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任务 第三章

巴基斯坦正规军穆沙拉夫·阿里·沙做过的最不寻常或者最冒险的事,就是结婚。之所以这么说,并不是因为婚姻本身,而是他娶的那个女人。

1979年,二十五岁单身的他很快就被派往锡亚琴冰川地区。那个地方在他的国家最北端,是一处蛮荒的山口,国界线毗邻巴基斯坦的死敌印度。后来,在1984年到1999年之间,锡亚琴爆发了一场低烈度的边境战争,战事不断加剧。不过回过头再去看,那只是一个冰冷的山口,一份艰难且艰苦的委派。

那时,阿里·沙少尉就像巴基斯坦大多数的旁遮普人一样,被认为需要一桩“好”婚姻。他父母就是这样认为的。也许是一名高级军官的女儿,以便助力他的事业;或者是个富商的女儿,好对他的银行存款余额有帮助。

他本应该很幸运,因为他不仅不是一个追求刺激的人,而且还是那种一丝不苟遵守命令的人。他循规蹈矩,也很正统,就像恰巴提一样。但就在那个蜿蜒逶迤的山区,他碰上了一个当地女孩并且爱上了她。女孩名叫苏拉娅,长得非常非常漂亮。虽然家里不允许,也不祝福他们,但他还是结婚了。

女方家很高兴,觉得和一名国家正规军军官的结合可以让他们去往平原上那些大城市,也许可以在拉瓦尔品第有所大房子,或者甚至是在伊斯兰堡。另外,穆沙拉夫·阿里·沙是那种按部就班的人。三十多岁的时候,他就会完成中校的年限,显然会升得更高。1980年,他有了个儿子,叫佐勒菲卡尔。

阿里·沙少尉隶属于装甲步兵,1976年他获得军衔时才二十一岁。他在那个艰苦的岗位上待了四年,回来时被升为上尉,妻子也怀了身孕,挺着大肚子。他在位于首都伊斯兰堡数英里外的拉瓦尔品第军官聚居区分到了一所普通的房子。

婚后他再没有什么特别的行为了。所有的巴基斯坦军官,每隔两三年会变换一次委派。委派分为“艰苦的”和“舒服的”两种。像拉瓦尔品第、拉合尔或是卡拉奇这样的城市就是比较舒适的,可以带家属。而木尔坦要塞、卡里扬、白沙瓦、通往阿富汗的咽喉要地开伯尔山口,或是藏族人聚居的斯瓦特山谷,都被认为是较艰苦的地方,一般只委派未婚军官。在一个又一个委派中,小男孩佐勒菲卡尔已经上学了。

巴基斯坦所有的要塞城市都有军官子弟学校,大致分为三个等级,最差的是国家的公立学校,然后是军方的公立学校,顶级私立学校是为那些有钱的家庭服务的。除了一份非常普通的薪水,阿里·沙没有其他收入。佐勒菲卡尔读的军队学校,学校的口碑很好,而且是免费的。很多军官的妻子在那里做老师。

十五岁的时候,男孩被陆军专科院校录取,遵照他父亲的命令学的工程学。这个专业可以保证军队肯定会录用他,或是授予他军衔。1996年,他的父母注意到,他们已经三年级的儿子有了一个变化。

阿里·沙这时已经是少校了。他当然是个穆斯林,遵守教义,但并不狂热。如果每个礼拜五不能去清真寺,或是在需要时无法做礼拜,那是不可想象的,但也就到这种程度。出于荣誉的原因,他通常穿军装,但如果必须穿便装,他会穿这个国家男士的传统服装纱丽克米兹:上宽下紧的裤子加长开襟的长袍。

他注意到他的儿子长出了连鬓胡子,还戴着虔诚信徒的那种有边饰的无檐帽。他每天五次俯身做礼拜。看到自己的父亲和军官们常喝的威士忌时,他会生气地冲出屋子,以表达自己的不认可。他的父母认为这种投入和强烈的宗教虔诚只是个过渡阶段。

他开始大量阅读有关克什米尔的书。从1947年开始,这段有争议的边界领土就一直在毒害巴基斯坦和印度的关系。他开始偏向极端暴力组织拉什卡·塔巴伊。这个恐怖组织后来制造了孟买惨案。

他父亲试图安慰自己,想着他的儿子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参军或是一份工程师的好工作,那都是巴基斯坦精英孜孜以求的结果。可是,2000年的夏天,他在最后一学期退学了。这在他父亲看来就是一场灾难,并且认为这是他不务学业、开始研读《古兰经》所致。他开始学习阿拉伯语,这是想要学习《古兰经》必须学习的语言。

这件事第一次在父子之间制造了一系列激烈的争吵。阿里·沙少校想尽一切办法,申辩说他的儿子身体不适,为他争取一次机会,重新继续最后一学期的学业。正在这时,“9·11事件”发生了。

和全世界有电视的家庭一样,他们全家人在恐惧中看着飞机撞向世贸双塔——除了他们的儿子。电视里反复播放这个镜头时,佐勒菲卡尔非常高兴,大声欢呼。那时他的父母意识到,在极度的宗教虔诚下,由于经常阅读圣战创始人赛义德·库特布和他的信徒阿萨姆的著作,加上对印度的仇恨,他们的儿子对美国和整个西方充满了仇恨。

那年冬天,美国入侵阿富汗。六周内,在美军庞大的特种部队和空中力量帮助下,塔利班政府被颠覆了。塔利班政府的客人奥萨马·本·拉登经由某个方向,越过边境逃入巴基斯坦。塔利班相貌古怪的独眼领导人毛拉奥马尔逃入巴基斯坦俾路支省,在奎达市,和奎达人民立法会达成协议。

对巴基斯坦而言,这远不是一个理论问题。巴基斯坦陆军,事实上,所有巴基斯坦部队都被三军情报局——就是世人常称的ISI——有效控制。所有巴基斯坦军人都对三军情报局心存敬畏。是三军情报局首先创造的塔利班。

而且,大多数的三军情报局军官都属于伊斯兰教极端势力。尽管不得不假装,他们还是不会放弃自己创造的塔利班或者“基地”组织的客人们,转而忠于美国。这个脓包史无前例地困扰着美国与巴基斯坦的关系。三军情报局的高层军官们不仅知道本·拉登躲在阿伯塔巴德筑有围墙的院子里——那还是他们为他建的。

2002年早春时分,三军情报局一个高级代表团前往奎达和毛拉奥马尔还有他的立法会进行磋商。正常情况下,他们并不需要屈尊邀请低调的阿里·沙少校陪同。但有一个问题,三军情报局的两名高级将领不会说普什图语,而毛拉和他的普什图追随者不会说乌尔都语。阿里·沙少校也不会说普什图语,可他的儿子会。

少校的妻子是北部荒野山区的帕坦人,她的本民族语言就是普什图语,她的儿子两种语言都很流利。佐勒菲卡尔激动不已,对随同代表团感到无比光荣。返回伊斯兰堡之后,他和他极度传统的父亲再次爆发激烈的争吵,最后,他冲出家门,留下父亲僵直地注视着窗外。父母亲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


老肯德里克先生打开前门,面前是一位身穿军装的人。对方没穿礼服,熨过的迷彩服非常整洁,戴着部队的徽章、军衔标志和其他佩饰。他认出他的客人是海军陆战队的一位中校,对此他印象深刻。

追踪者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在技术行动支援局,因为全套西装容易引起注意,所以追踪者几乎从来不穿。关注,是他在自己的环境里不惜代价避免的东西。但吉米·肯德里克是当地一所学校的锅炉工,他负责学校的中央供热系统以及打扫走廊。他不太习惯门口台阶上有位海军陆战队中校,他肯定会被镇住的。

“肯德里克先生?”

“是的。”

“我是杰克森中校。罗杰在家吗?”詹姆斯·杰克森是他的假名之一。

罗杰当然在家。他从来都不出门。吉米·肯德里克对他唯一的儿子非常失望。男孩患有严重的公共场所恐惧症,害怕离开他所熟悉的阁楼隐蔽所和他母亲的陪伴。

“当然,他在楼上。”

“我能和他说句话吗?可以吗?”

他领着穿制服的海军陆战队军官往楼上走。房子不大,楼下两间,楼上两间。铝制的楼梯通向楼上的复式结构。孩子的父亲抬头冲上叫道。

“罗杰,有人来看你。下来。”

楼上传来一阵拖着脚走路的声音,有张脸出现在楼梯上面的开口处。面色苍白,就像习惯了晦暗光线的夜间生物;年少、脆弱、焦虑。他十八九岁的样子,很紧张,目光也不和人接触,仿佛在看着下面这两个男人中间铺着的地毯。

“你好,罗杰,我是詹姆斯·杰克森。我需要你的建议。我们聊聊好吗?”

男孩认真地考虑着这个请求,看不出一点好奇。他只是接受了这个陌生访客和他的要求。

“好的,”他说道,“你想上来吗?”

“上面没地方。”孩子的父亲嘴里挤出句话,然后大声说道:“下来,儿子。”又对追踪者说道,“你最好在他的卧室和他说话。除非他妈妈在那儿,否则他不喜欢下楼去客厅。她妈妈是杂货店的收银员。”

罗杰·肯德里克从楼梯上下来,进到自己的卧室里。他坐在单人床的床沿上,盯着地板。在一个小壁橱和衣柜的边上,有把直背椅。追踪者在椅子上坐下。他的日常生活就在屋顶的空间里。追踪者看了眼孩子的父亲。父亲耸了耸肩膀。

“阿斯伯格综合征。”他无助地说道。孩子的这种健康状态显然让他很挫败。其他人的孩子可以和女生约会,可以培养成为汽车技师,而他的孩子……追踪者朝他点点头。意思很明白。

“贝蒂一会儿就回来。”他说道,“她可以弄点咖啡。”然后,他离开了。

来自米德堡的男人小心地用词,但他不知道该小心到什么程度,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之前,追踪者把阿斯伯格综合征和公共场所恐惧症都研究了一下。

和唐氏综合征以及脑瘫一样,两种健康状况都有轻重之分。和罗杰·肯德里克常规性地聊了几分钟后,追踪者认为,很明显,不需要像对孩子一样对待他,也不用像对孩子一样讲话。

这个年轻人对于人与人的对话非常胆怯,对家庭以外环境的恐惧加深了这种胆怯的程度。不过追踪者想,如果他能够将对话转换至这个十几岁孩子感到舒服的领域——网络空间——他就会发现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是对的。

他想起英国网络黑客加里·麦金农的案例。美国政府想要审判他,伦敦方面宣称他非常脆弱,无法承受旅途劳苦,更不要说坐牢了。但他侵入了美国航空航天局和五角大楼的机密部门,就像用刀切黄油一样,渗入了迄今为止设计最为复杂的若干道防火墙。

“罗杰,外面有个人,躲在网络的某个地方。他恨我们的国家。他的名字叫传教士。他用英语在网络上做布道,要求人们皈依他的思想,去杀美国人。我的工作就是找到他并且阻止他。

“但我做不到。在那里,他比我聪明。他觉得他自己是网络空间里最聪明的。”

他注意到,那双不断挪动的脚停了下来。这是第一次,这个十几岁的孩子抬起头,和他的目光保持接触。他在考虑回到唯一的那个世界。天性注定他要生活在那里。追踪者解开了一个口袋,取出了一个存储卡。

“罗杰,他传东西到网上,但他把他的IP地址藏了起来,这样就没人能知道他在哪儿了。如果我们知道,就可以阻止他。”

少年用手指玩着那个存储卡。

“罗杰,我来这里就是为了问你,是否能够帮我们找到他?”

“我可以试试。”少年说道。

“告诉我,罗杰,你在楼上有什么样的装备?”

少年告诉了他。不是市场上最烂的机器,但也只是很普通的商店里卖的那种东西。

“如果有人来问你,你真的喜欢什么?你最想要的配置是什么样的,罗杰?”

男孩活了过来。脸上激情四射。他又一次看着追踪者。

“我的最爱是一台双六核处理器的系统,32G的内存,红帽企业版Linux第六版或者更高版本。”

追踪者不用做笔记。他戴的勋章里的微型麦克风把一切都记了下来。而且,他也完全不明白这个孩子在说些什么。不过,那些书呆子会明白的。

“我会明白我能做什么的。”他说着,站了起来,“看看这个材料。也许你也搞不定。不过谢谢你愿意尝试。”

两天内,一辆载着非常昂贵的电脑设备的厢式货车和三个男人来到森特维尔后街的那栋房子。他们在复式结构上爬来爬去,直到把一切都装好。然后丢下这个非常脆弱的十九岁男孩离开了。男孩盯着屏幕,飘飘欲仙。他看了一些圣战分子网站的布道,开始敲击键盘。


杀手在他的小型摩托车上伏下身,假装在修引擎。路的那头,州参议员离开住处,把他的高尔夫球杆塞进汽车行李箱,坐到方向盘前。这是夏日的一个早上,阳光灿烂,时间刚过七点。他没有注意到身后小摩托车上的那个男人。

杀手不需要离得太近。这种事他之前已经做过两次了。之前穿得和这次不一样,牛仔裤和带头巾的上衣,非常不显眼。参议员是去高尔夫球场。他跟着参议员的车穿行于弗吉尼亚比奇市,走了五英里。他看到参议员停好车,拿了球杆,进入球场,不见了。

杀手驶过俱乐部入口,左转开上支路,消失在树林里。他在支路上开了两百码,然后又向左转,开上了林荫道。尽管骑手装束古怪,但从对面开来的车还是没有看到他。

他刚剪过头,戴着钩针编织的白色无檐便帽,一身雪白的长袍从颈部一直盖到脚踝。他顺着林荫道,开过几个乡间的小屋,到球场第五个球洞区“瀑布球区”时,开出了林荫道,进入早晨的阳光中。然后,他开下车道,把摩托车扔进第四球洞区“落羽松球区”边上高高的灌木丛。

其他洞的球区已经有人在打球了,不过他们玩得全神贯注,没有人注意他。穿白衣的年轻男子平静地沿着“落羽松球区”走去,一直走到桥边钻进灌木丛,直到自己隐身不见,然后等在那儿。他之前来观察过,知道凡是打整场球的人,都会来第四洞的球道并穿过小桥。

他在那儿待了半个小时。有两对男女完成了“落羽松球区”,走向第五洞的“瀑布球区”。他从隐蔽深处看着,让他们走了过去。然后他看见了参议员。他和另一个年纪相仿的人走在一起。参议员今天在球场穿的是件绿色的防风夹克,他的搭档和他穿的衣服颜色差不多。

两位老人穿过小桥的时候,年轻男子从树丛里走了出来。两个打高尔夫的人扫了他一眼,没在意,脚步也没有停。可能是他穿的衣服,又也许是他超然的沉静,他朝两个美国人走到还有十步远时,其中一个问他道:“要帮忙吗,孩子?”

这时,他正把右手从长袍里抽出来,好像要给他们什么东西。那个“东西”是一把手枪。在他开火前,两个人都没有机会再说什么。两位老人穿得很像,都是绿色的防风夹克,宽边棒球帽,这让他稍微有些困惑。他从非常近的距离,向他们每人开了两枪。

一发子弹打飞了,再也没有找到。两发命中参议员的胸部和喉部,参议员当场死亡。剩下那发击中另外一个人的胸部中间位置。两个中枪的人挨个儿蜷成一团。枪手抬起双眼,看着早上鸭蛋壳般蓝色的天空,喃喃说道:“真主至大。”然后把手枪的枪管伸进嘴里,开枪自尽。

之前四个打球的人就快走过第四洞的“落羽松球区”。后来,他们都说自己朝枪声的方向转过身,刚好看到吞枪自尽者的头颅鲜血四射,然后落在了地上。两个人朝事发地跑去;第三个人已经坐在了他的电动小车上,他调了个头,发动电动引擎,朝杀手开过去;第四个人张着嘴,看了几秒钟,然后掏出电话,拨打911。

电话接入了安妮公主路警察局总部后面的电信中心。值班电话员做了基本情况记录,然后通知了紧急医疗服务部门和大楼对面的警察总部。两个机构的工作人员都是富有经验的当地居民,不需要指引,直接开到了安妮公主高尔夫俱乐部。

第一个到达案发地点的是一辆警用巡逻车,之前它正在第54大街巡逻。警察们在林荫道上看到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第四球洞区,一点儿也不严肃地穿过犯罪现场的草坪。警察总部的值班探员雷·豪尔十分钟后赶到,对现场进行控制。维京路上,派恩赫斯特中心的救护车从三英里外向这儿驶来时,警方已经控制了局面。

豪尔探员确认,两名男子已经死亡。他认识参议员,报纸上不时有他的照片,而且六个月前的一次警察颁奖典礼上,他也见过这名参议员。

那个留着黑色连鬓胡的年轻男子被四名惊恐万状的高尔夫球手指认为杀手,他右手还握着枪,倒在受害人二十英尺外,也已经死亡。第二个遇袭的人胸口中了一枪,伤势严重,但还在呼吸。探员向后退去,让救护人员做事。他们一共三个人,外加一个是司机。

他们看了一眼,还挂着露珠的草坪上的三个人只有一个需要他们照顾,另外两个已经不用浪费时间,不用像对溺水或者煤气中毒的人那样进行心肺复苏救治了,可以等着直接送去停尸所。救护人员称这种情况为“装上就走”。

他们配有ALS——高级生命支持系统,在冲去弗吉尼亚比奇市总医院的三英里路途上,他们需要这套系统来稳定中枪者的情况。他们把伤者装上车,拉响警笛,飞驰而去。

他们从第一殖民大道开过去,路上用了不到五分钟。早上的车流较少,而且是周末,也没有通勤的上班族。警笛开道,路上的其他一些车辆纷纷让开路,司机一路都把油门踩到底。

车后部是另外两名救护人员,他们在尽力使这个濒死之人的情况保持稳定。与此同时,第三个人通过无线电将他们发现的所有情况提前上报。在急救中心的入口,一个专业创伤救治小组已经集结待命。

大楼里,已经准备好一间手术室,一支外科手术小组也已经准备完毕。心血管外科医生亚历克斯·麦克雷早餐才吃了一半,就匆忙赶至急救室。

探员豪尔还在第四洞的球道。留给他的是两具尸体,一群吓坏了的人,乱哄哄不明就里的弗吉尼亚比奇市市民,以及许多令人费解的事。他的同伴林迪·米尔斯在查姓名和地址,而他自己已经知道了两件事。所有的目击证人都很确定,只有一名杀手;该杀手射杀那两个老人之后,立刻吞枪自杀。看来不需要去找同谋犯。警察还在球道那边的灌木丛里发现了一辆小型单人摩托车。

他可以确定的第二件事是:目击者都是理智而成熟的人,沉稳冷静,所提供的证据也都非常可信有效。但这还是令人疑惑,首先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

不管是什么,这和宁静、从容、遵守法纪的弗吉尼亚比奇市以前曾经发生的事情都不同。杀手是谁?那个正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男人又是谁?

豪尔探员把第二个问题放到了首位。不管那个伤者是谁,他一定住在什么地方,也许有妻子和家庭,或者在哪儿还有亲戚。以他看见的胸口处的创伤情况,今天天黑前肯定非常需要找到他的亲人。

犯罪现场隔离带之外看来没有人知道参议员的同伴是谁。钱包或是皮夹一定被救护车带走了,除非他们把它放在了俱乐部会所。雷·豪尔丢下林迪·米尔斯和另外两名继续常规调查的警员,自己跳上一辆球场电动小车,返回会所。在那里,面如死灰的俱乐部工作人员解决了他其中的一个问题。已故参议员的同伴是一名退役将军。他是个鳏夫,一个人住在几英里外一个封闭式退休社区。工作人员在几秒钟之内就从名单中找出了确切的地址。

他用手机给林迪打了个电话,让其中一名警员留下和她一起,叫另外一个警员把小组的警车开过来。

他们在路上的时候,豪尔探员用警用频率和他的警长商量了一下,由总部来应对那些媒体——问题已是铺天盖地了,但现在还没有人知道答案。总部还要做件令人难过的事,那就是在新闻公布前,通知已故参议员的妻子。

警长告诉他,第二辆救护车——或者说,运尸车——已经在路上了,医院停尸间的法医已经准备好了。

“警长,请先检查杀手。”豪尔对着麦克风说,“他穿的那身看起来像是一个穆斯林原教旨主义分子。他一个人行动,但背后肯定还有别人。我们需要知道他是谁——是独行侠还是团伙中的一分子。”

他要求对杀手的指纹进行取样,在AFIS(自动指纹识别系统)里进行比对。他还要求在弗吉尼亚州车辆牌照管理局核查那辆摩托车。是的,是周末,但必须把他们从床上喊起来去干活。然后他挂断了电话。这时,他来到了将军的住处外面。

高尔夫球俱乐部给出的这个封闭社区显然还没有听说“落羽松球区”上发生的事。这里有四十多间平房,散落在草坪和树林间。中心位置处有个小湖泊。社区经理的房子也在这里。

经理早餐吃得晚,才刚吃完,正要修剪自家的草坪。听到探长的消息,他脸若白纸,重重地坐到花园的一张椅子上,低声反复说了无数遍“噢,我的上帝”。最后,他从自己门厅的一块板上取下一把钥匙,领着豪尔探员去往将军的住处。

将军的房子位于四分之一英亩修葺得整齐干净的草坪中间。地下的花坛里种了些开花的灌木,品位优雅,没有太多劳作的痕迹。房间里很整洁,井然有序,像一个习惯了良好秩序和纪律的老兵的住所。豪尔开始了他的不太优雅的工作——彻底翻查他人的私生活。经理尽可能地给予了帮助。

这名海军陆战队的将军大约五年前住进这个社区,那时他的妻子因为癌症刚去世不久。“有其他家人吗?”豪尔问道。他正在查看办公桌,试图寻找信件、保险单以及亲属的痕迹。看起来,将军把他大多数的私人文件都交给律师或者银行了。经理给将军在这个社区里的一个好朋友打了电话。那是住在这里的一位退休建筑师,和自己的妻子在一起,经常请将军去家里,一起分享真正的家庭烹制的菜肴。

建筑师接听了电话,非常震惊。他想直接开去弗吉尼亚比奇总医院,但豪尔探员接过电话阻止了他,因为这时候医院不会允许探望的。“他有什么亲人吗?”他问道。“他有两个女儿,在西边什么地方,”建筑师说,“还有一个儿子,现役的海军陆战队军官,一名中校,不过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回到总部后,豪尔和林迪·米尔斯会合,还有他那辆没有标记的警车。有新消息。摩托车查到了,它属于一名二十二岁的学生,名字显然是阿拉伯语或者阿拉伯语的分支。他来自密歇根州的迪尔伯恩,现在是诺福克以南十五英里一所高等技术学院工程专业的学生。车辆管理局通过一张照片进行了翻拍。

照片上的脸很干净,没有黑色的连鬓胡,和雷·豪尔在球道草地上看到的那张脸不太一样。由于子弹爆炸的巨大威力,草地上的那张脸扭曲得厉害,后面的头颅部分也没了。不过,和这张已经足够像的了。

他给海军陆战队司令部拨了通电话。司令部在阿灵顿公墓旁,和华盛顿只隔着一条波托马克河。他一直等待着对方接听,不挂断电话,最后,一位负责公共事务的少校接了电话。豪尔向对方说明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打来,同时简要介绍了一下五个小时之前,安妮公主高尔夫球场都发生了些什么。

“不,”他说道,“我不能等到周末之后。我不管他在哪儿,我现在就要和他讲话。少校,现在!如果他的父亲能看到明天的日出,那可能就是奇迹。”

一段很久的沉默。最后,那个声音说道:“探长,请在电话边等一下。我或者其他人很快会过来接听。”

只等了五分钟。换了不同的声音。另外一位少校,这一次是人事档案部门。“你想与之通话的军官无法联系。”他说道。

豪尔生气了。“你我都知道,除非他在太空或者马里亚纳海沟沟底,否则一定能联系到他。你有我的私人电话。请把号码给他,让他给我回电话,尽快。”说完,他挂断了电话。现在,全凭海军陆战队做主了。

他抓了一根能量棒,拿了杯咝咝冒泡的苏打水作午餐,然后和林迪一起离开总部去医院。以健康饮食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他们沿着第一殖民大道的支路前进——那条支路有个奇怪的名字——叫“鬼火路”,然后掉头弯进急救中心的入口。第一站是停尸房,那里法医差不多正要完事。

钢制的托盘上有两具尸体,用布盖着。一名助手正要把他们存入冷柜。法医让他停下来,揭开了其中一块布。豪尔探员向下看着那张脸。那脸上满是伤痕,变形得很厉害,不过仍然看得出是那个车辆管理局照片中的年轻人。黑色的连鬓胡子向上突出来,眼睛已经合上了。

“你知道他是谁了吗?”法医问道。

“是的。”

“哦,你比我知道得多。不过也许还是有些事是你不知道的。”

法医把布褪至脚踝部位。

“注意到了吗?”

雷·豪尔努力看了很久。

“他没有体毛,除了胡子。”

法医把布盖上,对助手点点头,示意他将钢制的托盘和它装载的货物推进冷柜。

“我从没亲眼见过,只看过照片,在两年前一次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学术研讨会上。这是宗教仪式洗脱罪孽的标志,是为去往安拉的天堂作的准备。”

“一个人体炸弹?”

“一个自杀式杀手。”法医说道,“一摧毁大撒旦的一个重要人物,极乐之门就对那些殉道的仆人敞开。在美国,我们很少看到这些,但在中东、巴基斯坦和阿富汗,这很寻常。研讨会就此还有过一次讲座。”

“但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豪尔探员说道。

“那么,肯定有人让他皈依了。”法医说道,“顺便提一句,你们案组的人已经取走了他的指纹。除了指纹,这个人身上再没什么东西了。至于那把枪,我相信已经和枪伤匹配上了。”

豪尔探员下一站是楼上。他在办公室找到了亚历克斯·麦克雷医生。午餐时间早就过了,他正在吃金枪鱼罐头午饭。

“你想知道什么,探长?”

“一切。”豪尔说道。外科医生于是都告诉了他:

将军伤得很重,他被送进急救室时,麦克雷医生下达指令,立即做静脉输注。然后他们测量了生命体征:氧饱和度、脉搏和血压。

麻醉师顺着他的颈静脉找到一处较好的静脉输注位置,插入一支大口径插管,立即开始滴注生理盐水,以及两个单位的O型Rh阴性血浆,给他做维持性处理。最后,麻醉师拿了份病人的血液样本去实验室做交叉匹配。

患者刚一稳定,麦克雷医生就立刻开始检查他的胸腔内部情况,可以看见一个子弹射入的孔洞,但找不到穿透而出的伤口。显然,子弹嵌在了里面。

他仔细考虑是用X光还是CT做扫描。最后他决定不移动轮床上的患者,而是将神志不清的患者身下的托盘滑至X光机下方,从上面进行X光造影。

X光显示,将军肺部中枪,子弹嵌在肺的根部,离肺门很近。他有三种选择可以赌一下。使用一根心肺导管做手术是个不错的选项,但这很可能会造成更严重的肺损伤。

第二个选择是立刻做开膛手术,靠目视取出子弹。但那也会有很高的风险。因为伤害的具体程度仍然不清楚,而且也可能是非常致命的。

他选择了第三种方式——二十四小时内不再进一步干预。尽管到目前为止,恢复知觉已经耗费了老人大量的体力,但他还是有望恢复部分知觉并且稳定下来的。这可以使开膛手术有更高的成功率。

然后,将军被移往重症监护室。探长和医生商议的时候,他躺在那里,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

颈部一侧是中心静脉导管,另一侧是静脉套管。鼻镜式氧气管向上伸入鼻孔,确保持续不断提供氧气。床边有台监视器,上面显示着血压和脉搏,一眼就可以看到心跳状况。

最后是一根胸腔引流管,在左腋窝下的第五、第六根肋骨之间。它可以截住被打穿的肺部不时泄漏出的空气,并将气体向下导入地板上一个大玻璃罐内,玻璃罐里盛了三分之一的水。气体排出胸腔,从水底冒出来,形成一个个气泡,浮向水面。

之后这些气体也不能被送回胸膜腔,否则会造成肺衰竭,导致病人死亡。病人必须通过鼻孔内的氧气管吸氧。

豪尔探员被告知,几天内都绝对不可能有机会和将军说话。他随后离开,回到急救中心入口后面停放着的车里。他让林迪替自己开车,他得打几个电话。

他首先打给那个杀手穆罕默德·巴里就读的威洛比学院。探长拨通了招生办主任的电话,请主任帮他核实巴里先生是否是威洛比的学生。主任确认了,一点都没犹豫。但当他告诉她安妮公主高尔夫球场所发生的事情后,电话那边的人惊讶得说不出话。

他告诉电话那边,今天早上这起凶杀案杀手的身份还没有对媒体公布。他二十分钟后到学校。他需要主任届时准备好这个学生的所有档案记录和他宿舍的钥匙。这期间,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这个学生在密歇根的父母。

第二个电话是给指纹鉴定处的。是的,他们从停尸间弄到一套质量非常好的十个手指的指纹,并且通过自动指纹识别系统进行了比对。没有匹配的,死掉的这个学生没在系统里。

如果他是个外国人,移民局就会有记录,上面会有护照申请时间。不过情况渐渐明了了,巴里先生是美国人,他的父母是移民。但他们是从哪儿移民来的呢?生为穆斯林,或者皈依伊斯兰教的人,谁给他改的名?

第三通电话打去了弹械鉴定科。瑞士造格洛克十七式手枪,装满的弹夹,打了五发。他们正试图追踪枪械登记的持枪人。枪的主人不是巴里,而是住在马里兰州巴尔的摩的什么人。枪是偷来的?买来的?学校到了。

死掉的这个学生是索马里裔。威洛比学院认识他的人说,大约六个月前,他似乎性情大变。原本蛮正常的一个学生,外向、活泼,之后变得沉默寡言、离群孤僻,像个隐士。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宗教。学校里还有另外两个穆斯林学生,不过他们没有变成那样。

死者不再穿牛仔裤和防风夹克,开始喜欢穿长袍,每天上课都会抽出时间做五次祈祷。他的这种行为得到了准许,校方没有任何异议。这里对宗教信仰非常宽容。他慢慢蓄了须,黑色连鬓的胡子,非常浓密。

这是今天第二次,雷·豪尔发现自己在搜查另外一个人的私人物品,不过和之前那次完全不同。除了工程学的课本,所有的书本上都是阿拉伯语的文章,豪尔探员一个字也看不懂,只能全部收走。关键是那台电脑,至少可以让雷·豪尔知道他之前在做什么。

他找到了一个又一个的布道,说的不是阿拉伯语,而是流利的英语,非常有说服力。布道者脸上戴着面具,两眼炯炯有神,号召人们顺从安拉,做好万全的准备来侍奉真主,为他而战,为他而死。还有最重要的,为他杀戮。

豪尔探员从未听说过“传教士”。他关上电脑,先扣了下来。所有他收走的东西,他都做了签收,还允许学校通知这个学生的父母。只是,如果他们要来取走儿子的遗物,必须得给他打电话;他同时也会通知迪尔伯恩的警察。他装了满满两个垃圾袋的书、课本和笔记本电脑,回到警察总部。

电脑里还有其他东西,包括克雷格列表网络的一份搜索记录:一个男人有把手枪要卖。这条记录会让卖家受到严重的指控,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

他的手机响起来的时候,是晚上八点整。一个声音介绍自己是那名受伤的将军的儿子。他没说自己在哪儿,只说他得到消息,正坐直升机前来。

天已经黑下来了。警察总部后面有块空地,不过没有泛光灯。

“最近的海军基地在哪儿?”那个声音问道。

“奥西安那。”豪尔说道,“不过你能获得许可在那儿降落吗?”

“是的,我可以。”那个声音说道,“从现在算起,一小时后抵达。”

“我来接你。”豪尔说道。头半个小时等着的时候,他在全国的警察记录中寻找近期发生的类似刺杀事件。让他惊讶的是,一共有四起。高尔夫球场的这起凶杀案是第五件。之前的四件中,有两个案件的凶手都立刻自杀了。另外两个案子的凶手被活捉,正等着一级谋杀罪的审判,而且都是单独行动。所有的凶手都是被网络布道转化成极端主义分子的。

九点钟,他在奥西安那基地接到了将军的儿子,开车带他去往弗吉尼亚比奇市。路上,他讲述了从早上七点半一直到现在所发生的事。

他的客人非常仔细地问他都从穆罕默德·巴里的学校宿舍找到了些什么,然后低声说了句:“传教士。”豪尔探员以为他说的是一种职业,没觉得那会是一个代号。

“我想是的。”他说道。他们到了医院的大门,没有再说话。

“重症监护室里那个将军的儿子到了。”前台通知了个什么人,亚历克斯·麦克雷从他的办公室出来了。他们往重症监护的那层走,医生解释伤势有多严重,甚至妨碍了做手术。

“康复的希望很渺茫,”他说道,“现在还很危险。”

将军的儿子走进房间。他拖过一把椅子,借着昏暗的灯光,注视着那张满是皱纹的苍老面孔。老人被固定在自己的床上,靠机器维持着生命。整个晚上,他都坐在那儿,握着沉睡中的老人的手。

早上快四点的时候,将军睁开眼,心跳也快起来。他的儿子所看不见的,是那床后面地板上的玻璃罐这会儿正迅速地被鲜红的动脉血灌满。胸腔深处,一根主血管断裂开来,将军失血速度太快,没法救了。

他的手感受到自己握着的那双手极其轻微的一点握力。他的父亲盯着天花板,嘴唇轻轻动着。

“永远忠诚,儿子。”他低声说道。

“永远忠诚,父亲。”

屏幕上的示波线从波峰滑落,走平;短促的哔哔声变成了长鸣。急救小组出现在门口。亚历克斯·麦克雷也在这些人中间。将军的儿子坐在那儿。麦克雷迈步走过他的身旁,查看床后的瓶子,然后冲着急救小组举起一只手臂,轻轻摇了摇头。组员们退了出去。


几分钟后,将军的儿子站起身,离开了房间。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外科医生点了点头。重症监护室里,一名护士向上拉起被单,将它盖在将军的脸上。将军的儿子拾阶而下四段楼梯,走向停车的地方。

豪尔探员坐在自己的车里,离着二十码就感觉到了些什么,从瞌睡中醒来。将军的儿子穿过停车场,停下来抬头看着。还有两个小时天才亮。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天还黑着,远远地,有星光闪动,或明或暗,无止无休。

这些隐没在暗蓝色天空里的星星此时也照着另外一个男人,一个隐身在某个荒漠深处的男人。

这个站着的男人向上看着星星,说了些什么。弗吉尼亚的探员没有听清。追踪者说的是:

“你把这件事弄成私人恩怨了,传教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