。等他们再想起此事,可能困守在某座盐味与战火都很咸的海岛,或涉过蚂蟥与河流都很汹涌的森林。那是被米军和豪州(澳洲)军玉碎前的清晨,他们衣领或信里飘出一只白蝴蝶,无忧自在,乘着轻风,逃向桔梗蓝的天空。

然而,在关牛窝的蓝天下,拉娃带来海上的故事。她说下第一句话,蝴蝶轰然漾开。这让火车在日头下显得苍老,聒噪冒烟。但故事精彩,报纸没得比。拉娃说,那些载满年轻士兵的战舰,成群地牵手出港,跳驰在海浪上。但是米军的船不是驶在水上,是游在海下,慢慢地跟踪在日本船后头,发射会冒白泡泡的“海豚”击沉船舰。船员都跳海逃生,海上漂着我们的爸爸、哥哥、姊姊、弟弟,手牵手大叫,像一畚箕一畚箕倒下去的垃圾,看哪!会哭的垃圾,会流血的垃圾,会挣扎的垃圾,怎么倒也倒不完。他们背着枪、戴头盔,无助地抱成了一团,在风浪上勇敢地唱“国歌”,沉入风浪下流泪地喊:“天皇陛下,万载。”全送给鲨鱼吃透透。

故事就像风散开了,钻进村民耳朵,鬼中佐得想办法消毒。第二天火车运来十几箩的腥肉,后头萦绕着苍蝇,像挥发出来的黑烟。只有官兵和讲纯正日本话的家庭,才吃到怪异的碎肉。肉有火药味,落地会冒火花,要吃得仔细地嚼,生怕牙齿碰出星火而引爆了。鬼中佐留了一箩筐给驿前的群众,告诉他们,这是鲸鱼肉,是世上最棒的鱼。他又说,米国的潜艇不是发射海豚,是鱼雷。不过,大和船舰得了天皇保佑,鲸鱼会游去以肉身挡下鱼雷,为国捐躯,这些含硝味的破碎圣肉就是见证了。他说,那些鲸魂已入籍靖国神社,受人朝拜,化成锦鲤活在皇居二重桥下的护城河。鬼中佐解释完,带领大家遥望皇宫,举双手高呼:“天皇陛下,万载。”

隔天晚上,趁月光照路,帕从溪谷唰上道路,两步跳上末班车。车厢内坐满了士兵,愣看着窗外的景致,看到魔鬼班长帕来了,赶紧下巴抵胸,椅子坐三分之一。帕想私下问拉娃一些事,要求士兵唱军歌遮掩后,这才坐到拉娃身边转达鬼中佐的用意,要是她再乱放话,用针缝死她的嘴巴!警告完,把一支三寸长的布袋针插在前座的椅背上,针鼻孔挂着粗线。但拉娃赢了,讲故事的目的彻底就是引帕再度上车,她喜欢他,感到爱情和死亡一样,总让灵魂陷入了漫漫的黑路迷途。帕还是为自己问:“故事是真的吗?”尤敏插嘴说:“这是鹿野中佐的,还是你的问题?”帕没回答,大声要新兵们停唱,都坐下,才起身开门。就在他要跳车时,拉娃石破天惊地说:“那是真的,一个比一个惨。”声响回荡在车厢,远行的士兵想到自己命运,垂头又垂泪。那气氛真是低迷,车厢变成残暴的死寂。帕再度命令士兵们唱军歌,而且用嘶吼的方式:“不管敌人有多少,不管炮火有多凶,大和精神油然而生……”原地踱步加上价响的军歌让地板跳动,火车就要散了,一耸一耸地离开。帕咬着牙,抓紧门边的扶柱,把铁漆捏龟裂了。他看着不远之地,黑夜腐蚀一切,关牛窝的微灯在那里颠簸、闪动或余烬苍凉,风一吹,一道路转后,世界已经还诸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