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在开始,我要成为日本人

在客语称“年三十夜”的除夕夜,夜风越吹越冷,万物睡息。只有远处的大头茶花盛开,独自芬芳,坠花还经过树丛几番拦阻,才叹罢落地。刘金福蹲在竹篱边吃着干枸杞当零食,等着帕扛大木头回来。他想着,这几年的年关越来越难过,光是绣旗上的金虎也不耐风霜,用针线缝得重,金虎已经够臃肿,旗子飞不起来。某次还被小囝仔笑,看呀!那是神猪。

大头茶花又落了,夜中白花如雾。刘金福听到落花窸窣,以为帕回来,便喊声,你回来啦!大树不应,大头茶花继续落。于是刘金福把落花声错听成山鬼的呢喃,人老怕鬼,他生了皮寒,两手把鸡母皮揉下去。冷风又打劫,他抖得胃生寒气,心惊起来了。谁知他看到门前自己的风水碑,傍晚时祭拜、用碗公盛着的长年菜在那儿,又看着碑上名字,斗大的刘金福之墓,心想他早已死透透,还惊鬼不成。刘金福笑起来,这方圆几公里内,被人称鬼的不就是自己。他补嘴馋地走出篱笆,拿了碗公,抓长年菜吃。长年菜是整株炆肥汤,照旧俗要整片吃,才有长年的意思。刘金福吃着菜,长叶哽在喉咙,也哽在心里,胃中酸水直往外冲喷。菜园里的三只鸡鸭被吵醒,先是憨面,再扑翅来,聚在坟边窜,脖子快结成一团。刘金福吃罢,衣袖往嘴边一抹,把碗公摔烂地,都给畜生去抢。

“岁岁平安,畜生也懂,我今天就把满山分封给你们,哈哈。”刘金福双手一拂,又当起土皇帝,说,“听好来,臭屁虫,左侧河流给你;大蛇哥,还在抢食,做了大将军,要有样子……”

其实帕早就来到山屋边,躲在远处的树干,手上拿根大木。他看到刘金福蹲在风水碑上哭,嘴上挂一条汤汤水水的菜叶,那像长舌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悄悄地退到百公尺外,把手中的大木敲小径旁的榉树,尽量发声,好给刘金福听到他回来而有时间擦干泪。残叶敲落了,星星露出,每颗在黑夜中泡得又白又大。帕快到家时,大喊回来了,然后跪地把那棵从保安林偷砍来的大树背上身,跪着前进。刘金福闻声,早已备妥了黄藤,用它使劲地抽打从篱笆爬进来的人。黄藤长满针,针长一寸,插入帕的肌肉,得用力抽才能拔出来。帕的皮肤又痛又烫,觉得祖父今年受了不少气,靠抽打泄愤,每一鞭打歪自己脊椎似。好在他提早用破布子汁抹身,皮肤带麻了,少受疼些。之后,帕背大木爬进屋,不懂事的鸡鸭还扑上头站,扇翅膀调笑。

这是新旧年的交替,刘金福照例给帕来个“逐出家门”的仪式。把家中大梁换了,换梁等于换了房,换房后还得移房才行。缘由是帕命太硬,换梁祈福,每年照做,不然霉运当头。刘金福认为去年对帕手软,今年才运不好,下手都是硬扎的功夫。仪式开始了。帕把房子中央的地板拆开,用那腰粗的新木抵地后,往上顶,便把旧木抽换了。换完木,帕抱柱,大喊:“不肖子孙刘兴帕,永远出家门。”

“不肖子孙刘金福,趜(赶)他出门了。”刘金福也大喊,把囤积一年的旧梁尘往他身上倒,又补一声:“走。”轰隆一声,屋梁震动,屋子要走路了。刘金福奔出门,拿火把,把鸡鸭赶进屋,把风水碑拔走。忽然间,他想起什么,跑到屋前帕放读书用品的日本小木屋,放火烧了。

小木屋的橘子霉了,挂绳上仍插松针、旧白纸扎,在夜风中翻弄,是日本人过年的样式。日本过阳历年,要台湾人摒弃旧历新年,改吃屠苏酒、黑豆、酱油煮昆布、醋腌炸鱼。帕过新历年时,从鬼中佐家拿了日本味的菜尾,磨碎后用鱼腥草盖味,端给刘金福吃。谁知刘金福瞧见了,发现平日吃菜是这样来的,脑门充血,趁脚就是踹下去。难怪刘金福整年来胃胀乱放屁,要服用山下药商那儿买来的恩主公的“眼屎”——商人用姑婆芋包征露丸才骗过山上的老古板,还揩油卖贵——如今刘金福余怒未消,放火烧这日本小屋,臭骂几回,然后转身勾脚爬上浮起来的竹篙屋。

在房屋中央,帕全身鼓起来,大吼一声,用新木把屋子撑起来,代价是每根骨头弯成发青的弓。刘金福也没闲,往帕一边泼木灰一边用狠毒的话骂,用藤条打。屋子重心不稳,要倒了,虽然帕把最重的厨房那方给提起来,屋子仍往山下溜。他一个刹脚,眼角回勾,倏忽来个蟒腰扭,抱柱子转起了房子。房子起先是浅浅地绕动,最后嗡嗡快转。帕抓到平衡前行,还说课本上说得对,地球是一颗转不停的陀螺,停下就死掉了。刘金福气炸了,大过年谈日本课本这鬼书。房子越转越快,刘金福的头发邋遢得散开,眼里冒出了金星,把胃中的长年菜整片吐出。但是,帕没法从绕动的窗口看到山径,他迷路了。刘金福提起了精神跑,原地跑步,窗户也在绕圈子,他看窗外报路。房子往前要绕过一些大树,不然会撞个粉碎。

刘金福越跑越快,房子也越转越快。家具飞来飞去,桌子的年轮糊了,所有的影子和主人分离且晕得卷边。那鸡鸭也都在地上滚。帕则满身是血,膝关节响个不停。最后,这“逐出家门”把房子扛离原地一百公尺就行了,更接近湿苔和森林。直到刘金福喊停,仪式才完成。


仪式过后,帕疼得难眠,睡不着,他只好跍在灶房看书,手捧书,用门牙咬火炭,借少得可怜的火光慢慢看。那是手抄书,是帕回头从刘金福放火烧的小屋救回的,有几处烧得臭爉。书更早是掉出美惠子的皮箱时偷捡来的,那是火车来的第一天。书名《银河铁道之夜》,作者叫宫泽贤治。书中描述一个孩子坐上银河列车,遨游星河间。以帕的日文能力是读不懂,但想象力是与生俱来的,凭认得的少数字汇拼出比原故事更棒的世界。他每读几行,会仰看窗外的夜空,想象有一辆列车奔驰在银河上,石头碾成流星,烟囱喷出星云,那种宇宙要用梦境丈量才有边际。帕有时看得忘神,把嘴上叼的火炭误为是从窗口掉入的流星,用舌头舔,又痛又不敢叫。

长年菜太咸,唐山梦太淡,刘金福起床,走到灶房寻水喝,瞄到帕把日本书拿入屋内看,打破了小国的禁忌,大大怒喊:“畜生子,这鬼书也敢看。你阿公还没过身,不要给我作乱。”帕惊得把炭吞入嘴,这一慌,搞不清楚要收书,还是收拾火炭。他的鼻孔开始冒烟,嘴吐蒸汽,舌头痛得把火炭踹出,连忙用书本夹藏。不料,浓烟又从书缝泌出,烧透好几页,在里头泛滥成火了。帕只好躲出去,跑出篱笆,不忘慢下来回头关心。一定要这样,只要惹得刘金福生气,帕先逃开,让追来的刘金福借由小跑消怒气。但是,这次刘金福怒火凶烧,脑门绑满青筋,拿担竿扁担追打,再下去要喘死了。帕不得不跪地,给追来的刘金福打。帕也趁机抓起路口边、留给今年没上山的孩子的糕饼,吃得满嘴泥沙,说:“你不要气了,你封我大将军,我受封了。”刘金福把担竿打断,还踹上一脚,指着帕的眉心:“这野灵鬼转世的狗屎将军,把鬼书拿出来。”帕蹦了几圈,偎在一株小树边,听到刘金福的缴书命令,心想,不就一本故事书,难道也要玉皇大帝同意才行看?他不懂,不懂这老货仔为何活在自己的棺材里。帕也恼怒,用超过第十句的方式吼回去:“听你滥糁讲。我行出竹篱,莫管我的书了。你转去,转去你讥衰人的小国。”他跑开,边气边拧干书里面的火,使劲过头,竟绞落一些余烬。刘金福气得只看成那是几个日本字与汉字抱着发抖,全部踩死给仓颉分类。刘金福想,落单的汉字会被日文带坏,早死早回唐山超生。他又紧追帕。这时候下起雨,越下越紧凑,雨把森林洗得透白,刘金福迷路,骨子凉透,不知不觉来到山下的关牛窝。雨中的百来间土厝好安静,鬼压床似。刘金福顺着泛滥成河的马路走,足陷泥泞,道路被雨点得欢沸了。一辆摩托车擦身而过,上头的日本兵骂他快点滚,不然会送死。刘金福听不懂,随后听到,更看懂了。一声尖锐的笛响,追之来的是拨开了雨丛的大车灯,刮薄了他的目珠。然后,冲来的火车像巨大的龙船,车厢缠满了雨雾与光芒,比想象中的还要恐怖。如此的快速与壮观,一恍神就错失了,只能看到它的屁股红灯,这足足让刘金福激动地喊:“妖精,那一定是妖精。”


这大雨下得像连珠炮,炸得山林震动,各样的昆虫和鬼魂爬出积水的土穴。帕没跑下山,故意跑进那条小径尽头的冢埔堆,睹到一块大石碑。他满肚怪怨,见了这座怪坟,更是气冲冲。帕拔了三根一丈高的绿竹,连根带土地抛出来,猛往大石碑打。坟泥飞溅,四周的鬼都不敢接近。对帕而言,坟里埋的是刘金福开口提、闭口讲的阿兴叔公。曾有无数次,帕跟踪刘金福来到这儿,看他跪拜行礼,祭品用最好的米酒、鸡髀、猪胆肝和鸭蛋,烧的金纸是拜天公用的大白寿金,当圣人在拜。这一次,帕把这几年欠刘金福的愤怒,本金带利地还给阿兴叔公。用竹子鞭完,帕又再祭上铁拳头,擂起坟,土墩一寸寸瘪陷了。愤怒打不光,只会源源不绝。坟底很快露出了三支锈烂的火绳铳及毛瑟铳,帕又乘兴打烂。一声硬响,他打到了棺材,拨开看,是一尊俗称“大铳”的百余斤铜铁大炮。炮身糊了绿锈与烂泥,还烙了一行微凸的英文。帕哪懂这是德制“克鲁伯过山炮”意思,直觉是地府阴文。他喉膛暴喝,肌肉吹满了力,双手插入土中便拨出了大铳,往旁边的大树挥去。树叶拧出万响的雨豆,直勾勾落,满地响。睡在大铳里的鬼王便滚出来,一串扑跌,便拔起了身,怒目圆睁,对人不客套,也毫不客气起来。

爬起来的鬼王,很快被大雨压倒地上。他在土里睡了快五十年,今日才被帕吵起来了。他有骨质疏松症之类的病,筋骨也没扣紧,不太会站了。待鬼王站了起来,帕用下堂腿劈倒,不断重复。鬼王硬颈,每次跌倒,都绷骨站起来,老以为是一阵风扳倒,还从土里摸出一把毛瑟铳拄起身子。直到他发现是有人故意恶搞他,从身上抽出一根发簪,刺穿手掌,把自己钉上树干。他坚持不倒落。鬼王穿着褴褛的短衫夏襟,脚蹬草鞋,披着一瀑长发,肮脏极了,就像图画中描写的清国奴一样。帕看过的、杀过的鬼可多了,那些咒骂他、欺负他的人死后,变成的鬼魂全被他虐杀,提早去见阎王爷。鬼王可怕之处是一双瞎眼,眼窟黑幽,只要他专心看人,眼窟会有镜子效用,反射他人的多心。帕多看一眼而猜疑起来,暴露自己被人看衰、看悲、看不起的恐惧,即使鬼王什么都没看到。

“巴格。”帕先用日语骂他笨蛋,再骂,“你是目瞨(瞎眼)鬼。”

“寇贼,去死吧!”鬼王一个巴掌呼去。帕手臂挡下,才发现是声东击西的招式,另一颊吃满了痛。对鬼王而言,这是打贼打双边,左右开弓才是,抽出钉在树干上的手打去。帕觉得有趣了,第一次遇到能跟他作对的鬼,决定饶他一命,但基于以牙还牙的原则,先重踹一脚。鬼王被打成脑震荡,退到婴儿般的记忆与爬行,该忘的都忘了,忘不了的是每天提起精神去打仗。

此后的每夜,鬼王从大铳爬出来,摸索附近的一草一木,慢慢拓展记忆的领域。天光之前,他用发簪把爬过的土地画成圈,背熟草木的位置。簪子一插,鬼王在鸡鸣第二回的变天之际,爬回大铳睡觉。每到暗夜,趁刘金福熟睡,帕顺小径来到冢埔,坐在大石碑看鬼王醒来往外爬。到了第七天,是头七之日,鬼王要向阎王爷报到了。帕有点不舍,毕竟这鬼蛮耐玩。这夜鬼王又从铁铳出来,爬到插簪的所在,一寸寸摸索下去,摸索到一座新坟,从里头拉出一只爬满白蛆与白蚁的新鬼。鬼王吸入雄蚁翅膀,呼吸急促。帕真难过他要死了。不料,塞在鬼王喉咙的蚁翅成了声带,他颤巍巍地竖起脚,大吼:“走——吧!众军勇!‘番仔’反了,打‘番王’去。”

帕以为鬼王骂他,跳下大石碑,来到鬼王边,要用拳头劈碎他。没劈中,只觉胸口一阵风,帕反而给蹦起的鬼王用虎口锁喉咙,被逼得狼狈。帕利落地斩断鬼王的手。鬼王又爬上帕的肩头,用另一手扼他的颈根。帕跳个三尺高,以背部重落地,压制鬼王,扯碎那只鬼手。鬼王没了双手,改用双脚钳住帕的腰。帕大声吼,不只把那双脚扯碎,连鬼王的肚子都撕裂成洞,肝肠挂了出来。帕胜了,当他站起身时,全身冒出一泡透凉的冷涩,脑门鼓起鸡母皮。因为鬼王还没死,不认输,用嘴狠咬他的背。帕怎样都扯不开、压不碎,他翻脸发狂,像狗甩水般把鬼王的内脏从伤口甩光光。这下好了,干扁的鬼王咬着帕的脚成了影子,永远黏住不放。帕走回大石碑,屁股坐下,趾头抠着上头的文字,等阳光出来晒死身后的鬼王。到了卯时,冬阳就要溜出了山头。鬼王复生了,失去的手脚筋骨像竹笋快速冒出来,内脏咕噜膨胀,发出窸窣声。帕突然觉得活活晒死鬼王很无趣,再多玩几天更好,连忙找个捡过骨的坟,把自己埋入,靠一根竹管对外呼吸。日头出来了,坟场好亮,在又深又重的土里,穿透的光像星星,蚯蚓、马陆、蟑螂游过帕的身边。帕感到自己无尽地下沉,身体越来越热,灵魂就快降到地狱时,鬼王说:“我是不是死了,是个鬼?”帕觉得死都死了,还鬼话这么多,始终沉默不回应。鬼王得不到回答,嘴巴大笑,眼眶都是泪,他最后松开手脚,继续睡沉下去,发出的鼾声如水泡咕噜噜地往上冒。帕乘着泡泡浮起,推开泥土回到人世间,阳光刺眼得好恐怖。他大步上山,要去做工了。


一种名为“奉公”的义务劳动早在鬼中佐来时展开,村人腾出半日工,用以回报“皇恩”。小孩子割马草、挖炮阵地,或者种制造飞机润滑油的蓖麻,或种制造疟疾药的金鸡纳树。成人拿着畚箕、锄头劈山,砍掉树木,一路前进到了目的地后,放火烧山。在那山顶上,他们效法愚公移山的精神,把山顶的土挖掉,填入山谷,每天有数百少数民族人和汉族人干活。像帕这样的大力士,耐操又耐撞,把上吨的大石翻下谷,把大树根从土里像鱼刺很快地拔出来,一次挑八担土,所以肩头老是骑着四根老担竿。但是他的用途不只如此,连玩游戏也让人耐看。

有一回休息,帕和孩子玩起“红白对抗”的游戏,两边分组,拔下对方的基地旗才赢。帕以一人为组对抗三十个孩子。孩子站在石头围成的城墙外,用小石丢中里头的红旗就胜。但是,帕用棒子当野球打出去,还能打中飞鸟。鬼中佐骑马路过,告诉帕,打仗要积极,不是拿球棒打鸟,要他反攻。帕点头,对其他孩子说他要反攻了,回去守吧!小孩赶快跑回去守城,人围成篱笆,做叠罗汉镇守队旗。帕从东边高喊,我——来——了。人却从西边切入,很快拔走敌旗,完全是脚底养了一匹风,来去一朦胧。鬼中佐惊讶得很,发讯给对山头的高炮兵,命他们在一棵高树上挂白旗,然后要这边的山炮士兵和帕较量,看是炮弹先打中白旗,还是帕先抢到,赢的论功行赏。一声令下,山炮转向调校,一发打中对山的腰,回音哽在纵谷间轰隆响,鸟飞了起来。第二发过高,第三发完全命中,目标物粉屑高飞,陷出数尺深的凹穴。士兵激情欢呼,回音还没从对边传回来,帕就把半棵腰粗的树扛了回,上头的白旗还在烧,要不是以为树都要带回,哪会这么慢。孩子们围上去欢呼。帕张开手,露出四只喳喳叫的雏鸟,那是从那棵树上拿下的。这回帕也吓着。他体悟到鬼中佐好严肃,认真起来会玩死人。

帕每个礼拜选三天和鬼中佐聚餐。日本菜几乎是凉的,只有味噌汤不是。用完膳,他们坐在走廊的桧木地板,敞开门,面对山,风呼哧哧吹,冬天也要面对这种飞来飞去的风刀子。这对鬼中佐而言是乘凉,颇能享受,他出身自寒冷的满洲,是日露战火中的孤儿:在某个深夜,日军受到沙皇哥萨克骑兵队偷袭,情况越接近天亮越糟。有人从兽棚抓来一只母鹿,剖开肚子,把当时半岁大的鬼中佐缝入,只露出头呼吸。母鹿撒腿,逃出了敌炮,在山里吃喝拉撒和交配。小鬼中佐饿了,吸吮鹿奶,渴了喝鹿尿或雪块,无聊时对风声、母鹿或跑过的动物说话。他长得够大时,母鹿受不了,内脏和子宫爆炸了,小鬼中佐和弟妹(那只鹿另怀了两只胎)出世了。他手爬脚爬,趴在鹿妈妈身边发出悲鸣的兽语,想躲回攒满人粪的鹿肚。第三天,哭声惊扰了巡哨的日军曹长,循声找到小兽人。曹长当时看到小鬼中佐的头埋进母鹿的颈部,一边吃鹿肉,一边爱抚母鹿。小鬼中佐被认定是鹿孩子,由当时的总指挥乃木希典大将亲见,授姓“鹿野”,另由陆军参谋长儿玉源太郎授名为“武雄”。小鬼中佐回到日本关东受教,长大后读陆校为军官,几年后派往中国作战。在上海的某次战争中,他们包围一群死守大楼的官兵,双方撒火网,密集的铳弹在空中撞出火光,黑夜变得像白天。一个中国兵把炸药和铳子吃下肚,直到血液变黑粉,抱满手榴弹,从楼顶跳下引爆,五脏六腑炸得到处是。鬼中佐被炸伤脑袋,伤重退出第一线,来到台湾带兵。

鬼中佐对帕说了些自己的身世,不是全说出,很短,却像枪声吓着了帕。大部分时候,鬼中佐谈的都是政治,那才是谈不完的。他对帕说,大和民族进入中国,带有光荣的使命,是要中国兴盛起来。中国的荣富向来靠外族壮大,蒙古和满洲人的统治下使得文化和武功最盛,现在由优秀的大和民族管理,才能再提升。蒋介石不行的,他的贪污和自大,把中国搞得破败。如果把中国、高丽、越南、菲律宾等国家一起结合,建立共荣圈,由日本统驭成富强世界,能一起面对西方世界的挑战。鬼中佐之言,让帕的血液也沸了。

闲谈中,茶已泡好,由女侍端到帕跟前。茶碗很特别,是内地大萱地区出产的“美浓窑”,一种仿制的志野茶碗,样子像是捏坏的竹筒。白釉中透出红霞与铁焦色,布满釉孔。帕觉得要用这种小茶杯喝水,根本喝不满胃,他这种粗人只配用茶壶对嘴,或匏勺喝水。他要鬼中佐先喝,怕出洋相。鬼中佐倒要帕先喝。帕点头称是,一手捞碗腹,拇指扣在碗内,就是往嘴斗泼茶。鬼中佐看了大笑,说他喝茶像快渴死的鲤鱼。帕也笑,把茶汤都笑出,用袖子抹去。鬼中佐也顾不得那套娘娘腔的茶艺,拿碗就喝,一派沙场风范。末了,他从柜里拿出一些茶碗,摊了一排,要帕选几个回家。帕哪懂那些像餐后没把油腻洗净的小碗,各个朴怪,装汤嫌小,喝茶嫌秀气。他拗不过好意,马虎选了一个老碗。一个随意挑,是青白釉的碗体,浥白中略泛天青。帕在手中掂几下,粗估这斤两不足前头的,碗缘没上釉,有点脏,又有开片的裂纹,以为烂货一个,选这也不让鬼中佐吃亏。那是景德镇瓷碗,从中国大陆带来的战利品。鬼中佐称赞帕有眼光,识货。帕听得半懂不懂的,管他是褒是贬,是骂是疼,来劲地猛点头称嗨(是),他认为日本人都是这样响应的,先学起来就对了。

庭院的绯寒樱迸花了,是疏淡的单朵,又丑又孤,更远的李花、桃花却不顾性命地开。鬼中佐对帕说:这樱花老是拖拖拉拉地开,谢得也不干不脆。你一定要去内地看,那的垂樱像神灵哀愁,瞬间把血肉盛开成花海,瞬间又决绝地落成雪花,才有生命,才是武士精神。且樱花火光四射,晚上亮得不用打灯,落花还能烫死人、压死人。每当他站在樱火下,会忍不住往上爬进花海里,趴在树干上感受那种温暖无比,仿佛回到鹿肚里的旧时光。

“做人当做武士,做花当是樱花。千拔,你要做武士,超越我。”说罢,鬼中佐走到树下,抽出佩刀,刀子如手臂的延伸,像螳螂般要用镰刀脚攫物,刀唰一声,流光爆闪,便喝倒两株绯樱。鬼中佐说:“这根本不配当樱花,连花都不是。千拔,给我拔起来。”

嗨,帕猛点头响应,却没起身动作。等到他几番猜出意思,紧张跳起来,几乎打翻了茶碗。他走到庭院,卷起袖子,先把錾倒的两株樱树拿开,只见他双脚拧蹬,胸膛憋了紧,俯仰间,把两株树根捻起,看不出有使力。可是庭院土地震动,被树根带来的泥土也撒了满天,落在屋瓦噼里啪啦响。帕把树根和树枝抛出院子外。女侍把落花扫起,不留残红,免得鬼中佐怨怒。

看着庭中一双骷髅洞,鬼中佐大笑,转身对帕说,要他过几年到内地读陆军军校,一切经费由他负责。帕的耳朵和舌头不习惯纯正的日语。很多时候,帕不疾不缓摇动一种木盒子的尾巴,能从黑唱盘刮下奇异的歌声。唱盘有世界名曲一百零一首,有独国(德国)希特勒的演讲,也有米国国歌——激昂歌声不太像鬼畜之声,帕听过一次不敢再放。大部分的时候,父子俩听瓦格纳音乐,听到黄昏的树影爬上膝头,再爬上胸口。到晚餐前,帕恭敬地退离,在门口的迎宾石转身告别。当他听懂自己能前往内地求学,是第二十八次父子聚餐了。那次回家路上,他憧憬美梦,对内地的遐想焚烧内心。他看着巨大的落日,像对日丸旗发誓:从现在开始,无论如何,要为成为一个真正的日本人而努力,努力讲国语、学军事和习惯日本食物。他高兴得很,拔了一根粗藤挥舞,把路上的杂草与石头劈开,唱着日语歌配合节奏。走到半路,他想起提回家的日本货肯定会被刘金福骂,便把带来的清酒打烂,留下瓶底当门柱臼,声响小,又好开。又把景德碗底的莲花纹磨花,看不出来是内地货。再用石头把黄渍萝卜、甜醋姜芽、腌鲑鱼、天妇罗等磨碎,加入采来的猪屎菜压味,用紫苏盖色,才拿回家给刘金福吃。现在,他发现煮汤也很省,一锅热水加入些许的神奇粉,竟然甘甜无比,让刘金福喝了忍不住想“食百岁”,仰起碗,大呼恩主公。他瞒着刘金福说那粉粒叫“香灰粉”,其实是内地人的新发明,叫味精。


帕越来越忙,不只要上学,下课后也要练兵。那时的恩主公庙不过是木造瓦房,当成学校也装不下这么多人,他们在旁边加盖了竹屋。课余时间,学生要种菜和养猪羊,菜虫抓不完,猪羊也叫不停。猪最烦人,被恩主公的神驹赤兔马附身,起乩时出来巡堂,学生谑称“豚校长”。要抓到豚校长很难,它像古灵刁钻的鳗鱼一样,钻女孩的裙子、掀男孩胯下。它被人围捉时,干脆撞墙钻洞,逃得好快。当美惠子弹奏她天籁般的风琴后,豚校长变乖,能来段吉鲁巴或恰恰,最后大汗淋漓地回猪寮睡觉。

原本放恩主公的神龛,改放奉安柜。奉安柜寄放了两项圣物,一是天皇、皇后照片,一是天皇颁发的教育圣旨“教育敕语”,学生每日要恭敬地对这两样东西鞠躬唱诵。某日打早,师生打开柜子行礼,里头传来狂浪的叫春,男生乐得大笑,女生骇得脸红。是两只公的豚校长在那奋力交配,把天皇、皇后照片当床垫踩。校方顺从豚校长,神龛留给它睡,把奉安柜改成更大的奉安殿,就设在庙埕原本放金纸炉的位置。奉安殿像个小神宫,上有石雕屋顶和飞檐,下有大理石基台,门上绘一对金凤凰和菊花纹饰。每当地震或空袭演习时,天皇、皇后的照片胜过一切,十个学生扛起奉安殿往防空洞跑,跑到庄尾最大的山洞躲。十人也抵不过帕一人,他戴一双白手套,先行礼如仪,再把整座奉安殿举在眉梢,低头小跑步带走,哪有可能让上头的摆置掉落损坏。

下课后,帕是教育班长,军阶属中士的“军曹”,配一个称为“当番”的助手。助手是来自横滨的坂井一马,军阶二等兵,四十余岁,曾做过流氓和居酒屋助理,主要是帮帕洗衣、传令、马杀鸡(推拿按摩)和打新兵,也教一些粗鲁的日语。帕越来越讨厌回山上的家,在那儿好孤独,只能跟家畜说话,还有厌恶地咬着草茎,山上也太潮湿了,半夜还要起来赶走爬上棉被的苔藓。他以前最想当野鬼,不用上学,每天能在外头玩到三更半夜。现在最喜欢当兵,喜欢阳光、同伴、大声嘶吼,喜欢汗水掉到眼里痒得睁不开,这在练兵场全找到了。

来这受训的先是日本人,后来大东亚战争吃紧,台湾人、满洲人、高丽人也入伍受训。关牛窝什么气候和森林都有,适合作战场的预习场,所以鬼中佐在这设练兵场。训练的第一科目,要士兵了解服从的真谛。鬼中佐下令队伍“前进”,要帕摆动双手、抬高脚带队。做不好的,由助手坂井一马拿像棒球棒的戒心棒打,要把那些屁股打爆。坂井光这样就把手上的茧练肥了。一小队的士兵纵队走,嘿咻嘿咻,雄壮威武像火车,磅礴气势震撼人。路没有永远的直,人肉火车遇到岩壁得爬上去,落队的被打落山谷处罚。人肉火车遇到百姓房屋就推开,不管里头的人在睡觉或吃饭,所以关牛窝的房屋会移来移去。如果遇到大崩岗,担任机关车的帕不考虑地跳去,再原地踏步摆手,唱军歌,随后跳来的人断手断脚,把野战医生花岗一郎忙翻了。帕后来跳下崩岗后,接着后头掉下来的兵,赢得大家敬爱。光练习前进就会死人,士兵想到后退就快发疯了。好在鬼中佐说,士兵只往前杀,只有尸体才后送。不练习后退,就练习休息,吃饭是最棒的科目。士兵高兴地坐上餐桌,看到菜拼命上,快吓坏了。端来的是木雕花椰菜、牛蒡和海菜,饭是砂子,味噌汤是臭墨汁。铁齿的帕一口饭配一口菜,放屁不用翘屁股硬挤,饭后剔牙,不忘眯眼打嗝。士兵认为饭菜是真的,吃了牙齿与舌头刮花,只敢喝味噌汤,想象那是好滋味的墨鱼汤才喝得下。军中哪能给你偏食,鬼中佐下令要吃完,否则连桌子也要啃完。大家拿出吃奶的力,啃了三天三夜还没吃完。只要一人没吃完,全体施以“鬓打”惩罚——士兵面对面站,大力地互掴耳光。哪有人敢和帕鬓打,帕只好打自家,面皮像大鼓一样咚咚响。在苦难、折磨与屈辱后,鬼中佐才慢慢放松带兵的教条,从严父转为慈母的关爱。这是治兵之道,他在战场待过,有些子弹竟然会转弯,直接射中军官的后脑,这说明了,始终苛刻只会让士兵把枪眼对准自己将官的背,未战先死。

有一天,帕带新兵在暗夜练习前进,他们翻过树顶,游过埤塘、急河和臭屎坑,最后来到冢埔。由于才挂纸扫过墓,菅草被烧光光,数百座的坟墓散落在斜坡,更远的山顶挂着一轮月亮,士兵踏步去,像收队返回月宫的鬼。除了帕,他们越走越惊,不小心踩破坟,绀蓝的鬼火跳出来,腻在士兵的屁股后头乱飘。队尾的士兵吓破胆了,只能往前跑,如撑跳箱般翻过前一个人的肩,共翻过五十个人逃跑。坂井大骂,拿戒心棒挥打,可是眼前的兵年轻腿壮,他哪追得上。队伍慌散了,大家往前逃,坂井往后瞧,只剩帕一人摆手阔步,比一个中队的军人还雄壮,比一座森林的竹子还挺。帕的后头有着荧荧的鬼火乱窜,他像走在蓝花凋亡的地狱。坂井叫都不应,认定帕被称之为“无缘佛”的孤魂野鬼附身,喊声阿弥陀佛,脚尖撒影,莎哟娜啦去了。人都跑光了,只剩帕大步走到那个鬼王的大石碑。石碑上头用小石压了一沓被雨水泡胀的寿金,他绕了过去,又不对劲地跳上去,叉腰顾盼。月光下,以石碑为中心,半径五十公尺内的石头、土壤、草叶都得了毛细孔粗大症,整块地有微微的阴影。帕用脚抹地,怎么用力也擦不去粗毛孔,才惊觉那是鬼王用发簪插出的细孔。他忽然又发现了大石碑上有新字迹,凿痕浅。他用手去摸,手却被哪来的簪刺麻了,毛细孔绽开。最后,他的手被一道从后方来的发簪插穿在地,钉死死在那儿。

“竖子,这是我的地盘,你休想。”鬼王怒眉,一口咬着帕的耳朵。

帕用另一只手去摸碑字,上头写着“北白川宫之墓”。帕笑了起来。北白川宫是“皇亲国戚”,小学课本上说他是当初率兵从基隆进入台湾的总司令,平息不少土匪。鬼王这么自大,厚颜无耻,何德何能自称是“民族英雄”的北白川宫能久亲王。帕笑起来,轻蔑地对鬼王直呼北白川宫能久亲王殿下,还跪地叩头。

鬼王咬牙说:“我没有名字,也不需要自己名字。北白川宫,我恨不得这逆贼‘番王’火速死在这,这是他的墓。”

帕倒是笑不出,默默看着鬼王,任时间之流汹涌地横过,有一炷香之久。这时候,山下传来“祝新嘉坡(新加坡)陷落”的欢呼声。帕对鬼王小声喊“土匪再见”,拔掉手中的发簪,吮着血,走几步后回头看了一眼鬼王,说:“你有种,好好照顾自己别那么快死,多注意狗,它们够凶。”说罢,帕翻过一座小山,看到庄子有数百人敲锣打鼓,手提灯笼,把山路燃成大火龙。施放的高空花火炸亮了纵谷,回音久久才消退。天上地下都是光,他大笑也大叫,快速冲下山去玩,不跟鬼王耗了。


大东亚开战后,日军像形容的那样,如甘霖浇灌了东亚地区,武汉、香港、古阿姆(关岛)、缅甸、比岛(菲律宾)、兰印(印度尼西亚)陆续陷落。每陷落一地,够高的帕跑到教室前,用红笔把墙上的世界地图圈出陷落区,到处是喜洋洋的大红。每次捷报,庄人上街头游行,大唱军歌,挥动万国旗。新加坡陷落的捷报在下午传来,鬼中佐立即在晚上办时局游行,化装庆祝,以红豆包和红白麻糬号召小孩来参加。连夜庆祝是因为新加坡为英国殖民地,日军花几天就攻下,绝对的“圣战”大捷。在夜游的浩大群众中,有务实派的警防团大汉仔,他们头戴厚棉头罩的防空巾,肩扛救火梯、灭火棒、推着两轮简易消防车,左看右寻,担心落下的烟火渣闹灾,这种欢乐场合也拼命找火救,没有娱人把戏。要乐子,多亏话剧派的俳优,用牛车轮和麻竹做成大战车,炮管放入七彩纸屑和乙炔,浇水让乙炔溶化成白烟。点上火,轰声,喷出缤纷的炮屑,在众人一片“砰!终于打到花琉璃(檀香山)了”的激情声中,前方牛车拖的竹笼里传来男优扮演丘吉尔、罗斯福、蒋介石的哀号。三巨头纷纷中彩倒地,嘴巴流出大量皂泡,惹得大家笑。最引人瞩目的,算是孩子王帕领导的儿童乐园队。十几个小孩半蹲,拳手抵地,几乎用上唇遮盖住下唇,鼻子皱成一小团,有的叼烟斗,有的穿裙子或西服,有的刷牙或拿饭碗。他们扮演内地大阪动物园的猩猩“丽塔(リタ)”。丽塔是动物明星,是当时世界上最聪明的动物,什么都会,什么人都喜欢它。十几只小猩猩打的打,闹的闹,不吝在地上滚得眼冒金星,像从纵谷两头滚下来的猕猴进香团。另外,还有十个孩子扮演米、英、中国、高丽的俘虏,捆得像烧肉粽,再用长绳子分别串在一根大梁子顶。帕换上将校军服,身上挂满当作略绶、饰带的藿香蓟,胸前缀满了权充勋章的番薯叶。他抬头挺胸,脚步呼呼,拿着梁木猛转,小俘虏在空中驰散,努力叫饶。这是旋转木马表演。帕走上香灰桥时,高空炸出几泡的烟火,照亮了纵谷。他看到遥远的河底有另一组的幽冥游行,一列的鬼魂前进,摇摇晃晃地溯溪上来,有数十只之多。鬼队伍好热闹,为首的“鬼王”高有八尺以上,莫非是钟馗嫁妹的阵仗?帕趁兴致好,想去戏弄钟馗。

帕要下河,得卸下梁上的人才行。玩疯的孩子却不肯下来,拉着绳子吵闹。帕想,自己有阴阳眼能看见鬼,就顺着那些孩子没关系。他故意落队,趁游人不注意,一个鹞子翻身落下二十五公尺的溪底,就落在鬼队后方。帕在河里很难拿稳大柱,便猛旋转平衡,让孩子全都晕了。他定睛看,前方都是一干被打压的神将,很衰萎。带头大神将叫伯公,他以前的外貌是耳大头方、笑憨可亲,现在沦为地头蛇,走路头懒懒,好像走狗。中间的大神将以前叫妈祖婆,现在是女海贼仔,穿得破烂,旁边是千里眼、顺风耳等一干鲈鳗。之后的恩主公不拿青龙偃月刀,是拿菜刀,不骑赤兔马,打赤脚走;怎么看,都像梅毒上身的罗汉脚。殿后的是狼狈的城隍爷,印堂发黑,眼袋积满眼屎,倒是他的打手七爷、八爷像吃了鸦片一样疯狂摇头。至于那些随队的鬼喽啰则是庄里刚死的老人,随风颤抖,扛着挂有刺绣剑带、桌围的小神轿,有人摆出破道具却舞着疯狂的斗牛艺阵,有的拿旧的罗伞沉默,一步步涉水。帕更看到死去的刘金福。他拎着用紫苏糊成的鬼灯笼,无声无迹。帕很难过,目汁在眼眶打漩涡,感到脊髓液漏光似的麻冷。自从上次看日本书后,帕被刘金福赶出篱笆,已断绝了祖孙关系。他白天上学,暗时待在练兵场,没回过家。一个月不见,祖孙如今生死两茫茫。这时节,刘金福没走细腻,跌落溪往下流,把二十余只不敢惊叫的队伍里的鬼冲倒。殿后的两只鬼隔岸张开藤编的网子,拦下冲来的鬼,却一并被强大的撞击力扯下水了。帕两脚插下水去,敞开胸膛挡河,使出钟馗救鬼的戏法,一手转大柱,一手又把藤网提起,抓回不少好兄弟,赫然发现他们都是有体温的人,不是鬼呢!有两位老人失踪,被帕在深潭拉出来,这下真的气绝成鬼。他们围着尸体,不敢嚎出声,怕泪水反光引来巡警或宪兵逮捕,更不能生火,便抱着彼此取暖。帕这才搞清楚,这是附近四庄合办的迎神庙会,昔日的宗教活动,如今只能在黑夜的河谷方便了。

差点死的刘金福看着帕,呼了巴掌过去。帕倒有些喜欢,隔着脸颊用舌头磨蹭那掌印。打是和解的开始,他感到那严厉的掌痕多么隽爽。刘金福把噤声用的榕树乳胶吐出,说:“这野灵鬼,人不成人,鬼不成鬼。走开。”然后含回乳胶封嘴。老人又扛神轿前进,用纱布装着在腐烂孟宗竹才长得出的荧光菇,当作鬼灯笼。他们双脚各绑十斤石头,走稳急流,也用水掩埋踪声。最艰苦的莫过于扮神将的老人。这些俗称“公仔”的神将由粗糙的旧衣编制,表情苦哈哈,走法狼狈。神像过于高大,重心差,往往走几步就给溪石绊倒,不只跌个狗吃屎,也成了落汤鸡,但是他们跋起身,坚持前行的毅力,就像关牛窝溪那些不分年月溯溪前行的小毛蟹和鳅苗,如此动人,再强悍的溪水都扑不倒。几里的溪途,有老妇沿岸设桌跪拜,在家畜受日警配给下,牲礼用瘦小的斑鸽蛋和猫头鹰代替,也不能烧香烧金,拈筷拜即可。

老人完成绕庄巡境,走出溪水,循小径前进,衣服渐渐被体温烘干,最后来到冢埔的竹棚演出酬神戏。没有歌声,必要的八音弹奏,用吹叶片、撞石头和斗蟋蟀声取代,以大自然的悲奏配乐。帕随之跟来,歪歪倒倒地走,坐上大石碑看表演。荒暗处,鬼王从竹林爬出来,嘴叼发簪,他来到老人面前,像云豹吼出的一阵阴风把他们的毛细孔吹绽了。老人颤起鸡母皮,却没寒意。忽然间,山下又传来游行队的高呼,施放的花火炸亮天空,也照亮神轿内一坛被鬼中佐烧毁的恩主公神灰。祭拜后,老人把神灰分批用符诰包好,放入铁球,塞入屁眼,躲过日警的搜查。藏好神灰,老人放心地大哭。天空中,又有几朵花火炸开,冷清冢埔亮出数百座的热闹坟墓,人鬼分不出了。帕拿的大柱上的孩子被炮声吓醒,看到诡异的地狱风景,失心疯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