绊倒火轮车的九錾头

一九四二年春天,日军七天内攻下英军的东方要塞新加坡,将之改为“昭南岛”。“圣战”大胜,关牛窝进入疯狂时期。鬼中佐下令户口清查,要所有人投入奉公,有手动手,还不懂得用手的小孩喊口号。不愿奉公的,得受军法审判。经过调查,全庄只剩下刘金福没投入奉公,鬼中佐下令逮捕。帕连忙请求,愿意代替自己的祖父做十人份的奉公。因为帕知道,日本人敢踏入篱笆,刘金福会拼个死活。

鬼中佐不理,秘密地派兵去抓人。三个宪兵荷枪,沿着风声和虫噪层层掩埋的山径,没有太多迷途,来到神秘小国的竹篱前。他们看到一位老人打赤膊,只穿宽松的水裤头,喃喃祝祷上香后开始今春的种菜。他这么老,没有军国主义熏陶,过着自己的老帝国生活,尤其那又长又硬的发辫子,在阳光下发光。宪兵推开篱门,还没说明来意,只见那个老头暴怒地斥吼,举起锄头挥过来。宪兵发现话说通不了之下还是暴力最能沟通,撂倒老头,把他的头摁在新辟的垄土。有几只鸡鸭扑了过来帮助刘金福,宪兵拿刀划。畜生被割落的头在地上叫,身体却飞在林间乱撞。刘金福见状,大吼也剁下我的头呀。然后,风来了,从远方来,伴随轰隆隆的震动。宪兵看去,山下一道风窜来,行过处的树叶都掀飞了。一个宪兵睁大眼说,那是鹿野千拔跑来了,小心,要是他,会从后头踹人,我们屁股靠着就踢不到。没说罢,一阵地动来了,三个宪兵伴随着喊叫,当下飞过篱笆倒栽在草丛。

当然是帕来了,迅速回到久违的家阻止。他兜了板凳,拍在门前,一脚拧个稀巴,对三个宪兵大吼,看过废柴吧,跨来的会像板凳趴烂。鬼中佐的命令,鬼中佐的义子抗命,宪兵无奈离开,带回五十个兵支持。他们担心成了烂凳,围在篱笆外,用带挂钩的大绳抛去,把竹篙屋钩出来。帕来不及反应,木屋跑出界了,他又跑到大门坐,说欢迎跨进大棺材。士兵们又想出办法,他们掀起木屋的四角,大力摇摆,把屋内的人倒出来。桌椅、衫服、锅碗乱撞了,碰撞出巨大声音,连灶火都晕成了水状到处流动。帕关上大门,逆着锅碗形成的坚硬河流,奋力泅去,两手揽柱,双脚扣住刘金福,把人紧紧地囥在屋内。不过刘金福对帕的伸手不领情,撕开衫服,溜出门去,对士兵说:“我自家会走,谁人碰我,只能扛去一条死人。”帕连忙翻译说:“敢碰老伯伯,我拳头服侍他。”刘金福接着说,他要吃饭了,吃饭皇帝大,吃饱后要怎样处置都行。帕听到有好东西吃,充血的舌头差点噎昏自己,结结巴巴地翻译:“我们吃饭了,你们流口水吧!”

刘金福杀尽篱内的子民们——八只鸡鸭,有的先被宪兵砍掉头了。帕懊恼起来,鸡鸭在梦里可以干过瘾地吃,实吃就没影了。刘金福又摘光菜园,砍倒一棵山榉做出更多碗盘,还从土里挖出私匣货——两斗发黄生虫的米。帕乐翻了,原来老暴君还能从骨头拧出好货,杀鸡宰鹅,炒菜煲汤,好彩的都掇上桌了。两子阿孙撇去斯文,放势吃了,两手是筷子,直接挖到嘴斗。刘金福吃几口,佯装冲出个饱嗝,自叹胃真小呀!他剔完牙,吃净牙签尖的肉渣,才看着帕吃。帕要刘金福一起吃,用嘴的功夫用看的是不行的,不过他的嘴塞满了菜,只好对刘金福比了猛扒饭的手势。刘金福要帕紧食、紧饮、紧流大汗,还从屋角挖出一坛香酒,要他也尝尝长生不老的秘方。帕喝完了香酒,把残肴再吃一回,咬碎骨头吮出髓汁。他的肠胃饱满,整件皮囊灌足了铁浆似快活。很快,他发现酒在体内暴动,自己控制不了。酒冲断了筋脉、撬松关节,把骨头闷软,内脏也像在沸水中跳动。那种香酒由刘金福偷加了大花曼陀罗的汁液,有迷幻麻痹的效果,饮上毒液,目珠会放大而窜火花。砰一声,帕感觉自己醉成一摊烂泥,满桌糊涂,把锅碗挤落地。帕中计了,刘金福彻头彻尾就是要醉他。至此,刘金福用缠头绑好头发,擐了草席,打赤脚,到菜园把旗绳扯断。目送“国旗”随风消失在天空,他才随宪兵从容下山,像是过家聊去了。

五十三个兵带刘金福到公会堂大公审。公会堂鬼灰灰,四周涌来的村民快把房子挤扁了,憋眼憋气地看戏。公会堂是村民聚会、倡导政令的场子,还有一座上头横挂着万国旗子的半月形舞台。有麻雀在堂里飞,叫声把空间荡得忽远忽冷的。鬼中佐坐上藤椅,前有桌子,一疋从气窗射下的光让桌子发亮,涌着鬼亮的埃尘。不多时,日光走了,桌上露出一把牛朘鞭。牛朘鞭是牛阳具干制的,坚硬无比,早给日光暖得勃起,够长够胀。

鬼中佐对刘金福说:“老伯伯,我给你最轻松的奉公,每天在屋外捡起一颗小石,再放下即可。不然,给你当上保正,就连捡石头也免了。”

“今晡日要我低头,明天要我弯腰,我的子孙最后只能世世代代爬下去。要我做官,你等靓吧!等到关牛窝落大雪。”刘金福说罢,把背上的席子抽丢到跟前,意谓宁愿死不屈。

不做奉公,得依法受牛朘鞭四十下,坐监二十九日。刘金福说:“要打,我自家来打。谁来碰我,只能打到一条死人。”经过翻译,鬼中佐把牛朘鞭扔出,落地上。刘金福捻起,不愿在挂日丸旗的公会堂自惩。他走到马路,面仰青天。日头朗朗,云缘晕出丝,天蓝得像低挂的镜子,刘金福仿佛看到关牛窝倒映在上头,一切不会更好,也不会更差了。他往自身鞭笞,打得狠劲响亮,满身都是瘀裂和血爆,几乎可以说明愤怒与意志力让神经在他身上失去作用。村人帮忙算鞭数,越喊越小声,终于算不下而哭了。刘金福接着吼声算下去,过二十九又从二十算起,要用极蠢的算数示范精神的高度。算到第三回的二十九下,他双脚站不稳,便把缠头扯开,让长辫子垂到地上。“中国辫子,那是猪尾巴。”孩子不禁大喊。刘金福把辫子在脖子缠七圈,坐地上,抄起一块尖锐石头,用那削起硬皮的脚板,直到血肉泥泞,再同样处理另一脚。他跋起身来,用鲜血和烂肉当作强力的糨糊,把脚板黏死在路上,还试试牢不牢靠。他这才高高地举起牛朘鞭,重重把鼻梁打断,大吼第二十下。又慢慢地举起牛朘鞭,遽遽把门牙敲崩,大吼第二十一下……

在深山山屋处,中毒的帕仍是地上的一摊废肉,心脏在皮囊里游窜,心跳每分钟两百下以上。当帕看到刘金福降“国旗”,擐草席离去,就知道神秘小国从此熄灯了。他这一去,决绝的,是和日本人拼输赢。帕要去救他,不惜任何代价,但得先把骨肉变硬才行。帕流来流去,流出房子,瘫在菜园的番薯藤上晒日头,汗水冒不停。这样太慢了。他流回灶下,把自己塞进炉灶内,大口吃火焰,让火在全身跑来跑去。怒火烧净了衫服,把皮肤舔破,他身体热死了。酒精渐渐蒸发,帕在痛苦中清醒,手脚像刚蜕蛹的蝶翅慢慢展开。砰一声,帕踹出了手脚,土灶炸坏了,锅子冲破茅屋。由于骨肉很柔软,帕只能裸着身爬。他撞翻了衣柜,爬进了一套旧衫穿上,蜷着身体滚下山。滚久了,帕的骨头硬起来,一个风跃,落地后用四肢跑。又过了数百公尺,他用双脚朝着村庄跑,朝声音都流不出的稠密人群去。

当帕推开人群时,刘金福怒吼出“第二十七下”。刘金福的脚黏死地上,倒地后迅速弹起身,活像俗称“阿不倒”的不倒翁。有人告诉帕,你家的老伯伯自打了百过回,可是算数不行,老是算不过三十下。于是当刘金福举鞭又打时,帕大声吼出“第四十下”。刘金福愣得停下动作,没回头瞧。他缓缓地透大气,鼻孔呼出血泡,随即又自打,这次村人学帕不断地吼出“第四十下了”。刘金福这才臣服众声地垂手。他身染红血,目珠也是,露出血红的牙齿说:“打完了,我在这坐囹仔(监牢)。”他用浆满了血的牛朘在周围划一圈线当“血牢”,约四分之一张榻榻米大。鬼中佐先是震慑,然后大笑,派五个宪兵架起高台监管,要是犯人踏出半步,尽管开铳。一个士兵受令,打灯号给山腰的高炮队,再转信号给火车的引导车驾驶。纵谷末端有了回应,火车鸣笛,奔向关牛窝了,挡路的刘金福死路一条。帕走到牢前,伸手帮刘金福捽血,却痛吃了他挥来的牛朘鞭。刘金福血眼大瞪,看清眼前的是帕,掏出口袋的一枚佛银,说:“你做日本人去,我当唐山鬼去了。不过,你是我的孙仔,这‘手尾钱’要细腻地囥起来。”刘金福打断手骨颠倒勇,对帕交代后事。他说过身后,要帕挖下他的右眼,挂在关牛窝最高的树顶,生已不能,做鬼也要看到四脚仔退出的一日。他又交代,他过身后,包了草席直立下土,这块田地他躺不稳,直到四脚仔退出关牛窝才把他横埋。刘金福话讲煞了,动也不动。无论帕如何使力,都拉不起刘金福的脚。

赛夏勇士带着头目献计。泰雅猎人背来了巫婆帮忙。巫婆看着有神人鬼特质的帕,兴奋得像猎人看到角有五个分叉的大水鹿。她把手指头咬破,滴在血牢上,用血和刘金福的血沟通,答案却很害羞地只对帕说:“他的血根往下长,脚板生根了。”最后巫婆红着颈子,害羞地重复说:“我只能烧死血根,让血根不再长下去。”说完晕倒。旁人叫不醒她,帕一摸就跳起来。醒来的巫婆搬手法烧刘金福的血根。赛夏头目则派人去挡火车。三十多位勇士拿了锄头,抄小径去。还是帕风神,抢下其中的一把锄头,跑得影子没滓,风景才糊,人已狠狠地往火车挥去。锄头顿时脆成火沫,火车还是火车,连山都能撞出隧道,怕锄头不成。帕绕到车尾一把抓住铁板,赤脚向下杵去刹车。马路滚出一大雾的泥灰,帕的脚板也滚出血花,他感到一股巨大的痛麻从脚底杀上来,冲到喉咙,上挤的龙骨快把脑壳顶翻。帕痛得放手,翻了几十轮圈,顺势蹦跳后,再度抓到车尾。帕攀上最后一节车厢,脚痛得站不起来,便爬过两节车厢到了车头,大喊停车,不然要机关士和机关助士下地狱去。

“打死我们也没用,死亡还是会撞上老伯伯。”机关士逆着风,说,“我们死了,还是会有另一批人来开车,只要你阿公站在那,永远会被撞。”

机关助士赵阿涂说:“你爬进机关车里,去撞一个增加蒸汽压的‘胆囊’,能放慢车速。”然后丢出一套专洗锅炉的厚衣,能防火热,他又说:“那是地狱,穿上这衫服。”

地狱也得去。帕穿上厚衣服,用车间的水打湿身体,沿车顶爬到前头,转松三岔把手,打开一个像猪鼻子的绞盖。焰热擤了出来,溢出滔红红的光芒。帕蹿进去,热空气严重变形,他成了迷路的无头苍蝇,湿衣很快迸出云朵,最后着火了。他扶着炽热的汽管和烟管前进,在手烫熟前找到了胆囊——说不出是什么样的烫铁块。趁铁兽忘情地高速运转,帕重拳捶下,就如机关助士说的,火车因为受惊而暂时麻痹,减缓运转。帕这才钻出来,猛打喷嚏、流鼻水,冷得快没魂了。这时赛夏勇士到了,趁车速慢跳上前窗趴满了,要遮去火车眼睛,让它瞎停。然后又来了小孩和三十人的挑担队。挑担队把箩筐与自己放上车,要压断火车。他们还抽出丁字裤布条,绑上铁钩,丢到路旁要锚下火车。小孩放石头要绊火车,用竹竿插铁轮,喊出无头鬼的恐怖故事要吓昏车子。火车要是怕鬼,就不是铁打的,越是烦它,越是发火往前跑。帕知道,唯一能解决问题的剩下诡计最多的鬼王了。

帕跳落火车,跑到冢埔地。土坟这么多,帕找不到鬼王这下睡哪张床,他大力地跺脚,这时是白天鬼不出来,躲得更深。帕打通一根麻竹的节,插入土里听鬼王独特的动物鼾声,在某座坟找到。不料,坟隙钻出一只揉眼的穿山甲。帕好失望,失去耐心了,这时忽然想到点火烧湿芒草的方法,大口吸草烟,从竹管吹入地底。浓烟在地下窜,整座坟场冒烟,传出鬼王咳嗽声。帕把竹管插上那,把鬼王镇住不动,免得逃出来给夕阳晒到中暑。帕开口说:“日本人攻来了,开着大铁怪快要碾死人了。”鬼王立即打断:“那叫寇贼。”接下来,鬼王每次纠正帕不断说出的“日本人”。等到帕好不容易讲完始末,鬼王勃然大怒:“下三烂的玩意,无奈我何,带我去治治寇贼。”鬼王爬进尿臭的竹管,要帕带他下山。谁知他死前身中的铳弹还卡在体内,子弹刚好装满竹管,就没魂体的余地。帕拿大铳来,够气派也够豪华。鬼王会认床,还是躺进这铁棺比较舒爽,棺材是自己的好。


另一方面,巫婆带领下,大家砍柴又提水的要煮刘金福的“血根”。他们先用铁丝在血牢钻下无数的细孔,灌水进去,再放烧红的石头。细缝里的水很快沸腾冒气,把刘金福的血根烫死。村人往刘金福身上套了粗藤,百余人使劲拉,要把他拔出血牢,不怕宪兵开枪。被枪打死全尸,抵过火车撞死一摊肉。高台上的宪兵怕瞄不准,干脆站在牢外,五支枪口抵上刘金福的心脏和脑袋。无论大家怎么拉,刘金福不动如山,眼皮都不眨。大家再用一次“水煮血根”,直到他的脚板松动了,再拉拉看。

黄昏了,帕翻影上山岗,眺到公会堂前一片炭亮,有数百人举火把,像浓稠泼光的热麦芽糖。刘金福黏死在中央,面向北方。北方传来车吼,不顾一切地南冲,怒迸的灯柱在山谷凌乱地拨跳,一刻后要把人轰成肉饼。帕起风跑,来到公会堂前的血牢。大家说有救了,因为帕用粗藤绑了一尊大铁铳在背上,要用它轰烂火车。但是心情来得快,去时更惨,他们发现大铳锈裂了,别说开火,就怕多夸几句就震碎了它。帕用十字镐挖,把地牢挖两公尺深。照鬼王的暗算,拦不下火车,人藏入地底便可。刘金福知道帕的用意,不客气地拿牛鞭阻拦,先把那尊大铳打成铁粉,再下去是打人。帕的背又流血,好不容易硬起来的龙骨又松动了,快被打成客家糌粑。

好多村人看不下去,流泪对刘金福:“古锥伯,打死你孙仔,也死了你的活路。”他们摘下花瓣、草絮抛去,要掩埋刘金福的怒气。

忽然间,帕跪落地,先牙研目皱地讨棒子打,才能耗掉刘金福的怒气。刘金福不客气地打。帕挺身转背,哪块是白肉,送上门打成红的。他最后敞开胸,那被火糟蹋的血肉不是黑的,就是烂糜。刘金福得了方便,照样牛朘挥去,一棒打断帕的左手臂。“啊!”帕轻轻地笑,抬头看着祖父,他已尽力,如果生死注定了就让诀别的手势成形吧!这时节,刘金福看到帕无愠的双眼,纯洁得像大蝌蚪,游在饱满的目汁。刘金福想起上一次看到帕流泪,是帕人世回魂。那时帕出生后一个月内不吃不喝,甚至不想呼吸,拒绝活下去。刘金福用尽办法才把婴魂唤醒,深记他转魂后的号啕泪水,不哭则矣,哭则天雷地动。如今帕够壮,够有胆跟日本人混,目珠仍像孩子。刘金福想,怎能打小囝仔,小囝仔懂什么。刘金福松手,朘鞭咚咙响地上。

天给的时机。帕拾起了十字镐,一嘴嘴地啄地,一泡泡地溅土。村人也用锄头煞猛地挖,铁锄挖钝了,手臂也唉唉酸。鬼王趴在地,伸手到土中摸出血根的结构,然后贴上帕兴奋消化的肚皮,说:“有救了,把东西吐出来。”帕难得吃这么澎湃,不舍地抠喉咙,把糜状菜饭吐在血牢。吃越多,胃酸分泌越多,强酸会把泥土腐蚀。村人来帮忙,掏舌根,伏在地上吐胃液,泥土地像着了火地往下陷落。

地牢才挖陷两尺。刘金福宁死不折,强强把身体露出来。再挖也赴不及,帕听从鬼王的新计划,对大家喊:“你们紧走,把火车赶快点过来。”村人撤到路旁。火车来了,汽笛嘶鸣,声音近得让人心肝也怦怦跳。火车里外塞满百余人,大力跳脚要压爆它,后头用绳子拖了五根大圆木,没压瘪半个轮胎或把它拖得半死。火车翻过山岗后使性子往下冲。这时百余人得到讯息后跳落地,劈断拖木绳。有人推车加速,有人拿棍子猛抽十颗轮胎,因为帕要他们把车再赶快些。他们深信帕有暗算,一切交付各自的信仰,只在车头扎上稻草,刘金福好命的话被撞死也不难看。火车没重担,烟囱畅快地喷肥烟,迅捷的连杆成了软鞭,猛抽轮子不放。铁轮唰唰喊苦,齿轮轧出淙淙的花火,落地成了铁屑。这时候,鬼王用右手抽出自己的左手臂以为剑,当武器杀去,鸡蛋碰石头,顿时被火车冲成一片死亡的黑烟。反正他会复活,又赚到一次经验。

可是活人不会复活。火车在纵谷跑,仿佛从炮管射出的铁铳子,要把两子阿孙撞成了骨粉。“你目珠擘开,看真来。”帕在后头,他手断了,用另一手死捉着刘金福的裤腰,又说:“我们不是活着穿越过去,就是死。”火车撞来,帕默念自己隐晦的全名,全身攒满气力,单手把刘金福拔上了天。

刘金福飞了,岔开手脚,飞过最高的烟囱。机关车不是迎面来,是从胯下爬过,黑烟冲散了他的辫子,散成了硕大的黑翅膀。他是鸟,黑色的唐山大鸟,在那迎风挥翅,瞥到纵谷口最远、最靓、最余末的落日,整个焚烧的地平线从晚霞那里沿着绵延的山路流到驿站,让观众的眼神发光。死亡不在,他落下时,溅起村人的欢沸。而帕在抛起阿公后,顺势后仰,挤入小小的地牢。他看到高速的火车底盘化成风,像强台吸空一座森林的藤叶,吸起自己的头毛与衫服,一切失去引力,连汗水都飘起。帕也慢慢飘起了,摊手靠近那钢铁,要被吸入急流了。忽然间,火车唰一声过去,隔阂没了,天朗了,风静了,刘金福从碎密星子的夜空飞落,手张得天大地大。帕原地接着,这两子阿孙又睹着了。

帕把牢圈往下挖两公尺,给刘金福跍落去。洞上用木板钉死,防人跌入,也防他蓄意探头被火车断了头。吃喝由帕照三餐送,拉撒就屙入夜壶,定时由帕倒掉。刘金福的硬颈个性,刑期满也不愿做奉公,一坐就是两年牢。他每天看着木板缝塞下好瘦的光,由西侧走下,再由下头移到东边,一日就结束了。晚上,他可以掀开木板,算着牢圈上的星星。天浅浅地转,星云像安驯的羊往西牧移,星子流进地牢上空又流走,看得让人累呼呼睡。待刘金福睡去了,帕搬来小屋,压在地牢上头陪伴。在清晨变天之际,帕会在熟梦中遥见海浪不怠地冲海岸。他惊醒了,浪声从地下传来呢!透过地板缝,他看见刘金福刨下泥墙,贴到另一边,发出浪声。就这样一厘厘剥泥皮,挖东墙补西墙,地牢以不为人知的速度南移。看守的宪兵发现异状,用三公尺的长铁钉下在四周。瘦成影子的刘金福照样挤过铁钉,继续挖。没逃狱,只有监牢移动,宪兵任其发展。然而刘金福崛起的声誉像地牢奇异的移动速度,逐渐在附近的联庄传开,绰号从死硬壳、老古锥,最后成为“九錾头”。九錾,青刚栎也,生长慢且质坚,是火车枕木的首选。九錾头即树根头,是树最坚硬的,意谓“压不扁的枕木”。而九錾是有九层皮的异木,无论剥之、烧之、砍之、劈之、烫之、锯之、刺之、削之、啃之都不死,唯有不断摘光叶芽折磨至死,才能用斧头錾倒使用。宪兵想尽办法要摘除刘金福的“叶芽”,趁帕不在时凌辱,惨拔头发或脱尽衣服,都摘不掉“嫩叶”,想象力的破解比杀人难多了,只好放弃。不少老人干了这辈子最大胆得意的事,是趁守兵不备或暗晡时,爬近地牢投下几把的九錾籽。籽滚进洞或者散落周遭。种子有硬壳,九十吨的机关车压不碎,反而嵌入土中发芽,让地牢周围拱成小森林。接着的半年,地牢和小森林移动二十公尺,又再半年后,移动四十公尺,向目的地——瑞穗驿的路灯下挺进。

每到日头落山,庄子唯一的路灯运作了。这灯泡瓦数够,称“电火球”,比一般家庭号的“电火珠”亮多了。割眼的迸亮,光芒让附近的植物趁夜生长,像一座大森林。灯光吸引附近十公里的动物。上千只的蟪蛄栖在木电杆,这蝉的集体噪声吓死人,有人因此耳聋,有人的目珠被震破了。用棒子敲电杆,它们吓得撒泡尿后疾飞走,在天空绕几圈又回来,把灯光搅浊了。蜻蜓、瓢虫、蛾类也飞来,拖出上千根的鎏金之光,吸引蝙蝠和夜鸟夺食。地上跳来数百只蟾蜍,张嘴就塞满掉落的虫仔,也被人踩成尸干。光芒也是娱乐的媒介。大人们跍在地上赏灯晕,抽烟喝酒跷二郎腿,聊五四三的。孩子全聚在这打闹,在战争气氛的烘托下,男孩爱玩英勇杀敌的游戏,拿刀枪追来跑去;女孩持家,扮家家酒最好,要多捏一些泥娃娃增产,将来去打仗。但是不管男女,他们喜欢混合玩一种名为“爆击重庆”的游戏。这由来是日军轰炸机花五年的时间爆击中国的陪都重庆。这种融入死亡的游戏真迷人,吸引孩子去探触自己未来的命运。游戏由做鬼的孩子趴在电杆上,被人偷袭拍肩时,得回头喊:“一、二、三,重庆大爆击。”这时躲空袭的孩子赶紧跑开,选好所在扑地,慢一步则死。这游戏是“一二三木头人”的源头。路灯也是课堂的延伸,他们在这写完功课,顺道画图。有些图充满时代气氛,把皇族画成在云端的神明,天皇撒樱花,皇后丢下粉红色的石竹花。落花变成炸弹,把地上穿草鞋、背锅子的中国兵炸了,在半空中撑着破伞。当他们不玩“爆击重庆”和画图时,抬头呆望电火球,虫子飞来飞去像小型空战。耐打的金龟子永远是日军飞机,摔死的飞蛾都是米机,还被小脚踩个稀巴烂。孩子总会叉腰,以邪恶的哇哈哈笑声,用石头擦去脚板上的虫尸,然后仰起头,因一盏路灯而感到幸福,赞:“这是全世界最棒的小星星。”


关牛窝的末班车是在晚上八点乐烘烘地发出,隔早七点入站的首班却常常带来坏消息。早上安静得很,轻便车载送糖膏、稻米等物品,车夫倾力推动,呼喊声膨胀四周,在山壁节奏地回荡。稍远处,黄牛在蔗房拖动了碾轮榨白甘蔗,不时哞哞叫,不时磨嘴反刍。蔗汁熬成糖膏,烟囱冒出香甜的白烟,往南盘旋、缭绕与消失,五公里外都能嗅出令人骨头酥烂的甜味。火车被甘蔗味引来,沿途打落各种的花树,特别在转角处,紫苦楝、白桐花、绿乌桕花落满地。那些报纸就贴在火车旁,容易被树枝打烂或染上碎花的容色,甚至没黏好飞走。当火车鸣笛进站,不少人趋前看。破报纸总是不完整,但完整的消息会来自最远的南太平洋战场,变化多端的战况得用陌生的古汉语才够形容。有天,头条有诡异的“玉碎”两字,有种坏预感,看完新闻便知道了:在名为阿图岛之地的数千名日军遭米军偷袭,宁死不屈,在短短几天体验了极限沸腾的愤怒、无助、吼叫、痛苦,连喷出的血液及泪水都浇熄不了,悉数阵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人全死了叫“玉碎”。村人担心起自己下南洋的子弟兵。

有几回,帕和一些人彻夜坐在站内的长椅上等战报。时钟嘀嘀嗒嗒走,在大厅寂寞回荡,像战场的士兵走过长路回乡报信。阳光从窗隙落下来,火车轰隆到站,报纸沾了露水而黏糊,更夹杂血味的消息:塔拉瓦岛、马金岛守军被歼灭。玉碎、玉碎,还是玉碎。年轻人唱起悲伤的歌曲:“海行兮,化成水中的国魂;走向群山,化作草掩的鬼雄,一切为天皇成仁取义。”第三次玉碎消息传来,帕割指头写血书,照着报纸上鼓励从军的言辞抄几句,要上呈鬼中佐。可能是水喝太多而血较稀,下手就晕开,还写一堆错字,涂涂抹抹太多了,最后气得干脆在白布上涂出了日丸旗。旁人被那种豪壮的绘图激得直呼大和魂,让帕感到自己真行。一呼百诺,不少年轻人卷袖子模仿,也忍痛失血画“国旗”,并真情写篇血书,表明不要待在铳后(战火后方),愿到前线击毙被他们痛骂为“鬼畜”的英美联军。四十八封的志愿书送到鬼中佐办公室。体格够的都进练兵场报到,帕什么都有,只有年纪不够。他站在鬼中佐家门前三天,不愿离去,表达抗议。第四天,鬼中佐再也无法用年纪不足为由劝退,静静说:“千拔,你是我的儿子,而且练兵场需要你,需要能号召的班长。”

越多士兵入伍,首班车得加挂车厢,速度变慢,得误点到九点才进站。等不及报纸的人,跑到五公里外等消息。九点将到,远远传来雄壮的军歌,一百个年轻人在三公里外的火车上高唱。车站这头的人也唱和,等两股歌声交荡时,帕会举起广场上的半吨重石头,朝地上摔出巨响,向车上的人证明这玩意不是膨脝的,而他也不是。他喊:“我是军曹鹿野千拔,你们的教育班长。新兵注意,滚下车集合。”没有不欢呼、不服从的,年轻人排队进入练兵场,学习真前进、吃假饭,练习刺枪术、打靶和无尽的体能训练,等到六个月后他们有帕的万分之一厉害,坐上晚间的火车离开。送行时,车站涌入无数欢送的人群,数百个士兵坐上五节车厢,朝左欣赏舞台上的俳优演出。话剧时间到了,舞台挂上绘有新高山(玉山)的布幕,旁边分别插上几株的桃花。桃树时称“樱桃”,归顺为樱花的嫡系,老人则讥笑为“皇民树”。话剧开始,一只山猴穿武士装、拿武士刀,脚蹬木屐,头箍一条有日丸旗的白布条,跳上跳下的轻盈。台下的孩子激动鼓掌,大喊孙悟空来了。又上来了一只野猪,穿相扑手的丁字裤,鼻孔拱开,走路大外八,大手挥出银亮的盐粒,不时朝观众祈福。“猪八戒加油。”孩子们大喊。最后上来只穿破袄的黑水牛。孩子大喊,嘿,中国大憨牛。它背着大镬和一把破伞,脚着草鞋,头顶斗笠,说笨就笨到苍蝇黏满脸还说是芝麻了。孩子赶快发出嘘声,大喊:“中国兵,滚回去。”三只动物相见,吵得刈刈惹惹,只好冤家相打,差点拔掉对方鼻子。野牛功夫差,但耐摔、耐撞,打不死,最后由山猴和野猪联手打败。这出戏叫《西游记之大战牛魔王》。最后,来了个穿红衣、踩短高跷的俳优,他鼻大眼大,皮肤在路灯下惨白吓人。他们不知道他是西游记里的谁,却懂得拿石头丢,直骂:“鬼畜米英,鬼畜。”这戏码叫《西游记之大战红孩儿》,还等不到孙悟空、猪八戒上场,戏台被丢来的石头压垮了,第二天得重建。戏演完,帕从恩主公庙的旧签筒抽出一根签棒,报出上头的军曲名,通常都是《海军进行曲》之类的雄浑曲。观众唱军歌欢送,大力地摇动日丸旗。远行的士兵很激动。

那时节,地牢已经移到路灯正下方,天窗被进站的机关车遮住,热气、炭屎渣和澎湃的汽炉运转声掉下来,只有刘金福这种对理念执缠得近乎着魔的人才能活在这些钢铁的呜咽声中,且培养情趣。他原本抗拒这种日本怪械,但越要遗忘,脑海反而全落入那种影子。火轮车,比梦还要顽强地占据了他。于是他接受它,并想象车声的美妙。他想象,运转声像春雨,酥润地落下,森林撑起的地平线微微发光,每片叶子承受了雨滴,大地慢慢湿了。再仔细听,又像一种时间离去的愁响,掺点毒,听多了还戒不掉,他咬牙握拳,咒骂自己,怎么会沉迷这四脚仔的玩意,甚至撞墙好把脑中的魅音流出来。最后刘金福用九錾叶塞耳朵,安静多了,但玄妙的机械会勾引他看。他安慰自己,一天只看一次,但是看完一次得花上一天在想。从此他边骂边看。车盘下拴了大小不一的齿轮,尖齿互相嵌咬,利落得很,精密度不下于两座小人国的士兵在殊死决战。齿轮能储存记忆,把车头的速度和转度暂存,依序传到后头的每节车厢,整班车能安全运转,成就了无轨火车的奥秘。趁火车进站,一些打死也不说日语的老人朝车底丢九錾种,整把地抛,不少种子弹得高而掉入齿盘。刘金福看到种子从这大铁盘递到另一个小铁盘,又从小铁盘跑到铰轴,大叫,好,夭寿得好呀!那些平日看得眼花的火车肠子,借种子的消化,他看通了。但是坚硬的种子会害火车胃溃疡的。有一次,种子卡在齿轮,齿片铰裂了,火车闹肚疼,车厢在离站后的第一个转弯“脱路”。从此驿夫仔在发车前,仰趴车底,举火把照,在齿轮和润滑油构成的经络中找种子,直到放出训练过的松鼠巡逻,才叼出那坏东西。时日一久,九錾籽在牢边爆芽,比火苗蹿得快,刘金福要摘除恼死人的树枝,才看到火车底。在送行歌声的高亢处,民众高挥的日丸旗遮去了灯光,刘金福只看见地面全是透下的大红光,染了血似的。火车离开不久,天窗透亮了,他看到一盏刺眼迷蒙的路灯,把地牢照满。

这时帕扛着小房子和助手坂井来了,伴刘金福入眠。坂井拿扫把,挥打空中飞的虫子,抱怨台湾的蚊子和杂草多如牛屎,人迟早生疟疾。“七灶桑,试试看樟树叶。”坂井从口袋拿出一把叶子,对刘金福说,“对付蚊子最有效。”

“七灶(ななかまど)?那是什么?”帕从小屋子探头。

酒虫上脑的坂井卖个关子,拿出一瓶烫过的清酒,得到帕的允许后,打开瓶盖喝。又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红柿子,一口烧酒、一口红柿,还说本岛人(台湾人)教他这样吃会很爽,冷风吹不死,冷水泼更勇。

帕看得直夸:“爽爽食,煞煞(快快)死,不怕冷风吹。”帕用客语说,反正内地人不信这套。但是,坂井听到“死”字了,原本大声啜软红柿,吓得柿肉从鼻孔喷出来,像烂尸肉。帕见状,真是哭笑不得,便大声说,我是问七灶是什么,你不是要说吗?

坂井听到主子有求了,自然喝口酒,来一段家乡的“最上川”情歌,气氛暖了,把情感绽放了。末了,又喝口酒,骂太棒了,才说:“七灶是我家乡的怪树呢,夏天开白花,秋天结红果。那树真硬,鹿野殿,可比你的骨头还硬,你不相信?它得用七个灶的大火烧才能烧着,才叫‘七灶’。有钱人的房子、神庙的鸟居都会用七灶盖,雷也打不坏呀!这么硬的树要做木炭,得花一百零一天烧,才能成炭。奇怪的是,这木炭白色,刚开始时起火很难,一旦着火了又能烧上七天七夜。这怪木头,倒是跟老伯伯的精神很配,对吧!”说罢,又是半口烧酒配上半口柿肉,发出吸拉面那种唰唰的声音。他最后脸像被人踩爆壳的蜗牛,五官糊了一摊,鼻翼抽,喉咙响,倒下去睡个天亮再说。

坂井的乡音浓,清浊音黏一块。帕半懂半猜,知道个大概后便打开小木屋的底板,对下头说:“有人讲你是灶神,硬颈又火气大,极见笑。”

刘金福臭骂着,拿泥团丢,直到手关节酸才睡觉。帕与坂井也睡了。路灯还在亮,灯透过小木屋渗到更深的地牢,九錾籽发芽了,发出烧开水声音,咕噜噜的,哗啦啦的,整夜闹不停。隔日清晨,枝枒举起了小木屋,在风中轻晃,红嘴黑鹎也躲在枝间叫得勤。来车站早市交易的人看到那座房子,发出了赞叹,说那是一艘沉入水草间还能行的小船。帕这时再也受不了晕船之苦,头壳痛得快爆了,用毛巾紧紧缠住才能撑下去,天一亮,他从窗子探头呕吐,吐舒服后赶快把房子背离开。坂井还在屋内睡死,从这头滚到那尾都醒不了,鼾声还有家乡船歌的节奏。等到日头出来,晨曦点亮驿站,驿夫仔过来砍了牢边的小森林,总是看到树枝托着一座空房子的雏形,露水闪闪,像是在梦中遇见的。他们说那是王船壳,手拜一番,甚至避开巡察在暗处偷烧把香,祈求瘟神的宽容,才忍心砍掉小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