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世仇 第四章

在以代号隐藏真实身份的世界里,追踪者给自己的新帮手化名爱丽儿。选择莎士比亚《暴风雨》中精灵的名字让他觉得比较有趣,这种精灵可以隐身飞行,总是肆意胡闹。

如果说罗杰·肯德里克在地球上是挣扎生存的话,那他坐在美国纳税人给他买的令人陶醉的设备面前的样子,可算是判若两人。正如米德堡的男子所说,罗杰会成为战斗王牌,现在,这个少年被收买了。

他花了两天时间研究传教士建来隐藏自己IP地址以及他的位置的结构。他也看了那些布道,而且从一开始就非常确信一件事:另一个计算机天才可不是那个传播宗教仇恨的面具人。爱丽儿知道,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他真正的对手,一个劲敌:技术精湛、高深莫测,有能力发现爱丽儿任何可能的错误,然后将他挡在门外。

事先没人知道,爱丽儿的网络敌手是易卜拉欣·萨米尔。他出生在英国,是曼彻斯特理工大学的学生,父母是伊拉克人。肯德里克视他为“洞穴巨人”。

就是他设置的代理服务器,好让他的主机躲在这个代理服务器所制造的假IP地址后面,隐藏主机的真实位置。不过,在布道活动的最开始,肯定有一个真正的IP地址,一旦爱丽儿找到这最原始的IP地址,他就能在地球上找到这个源头。

很快,他就发现有一个粉丝群,狂热的信徒能帮传教士发帖。爱丽儿决定加入。

他知道,洞穴巨人不会轻易上当的,除非爱丽儿能把虚拟账户的每一个细节都设置得非常完美。爱丽儿虚拟了一个叫法赫德的美国青年,两个约旦裔移民的儿子,在华盛顿特区出生长大。不过他首先要学习。

他使用了已经死去很久的恐怖分子扎卡维的背景。扎卡维是约旦人,在被特种部队空袭击毙前,一直领导着伊拉克的“基地”组织。网络上有许多他的传记。他来自约旦农村扎尔卡。爱丽儿编造的一对父母也是这个村子的,住同一条街。如果被问起,他可以用网络上的信息作答。

他重新塑造了自己。他的父母到达美国后两年生了他。他可以讲他曾经念过的学校,那个学校里有一些穆斯林的孩子。

他从线上的国际课程学习了伊斯兰教的内容,研究了他声称他和他父母一直去的清真寺和驻寺伊玛目的名字。然后,他申请加入传教士的粉丝群。他受到了一些质询——不是来自洞穴巨人本人,而是另外一个加利福尼亚死忠粉。他回答了问题,等了几天,然后被接纳了。这期间,他一直藏着自己的病毒——他的恶意软件——时刻准备使用。


阿富汗加兹尼省的首府也叫加兹尼。首府郊外的村子里,有一间砖制的办公室,里面有四名塔利班战士。他们都坐着,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按他们喜欢的方式,坐在地上。

他们用长袍和披风把自己包裹起来,虽然已经进入五月,但从山区吹来的风还是很冷,这座砖结构的政府大楼也没有保暖设施。

从喀布尔来的三名政府官员也坐着,还有两个来自北约的欧洲佬。他们是北约的军官。山里来的人脸上没有一点笑意。他们从来不笑。他们唯一看见欧洲佬士兵(外国的白人)的时候,是在卡拉什尼科夫的准星里。不过山里人来到这个村子,是来放弃那种生活的。

在阿富汗,有一个鲜为人知的计划,叫作“重返社会”。这是喀布尔政府和北约联合风险投资的一个项目,由一名叫大卫·胡克的英国少将实际运作。

那些聪明的脑袋很久以来就一直有着很前卫的思想——光靠数塔利班武装的尸首是永远无法获得胜利的。当英美联军的司令官们庆祝干掉了一百名、两百名或者三百名塔利班士兵时,看来似乎更多的塔利班武装又冒了出来,速度一点不亚于前者。

他们有些人原本是——也永远是阿富汗农民。有的人加入志愿者团队,是因为亲属被迷航的导弹、目标错误的空袭或是不长眼睛的炮弹杀死。在那种社会里,一个大家庭可以有三百人,其他人则是因为他们部族的长者命令他们去战斗。这些人都很年轻,和男孩没什么差别。

还有些年轻人是来自巴基斯坦的学生,他们长年累月在宗教学校里研习《古兰经》,听到的只有那些极端主义的伊玛目的话。他们成群结队来到这里,做好了战死的准备。

不过塔利班军队和其他任何军队都不一样。它的部队极具地域性,而且完全出于对那些有经验的指挥官的崇敬。干掉这些老兵,再转变那些氏族首领,搞定部落的头,那么整个国家范围内的战斗都会停止。

英国和美国的特种部队很多年来一直化装成这边山区的人,从山里潜入,刺杀塔利班中高级指挥官。他们认为“小鱼”不是真正的问题。

和夜间猎杀行动同步进行的,就是“重返社会”计划,策反老兵,让他们接受喀布尔政府伸出的橄榄枝。那天在首府的小村子里,胡克少将和他的澳大利亚助手克里斯·霍金斯上尉就在讲述“重返社会”计划。沿墙蹲坐的四名干瘦干瘦的人,是塔利班的首脑。他们被从山里劝诱出来,准备重返乡村生活。

凡是要钓鱼,总得有鱼饵。重返社会人员需要参加课程以去除教化。作为交换,村民将免费得到一所房屋、一群羊(以使其可以继续从事养殖业)、一道特赦令,以及每周等同于一百美元的阿富汗货币。那个晴朗却寒冷的五月天里的会议就是试图说服这些老兵:他们多年来所受到的宗教宣传,事实上是错的。

他们说普什图语,看不了《古兰经》。和所有非阿拉伯裔的恐怖分子一样,他们皈依是因为圣战分子的说教。很多圣战分子都伪装成伊玛目或者毛拉,其实他们根本不是。为了会议达到目的,到场的还有一个普什图毛拉或者说,大毛拉,他向这些老兵解释,他们是如何被蒙蔽,《古兰经》事实上是一本和平之书,只有一些杀戮的段落,被恐怖分子故意断章取义。

屋子的角落里有一台电视,山里来的人对这个东西很着迷。这会儿屏幕上放的不是电视节目,而是与之相连的DVD机里的视频。屏幕上讲话的人说的是英语,不过毛拉有一个“暂停”键可以停下画面,向他们解释传教士都说了些什么。然后根据神圣的《古兰经》向他们揭示那全是胡扯。

蹲坐在地上的四个人之中,有一个是马哈茂德·居尔。从“9·11事件”开始,他就是一名塔利班高级指挥官。他不到五十岁,但十三年的山区生涯让他倍显沧桑。黑色的头巾之下,他的脸像胡桃一样,满是皱纹。手指粗糙,轻微的关节炎不时隐隐作痛。

年轻的时候,他就被教化了,不过那会儿不是针对英国人和美国人,倒是他们帮助他的人民从俄国人那里获得了自由。他不太知道本·拉登和他的那些阿拉伯人。但就他所知道的,他都不喜欢。他听说过所有这些年在曼哈顿市区发生的事,自己也并不赞同。他加入塔利班是为了反抗北方联盟的塔吉克人和乌兹别克人。

可是美国人不理解普什图瓦里。主人和客人之间的神圣规则禁止毛拉奥马尔将他的塔利班客人们交给美国人。所以他们就入侵了他的国家。他因此和他们作战,至今仍在战斗。

马哈茂德·居尔感到衰老和疲惫。他看到过许许多多的人死去。有些人伤势太重,至多只能痛苦地活几小时或是几天。他就用自己的枪,帮他们从痛苦中解脱。

他杀过英国人,也杀过美国人,不过他记不得杀过多少了。他的骨头总是疼,手变得像爪子一样。他那被打碎的髋关节从未让他在山里的冬天消停过。他的家人有一半都死了,他很久没看见过孙子孙女了,只是在夜里匆匆地去看他们,不过在黎明前他必须回到山洞里去。

他想退出了。十三年已经够了。就要夏天了。他想坐在暖和的地方,和孩子们一起玩耍。他希望他的女儿给他带粮食来,老的时候就该是这样的。他已经决定接受政府的特赦、房子、羊和一份津贴,即使这意味着他要去听那个愚蠢的毛拉还有电视上那个面具人讲话。

电视关掉了,那个毛拉还在絮叨。马哈茂德·居尔用气息声叨唠了句什么,说的是普什图语。坐在他旁边的克里斯·霍金斯也懂这种语言,但他不懂加兹尼乡下的土话。他觉得他应该是听明白了,但也不敢确定。讲座结束了,毛拉连忙回到他的车上,和他的保镖在一起。茶已经泡好了,黑黑的,很浓,欧洲佬的军官还带了糖来,味道很不错。

霍金斯上尉在马哈茂德·居尔身旁坐下来。他们呷着茶,谁也没说话。然后,澳大利亚人问道:“讲座结束的时候,你说的什么?”

马哈茂德·居尔重复了一遍,说得很慢,而且没有低下声来。这句话只说了一件事。他说的是:

“我认得那个声音。”

克里斯·霍金斯在加兹尼又待了两天,在别的地方又出席了一次“重返社会”的会议,然后回到喀布尔。他在英国大使馆有个朋友,他十分肯定对方是秘密情报机构军情六处的人。他觉得自己得提一下那件事。


爱丽儿对洞穴巨人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个从曼彻斯特来的伊拉克人极度自负。他知道自己是网络大神。在这个世界里,所有他经手的事,都做得绝对完美。他一直坚持如此。这是他的招牌。

他不仅录制传教士的布道,还亲自把它们发往全世界供人观看,天知道都有多少人看过。他还管理着日渐庞大的粉丝群。他在接受任何一条评论或是作任何回复之前,都严格审查那些申请者的资质。不过他还是没有注意到,从弗吉尼亚森特维尔一个漆黑的小阁楼里,有种“温和的”病毒,渗入了他的程序。

爱丽儿的恶意程序只是让洞穴巨人的网站慢下来,程度上很轻微,而且只是偶尔才是这样。效果就是传教士讲话时,画面传输会有小小的暂停。洞穴巨人立刻就发现了这个暂停给他的完美杰作带来的细微异常。这是不可接受的。他很恼火,最终十分愤怒。

他试图修正它,可问题依然如故。所以他得出结论,如果一号网站出现了问题,他必须做个二号站,然后“搬”过去。他就是这样做的。然后他必须把粉丝群迁去新网址。

他用代理服务器生成虚假的IP地址之前,会有一个真实的地址,这个IP地址将被用来作为邮件地址。为了把整个粉丝群从一号站搬去二号站,他必须通过这个真实的IP地址回溯。这只耗费百分之一秒,也许更少。

就在这个转移过程中,源IP会被暴露。虽然暴露的时间是以纳秒计的,转瞬即逝,不过爱丽儿一直在等这个微乎其微的时间窗口。这个IP地址告诉他一个国家的名字,同时还有它的所有者——法国电信。

如果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超级计算机对加里·麦金农不是障碍,那法国电信的数据库也不会阻挡爱丽儿太久。一天之内,他就进入了法国电信的数据库,没被发现也没被怀疑。像所有的优秀盗贼一样,他离开的时候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现在有了一个经度和一个纬度——一个城市。

不过他给杰克森中校发了条信息。他非常懂行,所以没有发邮件。邮件那种东西会被人监听的。


澳大利亚上尉判断对了两件事。塔利班老兵的随口一说确实值得提一下,而且他的朋友也确实是英国大使馆里那个庞大而有效的情报机构的一分子。这个消息立即被进行了处理,通过安全的加密渠道发往伦敦,然后是技术行动支援局,丝毫没有迟延。

一方面,英国已经有了三名被那个没有相貌和姓名的传教士蛊惑的故意杀人犯;另一方面,他们也已经对盟友的情报机构发出了全面请求。考虑到传教士有重大嫌疑为巴基斯坦人,英国秘密情报局在伊斯兰堡和喀布尔的站点尤其警觉。

二十四小时之内,美国联合特种作战司令部的一架格鲁曼“湾流”五百型商务机,载着一名乘客在华盛顿郊区的安德鲁斯机场起飞了。这架飞机在英国格洛斯特郡的费尔福德空军基地加了油,又在卡塔尔的多哈美军基地再次加油,第三站来到喀布尔北部的巴格拉姆美军基地。

追踪者选择不进入喀布尔市。他不需要去,而且在巴格拉姆的戍卫下,他的飞机比在喀布尔国际机场更有保障。但他的需求比他自己更重要。如果“重返社会”计划有任何金融限制,他们就不会再找联合特种作战司令部了。这时候就显示出美元的作用了。霍金斯上尉被直升机带到巴格拉姆。加满油后,还是这架直升机,带着他们和一个游骑兵连的近程保护小组,飞往加兹尼的那个小村庄。

中午时分,他们在这个贫困的小村庄外降落。春天的太阳很暖和。他们看见马哈茂德·居尔正在做他长久以来就想做的事:坐在阳光里,和他的孙辈们玩。

女人们一看见头上轰鸣的黑鹰直升机,就立刻跑进了屋里,使劲地关上门和窗户。直升机在公共的打谷场上降落,士兵们从机舱里倾泻而出。男人们默默地站在这个村子唯一的街道上,全都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白皮肤的外国佬来到他们的家园。

追踪者命令游骑兵们守在飞机旁,自己顺着街道走去,边走边不时地左右点着头,用传统的额手礼致敬。虽然有些勉强,但他还是得到了一些同样的还礼。他只叫了霍金斯上尉陪着,给自己做介绍人和翻译。澳大利亚人知道马哈茂德·居尔住在哪儿。那个老兵正坐在住所外面。几个孩子被惊得四散跑开,只有一个三岁大的女孩好奇心胜过了恐惧,抱着他祖父的斗篷,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两个白人盘腿坐在了老兵的面前,向他致礼问候。老兵也向他们还礼。

阿富汗人前后看了看街上。没看见士兵。

“你不怕吗?”马哈茂德·居尔问道。

“我相信我是来拜访一位爱好和平的人。”追踪者说道。霍金斯给他翻译成普什图语。老人点点头,冲着街上喊了句什么。

“他在告诉村民没有危险。”霍金斯低声说道。

追踪者让马哈茂德·居尔回忆上个星期五做完礼拜后,和“重返社会”小组会谈的事。他只在等待翻译的时候停了停。阿富汗人一直盯着他,深棕色的眼睛眨也不眨。最后,他点点头。

“很多年前了。不过是同一个人的声音。”

“可电视上他说的是英语。你听不懂英语,是怎么知道的呢?”

马哈茂德·居尔耸了耸肩膀。

“他讲话的方式。”他说道,似乎不需要再考虑什么别的。莫扎特据称拥有完美的音高辨识能力——他能记录并且重现声音的原貌,完全一模一样。马哈茂德·居尔可能是一个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农民,但如果他的判断是对的,那他一定也拥有这样的耳朵。

“请告诉我事情的始末。”

老人停了一下,目光看向美国人从街上走过来时带着的包裹。

“该给礼物了。”澳大利亚人小声说道。

“请原谅。”追踪者说道,伸手解开包裹的绑绳,摊开他带来的东西:两件在印第安人纪念品商店购买的水牛皮长袍,衬里是暖和的羊毛。

“很久以前,我们国家的人曾经为了肉和毛皮猎杀水牛。这是目前人类已知的最暖和的皮革。冬天的时候你穿它,睡觉的时候一个盖在上面,一个垫在下面,你再也不会觉得冷了。”

马哈茂德胡桃一样的脸上绽开了笑容。这是霍金斯上尉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虽然只剩下四颗牙齿,但他还是尽可能地把嘴咧得很大。他用手指从厚厚的毛皮上掠过。就算是希巴女王的珠宝箱也无法给他比这更多的喜悦。于是他开始讲他的故事。

“那是在对美国人的战斗里,就是在美国刚刚入侵,反对毛拉奥马尔政府之后。东北部飞地的那些塔吉克和乌兹别克人纷纷跑了出来。我们本来能够对付他们,但他们有美国人支持。外国佬指挥着飞机,带着炸弹和火箭弹,从空中俯冲下来。美国兵能和飞机通话,告诉他们我们在哪儿,所以炸弹很少不命中。情况很糟糕。

“在巴格拉姆的北面,向萨朗山谷撤退的时候,我在野外被发现。一架美军的战斗机向我开火打了很多次。我藏在岩石后面,它飞走之后,我发现我的臀部中了一枪。我的人背着我来到喀布尔。在那儿,我被放到一辆卡车上,继续向南走。

“我们穿过了坎大哈,在斯平布尔达克越过边界,进入巴基斯坦。他们是我们的朋友,给我们提供庇护。我们来到奎达。这时才第一次有医生来看我,我的臀部得到了治疗。

“到了春天,我又开始能走了。那时候,我年轻,也很健壮,打碎的骨头痊愈得很好。但总是疼,于是我拄了个拐杖。春天的时候,我得到邀请,参加奎达人民议会,和毛拉一起坐在议会里。

“还是在春天,从伊斯兰堡来了个代表团到奎达,和毛拉奥马尔开会。有两个将军不懂普什图语,只会说乌尔都语。不过有名军官带了他的儿子来,他还是个孩子,但可以说一口非常流利的普什图语,并带有锡亚琴高原地带口音。他给旁遮普的将军们做翻译。他们告诉我们,他们假装帮美国人做事,但他们永远也不会抛弃我们,不会让我们的塔利班运动被毁掉。就是这样。

“我和那个从伊斯兰堡来的孩子讲过话。就是那个在白色屏幕上讲话的人,面具后面一定是他。另外,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

追踪者谢过他,然后离开了。他顺着街道走回打谷场。男人们或坐或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女人们从百叶窗的缝隙里偷偷地瞟着。孩子们躲在他们的父亲和叔叔身后。不过没有人干扰他。

游骑兵们脸冲外围成一圈。他们先把两名军官引上黑鹰直升机,然后自己才登机。直升机起飞了,尘土和谷壳被吹向四面八方。他们朝巴格拉姆返航。基地的军官宿舍相当舒适,饭食精美,只是没有酒。不过追踪者只需要一样——睡上十个钟头。他睡觉的时候,他的情报已经被传往中情局在喀布尔大使馆的站点。


尽管存在部门内部的竞争,追踪者离开美国的时候,中情局还是告诉他,他们会从旁充分配合他。有两个原因,让追踪者很需要这些。

一个原因是,中情局在喀布尔和伊斯兰堡有庞大的机构。任何访问这两个大都市的美国人都可以被秘密警察严密监视。另外一个原因是,在兰利,中情局有一个超级机构,可以制造假文件在海外使用。

他醒来的时候,情报站的副站长已经应邀从喀布尔飞来开会。追踪者把自己的需要列了个单子,情报局的军官仔细地做了记录。详细内容将被加密,当天发往兰利。他没有意见。当需要的文件准备好,信使会从美国专门带过来。

中情局的人从巴格拉姆美军基地乘直升机起飞,返回喀布尔,降落在大使馆的院子里。与此同时,追踪者乘坐早已等候在那儿的联合特种作战司令部的公务机,飞往波斯湾卡塔尔的巨大美军基地。根据官方记录显示,这个国家里甚至从来没有过一个叫卡尔森的人。

在卡塔尔也是一样。他还得打发三天时间,等着他在美军基地里所需要的文件准备好。在多哈郊外降落的时候,他让格鲁曼商务机返回本土,然后从基地里订了两张飞机票。

一张是本地航空公司的短途经济舱客票,沿着海岸飞往迪拜,用的名字是克里斯托弗·卡尔森先生。另外一张是从一家五星级酒店的旅行社订的,从迪拜经伦敦飞往华盛顿的英国航空公司商务舱客票,用的是假名约翰·史密斯。收到等待着的消息后,他飞去了迪拜。

落地后,他直奔中转大厅。这里巨大的免税商贸中心人满为患,数以千计的游客塞满了这座中东最大的空中交通枢纽。他没有打扰中转大厅的问询台,直接走进了会员俱乐部中转候机厅。

从兰利来的信使已经在事先说好的男洗手间入口处等着了。他们小声交换了一下识别暗号。程序很老套,有一百年历史了,不过仍然有效。他们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和两把位置较偏僻的扶手椅。

两个人都只带了随身行李。他们长得不像,不过这不要紧。信使来的时候用的是那本真的美国护照,名字是约翰·史密斯,刚好配上那张同样姓名的返回美国的机票。他将从楼下英国航空公司的柜台换取登机牌。约翰·史密斯是乘坐阿联酋航空公司的航班抵达,在中途令人愉快短暂停留后,将乘坐不同的航空公司航班离开回国。不过不会有人知道这些。

他们还交换了手提箱。追踪者给信使的东西不重要。他拿到的是个轮式箱包,里面装着衬衫、套装、化妆用品、鞋子,以及所有短程旅途旅行者的随身物品。散落在衣服和机场买的惊悚小说之间的,是各种账单、收据和信件,表明主人的身份是丹尼尔牧师。

他把所有用卡尔森名字的纸质物品都交给了信使。这些东西也不会出现在美国。他拿到的是一个钱包,里面的证件是情报局花了三天给他准备的。

有一本姓名是丹尼尔牧师的护照。他是《华盛顿邮报》的高级职员。护照上有巴基斯坦驻华盛顿领事馆签发的有效签证,许可牧师先生进入巴基斯坦。这份签批的签证意味着巴基斯坦警察知道他要来,他们会恭候大驾。记者对敏感的政体总是极其感兴趣的。

还有一封《华盛顿邮报》出版人写的信,确认牧师先生正在就“伊斯兰堡——一个成功的现代都市的建成”准备一个大型系列文章。还有一张经伦敦返回的机票。

其他还有信用卡、驾驶证、通常的纸质文书,以及一个遵纪守法的美国公民和高级主管钱包里都会有的那些塑料卡片。此外还有一张伊斯兰堡塞雷纳酒店的房间确认函。酒店的汽车会来接他。

追踪者很了解情况,他不会从伊斯兰堡国际机场到处是人的旅客大厅,跟着人流蜂拥进入机场外面的一片混乱之中,然后让自己被塞进随便一辆老旧的出租车里。

信使给他的还有从华盛顿飞往迪拜的登机牌存根,以及没有用过的从迪拜飞往“斯兰米”(特种部队的人都这样称呼伊斯兰堡)的续程票。

彻底搜查他的房间只会表明,丹牧师是一名合法的外国记者,从华盛顿来,持有有效的签证,在巴基斯坦逗留的原因符合逻辑;而且,他会待上几天,然后回国。

身份和故事交换完毕,两个人去楼下不同的航空公司柜台换登机牌,继续他们下一段航程。

现在差不多已是午夜,可追踪者的EK612次航班凌晨三点二十五分才起飞。他随便逛着,打发时间,回到候机厅登机口时还有一个小时。他退了回来,打量着和他同一个航班的旅客。他知道,如果有风的话,他应该站在他们大多数人的上风处。

正如他所想,经济舱的旅客绝大多数是巴基斯坦劳工。他们在建筑工地完成了法定两年的强制劳作,现在返回家乡。通常建筑行业的工头们在这些劳工来的时候会没收他们的护照,在两年合同终止时才会还给他们。

在合同期间,这些劳工住在只有最最基本设施的简陋小屋里,在令人生畏的高温下辛苦工作,得到的工钱十分微薄,其中一部分他们还要寄给家里。他们涌向登机口时,他闻到了第一股污浊的汗味儿,里面还夹杂着咖喱的味道,这是经常吃咖喱导致的。很幸运,经济舱和商务舱很快就被隔离开了。前面的座位都装了软垫,他觉得很舒适。和他在一起的是海湾国家的阿拉伯人,还有巴基斯坦商人。

航程时间也就三个小时多一点。阿联酋航空公司的波音777-300型客机当地时间七点三十分准点降落。透过舷窗,他看见飞机慢慢滑行经过停放在机场的军用C-130大力神运输机和总统的波音737座机。

在出入境大厅,他和挤拥成群的巴基斯坦人分离开来,排在外国人的护照检验队伍里。新证件上面的名字是丹尼尔牧师,上面只有几个欧洲国家的海关出入印章,和巴基斯坦签证。护照被一页一页仔细地查验。问题很简单,问得也很有礼貌,非常容易回答。他出示了自己在塞雷纳酒店的预订单。便衣警察站在后面挺远的地方,注视着这一切。

他拖着轮式箱包,努力穿过行李大厅吵吵嚷嚷、推推搡搡的人群。他知道,和外面的混乱比较起来,这里简直是日耳曼式的秩序井然。巴基斯坦人不排队。

最后一个大厅外面,阳光普照。看着似乎来了有好几千人——全家人都来了,迎接从海湾回来的人。追踪者扫视着人群,直到发现有个穿着塞雷纳酒店制服的年轻人,他举着块牌子,上面写着“牧师”。他打了个电话,然后被护卫着走向航站楼的右侧。那里有块很小的VIP停车区,汽车停在那里。

飞机场坐落在拉瓦尔品第老城区里。出了这个航空枢纽港,便拐上了通往首都的伊斯兰堡高速路。塞雷纳酒店则位于市郊,是“斯兰米”唯一的一家防震酒店。车子猛然拐进一小截急弯路段,把追踪者吓了一跳:向右,然后又向左,越过了一个路障。客人的汽车来时,路障会放下;如果是酒店自己的车,就会抬起来。车子继续向上开过一小段较陡的坡路,来到了酒店大门口。

酒店前台对丹尼尔牧师的到来表示欢迎,然后送他去房间。有封他的信。上面有美国大使馆的标识。他满脸堆笑,给了行李员小费,装作不知道反间谍警察已经彻查过这间屋子,还打开过那封信。信是大使馆新闻参赞写来的,欢迎他来巴基斯坦,并且邀请他当晚在参赞官邸共进晚餐。署名:格里·拜恩。

他让酒店接线员帮他接通大使馆,要求和参赞通话。电话接通了格里·拜恩,他们很平常地互致寒暄。是的,旅途飞行很好,酒店很好,房间很好,他很高兴晚餐时候过来。

格里·拜恩也很高兴。他住在城里,F7区,第43大街。道路有些复杂,他会派车来。这太好了。只有一小拨人,都是朋友,有美国人,还有些巴基斯坦人。

两个人都知道,这番对话的另外一端,坐在地下室控制台边的人很可能一点也不高兴,觉得无聊透了。草坪和喷泉之间集聚着一组砖砌的建筑。看起来更像是一所大学或是一座普通的医院,而不是秘密警察的总部。不过,坐落在卡亚班·苏拉瓦底大道的三军情报局总部,看起来就是那个样子。

追踪者把电话放回原位,想着:目前为止,一切还不错。他冲了个澡,把胡子刮了,换了身衣服。快到中午了,他决定早点吃午餐,然后睡一会儿,补一补昨晚没睡的觉。午餐前,他在房间里要了一大瓶冰啤酒,还签了一份声明,确认自己不是穆斯林。巴基斯坦是严格的伊斯兰教国家,全国禁酒。不过塞雷纳有许可证,尽管只针对顾客。

汽车七点准时到的。出于某种考虑,只是一辆很普通的四门日本车。在“斯兰米”的街道上,像这样的车有好几千辆,不会引起任何注意。开车的是大使馆雇的巴基斯坦司机。

司机知道路——从阿塔图尔克大道向上,穿过吉纳大街,然后左转,沿着纳兹穆丁路开。追踪者也认得路,不过只是因为这都写在兰利来的信使在迪拜机场交给他的摘要里。只是个预防措施。他发现了三军情报局的跟梢儿。和塞雷纳在一个街区。它一路跟着他们的汽车,穿过高楼大厦,开上马尔维路,朝第43大街开去。这不意外。追踪者不喜欢意外,除非是他自己制造的。

房子的门上并没有贴“政府配发”的字样,不过可能已经贴了。房子很不错,非常宽敞,只有十二分之一的大使馆工作人员住在使馆外面。迎接他的是格里·拜恩和他的妻子,他们领着他穿过房间,来到后面的草坪,给他上了杯酒。

除了些小细节,这几乎就像是座美国郊区的房子。43大街的每间屋子周围,都用七英尺高的水泥墙围着,钢制的大门也是同样的高度。没有任何通报,大门就开了,似乎里面有人看门。门卫穿着黑色的制服,戴着棒球帽,配着把手枪。在郊区通常都这样。

一对巴基斯坦夫妇已经在这儿了,是名医生和他的妻子。其他人也来了。另外一个大使馆的车开进了院子。其他车停在了街上。有对夫妇是一个救援机构的。他们知道说服巴焦尔特区的宗教狂热分子、给当地孩子种小儿麻痹症的疫苗有多难。追踪者知道,他是来见今天出席者中的其中一个的,那个人还没到。其他客人都是掩护,就像整个晚宴一样。

那个人和他的父母一起来了。他的父亲情绪高涨、喜好交际。他在巴基斯坦甚至阿富汗,都有开采半宝石的特许经营权。这会儿他正滔滔不绝地讲着当下的形势对他的生意造成的困难。

他的儿子三十五岁,材料上只是简单地说他是军人。不过他今天穿的便装。追踪者之前得到过他的简介。

另外一个介绍给他的美国外交官是文化参赞斯蒂芬·丹尼斯。这个掩护很不错,因为新闻参赞设宴招待美国明星记者,同时邀请文化参赞非常自然。

追踪者知道他,他实际是中情局情报站的二把手。站长只是名义上的情报军官,这就是说,中情局对他的情况完全公开——他是谁,他都做什么。在任何情势复杂国家的大使馆,最有趣的就是找出那个没有被公开的人。所在国的政府通常会有些怀疑的对象,虽然有一定的准度,但他们永远都没法确定。这些未被公开的人从事谍报工作,通常都是找一些被策反的当地人来执行新主子的命令。

宴会轻松愉快,宾客们喝着红酒,然后品着尊尼获加的黑方,不论是不是伊斯兰教徒,所有军官都经常喝这种酒。客人们端着咖啡相互应酬的时候,斯蒂芬·丹尼斯冲着追踪者点点头,走到外面的草坪上。追踪者随后跟着。加入他们的第三个人是那个年轻的巴基斯坦人。

几句话一说就很清楚了——他不仅仅是个军人,还是三军情报局的军官。由于他父亲之前能够供他接受西式的教育,他被挑选出来派往这个城市的英国和美国社交圈,向总部报告任何他听到的有用的东西。事实上,相反的事情也发生过。

斯蒂芬·丹尼斯是这几天发现他的,并且将他策反。贾瓦德成为了中情局在三军情报局的卧底。追踪者就是要把任务给他。他找了个借口,悄悄地潜入档案室,查找2002年以及毛拉奥马尔的档案。

“无论你的线人是谁,牧师先生,”他在草坪上低声说道,“他记性很好。2002年,毛拉奥马尔确实曾经在奎达有过一次秘密会晤。领头的是沙乌卡特,他当时是准将,现在已经是整个军队的司令官了。”

“那个说普什图语的男孩呢?”

“事实上,没有提到这一点。只是说代表团里有一名装甲步兵少校,名叫穆沙拉夫·阿里·沙。在飞机的座位安排里,还有在奎达的住宿名单里,有一个是他的儿子,佐勒菲卡尔。”

他拿出一张字条,递了过来,上面有伊斯兰堡的一个地址。

“还有什么那个男孩的情况吗?”

“有一些。我用他和他父亲的名字又查了一遍。看起来他变坏了。有提到他离开家,去部落地区加入虔诚军。那里有我们的几名潜伏得很深的特工,已经很多年了。曾经有报告说,虔诚军之中有个叫那个名字的年轻人,是非常狂热的圣战分子,总是伺机行动。

“他获准加入三一三旅。”

追踪者以前听过三一三旅,是以和先知穆罕默德一起抗击成百上千敌人的三百十三名勇士命名的。

“然后他又消失了。我们的情报人员报告称,传言说,得益于他的普什图语,他加入了哈卡尼家族,他们都说那种语言。不过他在哪儿呢?应该是三个部落区域的某个地方——南、北瓦济里斯坦,或者是巴焦尔。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无声无息。再没有阿里·沙的情况了。”

草坪上的其他人也想加入他们。追踪者把纸条装进口袋,谢过贾瓦德。一个小时之后,大使馆的车送他回到塞雷纳酒店。

他查了下自己在房间里布置的三四个微型标记:用唾液粘在抽屉上和轮式箱包锁上面的头发。它们都不见了。房间被搜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