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猫魂物语(1987—2001)

我是一只在城市的街巷里四处行走的流浪猫。年龄:三岁零两个月;性别:公。

提起流浪猫,你的脑子里肯定会立刻浮现出一只毛发脏得起了结子、颜色像洗混了的衣服一样无法辨认,白天在垃圾桶里淘食虾头鱼骨,深夜站在屋脊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哀鸣的猫的形象。我不敢说我身上完全没有符合上述特征的地方,但我的确是一只与众不同的流浪猫。我黄色的皮毛上覆盖着一个个形状不规则但却清晰可辨的棕色斑块,日头好的时候,你甚至可以看见那上面的隐约光亮。在你神志不十二分清醒的时候,你或许还会产生一些关于丛林和老虎的联想。我的耳朵像灌足了浆的麦穗一样直直挺立,我的眼睛无论对着光还是逆着光,永远闪烁着一丝摄魂的灰绿。我的腿极为修长,把我的身架撑得很高,我站立的时候可以看得很远,听得见别的猫兴许会忽略的声音。我身上具备了某些家猫所具备的教养和品味,然而我却鄙视家猫被灭鼠陪伴孩子玩耍消除大人孤独等七七四十九等责任和义务所修磨出来的奴颜婢膝。我像所有的野猫那样自由自在、桀骜不驯,可是我却没有它们身上一千零一样的粗俗下作习性。

总之,我是一只聚集了家猫和野猫各自的优点却摒弃了它们身上的劣习的猫。

我之所以能成为这样一只独特的猫,首先要归功于我的奇特基因组合。我的父亲是一只被一位名门闺秀养了多年的纯种波斯猫,而我的母亲却是那条街上的野猫群中最狂野妖冶的猫后。有一天下午,那个女人在出门时忘了锁上院门,于是就成就了我生命诞生的偶然契机。我父母亲身上的血液,在缔造我的过程中经历了一系列的讨价还价碰撞融汇之后,最终在我身上存留下最为浓稠的精华。

除了基因元素之外,造就我出类拔萃的体魄和特质的另一个原因,是我超群的觅食本领。我很少像其他的流浪猫那样饥一顿饱一顿地混日子,我几乎三餐都能找到基本能满足我胃口需要的食品,我总是能从别的猫认为无足轻重的细节里,迅速而准确地判断出食物的来源。比如说今天中午,正当我摊开四肢躺在一户人家的房顶上,享受久雨之后的一场好阳光时,我突然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行色匆匆地走在路上。这个女人的衣装陈旧、发式过时,很容易就会被毫不起眼地混淆在一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可是我却一下子注意到了她手里提的那个布包。布包大概洗过了很多水,几乎无法分辨最初的布料颜色,袋口已经磨出了毛边。可是闯进我眼睛的不是布袋的样式,而是它的形状。一般来说,像她这个年纪的上班族女人,随身带的布包里装的无非是一个饭盒,一串家门钥匙,一个装零钱的小皮夹子,至多还有一块抹汗擦鼻涕的手绢,然而她的布包却被撑成了一个可以炸毁一座城市的炸药包,绷得紧紧的布面勾勒出各种圆弧和直角。我立刻判断出那都是些装食品的容器。

我的好奇心是一摊洒得很开的煤油,只需一粒火星子就可以噌的一声点成一蓬大火。我轻捷地跳下房顶,小心翼翼地踩着脚掌上那几块厚实的肉垫子,悄无声息地跟在她后头。隔着几步路的距离,我就闻到了从那些盒盖里漏出来的丝丝香味,我在脑子里飞快地将它们分门别类:裹着厚实面粉的炸鱼、鸡蛋胡萝卜炒饭、肉丝海带,还有几样我并没有多大兴趣的蔬菜。

我尾随那个女人在一座三层楼房跟前停了下来。这座楼房是在一座旧平房的基础上加盖出来的,底下的那层还保留着面街的大门和门前的两级石阶。石阶上坐着一个孩子,七八岁模样,头发剪得很短,身穿一件蓝灯芯绒外套,前襟有一团也许是粥,也许是鼻涕结下的硬痂,肘弯处有一个破洞。那洞眼边缘清晰,显而易见不是长期磨损的结果,而是钉子或者其他利物钩扯出来的新伤。孩子的手里捏着一根树枝,树枝的尖头正挑着地上一摊正在缓慢扭动的浓痰——那是一只腌在盐里的蚂蟥。孩子专心致志地观察着蚂蟥在盐里渐渐分解的过程,几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来人。

“源源,外婆给你带饭来了。”女人对孩子说。

孩子吓了一跳,噌的一声,身上竖起了密密麻麻的一排刺,像仙人掌,也像刺猬。后来我才发现,这些刺其实一直潜伏在孩子的毛孔里,每逢见到生人时,它们就会倾巢出动——它们是他的天然防护层。

孩子抬起头来,看清了来人,身上的刺才渐渐地平复下去。

“不饿。”孩子舔了舔指尖上残留的盐粒,心不在焉地说。

听到声音,我才醒悟过来这原来是一个女孩。

“胡说,早上你才吃了一个包子。不吃饭你怎么长肉?你还真想当一辈子柴排(柴排:温州方言,形容瘦子)?”女人笑骂道。

“要吃也坐在外边吃。”女孩又低下头去,继续用树枝搅弄着那团越来越浑的水。

“小祖宗,外边吃就外边吃,只要你给我好好吃。吃完了就去上学,别迟到。”

女人进屋拿了一条板凳一只碗一双筷子,把东西在凳子上摆好了,对女孩说:“外婆今天把食堂的剩菜都买回来了,你吃不了的,就收起来放到竹罩子底下,留着给你妈吃。你妈晚上要给学生补习,没工夫做饭。”

女孩哼了一声,听不出是答应还是拒绝。女人把腾空了的布袋揉成一团塞进裤兜里,匆匆要赶回去上班。

“你把喜欢的挑到碗里,别都扒得乱七八糟的。先挑鱼吃,那是好东西,凉了就腥。”女人交代道。

女人走了,我却没走,我藏在路边一棵梧桐树背后,依旧惦记着凳子上摆着的那些东西。直觉告诉我,我今天的午饭兴许就在那里。

女孩终于玩腻了她的化学游戏,丢了树枝,起身打开凳子上那一摞大大小小的饭盒。她把筷子伸进每个饭盒里挑挑拣拣,最后只吃了几口蛋炒饭就放下了碗。她把筷子咬在嘴里,开始收拾凳子上的残局。突然,她拿着饭盒盖的手停在了半空,眼里飞过一丝阴毒。

“咪咪,你出来。”她冲着屋里大叫了一声。

屋里没有回音。

女孩换了一种半是央求半是诱哄的声调,又喊了一声“咪咪”。那声呼喊尾音拖得很长,带着一丝嘤嘤嗡嗡的震颤,爬过耳道时在耳膜上擦出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过了像是一个世纪那样长的时光,屋里终于走出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我的心脏嘎的一声停了下来,眼睛突然瞎了。我看不见路边那棵一夜之间绽满了花蕾的夹竹桃,看不见那些门口晾着滴水的被单和衣物的旧砖房,也看不见那条开始有了午饭之后的第一丝睡意的小街。世界在我的眼前哗然退去,我的视野变成了漆黑一团的舞台,只剩下一小片聚光灯投下的光斑。

光斑的中心,站着那只名叫咪咪的母猫。

请不要把我误认为是一只初出茅庐、眼孔极浅、见到什么都要大惊小怪的公猫。在我虽然不算长但却算得上丰富的经历中,我见识过了很多只母猫,在街头,在房顶,在废弃的仓库里,在公园刮不到风的死角,在人类稠密的居住环境的任何一条缝隙里。她们有的脑满肠肥,有的瘦骨嶙峋,有的狂野刁蛮,有的慵懒文静,有的极具挑逗诱惑之能事,有的孤冷傲慢目中无人。她们千姿百态,令人眼花缭乱,可是她们从来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她们从未让我失态过。但是今天,这只名叫咪咪的家猫,却让我的阅历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堵坚厚的墙,我突然失去了思维的能力,我竟然找不到一个合宜的形容词。

咪咪是一只白底带褐色和黑色斑点的猫。这种颜色的猫在江南街景中并不是稀罕的物件,然而在她身上,这些色彩和形状的随意组合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裂变,一堆的寻常里轰然炸出了一个唯一。她的眉心有一块黑色的圆斑,那黑渐渐过渡到灰又过渡到白,中间经历了无数个微妙的层次,将她的额头演绎成一幅出神入化的泼墨山水。她眼睛的颜色比一般的猫都深,深得仿佛是月亮夜里的一汪湖水,上边跳动着喝醉了酒的星星。连接她骨头的每一根筋似乎都拉扯到了极限,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她的头,她的颈子,她的躯干,她的四肢,甚至她的尾巴,都格外笔直坚挺。她脚掌上的肉垫子仿佛是金丝绒做的,她迈着芭蕾舞娘似的步子从石阶上缓缓走下来,走过还残留着昨夜雨水的石板路,绕过那团令人作呕的盐水蚂蟥,眼神干净得仿佛不识世上的泥尘。

高贵。

我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了两个字。我终于找到了,我的形容词。

我屏着呼吸,恍恍惚惚地从我的藏身之地走出来,向她走去。那天我走路的样子一定非常滑稽,我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仿佛穿了高跟鞋,我怕我的任何一个响动,都会惊碎了她眼神里的那片干净,提醒她这世上存在着龌龊污秽。

我在离她三五步的地方停住了,坐下来,呆呆地望着她。我选择了坐,是因为我的身子实在颤抖得太厉害,我不想让她看出我的紧张。可是这个新的姿势并没让我安生,我连坐的时候仿佛也还在踮着脚尖。她抬起头来,发现了我。这三年里我为其他的母猫练出来的巧舌,刹那间断成无法粘连的碎片,无数首让夜鹰蒙羞的美妙歌曲烂在了喉咙口。我们隔着震耳欲聋的沉默相互打量着,在彼此的眼睛里寻找着对方,却意外地发现了自己的身影。

我知道那沉默只是初遇时碰撞出来的粉尘,是用来遮掩各自的惊讶和不知所措的。可是我宁愿这片尘埃永远在我们中间弥漫,因为我害怕看见尘埃落定之后的那个结果。

她绕着我走了一圈,依旧用芭蕾舞娘的步态,然后用鼻子轻轻碰了碰我的脸。突然,我闻见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气味,像汗味,又不全像,带着一丝香,甚至还有微微一丝的腥膻。我的鼻子唰地一下子苏醒了,它告诉我一件我的眼睛没能发现的事:我的鼻子闻出来她的心尖上灿灿地开出了一朵花,为我。

那个女孩一直背对着我们站着,用手里的筷子在那一堆饭盒里挑挑拣拣。半晌,终于挑出一样东西来,往身后一扔。

“我给你留!”她愤愤地说。

女孩的那句话听起来意思有些模糊,可是我还是听懂了那个“你”指的不是咪咪。

那东西正正地落在了我和咪咪的中间,是一块裹了面粉剔了刺的炸鱼。

我的肚子响亮地鸣叫了起来。我满脸羞愧,却纹丝不动,只是用我的眼睛温柔地示意着咪咪。平生第一次,我在食物面前保持了风度。咪咪犹豫了片刻,终于侧过身子,把那块东西叼进了嘴里。

咪咪吃饭的样子很斯文,仿佛嘴里含的是一样长满了细刺的东西,她的舌头和牙齿必须在那些细刺之间小心翼翼地穿行,寻找那一丝丝比刺更细的肉。

女孩从饭盒里挑出了一块又一块食物,接二连三地朝地上扔去。突然,她扭过身来,意外地发现了坐在咪咪身边的我。女孩的眉眼唰地倒立起来,嘴里说出了一句含着四个音节的话。女孩的这句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把她的牙齿染成了黑色。我着实吃了一惊。不是因为挨骂——一只在街面上活过了三个年头的猫,早已练就了一双刀枪不入的耳朵和一副砧板一样厚实的皮囊。我吃惊是因为女孩说的这句话,是别的年岁相仿的女孩要追着父母或者哥哥姐姐讨问意义的话,这话可以让城里最调皮的男孩犹豫,甚至脸红。

见我丝毫没有走的意思,女孩抓起手头的一个饭盒盖,凶猛地朝我掷来。女孩的眼力很准,那坨金属正正地落在我的背上。那是我身上骨头最硬、皮肉最薄的地方,一阵尖锐的疼痛沿着脊梁朝全身弥漫开来。可是那一刻里最让我难以承受的还不是疼,而是耻辱,在我心爱的母猫面前所遭受的耻辱。我霍地站起身来,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嘶吼。猫被激怒的时候,不像狗那样发出震耳欲聋的狂吠,猫只是把天底下所有的低音都汇聚在喉咙口,让你的皮肤在你的耳朵之前感受到了那股愤怒,让你几乎无法分辨那到底是声音还是震颤。我没有镜子,我看不见自己当时的样子。但是我用不着镜子也知道,那一刻我身上的毛一定是一片密密麻麻棕黄相间的针叶林。

女孩吓了一跳,她终于意识到她的脚已经踩上了一条边界线。她一只手抱起咪咪,另一手提着那只分量已经大大减轻了的板凳,悻悻地回了屋,用脚嘭地踹上了门。在门即将被关上的那一刻里,我看见了咪咪回头瞧我的眼神,是不舍,是意犹未尽。我突然就安了心,因为我知道了我的爱恋不是昙花一现的一厢情愿。这一刻,对于我和咪咪来说不是终点,而只是通往许多下一刻的开始。

我坐下来,开始享用女孩扔在地上的那些食物。我吃得慢条斯理、从容不迫,甚至没有放过一片平时很少触碰的菜叶。我知道这也许是我今天唯一的一顿饱餐,因为不等到这扇门再次打开,我是不会离开这里出去寻食的。

过了大概一两刻钟,门又开了,还是那个女孩,背着书包,大概是去上下午的课。女孩见我还坐在门前,立刻反手撞上了门。看来我刚才的震怒还在发挥效应,女孩没敢骂我,只是绕过我的余威划出来的那条界线,脚步匆匆地走了。

我立刻走上台阶,隔着门呼唤咪咪,可是我没有听见任何回音。门是旧式的木门,木板很是厚实,上过了无数道漆,隔音效果极佳。我把耳朵贴上去,听见的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我意识到这扇门将是横亘在我和咪咪中间的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放弃了我的最初计划,退下台阶,开始围绕着这座矮楼探测地形,看能否找到进入房子的其他途径。我很快就发现了后门,可是后门和前门一样紧紧关闭着,在等待着第一个下班的人来开启。后门边上是一堵石头垒成的墙,墙很高,墙头插满了尖尖的玻璃碴,我爬不过去。但是从墙头探出来的一条桑枝来看,墙的那边应该是一个院子。我为我的发现窃喜:只要我能尾随第一个开门的人进入院子,我就能在那里找到一个暂时藏身之处,等到夜深人静之时,再寻求一个和咪咪幽期密会的机缘。

我在后门边上等待了很久,一直等到阳光开始倾斜并且有了颜色。当第一个归来的人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门的时候,那人和我都同时吃了一惊:我没想到她竟然还是那个叫源源的女孩子,她也没想到我竟然找到了后门,而且依旧坚守。

惊讶并没有阻碍她的反应速度。她在我眨眼的空隙里打开了锁,当我还没来得及把爪子伸进门缝的时候,她已经嘭地关上了门。可是我并不气馁。我走街串巷的丰富经历告诉我:大多居民楼的后门在下班和熄灯之间的空当里都会保持着敞开,我只需要耐心等待第二个归家的人。

可是我还没等到第二个归家的人,门就开了,从里边。源源走出来,站在窄窄的门缝里,用自己的身子挡着我的进路。她的食指和拇指中间,捏着一块东西。她的姿势有些奇怪,手伸得很远,没派上用场的那几根指头微微翘着,仿佛捏在她指间的,是一块刚刚涮过马桶的脏布。

她把那东西扔到我跟前,说“吃吧你”,眉眼里带着一丝接近于温和的笑意。

随后她关上了门。

我打量了一下扔到我脚边的那块东西,是一块鱼,和中午那几块鱼有些相似,说不定就是从同一个饭盒里挑出来的,只是这一块的表面看起来更加富有光泽。我低头闻了一闻,有一丝微微的甜意。我没在乎。经过几个小时的探测和等候,中午落在我肚子里的那些食物已经消化殆尽,我感到了第二轮的饿意。我开始狼吞虎咽。

我并不知道,我正在犯一个一生中最大的,而且是致命的错误:我吃进了一块蘸过了敌敌畏的食物。

我出奇健壮的体魄使得那块鱼里的毒素在我体内以飞快的速度蔓延,几分钟之后,我就躺倒在地上,在我心爱的母猫家的后门边上。

这就是我,一只三岁零两个月的流浪猫的故事。

我是说,这是一个版本的故事的终结。而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一个比三年零两个月长得多的版本的故事,正要徐徐展开。

我变成了一股烟,飞上了天空。这个说法并不准确,因为烟有形状,我没有。我不再具有脑袋四肢和躯干,我在失去这一切之后感觉无比轻盈。我发觉随着躯体的消失,时间也消失了,距离也是,我想去哪里,我就已经在哪里。我曾经把走街串巷,从一家房顶跳到另一家房顶,在手指宽的篱笆缝里挤进我身体的生活方式叫作自由,现在我才醒悟过来,我在人世间所有的日子,充其量不过是被时间和距离两条绳索束缚着的一种囚禁方式。

我飘在半空中,朝地面俯视,我看见一群放学回家的孩子,正围着一只躺在地上的死猫看热闹。那只猫的嘴边挂着一圈白沫,身子滑稽地固定在一个抽搐的姿势里,一只爪子往前伸着,仿佛在尽力够一样东西;另一只爪子往里缩成一个半圆,似乎在躲避另一只猫的追捕。有个孩子用一根树枝捅着它翻了个身,仰面朝天的它就露出一个沾满了泥土的黄肚皮。又有一个孩子在众人的怂恿下,拽着尾巴把那只死猫倒提了起来。一股腥臭的黄色液体,顺着它的肚皮滴滴答答地流到了地上。我厌恶地闭上了眼睛。

那是我的尸体,是我脱在人世间的一件衣裳。只有脱下了这件衣裳之后,我才明白那个曾经让我如此引以为傲的躯体,原来竟是这样一副丑陋不堪的臭皮囊。

我毫不费力地翻越了那堵曾经是不可攻克的屏障的高墙,绕开那棵开始有了第一丝花意的桑树,飘过那个拉满了晾衣绳的院落,飘进了一户严实地关着门的人家。现在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我的进路,墙不能,玻璃碴子不能,门不能,锁更不能。

我进了屋,悄悄地蹲在一个角落里,观察着屋里的情景。这间屋大概是这户人家从前用来做见客和吃饭用的场所的,因为屋角里依旧还摆着饭桌碗柜和两张藤座椅。或许是因为人口增长的原因,这间屋后来又被隔成了卧室,因为另一堵墙边放置着一张双人床和一张小书桌。那堵把房子的其余部分隔离开来的墙,看得出来是一层很薄的木板,甚至没有上过漆,只是糊了一层早已变了颜色的白纸,接缝的地方翘起了硬脆的黄边。床头贴了一幅电影海报,书桌上方挂了一张镶在镜框里的先进工作者奖状。

书桌有两只抽屉,一只上了锁,另一只没有。我看见那个叫源源的女孩,把那只没上锁的抽屉整个端出来放到了地上,然后跪在地上,把手伸进那个上了锁的抽屉的隔板,摸索着从那里掏出一个信封。女孩用唾沫打湿拇指和食指,把信封的口子捻开了,取出一张薄薄的纸币,又把信封合上,透过隔板放回到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再把地上的那个抽屉摆了回去。女孩做这一连串的动作时,轻车熟路,有条不紊。

女孩打开书包,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铅笔盒,把那张纸币折成一个细条,小心翼翼地放到铅笔盒的垫纸底下。一只花猫走过来,蹲在她的脚边,轻轻地喵了一声。她瞪了它一眼,说:“你敢告诉她,我就踩扁你。”猫凑过脸去,伸出舌头讨好地舔着女孩的手。

这是一只看起来多么俗气的猫啊,轻浮的皮色,臃肿的身材,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是一股隔着一条街都看得清的奴颜。天啊,这难道就是那只一刻钟之前还令我神魂颠倒,让我为她搭上了一条性命的女王咪咪吗?此刻仿佛有一只天外伸过来的手,一下子抹去了蒙在我眼目上的迷翳,叫我看清了残酷得令人牙齿都发冷的真相。

那只手是死亡。只有死亡才拥有这种你活了一辈子都不会具备的能力。死亡抹去了色彩,擀平了情绪,把想象力砸成一地碎碴,死亡叫世上万事万物都回归到最原始的本真。死亡剥开了咪咪的皮,敲瘪了它的骨头,让我看见了里面的骨髓。假若我活着的时候就看见了它的骨髓,我何至于为它付出了自己的性命?可是我若不是死了,我又如何能看得清它的本真?我知道我走进了一条被哲学家们称为“悖论”的死胡同。

女孩转过身来,随意瞟了身后一眼。那是我所在的地方,可是她不是在看我,因为她不可能看见我。而我,则终于可以借这个机会认认真真地研究一下她的眼睛。这是怎么样的一双眼睛?从内眼角到外眼角,满满地堆聚着一片九个太阳也融化不了的坚冰。这眼睛叫一切不幸落在里边的东西顷刻之间也结成了冰。

到底是什么样的脑子,能让人生出这样一副眼睛?到底是什么样的脑子,能叫一个七岁的孩子,想到在一只偶然爬过她脚边的蚂蟥身上撒盐?能叫她用蘸了敌敌畏的鱼块,毒死一只与她素昧平生的街猫?

我发觉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飘离了屋角,陷身于一个黑黢黢的洞穴中。那洞穴里找不到一丝有光的缝隙,到处都是高低不平的沟壑,四壁潮湿稠黏,像铺了一层还没有结痂的沥青。

过了半晌我才醒悟过来,那是女孩的脑子。

皇天,我钻进了女孩的头颅!

我开始害怕起自己刚刚获得的那份自由。我的自由已经没有任何边界,它可以带我去任何一个空间,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意念。我活着的时候,意念和行为之间还隔着千山万水的屏障,死神把千山万水轻轻一抹,现在我的意念可以在瞬间成为行为。我再也无法控制我的行为,因为我无法控制我的意念。

那天晚上,女孩的母亲下班回家,看见女孩蜷着身子躺在床上,吃了一惊。这个脚下安了风火轮的女孩,平日里极少在不属于睡觉的时间里和床发生联系。母亲问你怎么了?女孩哼了一声,说头疼。母亲有点慌,赶紧拿出体温计给她量体温。三十六度七,一切正常。母亲开始用狐疑的眼光看着女儿,说你是不是不想写作业?母亲的问话不无道理,因为女孩对课程对作业从来没有表示过兴趣。若在平时,女孩还没听完母亲的话就该跳起来了,用比母亲响数倍的声音表示她的抗争,可是那天她没有。不是她不想,而是她没有力气。她只是倦怠地斜了母亲一眼,无语地闭上了眼睛。其实女孩那天没有撒谎,她果真头疼。当然她并不知道,她的不适缘起于我。那天我正在她的脑子里来回行走,探测地形,寻找可以安歇的角落,并开始习惯这个崭新的环境。

那天当我在这个名叫全思源的女孩的脑子里筑巢时,我绝对没想到我会在那里一待就是十几年。刚开始时纯属好奇。我活着的时候,就是一只充满了好奇的猫。就是因为听从了好奇的引领,我才会走上了通往咪咪家的死亡之旅。我死了,又把生前的好奇带到了身后的世界,再乘以倍数。后来,我在她的脑子待久了,好奇就渐渐变质,变成了仇恨。我开始想念活在世上时从一家房顶跳到另一家房顶,在街角随意邂逅母猫,对她唱花腔高音情歌,拉她在树荫之下偷欢的日子。我终于明白:死是一条如此决绝而不可逆的路,我在得到了绝对大自由的同时,也已经无可挽回地失去了那些带着些许束缚的相对小自由。我怀念我曾经拥有过的小自由,我甚至捎带着怀念起那些我曾经厌恶的束缚和边界。我憎恨这个让我夭折的冷血女孩,我开始设计并一一实施我的报复计划。

我在她的脑子里恣意横行,兴风作浪,把她原本瞬间即逝的小恶作剧念头,捏塑成一个个具体的捣乱行动,把她从童年向少年行走的路途上的每一丝躁动不安,都演绎成惊天动地的轩然大波。我看着她像毒瘤一样地成长起来,不停地伤害着自己也伤害着父母,我忍不住在黑暗中发出无声的大笑。她让我在剧痛中猝死,我却要让她在钝痛中长久地活着,一天一天地经受煎熬。

源源放学之后,没有马上回家。她用不着,家里并没有人在等着她,追问她放学到吃饭这段时间的去向,因为所有的人都比她回来晚。家里很少有全体聚齐,在一个时间点一张桌子上吃晚饭的时候。上一次这样聚齐,是大年三十的晚上。爸爸和外公不能按时回家吃饭,是因为他们都是各自单位的头儿,他们要等到别人都下班后,才能处理上班时没法处理的事。外婆在单位里连个最小的头儿都不是,但却管着一个单位的嘴。外婆在食堂工作,只有伺候完了加班人员的晚餐,才能回家。全家最有可能按时下班的人是妈妈。妈妈只是一所中学的教书匠,上完课原本就可以直接回家,可是妈妈这几年在管着市里的一个重点高考班,去年妈妈班级的升学率是百分之九十一,包括大专在内。今年妈妈的目标是百分之九十五。那是妈妈对领导说的,其实妈妈暗地里已经给自己打了埋伏。妈妈真正的目标是百分之一百,所以妈妈几乎晚上都不回来吃饭,连周末也是这样。

但这并不是说没有人管源源的晚饭。现在的日子过得松快了,连路边的野猫都能在垃圾桶里找到油腥,所以源源从不用担心她晚饭的来源。一般情况下,外婆会趁午休的时候,带些食堂的熟食回来给她放学后先垫个底,然后等下班回家再煮一顿略微正式些的晚餐。如果外婆没带东西回来,源源也总是可以在街角的小铺子里买一碗馄饨或者炒年糕。源源的脖子上常年挂着一个小布包,里边装的是进屋的钥匙和零钱。她不像别的必须在外边吃饭的孩子那样,想方设法从嘴里抠出几个零花钱。她可以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因为她的零花钱另有来源。妈妈抽屉里的钱总是会长着脚走进她的口袋里,一小张一小张,神不知鬼不觉的。

她也用不着赶着回家做作业。作业通常是在妈妈回家之后和熄灯上床之前的那个狭窄时段里完成的,她从来不在别的时间里把精力浪费在功课上。“完成”在这里是一个偷梁换柱的词语,真实精确的说法是“糊弄”,她其实只是为了在妈妈的眼前制造一种用功的视觉假象。她刚上小学一年级,却完全没有一年级学生对学校生活的那种新鲜向往。她对上课丝毫不感兴趣,不是因为跟不上进度,而是因为她即使把脑子的运转速度放慢到乌龟爬行的步伐,课程依旧还会被她远远地甩在身后。她很难理解,一件用半句话就可以解释清楚的事,老师为什么要费上半个钟点。她的耐心不是在后来的日子里被生活慢慢磨薄的,她生下来时,耐心就已是一张千疮百孔的破纸了。

她不喜欢学校,倒不全是因为功课,也因为寂寞。她讨厌班里那些穿着粉红色衣裙,辫子上系着五彩蝴蝶结,连铅笔盒上也要贴一朵塑料花,动不动就把自己融成一摊泪水的女孩子。她不喜欢诸如跳绳、跳橡皮筋、抓沙袋、钩绳花之类的女孩游戏。她五岁的时候,外婆给她买了一个洋娃娃,她在拿到手的半个小时之内,就把它成功地变成了一堆废屑。她把它当成了断肢再植和心脏移植的试验品—— 她在科普电视节目里看到了这些手术的直播。她用刀子割开洋娃娃时,发现胳膊里压根没可供再植的血管神经和骨头,胸腔里装的根本不是心脏,而是一堆肮脏的刨花。从此她对一切女孩的玩具彻底失去了兴趣。

她总觉得她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其实是个男孩子,只是在钻出妈妈的身子以后,被某一个居心叵测的医生装进了女孩子的外壳里。她心里装的那个男孩总想在男孩堆里寻找同伴,和他们一起为一个破皮球你推我搡地跑出一脸一身的臭汗,用自制的弹弓打碎一盏盏路灯,惊飞冬日里泥塑木雕般站在电线上发呆的麻雀。可是男孩子的眼睛都近视,他们看不见她心里的那个男孩子,他们只认得她套在男孩外头的那副女孩皮囊。他们的周围是一圈铜墙铁壁,门上写着大大的“女孩莫入”。她脸皮再厚,也钻不进他们的世界。

她知道自己既不是真正的女孩,也不是真正的男孩,她只是从男孩和女孩身上掰下来的一些碎片。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这些碎片像泥巴一样重新揉捏过了,把她变成了一团男孩和女孩都不认得的怪东西。她走的那条路,是男孩和女孩都躲着的窄路。她用不着快跑,因为前边不会有人等她。她也用不着刻意慢下步子,因为她身后也不会有人追她。即使只有七岁,她已经明白这辈子她注定会是一个孤独的人。

这天放学之后,源源在中山公园的凉亭里待了一阵子。这个时候的公园人烟稀少,凉亭里只有三两个老太太在听一个瞎子断断续续地唱鼓词。鼓词通常是在晚饭之后才开场的,瞎子这时只是随意练着嗓子。瞎子唱的是岳飞辞母从军的片段,用的是瑞安方言,源源只听懂了七八分。不过不要紧,她对歌词并没有多大兴趣,真正迷住她的,是瞎子那双长着黑黢黢指甲的手。她看着他那几个没有眼睛引领的手指,在三根弦之间娴熟地找着路,揉搓勾弹出时而如疾风暴雨,时而如涓涓流水的叮咚声,只觉得吃惊。她没想到手也能唱歌,手唱出来的声音,倒比嘴更能抓心。

等她终于听腻了鼓词,起身往家走时,日头已经低矮下来了。在离家门口不远的一条街口,她发现了一群蹲在树下玩香烟纸壳的男孩子。香烟壳五花八门,每一张都折叠成一个三角形。游戏规则很简单,就是把所有折成三角形的纸壳都摆在地上,每个男孩随意挑一张出来,轮番掷在地上,看谁的力气大,能把地上的烟壳扇得翻过身来。而那些翻过身来的烟壳,就归那人所有。那些烟壳仿佛都长了一根根细绳,拴着源源的脚,叫她忍不住要往那堆人里凑。

被折叠得缺了一只屋檐的大前门,丢了一只翅膀的飞马,断了半根麦穗的大丰收,残了半朵花蕾的牡丹……这些散落在地上的烟壳,源源都眼熟—— 她在外公和爸爸的口袋里见过。男孩太傻,只知道使蛮力,烟壳掷在地上发出空洞而响亮的声音,却只够扇起一线飞尘,其余的烟壳依旧匍匐在地上,纹丝不动。源源知道假若她上了手,那些烟壳不出一刻钟很快就会全部归她所有,因为她知道怎么支使她的手腕子。她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她的胳膊在空中飞过时留下的弧线和生出的风,这些图像越来越清晰鲜活,终于忍不住从她的脑子里爬出来,钻出了她的喉咙。

“笨蛋,蠢猪,你懂不懂怎么玩啊?”她听见自己大喊了一声,手里已经抢过了一个折成三角形的烟壳。

男孩子怔了一怔,扭过身来,发现了身后站着的那个头发剪得很短、身穿一件蓝色灯芯绒外套的女孩子。

众人很快就清醒过来,他们彼此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把舌头伸出来,卷成一个长卷,从长卷中间的那个空隙里发出一阵哧哧的气声—— 他们在模仿放屁的声响。有一个领头模样的男孩唰地扯开了裤裆的拉链,从里头掏出一条细细软软,白得仿佛从没见过天日的东西,对着源源抖了几抖,说:“有本事你尿一个我看看。”

源源掉头就跑。跑出很远,还听见男孩们的笑声,在锯齿似的割着她的耳朵。

她跑到家,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急急地开门。钥匙在锁孔里转了几圈,锁舌却纹丝不动,她突然意识到:是有人从屋里上了反锁。锁是新换的保险锁,把手边上有一个钻头留下的窟窿,妈妈怕漏风,就用一个小纸卷把那个洞眼塞了。源源取下头发上的夹子,捅出了纸卷,发现有一股细细的热气从那个小洞眼里袅袅飘出。

她趴上去,看见屋里有两个人。洞眼太小,她看不全头脸,只看见了两截身子。一截身子似乎正从床上起来,一只手正急急地扯过一截墨绿色的衣服,来遮掩身上某个白花花的部位。另一截身子已经离开了床,正慌慌张张地提着裤子。源源猝不及防地看见了那人两腿分叉的地方,耸立着一坨涨成紫酱色的仿佛随时要炸裂开来的东西。源源这才明白,原来钥匙孔里漏出的热气,是从这东西上冒出来的。刚才街上那个玩烟纸壳的男孩子从裤裆里掏出来的,应该就是这个玩意儿。她只是不懂,那条凉软的细豇豆,换了个身子,如何就能肿胀成这样一根热气腾腾的粗香肠?

癞蛤蟆。流着脓的蚂蟥。绿头苍蝇。腌菜缸里的蛆。马桶盖上没擦干净的屎……

源源的脑子里飞过一样又一样的脏东西,却没有一样比那根从裤裆里掉出来的肉肠更叫她恶心。她撒腿就跑,鞋尖踢得一路尘土飞扬。跑到没路的时候,她就蹲在了一堵墙根上,撕心裂肺地呕了起来。她还饿着肚子,呕出来的只是酸水。几口之后,连酸水也没了,她还是忍不住想呕。她觉得她的胃里装了满满一袋的鼻涕和脓水,她就是吐上三天三夜,也吐不干净那里头的龌龊。

那晚她终于回到家的时候,除了妈妈以外所有的大人都回来了。饭桌上坐着一个客人,是居委会的组长老黄。碗筷已经摆好了,正等着外婆把汤端上来。爸爸问源源怎么回来这么晚?源源说学校里在排练节目。这是她在路上就想好了的借口,她甚至想到了一些很具体的细节。可是那晚她编织得天衣无缝的谎言并没有派上任何用场,爸爸只是随口说了一声“什么老师啊,不怕学生得胃病?”就没有再往下追问。

外公指了指老黄,说:“源源你叫过黄奶奶了吗?今天黄奶奶给咱家送春联挂历来了,我们留奶奶一起吃饭。”老黄扯了扯身上那件墨绿棉袄罩衫的前襟,斜了一眼外公,说:“我有这么老吗?怎么就成奶奶了?”外公就嘿嘿地笑,说:“我们源源要是叫你阿姨,你就比我小了一辈,你这是吃亏。我怎么能让你吃亏呢?你只好委屈一下。”

源源不说话,脸拉得像一根干在枝头的秋丝瓜。老黄不以为忤,温软地笑笑,说:“孩子你饿了吧,赶紧吃饭。”源源抬起眼来,直直地看着老黄。源源在搜寻女人的心虚,而女人却在丈量源源的胆气。最终,女人找到了源源胆量的边界,源源却没找到女人心虚的迹象。

今天的饭菜比往日多了几个花样,源源却没有胃口。外婆往她碗里夹了一块红烧肉,她拿筷子去挡,没挡住,倒把筷子弄丢了一根。她弯下身拾筷子,发现桌子底下有两条腿像受了惊的兔子,猝然分开。

源源挑了几挑饭,就放下碗,一个人去了厨房,怔怔地看着窗外那一团湿漉漉的仿佛淌着鼻涕的月亮,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过了一会儿,外婆端着一个装满了脏碗筷的脸盆走进来,开灯看见坐在板凳上犯愣的源源,吃了一大惊,说:“你这个孩子,黑灯瞎火地坐在这里,要吓死你先人啊?”

外婆哗哗地开着水龙头洗碗,洗完一只,源源就接过来,拿毛巾擦干,再放到碗橱里去。外婆瞟了她一眼,说:“今天是怎么啦?什么时候见你在厨房里抬过一指头?”

源源没回话。她心里有好几句话在你死我活地打着架,她不知道该把哪一句先拽到舌头上。

“我看见,那个姓黄的……”她终于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你,什么也没看见。”外婆斩钉截铁地切断了她的话尾巴,脸色平静得像一张没有任何字迹和折痕的纸。

源源升初中那年,和妈妈发生了一次激烈的冲突。其实在那之前,她们之间已有过无数次的摩擦,而且摩擦的频率随着源源的长大变得越来越密集。母女两人像包裹了铁皮的动物,无论是为了一只还残留着饭粒的碗,一排没刷干净的牙齿,还是一张在好看和难看之间尴尬地徘徊的成绩单,都会唰啦啦地蹭出一片火星子。皮上的旧伤还没来得及长好,又蹭出了新伤,于是新伤和旧伤就碾压成了一层硬痂和死皮。可是那无数次的碰擦,却似乎只是为这一次的冲突做着预演,这一次,她们才真的伤到了筋骨。

源源成绩平平地从小学毕了业。当过多年班主任的妈妈,早就看出了源源的成绩并非完全受天分之累,她决定收拢每一个一度自由敞开着的网眼。妈妈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把源源拽离按学区划分的那所学校,而转入到她所执教的中学。这样,即使她再忙,她的同事也可以接替她警觉地放哨站岗。

只是她没想到这件事竟会遭到女儿如此激烈的抵抗。

开始时妈妈以为那不过是源源诸多孩子气的叛逆行为中的一桩,最终这股气会在奔腾和叫嚣的过程中消耗完自身的能量。可是妈妈错了。妈妈没想到这股能量在持续了整整三个月之后,依旧保持着最初的那股蛮劲。她发现在女儿身上,爆发力和耐力是两条长度相等的线。

源源拒绝在规定的时间吃饭上床,用剪刀把书包铰成碎片,撕毁课本,甚至跑到妈妈的教研室和校长办公室,控诉妈妈破坏学区划分政策的行为。妈妈最初的回应是下意识的,源源打出来的拳头有多狠,妈妈打回去的力量就有多狠,甚至更狠。妈妈把周围的人罗织成一张密集的铁网,把源源完全隔绝在其中。周围的人里包括爸爸、外公、外婆、街坊邻居、班主任、任课老师,甚至源源班级里的同学。偶尔从铁网底下凿个小洞钻进来,偷偷地给源源送一星半点接应和抚慰的,只有外婆。可是源源不稀罕。阵营已经形成,非此即彼,没有鸣锣响鼓地成为她同盟军的人,便都是她的敌人。

突然有一天,妈妈似乎从梦中猛然惊醒,意识到了自己的谬误。她明白了如果靠拼蛮力,她永远不是比她年轻二十多岁的女儿的对手。要想制胜,她必须设立另外一套力学原理。于是她不再回应源源打过来的拳头,她漠视源源的愤怒,如同漠视一片风吹落的叶子,或是一块脚踢起的土坷垃。源源的每一拳都落在了空气里,她失去了接应她力气的那股力气,她扑了空,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她开始感觉不知所措。

可是十四岁的脑子是一块吸水能力极强的海绵,源源很快就适应并吸收了妈妈那套新的力学原理,并在上面揉进了自己的创新。她明白她和妈妈之间的战役,极有可能会拖上整整一辈子,她得审慎而节制地使用她的力气。于是她就把愤怒的咆哮,渐渐转化成沉默的反抗。

她从垃圾桶里把剪碎了的旧课本捡拾回来,粘补好封面,在里边塞进王朔的小说。她的爱好年年翻新,什么时候跟什么时候都不一样。十四岁时的某一个季节里她痴迷的是王朔。有一阵子上课,她在老师探照灯一样的目光之下,泰然自若地把一本《过把瘾就死》从头翻到了尾。当时她还没有意识到她对痞子文化的兴致已经接近尾声,下一个追逐目标将是武侠世界的自由和侠义。几天之后,她就要踏上摒弃王朔投奔金庸梁羽生的途程。无论那个被透明胶带纸修补过的课本封面之下还会匿藏多少本小说,她都知道那里面永远不会有琼瑶、三毛或者张爱玲。她对那些小女人的无病呻吟不屑一顾,即使经过了再多的摔打和历练,即使她将遍体鳞伤甚至粉身碎骨,她都永远不会变成一个小女人,也永远不会喜欢一个小女人。

那个学期结束时,源源把那张三门功课不及格的成绩单,坦然地摆在了妈妈的书桌上。她不怕妈妈,因为她和妈妈都知道,在这场沉默的角力中,谁先失去镇静,谁就是输家。她带着一丝快意,冷冷地观看着妈妈脸部表情的变换,她在等待着妈妈率先失态。妈妈的五官开始扭曲起来,眼睛一只高一只低,嘴角抽抽地斜向一边。那一刻妈妈看上去几乎像一个中过风的病人。源源刹那间有一丝惊恐,但她没有把惊恐放在脸上—— 她明白只要允许她的心里裂开一条细缝,怜悯就会立刻冒头蔓延,导致势均力敌的胶着战势瞬间崩盘。

妈妈没说话,只是把自己锁在了屋里,锁了整整一个晚上。一个星期之后,源源意外地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转学同意书,来自她现在所在的学校;另一封是入学通知书,是从按学区划分的那所学校寄出的。妈妈终于意识到了事情已经不可能比现在更糟,她决定放手。这场耗时几个月让双方都感觉精疲力竭的持久战,就这样以妈妈的妥协而告终。

当然,当时妈妈还不知道,这只是未来诸多妥协的一个开端而已。

源源虽然没有混过江湖,至少那时还没有,但是她对江湖路数却略知一二。她明白每一项自由都有价码,而她的价码就是一张看得过去的成绩单。于是在新学校里,她就把从幼儿园起就谙熟了的巧劲,在功课上发挥到了极致。她知道如何精确地掌控力气和分数之间的关系,精确的意思就是误差在三五分之间。她通常会用不多也不少的力气,换取比及格线略高一点的成绩,而把省下的工夫,花在她更感兴趣的事情上。

后来她就是沿袭这种方法,一路考进了一所三流大学的。

这一刻她的兴趣是抽烟。

也许,抽烟的诱惑很早就匍匐在她所经之途等候着她,可是她和它脸对脸地相撞并被它扑翻在地,却是在她十五岁的那个夏天。那天她在家里做暑假作业,没看几眼书就心神涣散起来。百无聊赖之间,她突然发现了爸爸遗忘在桌子上的一包烟。是云烟。她刚记事的时候,就发现爸爸的两片嘴唇之间,永远沾着一根冒烟的小棍子。等她略微长大了些,她才知道那根棍子有个名字叫香烟。到六七岁时,她就已经能分辨烟的品牌了。不是从字上—— 那时她还认不了几个字,而是从烟盒的图案上。

爸爸最早抽的,是最便宜的八分钱一包的劳动牌。后来,家里的境遇略微好了些,爸爸就升级到了飞马、前门、牡丹。再往后,是带过滤嘴的凤凰。再往后,就到了洋烟泛滥的时节,爸爸的烟盒变成了三五、骆驼和登喜路。洋烟的时代没有能够维持多久,爸爸很快就转向了大中华。爸爸对大中华算是长情的了,可依旧还没能修成终身的厮守。一年前爸爸弃大中华而去,迷上了云烟。狠,猛,纯。这是爸爸对云烟的评价。爸爸说人抽过了云烟,就会绝了对其他烟的念想。这样的话爸爸从前也说过,说的是别的烟,源源从不当真。

那天那个红颜色的云烟盒就静静地躺在源源的书包边上,包装纸沾过爸爸身体的潮气,已经丢失了最初的挺括。撕破了的封口里,一根烟探出半个脑袋,贼头贼脑地盯着她看。从小到大,她见惯了父亲和外公抽烟的样子,她叫得出市面上流行的每一种烟的牌子,她对所有的烟都是一种习以为常的漠然。可是这天下午,那个烟盒长了手,不停地在勾扯她的心。她不知怎的就扛不住了,上了它的钩。她扯出那根探头探脑贼眉鼠眼的烟,用煤气炉上的火苗点着了,轻轻地转了一个圈,就送进了嘴里。第一口稍稍有些惊惶,她被辣得呛了一呛。她知道那是她的学费,她只是没想到她的学费竟是这样低廉,因为从第二口开始,她就找到了姿势和节奏。当她把那根烟抽到了头的时候,她惊奇地发现:她已经懂得如何用控制呼吸的方法吞吐各种形状的圆圈,仿佛她已经经受了一辈子的操练。

那天她捏着那根抽到了头的烟,转来转去想给它找个栖身之处,这时她看见了凳子上搭的那件蓝裙子。裙子是妈妈刚刚给她买的,是让她穿了去参加外婆的生日晚餐的。她的衣柜里,还有许多条大同小异的裙子,那是她多年的积攒。不,确切地说,那是妈妈多年的积攒。这些裙子她只在妈妈钉子似的目光底下试穿过一两回,然后就成了她的永久库存。她喜欢夏日里坐在窗前,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女孩子穿着裙子走路的身影,可是她无法忍受裙子在自己身上的感觉。刚开始她以为是风格上的不适宜,后来她才明白那是一种过敏,一种像青霉素一样可以致死的过敏—— 裙子带给她的难堪几乎等同于赤身裸体。

她走过去,撩起椅背上的裙摆。多好的面料啊,细致密实的针织纤维,几乎闻得见棉花在田野里吸收存储的阳光。那一朵又一朵的花,从蕊到瓣,用了多少层出神入化的蓝颜料啊。这样的裙子是街上每一个女孩子的梦—— 除了她。可惜啊,可惜了妈妈。妈妈以为她不喜欢穿裙子是因为裙子不够漂亮,所以妈妈徒费心机替她一件一件地寻找合适的裙子。妈妈还要过很久才会最终明白:她不喜欢裙子,是因为裙子本身。世上相隔最远的距离,不是拐出了轨道的曲线,而是母女的心。

她拿起烟头,朝着裙摆戳了下去。空中泛起了一丝棉布的焦煳味,一朵花蕊里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虫孔。她扔了烟头,把裙子整整齐齐地折叠起来,放入了箱子,和它的同类一起。她不用着急,她还有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可以慢慢编织一个她为什么不穿这条裙子的理由。

她就是在那个暑假的下午开始抽烟的。最先是偷爸爸和外公的散烟,后来是偷爸爸的散钱去学校附近的小店买烟。其实那也真算不上是偷,因为爸爸的钱多得像空气一样贱,一抓就是一把。她有时甚至觉得家里那些抽屉啊钥匙啊都不过是一种虚设的形式,就像花花绿绿的包装纸,仅仅是为了提醒她里头装的是礼物。

“你是谁,你?”

刘年大声叫嚷着。

刘年的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也没经过舌头牙齿和嘴唇。刘年的声音是从心里直接蹦出来的,在胸口炸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刘年浑身都散发着焦煳味。

“乔乔你不要开口,什么都不要说!”

源源冲过来,死命去掰那只掐在乔乔腕子上的手。那只手像是一把加了固定圈的铁钳,怎么也掰不开,乔乔的指头在钳嘴里渐渐变成了青紫色的腊肠,指间的那根烟掉了下来,落在还残留着昨夜雨水的路面上,嗤的一声腾起一缕青烟。

“你比她大这么多,你怎么可以……”

刘年没能把一句话说完。愤怒像一根点着了火的雷管,沿着他的神经网络飞快地蔓延,烧毁了所有的接头,那一刻他脑子里没有一根神经是相互串联着的。

刘年的话也对也不对。乔乔看上去比源源足足高出一个头,但乔乔虽然身架子高,实际上却只比源源大九个月。源源上初三,乔乔上高一。源源在自己班级里没有一个朋友,乔乔也是,于是两人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朋友。

乔乔脸色煞白,嘴唇颤颤发抖。她咯咯地咬着牙齿,想咬断泪水走向眼睛的通道。那个人高马大的身躯只是一个不堪一击的玻璃壳,里头藏着的,是一个未曾真正见过世面的十七岁的小灵魂。

“我……”乔乔松开嘴,刚扯出一个字,眼泪就夺了路,顺着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婴儿肥的颧骨滚落下来。

“你松开她!”源源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

源源感到她手腕上有一股疼痛,正顺着她的胳膊一路蔓延,侵入她的左胸,心脏开始收缩抽搐。她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才明白过来那只铁钳一样的手,并没有掐在她的手腕上,她只是感受到了乔乔的疼。乔乔的身上仿佛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发射台,而她的脑子则是一个同样秘而不宣的接收器,她的接收器只能破译来自乔乔那一个频道的信息。从她认识乔乔的第一天起,她就能感受到乔乔身上的细微情绪变化,有时靠话语领路,有时则是在沉默的黑暗中摸索。沉默比话语更可靠,因为话语常常带错路。乔乔虽然比她大,可是在乔乔面前,她却更像是大人。

“松开?可以,在校长办公室里。我倒要叫他看看他都教出了什么样的学生。”刘年咆哮道。

从抽第一根烟起,源源就知道她迟早会被抓捕,她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竟然会发生在一年之后。具有鹰一样厉眼的妈妈,竟没有注意到她书包上烟头烧出来的焦洞,嘴里令人生疑的气味,还有裤子口袋角里堆积的零散烟末。她没想到最后让她翻了船的,竟是这么一个僻静的去处。这是一条死胡同,窄小得连一辆三轮车都难以掉头。除了巷子里的居民,这里极少有外人路过。而且早上的这个时候,家里所有的大人都急赶着上班,她没料到她会在这里中了爸爸的埋伏。不过,她并无丝毫懊丧之意。她从父母的眼皮底下偷走了一年的逍遥,她已经白白赚得了三百多个日子的自由,即使是死,她也已经够了本。

“你放了她,我就告诉你实话。”

源源终于镇静下来,想出了她的招。刘年狐疑地看了女儿一眼,终于犹犹豫豫地松开了乔乔。

“是我教会她抽烟的。”源源冷冷地说。

“我不但教会了她抽烟,我还给她提供了烟。不信你搜一搜她的书包和口袋,她身上保证连根烟毛都不会有。”

“我知道你要问我的烟是哪里来的。我告诉你,我的每一根烟都是你提供的。今天从这个盒子里摸两根,明天从那个盒子里拿半包。你没发现你最近烟抽得比过去凶多了吗?妈妈数落你的时候,我其实是真想帮你说话的,不过那样只会让她更加生气。你想想就明白,她一定宁愿你抽得更多,也不愿意看见我学会了抽烟。我说得不对吗?”

刘年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裤袋里,摸了摸里边的那盒烟。用不着仔细数,凭着手指的感觉他就知道大概还剩下七八根。这盒烟是昨天晚上新拿出来的,那时源源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作业,或者说正在摆出做作业的架势。这就是说,最近的一次盗窃行为,发生在今天早晨他起床和出门之间。他竟然毫无察觉。

“你还可以问到底是谁教会我抽烟的?”她挑衅地看着他说。

“谁?”他没接她的目光,他知道那目光不怀好意。

她顿了一顿,才说:“是你。”

“你十五岁开始抽烟,我也是。你爸爸那时已经死了,可是你妈妈还在。你妈妈都没有管你,你最好也别管我,咱俩生而平等。”

刘年觉得脊背上的那根骨头突然被剔走了,他站不直,身子如一刀散肉,软绵无力地瘫在身后的那堵墙上。

“还要我领你去见校长吗?”源源问。

那天源源放学回家,一路上都在期待着一场疾风暴雨,没想到晚上见到妈妈,妈妈脸上竟然是一片风平浪静。风平浪静的意思是:妈妈的言行举止虽然没有比平日更松,却也没有比平日更紧。妈妈那晚,不,妈妈一连几天的表情,都是一条没有多少起伏的直线。源源在惴惴不安中熬过了一个星期,才终于断定爸爸没有把早上看见的事告诉妈妈。

妈妈没什么变化,变的反而是爸爸。爸爸把平日里囤积的烟一条条一盒盒地都编上了号码,锁进了五斗橱的抽屉,并把唯一的一把钥匙放在设了密码的公文包里。爸爸把烟看得很紧,却把钱包放松了。爸爸开始给她买一些过去她不仅不敢问,甚至连想也不敢想的礼物,比如随身听,比如名牌钢笔,再比如同时可以作为录音机使用的三波段收音机,爸爸甚至时不时地塞给她面额不等的零花钱。爸爸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她通往五斗橱囤货的路,可是爸爸似乎不明白获取香烟的道路还有千条万条,而零花钱是其中最便捷的一条。

过了一阵子源源才明白过来,爸爸其实是在软硬兼施。爸爸的软,是钱包上松开的那条缝。而爸爸的硬,则是爸爸和她中间那个尚未在妈妈面前戳破的秘密。这个秘密是一把低低地悬在她头顶的刀,让她不敢直腰挺胸抬头。在这把刀下她只能有一种活法,那就是战战兢兢,小心做人。

可是无论这把刀离她有多近,她都戒不了烟,她只能更加谨慎地选择抽烟的时间和地点。她从不把烟带到家里,她书包的隔层里,如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口香糖。在本该催生荷尔蒙的岁数,她无可救药地迷上了尼古丁。她也和爸爸一样,换过不同牌子的香烟。爸爸年轻时从劳动牌跳到飞马,中间隔的不过是三两级台阶。而她的第一步跳跃,便是一条鸿沟。她在抽了一阵子云烟之后,就换成了带过滤嘴的女式摩尔。不是因为味道,她只是喜欢那纤细修长的纸卷夹在指间的特殊感觉。她的摩尔阶段维持了两年,久得让她有些吃惊—— 她几乎想不起来有哪件事让她如此长性。后来她和摩尔分手,爱上了维吉尼亚,也是女款。那年她刚好骑在十八岁的线上,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成年,这个年龄在有的国家可以竞选总统了,而在另一些国家里却连酒还不能沾。

就在她七岁烟龄那一年,她迷上了雪茄。那年她大学刚刚毕业,迫不及待地离家去找乔乔。乔乔两年前就去了上海,在朋友开的一家酒吧里做女招待。乔乔让她结识了雪茄,从此她不再尝试别的烟种。有时是一整支,有时切了片,有时把烟丝撕出来,装在烟斗里抽,看身上带着多少钱,也看抽烟时的心境。

妈妈是在她上大学那年发现了她抽烟的秘密的—— 她有些惊讶妈妈竟然没有更早觉察。妈妈那天没有骂她,只是砸碎了一只形影不离地使用了十余年的茶杯。那是一个学生家长送给她的特制紫砂杯,上面篆刻着她名字。妈妈那天出手的劲道很狠,肩膀闪了,手臂上立时肿起一个小馒头。那天外婆也在。外婆打扫完杯子的碎片,才发现地板上砸出了一个半圆形的小弹坑。十几年里妈妈心中积攒起来的怨恨,似乎可以炸平一座城。假如妈妈有足够的前瞻力,能看到这件事和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相比,至多不过是群峰中的一座小丘,妈妈可能也就咽下了这口气。可是妈妈没有。

那把在头顶悬了几年的刀,现在总算落下来了。源源几乎松了一口气:她终于不必再担惊受怕。最坏的已经发生过了,也并没有比她想象的坏到哪里。

在那以后的整整一个星期里,妈妈没和家里的任何一个人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家里那只养了多年的老猫咪咪跳上她的膝盖,用湿濡的舌头试探她的体温时,她也无动于衷—— 通常咪咪一个温存的眼神,就能让妈妈化成一摊稀泥。妈妈的积怨太深,可以宣泄的渠道又只有那么几条,妈妈几乎在每一条道上都磨破过脚。妈妈尝试过诅咒谩骂咆哮冷漠,这一次她尝试的是沉默。其实这不是妈妈第一次动用沉默,可是这一次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太相同。以往妈妈的沉默是石破天惊之前的能量储蓄期,所有的人都能感受到大爆炸来临之前,声波在皮肤上的隐约震颤。可是这一次,妈妈的沉默更像是万念俱灰的绝望。

当然,在未来的几年里,当妈妈有过了更多轮的万念俱灰之后,她才会意识到:每一轮的万念俱灰和后面的一轮相比,又都不能真算作是万念俱灰,因为那灰烬里都还隐隐埋着没灭尽的火星。

这一回妈妈似乎把对源源的怨恨,平均地分摊到了家里的每一个人身上。很快源源就看出来,妈妈生气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爸爸没有加入谴责的队列。有天晚上源源听见爸爸轻声劝慰妈妈:“算了,不值得这么动气,世上还有比这坏得多的事。”后来源源生活里每发生一件腻歪的事,爸爸都是用同样的方式劝妈妈。爸爸的“更坏的事”的标准,往后退了又退,以至于到后来爸爸已经无法判断“更坏的事”要退到什么地步,才能碰到“最坏”。当妈妈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最坏时,爸爸已经不在了—— 那是后话。

有一天早上源源起床,看见爸爸在对着镜子刮胡子。爸爸从镜子里瞧见了她,回过头来对她笑了笑,问她吃没吃早饭?爸爸的语气是讨好的,姿势低得几乎接近地面。她醒悟过来,爸爸的低三下四里蕴藏着的是害怕。那个几年里一直被爸爸用来钳制自己的秘密,如今反而成了她钳制爸爸的武器:爸爸永远不会有勇气向妈妈承认,他在几年之前便已知情。家里连咪咪都知道,妈妈走路时鞋跟擦起的一丝微风,都能在爸爸的神经梢上生出颤簌。

源源仰起头,用倨傲的语气回了一句“没吃,也不想吃”。就在她想骑着话尾的那个高音扬长而去的时候,她突然在爸爸脸上发现了一样东西。不是老,也不是发福,这都是些一日复一日的细微渐变,她不可能在某一刻里猛然警觉。那天早上她猝然发现的,是爸爸眼睛里的星星不见了。记得小时候,爸爸和她说话时,眼睛里就会跳动着细细碎碎的星星,仿佛她是他的海,而他是她的天空。这些星星到底是一天一天渐渐黯淡下去的,和老和发福的过程一样?还是如同太阳坠入海面,黑暗吞噬一切时的瞬间突变?她不知道。那一刻她突然有些心酸,也有些想哭。可是她忍住了。她虽然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可是她已经预见到了在她后边的生命中,还有许多值得哭的时刻,今天肯定不算是最坏的那一个。

一,二,三,四,五……

源源看着房顶,一下一下地数着狸猫在她身体里进出的次数。

这是狸猫的房子,不,确切地说,是狸猫的父亲给狸猫买的房子,地处郊区,遇到熟人的概率极小。这是她跟母亲说去了学校,又跟学校说回了家时最常待的地方。

天花板右侧那盏枝形吊灯的两条枝干之间,有一块形状如女人屁股的褐黄色污迹,那是楼上那户人家渗漏下来的水印。是洗澡水?还是马桶里的秽物?源源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狸猫趴在她身上时,她看到的都会是同一块水迹,产生的都会是同一串联想,仿佛前天、昨天和今天都如水墨糅合在一起,中间并没有明显的分界。

其实那盏枝形吊灯并不是真的枝形吊灯,它不过是一样看得过去的仿制品。那本该是水晶片的地方,粘着的不过是一些打磨得光滑剔透的玻璃珠子。这也符合狸猫的个性,他在意的是像,而不是是。所以他模仿威尼斯吊灯,模仿欧洲名画,模仿富贵,当然也模仿爱情。

其实狸猫也不是真名,狸猫只是一个外号,源自他身上那件一年四季都穿,介乎于黄和褐之间的仿皮夹克衫。狸猫比源源大九岁,原先是乔乔的男朋友。乔乔去了上海,源源接管了乔乔的诸多弃物,其中也包括她的男朋友。不过乔乔不在意,源源也不在意,两人在长途电话或电邮里谈起狸猫,就好像在谈一件她们时常换穿的衣服,穿着时都觉得合身,换下时谁也不会惦记。

源源接管了狸猫,最早是因为乔乔走后在她心里留下的那个洞。是洞就得堵,狸猫就成了最近最便捷的那样充填物。时间一久,源源就觉出了狸猫的顺手。狸猫是她的腿脚,可以随时带她逃离忍无可忍的大学生活。她上的这所大学,正是她母亲多年前作为工农兵学员待过三年的地方。虽然等级早已提升,校舍也已经迁离原先的地点,当时的师资现在也已残存无几,可是源源依旧能从教室的每一条砖缝里,闻出母亲那股让人窒息的正儿八经气味。

狸猫不仅是她的腿脚,也是她的荷包。狸猫有一份工作,但是狸猫的主要收入来源从来不是工资单上那几张数量有限的纸票。狸猫的父亲在西班牙开着一家很有名气的超市,养着一群和狸猫异母的子女。因为这些子女,他无法把狸猫带在身边,也因为这些子女,他对那个被他遗弃在温州的儿子有了愧疚。这些愧疚日后就化成了汇款,连绵不绝地充填着狸猫的钱包,又渐渐化成先是乔乔后是源源的各种生活便利。

狸猫还是源源的垃圾桶,供她一年四季肆无忌惮地倾倒着各样的垃圾。狸猫并不懂得源源常年像阴沟一样馊腐的情绪,可是他不需要懂,他只需要安静地聆听和接收。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无辜眼神,源源就觉得她的愤恨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别的情绪所替代,比如滑稽,比如荒唐,还比如怜悯。

狸猫是她想同时逃离学校和家时的那个难民营,是她擦拭糜烂情绪时的那块卫生纸,也是她手头青黄不接时的那个替补钱包。他吸收销蚀了她对世界的无名愤恨,他负责着她日常所有的生活和情绪开销。她现在也算是蹚过半个江湖的人了,她比从前更加清醒地认识到每一样便利的背后,都贴着一张价格标签。从前她从父母那里赢得的每一个小自由,都得用一张看得过去的成绩单来换取。现在面对狸猫的诸样好处,她很快就发现了另外一种长期有效的偿还方式,那就是她的身体。对她来说身体只是一副皮囊,何时启用,用在何处并无多大差别,倒不如尽快用在一样轻省划算的事情上,于是她就选择了和狸猫上床。

那是一件既谈不上快乐却也并不十分煎熬的事情—— 快乐和煎熬都需要耗费心神,她耗得起体力,却耗不起心神。最近她甚至开始吝啬地使用体力,她把掌控精力和分数之间关系的那套取巧手法,成功地运用到了她和狸猫的床上角力之中,她已经知道如何用最少的体能和心神,来营造狸猫心中接近于天堂的幻觉。她尽管只有二十一岁,有时却感觉像一个被心机掏瘪了身体的老妇人。

六,七,八,九,十……

狸猫今天似乎比平常亢奋,五官被乱了阵脚的呼吸拧成一块滴着水的抹布,额上一绺没有被发胶驯服的头发,在随着身体的节奏一蹶一蹶地跳跃。源源计算过狸猫的耐力,最短三下,最长十五下,今天已经接近峰值,却似乎毫无懈怠的意思。源源随着狸猫的节奏调节着身体的起伏,眼睛却始终盯着天花板枝形吊灯两条枝叶之间的那团黄色水迹。突然间身子一空,她觉得自己变成了那团水迹,正匍匐在房顶上,遥遥地观看着数尺之下那张床上,一具被汗水浸泡成青白色的胴体,在凶猛地拍打着另外一具被它压在身下的胴体。准确地说,另外一具胴体算不上是一整具胴体,因为它的上半身几乎完全被遮住了,只露出两条岔得很开的白花花的大腿。上面那具胴体起伏的节奏单一而精准,每一个节拍都是前一个节拍的复制,连间隙也是。那两爿绷扯成嶙峋岩石状的臀肌中间,蠕爬着一条醒目的青筋。

能钻过这么厚的皮肉爬到表层的,该是多粗的一根筋?

源源忍不住笑出了声。

狸猫终于完了事,从源源身上爬下来,抓过那件搭在床头的泛着汗酸味的T恤衫,给她擦身子。她推开他,拉下掀到肩膀上的衬衫,坐到窗前点起了一根烟。

“你笑什么?”他问。

她不语,只是默默地抽着烟。屋里的空气很浑浊,到处充溢着体液的腥臊。源源打开一扇窗,风钻进来,把涨得铁砂似的空气割开了一个大口子,才终于透上了气。

源源把头探出窗外,闭上了眼睛。风很好,太阳也好,她只是需要重新适应。即使闭着眼睛,她吐出来的烟雾依旧有着自己的队形,一个一个半径大致相等的圆圈,中间缀连着宽窄相差无几的波纹。等到她觉出了指头的烫,她才明白已经把一根烟抽到了头。她睁开眼睛,顺手把烟蒂往墙角的金鱼缸里一扔。嗤的一声,缸里升腾起一股青烟,鱼飞快地闪开,又不知所措地聚拢,水里到处都是尾巴惶乱的划痕。

“源源,干脆我们结婚吧,等你毕业。”狸猫在她身后说。

源源的身子弹了一下,仿佛底下坐着的是一颗已经拉了引信,随时要爆炸的手雷。

她跳下椅子,抓起扔在地板上的牛仔裤套进去,一边拉扯着拉链,一边趿着鞋子往门外跑去。狸猫想拦,没拦住,只好将两个手臂围成一个圈,把源源箍在了里边。

“别走,我不说了,行不?”狸猫央求道。

源源挣脱狸猫,打开书包,掏出夹在课本里的一个小塑料袋,对狸猫扬了扬,说水杯。

狸猫知道塑料袋里装的是避孕药,事后七十二小时内服用的那种。

“成天吃这个,你还要不要……”狸猫没能说完这句话,源源的一个眼神刀似的斩断了他的话尾。

源源服了药,又坐到了窗口。太阳有些偏了,风也不如刚才好。这是星期天的下午,周末已经接近尾声。周六的狂欢已被甩在身后,渐渐逼近的,是周一黑黢黢的不祥身影。

“永远不要再跟我提,那件事。”源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事?”狸猫不解。

“结婚。”源源说。

两人便都不再有话,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日头一点一点地变着颜色,地上的树影越爬越长。

街心的那块空地上,有一个男孩正在学骑脚踏车。男孩大约三四岁,还不知道周六和周一之间的差别,他只是在一心一意地试图征服脚下那三个小轱辘。男孩的脸很圆,圆得几乎找不见任何关于骨架的暗示。两只眼睛很大,也分得很开,眨眼之后的每一次睁眼,都仿佛在传递着天大的惊奇。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像是两汪专为采集阳光而生的清泉。他一笑,连街边的垃圾桶都忍不住跟着他笑。

等着吧,用不着多久,只需要一撮泥土,一撮,你的泉水就会立刻变浑。源源暗想。

扶着孩子车把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背着身,源源看不见她的脸,却只看见了她身上那件红色腈纶衬衫上一朵朵叠着脸儿盛开的桃花。这样的衬衫,在每一家租金低廉的街角小铺里都可以找得见,减价时大概是一二十块钱。女人似乎是第一次带孩子骑车,抓车把的那只手绷得有些紧。最初的惴惴不安只维持了几分钟,男孩很快就发现了轱辘也有破绽。孩子一脚插进了破绽里,轱辘立刻瘪了劲,变得顺服起来,孩子的脚下就渐渐地生出了风。女人追不上风,女人只好撒了手,跟在车后一路小跑,红衬衫的后背洇出两团汗迹。

“慢些,你慢些啊。”

女人徒劳地追在那辆脚踏车之后,发觉她的儿子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已经突然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渴望脱离她的怀抱与风为伍的大人。

这时,街心停下了一辆汽车,一个男人从车里走下来,慢慢地朝着骑脚踏车的男孩走去。

男人穿着一件略嫌闷热的风衣,衣领竖起,遮住了颈脖和下颌。男人的头上,压着一顶明显不合季节的鸭舌帽,脸上戴着一副在这个阳光成灾的日子里勉强还算合宜的墨镜。男人把自己捂得很严实,真正露在日光之下的,只有两只像兔子一样警觉的耳朵。

“爸爸!”

骑脚踏车的男孩扔了车,向男人跑来,步履蹒跚,颊上泛着兴奋的潮红。

男人摘下眼镜,定定地站在街心,像是化成了水,也像是化成了石头。

就在那一刹那,源源认出了他,从他眼睛里那一串闪烁跳跃的星星里。

她认识那些星星。在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那些星星也曾温柔地照过她的脸。

那个男人是她的父亲。

我曾经是一只流浪猫,我的脚印遍布温州城里所有的明街暗巷。在我短暂的一生中,我也做过几件对一只猫来说很值得夸口的得意事,比如说在市长门前那块价值不菲的脚垫上屙过一泡热气腾腾的屎,比如说在城里最出名的那个歌星的裘皮大衣上咬过几个无法修补的洞,再比如说以我孤独高傲的身影,赢得过七只母猫同时为我唱哑她们的喉咙。

在我三岁零两个月大时,我被一个叫全思源的女孩,用一块蘸了敌敌畏的鱼肉毒死,就在我心爱的猫神咪咪面前。从那时起,我就带着经久不散的幽恨,驻扎在这个女孩的脑子中。我在她的脑子里兴风作浪,把那块小小的地盘搅成一团黑色的糨糊。

其实在我钻进她的脑子之前,那里就已经是一片混沌黑暗。通常这样的黑暗是世态啮咬之后结下的疤痕,可是一个七岁的女孩能见过什么样的世态呢?于是我得出了一个鲁莽却不无道理的结论:她的问题只能归咎于基因。在造就她生命的那条精虫和那个卵子相遇时,它们一定都带着各自不可示人的幽秘怨恨。当那条精虫的脑袋撞破那个卵子的坚硬外壳时,彼此身上流出来的,一定是乌贼身上的那种墨汁。我甚至怀疑这个女孩的名字里,是否就已经携带了这样的玄机。

当然,我不能否认我在这个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在那团幽黑的糨糊处于暂时的风平浪静状态时,我会制造出五花八门导致骚乱的因缘际遇;当那团糨糊在两场风暴之间沉默地积攒着能量时,我会竭尽全力地往里投掷着各样催化剂;在风暴的第一丝波纹刚刚出现时,我会召唤出它成千上万的同伴,在几秒钟里兴起一场飓风。这个被家人唤作源源的女孩,从孩童长成少女,再从少女长成年轻女人,她脑子里的那团黑色液体渐渐流蚀了她的容颜,改变着她眼睛的色温,在她的眉心结成一个线团,让她的鼻翼两侧生出日益加深的法令纹,使她的嘴角常年吊着一丝连最温热的毛巾也无法擦去的冷笑。看到这些,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万物有价,她将要用漫长几十年的钝痛,作为窃取我三岁零两个月生命的赎金。

可是我绝对没有想到,我在她脑子里长达十四年的驻留,会在某个星期天的下午猝然走向终结。那天下午,全思源从某个地处郊区的公寓房的窗口,偶然看见了一个男孩和一个男人。男孩是个普通男孩,男人也是个普通男人,只是男孩和男人之间的关系,却是一种极不普通的关系。那种关系在全思源的脑子里炸响一声惊雷,掀起了一场遮天蔽日的风暴。我不是没见过风暴,可是我没见过这样的风暴,它足可以震落三个太阳,淹没九座城市,让两千颗星星同时坠地化为齑粉。这场风暴不是我制造的,我在它面前束手无策。我既不能再往里添加一丝能量——因为它已经抵达了可以用“最”来描述的那个等级;我也无法让它平息半分——因为它早已超出了我的掌控。以制造风暴为生也为荣的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惊恐:我开始为自己的安全担忧。

于是我决定撤离。

那个叫全思源的年轻女子,离开那座地处郊区的公寓时,步履踉跄,神情恍惚。她迎面撞在一棵挡路的树干上,短暂地失去了知觉。几秒钟后她清醒过来时,感到了一阵剧烈的头痛。她并不知道,这是我临走时在她的脑子里踹下的最后一脚。她即使知道了,也顾不上,因为她心里还有一块比这更深更大的痛。

在那块痛面前,所有其他的疼痛都只能算是痒。

源源进门的时候,全力正在厨房里煮番茄鸡蛋面—— 这是丈夫和女儿都不在家时她的经典晚餐。面煮到一半,全力突然觉得屋子变得窄小阴冷起来。回身开橱门取碗的时候,她发现了默默地站在厨房门口的女儿。她没想到一条身影可以占据如此大的空间,将一屋子的热量销蚀殆尽。

“你不是说这个周末复习功课不回家的吗?”全力惊讶地问。

源源低声说了句什么,全力没听清。

全力打开灯,源源啊地喊叫一声,捂住了脸,仿佛她从来就不认识光,又仿佛那光里藏着一把匕首,随时要飞过来取她的眼睛。

等到源源松开手,全力终于看清女儿的脸时,她心里嘎地抽了一下。女儿的脸像一张在盐水里浸泡过多时的海蜇皮,布满了凹凸不平的皱褶和阴影,那条二十一岁的颈脖上,扛着的是一张五十岁的脸。刹那间全力几乎觉得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女儿,而是一个顶着她女儿的身份上门敲诈的陌路人。

“出了什么事?”全力慌慌地问。

源源笑了一笑,摇摇头,说:“没什么事,就是头疼。”女儿的笑苍白孱弱,弱不禁风。那笑不是她女儿的笑,女儿的笑里应该藏着骨头,撞到哪里,哪里就会留下一个坑。

全力把手搭在源源的额头上,她期待着女儿像碰到了蛇一样地弹跳起来。从懂事起,女儿就激烈地反抗着一切与大人的肢体接触。即使是一双筷子,她也不愿意直接从母亲手里接过来,她只肯拿放到桌子上的餐具,仿佛哪怕最不经意间碰到母亲的手,她都会感染到无可救治的毒疽。

可是女儿这次只是微微地退缩了一下,竟然容忍了母亲的手在她的额上滞留到可以获取体温的长度。

“没发烧。医生上周给我开了一种新的止疼药,不太猛,副作用也小,你要不要试一片?”全力小心翼翼地问。

女儿没有明确地表示反对。全力把她的沉默理解为接受,就起身去屋里拿了药。女儿从她手里接过水杯服了药,把水杯还给她的时候,她感觉她正从女儿手里接过一样恩惠。那恩惠太陌生,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饿吗,你?”她结结巴巴地问。

女儿愣愣的,仿佛她问了一个关乎宇宙玄机,需要运用一千道数学公式方可印证的问题。半天,她才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

“你先吃我这碗,我再去煮。”

全力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面往女儿跟前一推,就进了厨房,重新生火煮面。鸡蛋破了,蛋壳落进碗里,她发现自己捞碎壳的手在簌簌发抖。最初的震惊过去了,现在浮上来的才是害怕。

女儿出事了,而且是大事。女儿像一块老树皮,糙得几乎割手,若不是大事,她绝不至于如此反常。是怀孕?是吸毒?是被学校开除?全力的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转过一桩又一桩的可能性,而每一桩可能,又似乎比前一桩有着更坚实的基础。

全力关了火,躲进卧室,悄悄地给刘年拨电话。她需要刘年尽快回家,她怕她一个人扛不起女儿摔碎在她头顶的那爿天。

可是刘年的手机一直没人接听。

等她把那碗新煮的番茄面端出来的时候,她发现女儿的那碗面只挑破了一层皮,几乎没动。

“给他打电话了?”源源问。

源源说到“他”的时候,厌恶地蹙了一下眉头,仿佛不小心在面碗里找着了一只死苍蝇。

全力一怔。

没有什么事,哪怕是针孔大小的事,能逃得过女儿的眼睛。

“就是问问你爸,这时候吃没吃饭。”

全力尽量镇定地回答道,尽管她知道编织得再平滑的谎言,在女儿的眼里也是破绽百出。

“那他,吃了吗?”源源问,在每个字中间拉开了一根不软不硬的线。

“他没接电话,大概在开会。”全力说。

“星期天晚上,这个时候,开会?”源源问。

全力惊讶地看了女儿一眼,说:“你不知道你爸这次去上海是带了大任务去的?若是谈妥了,公司来年就要搬到那边去。”

源源也抬头看了母亲一眼,那眼神有些奇怪,全力一时无法破解那里的含义,但她知道那至少不是愤怒。她从女儿的眼睛里见过了太多的愤怒,她远隔三公里就能闻得到愤怒的气味。

“你觉得,他真在出差?”源源问。

源源问这话的时候,垂下了眼帘,定定地盯着筷子尖上挑着的一块番茄皮。

全力被这样的语气激怒了。

“你觉得,你的学费,你的赞助费,你的住宿费,你的零花钱,都是哪里来的?你要是高考成绩好一点,你爸爸至于这么……”

全力突然发觉隔着三公里的距离,她也能闻见自己的愤怒。她的愤怒远未结痂,只需轻轻一捅,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汩的一声涌出脓血。

一个或许蕴含着母女关系转机的夜晚,眼看就要毁在自己手里,全力有些后悔。可是后悔来得太晚,只够她拦截住一个已经没有多大意义的话尾。

女儿没有弹跳起来,开始激烈地反驳,像无数个以往那样。女儿只是低着头,从碗里一下一下地挑着鸡蛋和番茄吃。女儿生下来的时候,家里的日子就好过起来了,女儿吃东西,从来只挑最好的,连次好在女儿的消费词典里都是一个生僻词。

全力只是不知道,女儿此刻的心思,压根没在鸡蛋,也没在番茄上,甚至也没在吃上。女儿正在艰难地寻找着一个通往谈话的路口。路口太窄,每一寸都布满了沟壑和瓦砾,她找不到一块可以太平地踩下一只脚的地盘。

等到吃完最后一块裹着鸡蛋的番茄的时候,源源才终于踩下了一只脚尖。

“我同学在信河街开了一家成衣店,都是广州深圳的大牌子,你去,挑几件时新点的衣服,有折扣。”她期期艾艾地对母亲说。

全力这时才猛然醒悟过来,女儿方才看她的眼神里蕴藏着的那样东西,是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