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粉碎政变

假奏章风波表面上平息了,一场新的风波又起,在京城掀起冲天大浪,又一次把霍光推到风口浪尖上。

“卫太子”回来了上官府的家人向上官桀报告,有一个自称是卫太子的人在建章宫北阙大喊大叫,说是要见他的姨表兄霍光。

“这不是大天白日闹鬼吗?卫太子十年前就死了。”上官桀不相信。

家人不知道卫太子是什么人,上官桀对卫太子可是再熟悉不过了。卫太子是汉武帝的大儿子刘据,在十年前的那场巫蛊之乱中逃到湖县被官兵包围自杀了,怎么会突然又回来了?上官桀对家人说:“你听错了吧?”

家人说:“绝对没有听错,他口口声声喊着要见姨表兄霍光。要不,老爷随我去看看。”

上官桀不屑一顾:“看什么,肯定是个疯子。”

霍兰从外面急急回来告诉他的也是这件事情,上官桀这才对家人说:“多去几个人,如果是骗子就把他抓起来关几天。”

上官桀带着几个家人来到建章宫外,远远就看见那里人山人海,喧哗一片。家人帮他挤进人群,他这才看见有一个站在牛车上的中年汉子正在讲演。汉子挥动着臂膀,神情激昂地述说着:“本御是孝武先帝的卫太子刘据,前几年被江充奸党陷害亡命湖县,幸被一位老人相救,在深山里整整藏匿了十年,最近才听说孝武先帝临终时平反了我的冤案,所以回来迟了……”上官桀细细辨认,中年汉子就是卫太子。他清楚地记得十年前的立太子大典上,是他亲手把汉武帝赏赐的太子绶带佩戴在卫太子身上。后来在朝会上,又多次和卫太子见面。虽然没有单独交谈过,但对卫太子的印象是深刻的。巫蛊之乱时他正在北方和匈奴打仗,后来听说卫太子在湖县自杀了,现在看来那是误传。他现在回来可就麻烦了。他是先帝长子,名正言顺立的太子,早已名播天下。而现在的刘弗陵则是先帝临终时私下托付给霍光和他们四个人的继承人,并没有公开举行立太子大典,和卫太子相比,自然是名不正言不顺。让他更担心的事是卫太子还有一个坚强的靠山,那就是他的姨表兄霍光。你听他说得多么真切:“我的父亲是汉武大帝,我的母亲是卫皇后,大将军霍光是我的姨表兄……”

上官桀突然有一种预感,莫非霍光早就找到了这个姨表弟,有意让他在大庭广众中大造舆论,先取得民众的同情和支持,待到水到渠成,再逼刘弗陵禅位。如果真的是这样,刘弗陵的皇位可就岌岌可危了。在卫太子和刘弗陵的选择中,他自然是支持自己的孙女婿稳坐龙廷了。不行,得马上把遗患消灭在萌芽中。他对身后的家人说:“把他抓起来。”

“是!”家人欲走。

“慢!”上官桀又喊住了他们。他忽然想起人群中不乏当年参加过巫蛊之乱的群众,他们同情过卫太子,支持过卫太子。现在,卫太子回来了,他们自然是欢呼雀跃。如果在大庭广众之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逮捕正在被万民拥戴的前太子肯定激起民愤,惹出大乱。可是,眼前的情景让他惊恐万状,群众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他们呼喊着:“太子回来了,小皇帝该让位了。”

“找大将军去,他表弟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太子受了那么大的冤屈,该回来复位了。”

激动的群众簇拥着卫太子向未央宫涌去。这样闹下去会出现暴乱的,他必须尽快告诉皇帝,请他当机立断,调动禁卫军镇压。

当他跑上未央宫的箭楼上时,田千秋、张安世、张敞、上官安、金赏等朝臣正在对刘弗陵七嘴八舌地讲述这件事情。他扫视了一圈,独独不见霍光。霍光是不是有意躲了?他把询问的目光落在儿子上官安身上。上官安会意父亲的意思,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再看看皇上,刘弗陵并不惊慌,像是一个旁观者在看热闹。只听刘弗陵在问:“大家看清楚了吗,那汉子真的是太子哥吗?”没人敢回答。上官桀凑过来说:“我看得真真切切就是卫皇后的儿子,大将军的姨表兄弟卫太子刘据在聚众闹事。”他有意突出霍光和卫太子的关系。

上官安瞥了父亲一眼。他怪罪父亲不该承认卫太子是真的,真的卫太子是要危及女婿刘弗陵的帝位的。只有把真的说成是假的,才能杀人灭口。他请求刘弗陵:“皇上千万不要上这个刁民的当。卫太子早在十年前就畏罪自杀了,分明是冒牌货。臣请求陛下明察秋毫,当机立断,派侍卫兵把这个假卫太子就地处决,免得闹出大乱。”

那汉子看见箭楼上站满了朝臣,挥手向上面喊着:“你们听着,我是卫太子,快让我表兄霍光来接我。”刘弗陵问田千秋:“宰相看清楚了吗,是不是卫太子?”田千秋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又手搭遮阳向下面观望。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却含含糊糊地说:“离得远,看不清楚。”

田宰相虽然比在场的人年纪都大,但还没有到老眼昏花那个地步。他谨小慎微,生怕认错了人说错了话收不回来。他不表态,谁还敢表态。大家都装聋作哑不作声。

霍光闻讯赶到了箭楼。他站在另一个地方认真地向下观望。下面人群中的那个男人从年龄、相貌、高低和挥臂说话的动作都酷似卫太子。他对卫太子这个表弟是熟悉的。

汉武帝元封元年,霍去病带着霍光进宫去见卫皇后。他介绍说:“皇后姨姨,这是我母亲留在乡间的一个弟弟,叫霍光,我把他带来见见你。”卫皇后一听说霍光是霍仲孺另娶后在乡间又有的一个儿子,悲喜交集,紧紧地把霍光抱在怀里,连声说:“回来得好,回来得好!以后就留在宫里和你太子弟弟一起玩吧。”接着把卫太子介绍给霍光。以后,霍光还有刘旦、刘长经常和卫太子在皇后宫下棋、打丸球。有时碰到汉武帝下朝回来,大家也不回避。汉武帝看着自己的儿子和侄子们玩得开心,也高兴起来,同时叮嘱他们:“别老贪玩,你们也要多读点书,将来帮助你太子哥执掌大汉江山。”可是,就在他随哥哥霍去病出征匈奴时,朝里发生了巫蛊之乱,等他回来就再也见不到这个太子表弟了。没想到表弟大难不死,现在又回来了。如果认下这个表弟,皇上宽容仁厚,可能会给太子哥一个安身之处,但上官父子因为卫太子的存在对刘弗陵是个威胁会寻找借口除掉他的。不接他回来,明明是自己的表兄弟,已经受尽了冤屈,再拒之门外于心不忍,也对不起死去的姨母。按照卫太子的身份和处境,他要生存下去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当皇帝。要卫太子夺取刘弗陵的皇位,他是断然不允许的。因为先帝要他辅保的是刘弗陵,而不是其他任何人。一臣不事二主,这是他做一个忠臣的准则。认还是不认?思前想后,进退两难。正想着,听见刘弗陵口谕:“传大将军!”上官桀拦住说:“此事万万不能让大将军知道。”刘弗陵问:“为什么?”上官桀看了一眼大家,心存顾虑。田千秋说:“这里都是皇上的心腹之臣,但说无妨。”上官桀这才说:“卫太子回来干什么?就是为了要大将军帮他夺取帝位。只要大将军对那些正在头脑发热的群众说一句‘卫太子是真正的皇帝’,头脑发热的群众就会逼着陛下禅位。”他本想激怒刘弗陵,没想到刘弗陵却轻轻松松地说:“禅位就禅位,我早不想操这个心了。”

“皇上千万不能让位!”上官安急了,带着哭声喊起来,“陛下让了位,我的女儿皇后娘娘怎么办?”

这些话都被站在不远处的霍光听到了,他转身想走,却被大家发现了。

刘弗陵招着手:“大将军,你过来。”上官桀没想到霍光早来了,显得十分尴尬。上官安连忙替父亲解释:“我父亲别无他意,是担心皇后以后怎么办?”

刘弗陵对霍光说:“朕的意思是让大将军把太子哥认下。”

箭楼下突然人群骚动。一群官兵冲进人群拘捕了那个男子。廷尉丙吉怪罪说:“那男子是不是前太子,现在还没有弄清楚,怎么就逮捕人家呢?这是谁的命令?”

“我?”已经是京兆尹的隽不疑来到了箭楼。

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落在隽不疑身上。

隽不疑不慌不忙地说:“春秋时,卫国太子卫蒯聩预谋杀死老父卫元的妻子,阴谋败露后逃到宋国。后来,卫元去世,卫蒯聩的儿子卫辄继位,卫蒯聩要求回来,儿子说他叛国,拒绝他回国。《春秋》赞扬卫辄的大义灭亲。前太子刘据谋反失败逃亡外地,已经是个在逃犯,理应押送诏狱勘问。”

对隽不疑的话大家有不同意见。大多数人的意见认为先帝已经赦免了卫太子,卫太子就不是逃犯,不能像卫蒯聩把老父拒之国门之外那样无情,应该回来给予适当的安置;上官桀父子认为卫太子突然回来并非偶然,背后一定是有人支持。国家需要安定,人民需要生息,留下卫太子就是留下后患,朝廷迟早会发生变故。

很明显,上官父子又把矛头指向了霍光。

张安世说:“世界上相像的事、相像的人很多,不能排除这个卫太子有冒充的嫌疑,还是让廷尉调查清楚再说。”

经张安世这么一说,霍光也生了疑。他手搭遮阳远远望去,越看越觉得那个卫太子不像自己的表弟。具体什么地方不像,他又说不上来。他请求亲自调查这个卫太子。

刘弗陵准奏。

霍光把卫太子接到宫里,盛情款待了这位亡命多年的表弟。他虽然对卫太子很熟悉,但毕竟有十多年没有见过面了。斗转星移,人间沧桑,他们经历了不同的人生。霍光的前半生一直在北国边塞对匈奴作战,烽烟滚滚,刀光剑影,把他锻造成了一个大将军;卫太子却是在宫廷斗争的兵刀血刃中失败,亡命荒山僻野。一个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一个是沦落山野的贫民。他们虽然相见却不敢相认。

“你是……”

“你是……”

两人都没有敢说出对方的名字。一个是怕认不准人,一个是怕认错了人。

“你是刘据表弟?”

“你是霍光表兄?”

两人终于抱在了一起。

卫太子失声痛哭起来:“母后死得好苦啊!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和母后诀别的那一刻。”他说,那次兵变是母后偷了父皇的兵符,他才借出胡人骑兵。本打算清除江充死党后再交出胡兵,而后去向父皇请罪,没想到战局突然扭转,胡人骑兵倒戈,和丞相的兵联合起来围攻我。那天兵败,我带着儿子刘进又回到了皇后宫,恳求母亲跟他们一起走。这时,母后已经接到了父王赐死的圣旨,准备上吊自杀。我抱着母亲说,是儿子害了母后。你跟我走吧,也许父王会有明白事实真相的一天,饶恕我们母子的。母后说,趁官兵还没有来,你快逃走吧!我顿足大哭,父王啊,你为什么这样的暴戾无情,骨肉相残,杀了自己的两个亲生女儿,还要残害自己的亲生儿子和皇后呢!眼看着母后手捧白绫向后宫走去,我扑过去跪在母后面前乞求她,母后啊,我不能让你死,我一定要带你逃出京城。母后说,你快走吧,逃到天涯海角去,再也不要回来了。我死抱着母后不放,母后突然指着宫外说,你看,官兵已经杀进来了。我一愣,母后撞柱而死,鲜血洒满了皇后宫。这时,外面果然响起了人喊刀击的杂乱声。刘进劝告我:“父亲,我们快走吧,只有逃出去,才有机会给祖母报仇……”

霍光听了卫太子追述当年姨母皇后含冤而死的惨景和后来听到的情景很相似,猛然抱着卫太子,两人痛哭起来。

那年,他驻防嘉峪关,姨母被汉武帝赐死,表姐被杀,表弟在湖县自缢的消息是在巫蛊之乱一年后听到的。他痛不欲生,一个人离开军营,独自坐在伤痕累累的烽火台下放声大哭。周围是黄沙漫漫千里无人烟,将士们谁也想不到他们的统帅会在这夜深人静的沙原上哭得昏天暗地、悲天悯人。以后的日子,他战战兢兢,生怕为此连坐,祸及全家。他是汉武帝宠信的重臣,一个统率着汉朝千军万马的兵戎大元帅,决不能步李陵的后尘,给自己留下千古骂名。他敬佩老朋友苏武的耿耿忠心。苏武出使匈奴以后,哥哥苏嘉、弟弟苏贤,一个被汉武帝赐死,一个被逼自杀,苏母由此病死,苏妻饥寒交困,无奈再嫁。苏武的三个儿子两个饿死,最小的苏元被司马迁收养才活了下来。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苏武依然不贪恋匈奴单于赐给他的高官厚禄,面对卫律的劝降,慷慨激昂地说,我生是汉家的人,死是汉家的鬼,决不背叛祖国。想到这里,霍光决定就是连坐,也要回长安。出乎意料的是汉武帝不但没有对他治罪,还晋封他为左将军,参与军国大事。卫太子对巫蛊之乱中诀别卫皇后的详尽描述取得了霍光的信任,但卫太子对皇后宫的不熟悉让霍光起了疑心。

表兄弟俩同桌共饮之后,卫太子提出要霍光陪他去看看母后住过的皇后宫。路过御书楼,霍光无意中问卫太子:“表弟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吗?”卫太子说:“记得,这不就是天禄阁吗?”霍光一怔。这座大房子是他们当年读书的地方,他怎么说是天禄阁?天禄阁是皇家的藏书库,建在未央宫那边的太液池上,而御书楼却在长乐宫和未央宫之间。霍光虽有怀疑,但觉得年代久远,表弟也许忘了这个地方,但皇后住的椒房殿他是不会忘记的。他有意试探卫太子:“表弟先到椒房殿等着,我让黄门准备些供品,咱们一起祭奠皇后。”说着离去。

霍光一走,卫太子像蒙着眼睛捉迷藏的瞎子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在皇宫里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椒房殿。自从卫皇后自杀以后,汉武帝因为痛悔残害卫皇后的过失,再也没有立过皇后,卫皇后住的皇后宫也保持着原样,它就在这座院子的后面。可卫太子连这座院子都摸不出去。霍光在隐蔽处看得清清楚楚。他没有再出面见这位表弟,而是让廷尉丙吉详加勘问。

丙吉客客气气地把卫太子请到刑拘室。卫太子一看到满室的刑具腿都吓软了。因为做贼心虚,心里的防线顿时崩溃,他扑通一声跪在丙吉面前。丙吉是个老司法官,老成练达,不热不冷、不愠不怒地说:“是怎么回事,你自己说吧!”卫太子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事实真相。

这个“卫太子”是湖县人,姓成名方遂,原在湖县当算命先生。卫太子逃到湖县后躲藏在泉鸠里的一个农户家里。有一天,他派随身侍从出去卜问吉凶,正好遇上了成方遂在路边摆卦摊。侍从一下子呆住了,眼前的这个算命先生怎么那么像自己的主人,情不自禁地喊出来:“你的相貌太像我的主子了。如果你不是坐在这里,而是和我的主子坐在一起,打死我也认不出谁是真谁是假。”成方遂把卫太子的侍从请到自己家里款待,并详细询问了卫太子的情况。他很有耐性,十年后,为了后半生的富贵编造了太子未死,隐居深山的谎话来到了京城。没想到全城轰动,大家真的把他当成前太子了。

丙吉本不忍心处死成方遂,请示霍光从轻惩处。鉴于当时已经造成了长安城和朝廷上的混乱,霍光断然决定,把假太子斩首示众。

霍光杀了假太子,这场风波自然也就平息了。

出卖盟友桑弘羊预感到杀人灭口的阴谋在步步向他逼近,他必须马上说出伪造奏章的真相。可是监狱里到处都有上官桀的耳目,他不能轻率地把内情告诉哪个人。皇上他是见不到了,廷尉丙吉又是力主杀他的人,昔日和他有来往的监狱官生怕连累自己,一个个躲得远远的。思来想去,他的命运最终还是掌握在霍光手里。可是霍光现在能见他吗?他告了人家,人家恨不得立时把他碎尸万段。罢了!罢了!死就死了,古往今来,含冤而死的人何止他一个。他闭上眼睛,等待着或被处死或被谋害的那一时刻。可是,一闭上眼睛,上官桀对他出事时的见死不救,上官安迫不及待地要杀人灭口的情景,再次燃起他复仇的怒火。他们让我死我也不能让他们好活着。不管霍光相信不相信他,他都得把伪造奏章的内情告诉他。

他开始绝食了,拿绝食要挟霍光来见他。

霍光果然来了,带着廷尉监丙吉和老将军张安世。桑弘羊觉得自己绝食斗争胜利了,又拿起了架子,眼不睁、头不抬,笔直地坐在乱草地上。霍光说:“御史大夫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已经不是什么御史大夫了。”桑弘羊不冷不热地说,“大将军是大义灭亲,秉公处理我这个案子呢,还是徇私枉法包庇自家的人。”霍光不解地问:“此话什么意思?”桑弘羊冷冷地说:“请回答我提的问题。”霍光说:“如果你的案子牵涉我家里的人,无论是谁,都要依法惩处。”

“大将军真是这样大公无私吗?”

“我们共事多年,难道你还不相信我?”

桑弘羊这才移了移身子,睁开眼睛看着霍光,从霍光忠厚的脸上看不出有欺骗他的迹象。想起霍光平时的为人使他后悔莫及,不该伪造那个奏章,陷害忠厚之人。他丢下拐杖,扑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说:“我对不起大将军,我罪该万死。”霍光安慰桑弘羊说:“有话你就说吧!张将军、丙吉大人都在这里可以做证。”桑弘羊说:“我有罪。可是发起参奏大将军的人不是我。我是让人当枪使了。”霍光问:“是谁?能告诉我吗?”“是……”桑弘羊欲言又止。霍光看出桑弘羊有顾虑,心想,这事一定与自己的亲属有关,毫不犹豫地说:“有话你对丙大人说吧,我可以回避。”说着就要离开。

“大将军留步!”桑弘羊喊住了霍光,“那奏章是上官桀和盖长公主要我伪造的。他们迟早会对我杀人灭口的。所以,在我死之前必须把真实情况告诉大将军。”

“是他们?”霍光惊愕地望着桑弘羊,似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你竟然不相信?你走吧!”桑弘羊挥挥手。

霍光的确不相信这个事实。他一时找不出上官桀和盖长公主参奏他的理由。就算是他没有答应上官莹进宫,没有给丁外人封侯,他们应该理解,他维护的是汉家的法纪法规。忠厚的人往往猜度不出小人的险恶用心。

“你走,你走!”桑弘羊看霍光不相信他的话,用拐杖捣着地声嘶力竭地喊着。张安世实在看不过桑弘羊的狂傲和无理取闹,“唰”的一声抽出腰中宝剑,指着桑弘羊喝道:“你怎么敢这样对待大将军,别忘了你现在是钦犯。”桑弘羊毫不畏惧,用胸脯顶着张安世的剑尖,不顾一切地叫着:“你捅啊!我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按说早就该死了。但我必须提醒大将军,你迟早会被你最信任的人陷害致死的。”说完,仰天大笑起来。

霍光扭身走去。

桑弘羊知道法律饶不过他,但有一线希望谁都不愿意死。他向霍光告密不仅仅是对上官父子对他见死不救的怨恨,他还想立功,争取从轻判决。只要有这条老命在,等皇上激怒的情绪过去,还会想起他这个汉家的有功之臣的。他向丙吉招招手说:“丙吉法官大人,我有事请教你。”丙吉问:“御史大夫请讲!”桑弘羊问:“我已经把话说清楚了,这次参奏大将军的主谋不是我,我是被人当枪使了。按照法律,我是不是应该轻判?”丙吉大笑着嘲讽桑弘羊:“既然你是一杆枪被人使了,枪照例戳死人。御史大夫不是很欣赏商鞅对‘盗马的人处死,偷牛人判枷刑’的严刑苛法吗?御史大夫是管刑律的,自然知道自己该判什么刑了!”

桑弘羊哭笑不得。

回到宣室殿,霍光久久不能平静。他相信桑弘羊的话不是空穴来风。冷静地分析,他渐渐明白上官桀和盖长公主不仅仅是因为他固执己见,而是觊觎他的首辅大臣的高位和大司马、大将军的军政大权。想到这里,他喟然长叹,没想到为了这个“位”,为了这个“权”,连自己的女婿和亲家也妒忌他,也在背后向他捅刀子,他既恼怒又痛心。如果他立即把桑弘羊揭发上官父子和盖长公主的诬陷他的事告诉皇帝,刘弗陵会震惊、恐慌和痛苦,皇上会进退两难的。他宁愿自己受点委屈,也不能给皇上添麻烦。他仰起脖子,把桑弘羊揭发上官父子和盖长公主的事咽到了肚子里。

郡邸狱中的眼线很快把桑弘羊出卖上官桀和盖长公主的消息报告给上官父子,两人惊骇万状。他们亲眼看到桑弘羊被捕入狱,等待他们的是和桑弘羊一样的下场。父子俩商议后,决定上官安进宫谒见皇上,告桑弘羊血口喷人,诬陷忠良,请求皇上立即处死这个奸佞小人;上官桀去见盖长公主,商量应急对策。

上官安在去皇宫的路上突然改变了既定方针。霍光和张安世、丙吉那么多人在场听到了桑弘羊对他父子的揭发,这账是赖不掉的。现在去向皇上说桑弘羊是血口喷人、诬陷忠良,皇上不但不会相信,反而更加怀疑。思前想后,他决定走一着以真乱真的险棋。

上官安一进皇帝的寝宫就跪拜于地,痛哭流涕地说:“臣有罪、臣该万死!”

刘弗陵惊异地问:“国丈何罪之有?起来,快起来!”说着去搀扶岳丈大人。

上官安哭着说:“燕王的奏章是臣让桑弘羊伪造的。”

“什么?”刘弗陵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话,急问,“你说什么?”

上官安叩头出血,悔恨交加地又说了一遍:“是臣让桑弘羊伪造了燕王奏章,弹劾岳父的。”

刘弗陵简直不敢相信,诬告霍光的会是他的女婿。难道他不知道伪造奏章蒙骗皇帝是欺君罔上的大罪吗?他比谁都清楚,可是他又为什么来坦白自首呢?是想求得对他的宽恕还是别有用心?刘弗陵在琢磨着。

“皇上……”上官安披肝沥胆,像是要把心挖出来让刘弗陵看似的说:“霍光是臣的岳丈,待臣如亲生儿子一般。臣深知这样做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奸宄小人所为。但是,臣也深知忠孝不能两全的道理。在亲情与皇上之间,臣还是选择了宁舍‘孝’也要尽忠这条路。”

难道他真的是为了朕而告发自己的岳父吗?历朝历代不乏有这样的忠君之臣,何况他是在保护自己的皇帝女婿。刘弗陵仔细想来,上官安的话也在情理之中。

上官安接着说:“霍光身为大司马、大将军要职,是统管全国武装部队的最高指挥官,拥兵百万,大权在握,若有谋逆之心,变刘氏汉朝为霍家江山易如反掌。臣闻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代王陈豨、淮南王英布都是手握兵权,功高盖主,才生出谋逆之心起兵叛乱的。前辙之覆,后车当鉴。如果刘氏江山被霍家篡夺,纵观古今历史,‘废帝’不是被处死就是被流放千里之外的大漠荒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女儿该怎么办?臣告发岳父虽然出自私心,但也是为了陛下和皇后的安全。所以,臣不顾骨肉亲情,大义灭亲,冒死参与伪造奏章,完全是为了汉家社稷长存,刘家江山永固。臣忠心日月可鉴,天地做证。如果臣有罪,请求从严惩处。”

上官安的剖腹坦心,苦苦诤谏震撼了刘弗陵。岳丈讲的韩信、彭越、陈豨、英布拥兵谋反的历史不远,他不能不引以为鉴;岳丈为了女儿、女婿背叛他的岳父,从情从义上讲也在情理之中。面对这样复杂的亲情关系,刘弗陵再也平静不下来了。他要认真地想想,仔细地琢磨琢磨应该怎么办。他挥了挥手,让上官安退去。

刘弗陵一个人坐在偏殿里,心里翻江倒海。霍光向掌玺官索要玉玺、广明阅兵发生的事虽然都明朗了,但在心里却留下了阴影。国丈的话又一石激起千层浪,让他感到危机和后怕。他毕竟年轻,没有错综复杂的斗争经验,更没有震慑天下的君威,要处理像霍光这样的权臣不但力不能及而且心有余悸。想来想去,他决定去向病休在家的宰相田千秋讨教。他唤来高昂,说:“你准备两套平民衣服随朕出去私访。”就在这时,一个太监进来通报,说盖长公主求见皇上。

刘弗陵去见宰相心切,随口说了一句不见,就和高昂去了宰相府。

宰相府少史(相当于秘书或总管)王山寿急急地向田千秋报告:“相爷,陛下看你来了。”

卧病在床的田千秋一听说皇上亲自登门来看他,慌得一边寻找着自己的官服和相帽,一边喊着“快请,快请!”

“不要忙活了,朕已经来了。”随着话音,刘弗陵在高昂的陪同下走了进来。田千秋衣帽未整就跪在地上叩头请罪:“臣未接驾,罪该万死。”刘弗陵连忙扶起田千秋,就势坐在床沿上,关心地问:“宰相的病……”田千秋愧疚地说:“臣愧对陛下。”刘弗陵误会地说:“宰相有病不能上朝理事,朕不怪罪你。”“不,臣是说……”田千秋挥挥手,所有在场的人知道他有机密事要启奏都退了出去。田千秋凑近刘弗陵秘告:“臣虽然在家养病,但无时不在关心着朝廷上的事。听说上官父子和盖长公主来往过密,常在御史府会面,还和燕王有书信来往。老臣本该秘奏陛下,怎奈重病在床,又不便托人代奏,如果发生变故,老臣愧对先帝。”

刘弗陵被宰相的忠心感动,握住田千秋的手,潸然泪下。田千秋又推心置腹地说:“臣有一句忠告,陛下只有依靠大将军,才能稳固江山。”刘弗陵说:“朕这次来,一是来探望宰相病情,二是要向宰相求教。最近,有人状告大将军有谋逆之心……”未等刘弗陵讲完,田千秋就连连摆着手,气愤地说:“这都是奸邪小人的阴谋,陛下万万不可听信谗言。霍光的为人我了解,他一生忠厚谨慎,连出宫入宫、上下殿都不敢走中央,只沿着偏旁的台阶上去下来,而且每次都是那个地方,不差分毫。这样的人怎么会有篡朝谋位之心呢?如果陛下轻信谗言,就会上了别有用心人的当,误伤忠良,既害了陛下,也害了我大汉王朝。”

刘弗陵庆幸自己没有盲目相信上官安的话。他连连点着头,赞同田千秋的忠心劝导。田千秋又嘱咐说:“先帝不会看错人,陛下不要怀疑霍光。”刘弗陵心悦诚服地说:“朕领教了。”

盖长公主听说桑弘羊在监狱里出卖了她和上官桀,吓得惶惶不安。就在这时院公引领着上官桀来了。

盖长公主急问:“桑弘羊告密的事有谁在场?”

上官桀说:“霍光、丙吉、张安世。”

盖长公主气得跺着脚说:“只要这三个人知道,等于皇上也知道了。这可怎么办呀!”

其实,霍光并没有把桑弘羊的揭发上奏,张安世和丙吉以为有霍光在,还轮不着他们越级报告皇帝。所以,刘弗陵至今还不知道桑弘羊揭发上官父子和盖长公主这件事。

敏感的盖长公主突然想起刘弗陵没有接见她那件事,怀疑皇上对她已经不相信了,忧心忡忡地说:“完了,完了,我们也要完了。”

上官桀耐不住性子,撸起袖子,大喊着:“走,现在就进宫,杀了霍光那老贼。”

丁外人连忙拦住说:“只怕霍光早有准备,上官将军万万不可鲁莽行动。依我看,还是派刺客潜入宣室殿暗杀霍光比较稳妥。”

“书生之论!谁能进得去霍光的宣室殿?”盖长公主不同意丁外人的刺杀意见,拿出一个新方案,“依我看,不如设下鸿门宴,乘机杀死霍光。”

丁外人附和说:“这计可行,而后废黜这个刘弗陵,迎立燕王入京即位。”他不愧和盖长公主朝夕相处,早就成了盖长公主肚子里的小虫,把盖长公主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燕王也是盖长公主的同父异母弟弟,由他来做皇帝,他不仅躲过这场灾难而且还能为他办成封侯的事。盖长公主也别无他求,只想和丁外人名正言顺地结为夫妻,和丁外人在宫里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就知足了。她赞同地点了点头。

“可是……”丁外人又担心地看着上官桀,问:“罢黜皇帝,皇后怎么办?”

上官桀孤注一掷地说:“追逐麋鹿的猎狗,哪还能顾得上兔子。”

盖长公主说:“现在是八月初,催促燕王务必在八月底前兵临京城,逼宫继位。”

丁外人说:“距行动之日还有一个月,大家务必要严守秘密。”说完,看了一眼上官桀。他对上官桀的鲁莽不放心,这话是针对他说的。

上官桀回到家里,上官安已经从宫里回来,高兴地对父亲说:“皇上已经被他说服了,十有八九会收回霍光的兵权。只要扳倒了霍光就没有人再追究桑弘羊揭发的事了。”

上官桀摇了摇头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上官安急问:“又出了什么事?”

上官桀告诉儿子说:“皇上已经不接见盖长公主了,看来问题是越来越严重了。”

“不会吧?”上官安自信刘弗陵被他彻底说服了,不会再发生什么变故。上官桀说:“我和盖长公主已经商量好了应急对策。”接着把他们商量设鸿门宴的计策对上官安说了一遍。

上官安觉得还不到山穷水尽、孤注一掷的时候,同时对盖长公主要燕王率兵来京感到忧虑。他对父亲说:“那刘旦是个独断专行残忍暴戾的家伙,如果让他渔翁得利,篡夺了皇位,还不如咱女婿当皇帝。我看这盖长公主是别有用心,咱不能上她的当。”

“对,不能引狼入室。”上官桀恍然大悟,他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上官桀又一次从心里佩服儿子的心细。

上官安深知伴君如伴虎,谁当皇帝都不如自家当皇帝保险。他早有自己的想法,对父亲说:“咱们可以将计就计。鸿门宴上借盖长公主之手除掉霍光,我们再以替大将军报仇为名,囚禁盖长公主。燕王没有了内应,在京城就成了瞎子。父亲再以平叛为名统率部队剿灭燕王,我以保护皇上之名,把刘弗陵劫持到茂陵。父亲平叛胜利,就以皇帝失踪为由秉理朝政。到那时,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父亲稳坐天下就是了。以后,咱就再也不用过这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让我当皇帝?”上官桀一怔,说,“老父从来没有这个野心。”上官安激父亲:“那就只能眼看着燕王当皇帝,咱们去当替罪羊了。”

让燕王当皇帝上官桀是不愿意的。事到如今,他只有让儿子牵着鼻子走,不想当皇帝也得当皇帝了。

黎明前的动乱盖长公主发现皇上和霍光几次密谋,一发现她进来就不说话了。最使她害怕的是见到傅介子出现在霍光的宣室殿。

她认识傅介子。朝廷上的人都说傅介子是勇士,在她眼里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前年,霍光派他当特使去招降楼兰国,他竟然带人闯进楼兰皇宫,把楼兰王的头割下回来交差。霍光不但没有责怪他,反而提议封他为义阳侯。去年,霍光在胶西国视察时,突然得到胶西王要暗杀他的密报,急急结束了这次视察回了京。时间不长,胶西王奉诏入京,半路上被暗杀了,后来都传是傅介子干的。傅介子由此有了个冷面杀手的诨号。现在他突然在皇宫里出现,一见到傅介子满脸的髭须,满身的彪悍,盖长公主心里就发悚。

莫非是霍光又要派他来收拾他们的。盖长公主急召上官桀父子来她府上商量,他们也感到事态严重,决定提前行动,确定了举办鸿门宴的时间地点和除掉霍光的详细方案。

一、鸿门宴设在盖侯府,日期定在九月一日。由盖长公主邀请霍光来盖侯府赴宴,上官安带十个粗壮门客埋伏在盖侯府客厅外。以盖长公主大笑为号,乱刀砍死霍光。

二、由上官桀负责劫持刘弗陵,造成刘弗陵失踪的假象,盖长公主借此机迎接燕王即位。

三、由上官桀提前联系城防部队司令胡同,阻击敢于反抗的禁卫部队和羽林军。

这个阴谋被盖侯府的舍人燕仓窃听到,挨到半夜偷偷跑出去找搜粟都尉张敞。他和张府的苍伯很熟悉。

张敞住在章门外的一条小街上。燕仓看看身后没人就敲响了张府的门。大门闪开一条缝,露出一个苍白的头。燕仓悄声说:“苍伯,是我。”苍伯认出是燕仓就开了门。燕仓进来说:“我有紧急情况要密告都尉大人。”苍伯说:“张大人早已安寝,什么大事也得等到明天再说。”燕仓急切地说:“朝廷里有变,等不得明天。”苍伯只得领着燕仓直接进到张敞的住房。张敞听了燕仓的述说,吓得从床上滑了下来,不断揩着头上的汗。上官安是当今皇上的岳父,盖长公主是皇上的姐姐,上官桀是辅政大臣……燕仓要他向皇上密告这些人,他前瞻后顾,不敢轻举妄动。思来想去,最佳选择是把这件大事推出去。于是,问燕仓:“此事向大将军报告了吗?”燕仓说:“大将军住在皇宫,小人怎能得见。”张敞又问:“田宰相可知此事?”燕仓又回答说:“我只认识你张大人,所以就先到这里来报告了。”张敞抓挠着头,想了半天才说:“你还是先去向宰相报告才是。”燕仓犹豫着:“这……”张敞挥着手:“去吧,去吧!事关紧急,不要再耽误了。啊呀!我的头好疼啊!”说着抱着头痛叫起来。燕仓无奈,只好退了出去。

“慢!”张敞追出来喊住了燕仓,再三交代说,“跟任何人都不要说你来我这里报告过了。”燕仓轻蔑地瞪了张敞一眼,暗骂张敞胆小鬼,愤然离去。张敞回头对苍伯吩咐:“快,快,我们快搬家。”

田千秋在病床上听完燕仓的报告,慌忙下了床。府僚王山寿和田千秋的女婿徐仁从外面跑进来,拦住田千秋。王山寿劝阻说:“相爷,深更半夜的,你要去哪里?”徐仁也说:“岳父,你有病,哪里也不能去。”田千秋推开王山寿和徐仁,向外喊着:“备轿!”

上官桀在京华酒楼约见了城防司令胡同。

胡同是上官桀过去的部下,曾跟随上官桀在北方抗击过匈奴。那时胡同还是一个小校官,但作起战来既英勇又灵活。在燕然山的一个战役中,胡同奉命晚上带着一百士兵去偷袭匈奴的一个大营。当走到距离敌营三十里外的地方按兵不动了。士兵们感到奇怪。命令是必须在天明前拿下敌营,现在已经是半夜了,还没有到达燕然山,莫非是胡同畏敌怯阵,不敢去偷袭敌营了?不管士兵们怎样议论,胡同就是不下进军命令。待到二更时分,他突然命令急速前进,到达敌营时已经是后半夜。他把这支小分队分别埋伏在敌营周围的几丛红柳林中,只派了十几个士兵化装成匈奴兵悄悄潜入敌营,在帐篷前后跑着喊着:“汉军来了,汉军来了!”敌兵从熟睡中惊醒。那天晚上,月黑风高,敌兵分不出东西南北,辨别不清敌我,乱杀乱砍,自相残杀。突然喊杀声四起,和着风声响成一片。右贤王不知道来了多少汉兵,带着残兵败将仓皇逃命。胡同带着伏兵杀出,拦住右贤王他们迎头砍杀起来。战事结束,匈奴全军覆没,只逃走了右贤王和他的亲随几百人。胡同大获全胜,上官桀大喜,任命胡同为左翼军统领。胡同从此步步高升,一直升到城防部队司令这个高位。

让上官桀不高兴的是这次宴请本来只约了胡同一个人,胡同却又带来了一个青年将领。上官桀疑惑地看着这个将领。胡同连忙介绍说:“他叫苏元,掌管着我的铁军部队,也是我的铁杆兄弟。都是自己人,将军尽可放心。”上官桀听说苏元是铁军首领,这可是用得着的部队,顿时热情起来,指着桌上的饭菜说:“苏老弟,请吃,不要客气!”

看着摆上来的酒宴苏元受宠若惊,连忙说:“末将怎么敢让老将军请我们的客。”胡同回头对上菜的伙计说:“这桌酒席我请了!”苏元也抢着说:“我请二位先辈就是了。”上官桀说:“这桌酒席我已经订过了,你们就不必再争了。”

苏元和上官桀不熟悉,但早听说了他的大名,知道他是辅政大臣,皇亲国戚。他庆幸今天有缘见到这位老将军,说不准以后的提拔还用得着他老人家。于是,高举酒杯,恭恭敬敬地向上官桀献媚:“能给老将军敬酒是晚生的三生之幸。”

上官桀接过酒杯认真地审视着苏元。苏元一阵慌悚。上官桀问苏元:“我看你有点面熟?”胡同说:“他是典属国苏武的儿子。”“啊,怪不得有点面熟。”上官桀恍然大悟之后夸奖起来:“你父亲是当今的民族英雄。有其父就有其子,你也是国家的栋梁之材。”苏元站起来弯腰躬身,谦恭地说:“侄儿手无寸功,被胡司令提携,受老将军夸奖,惭愧,惭愧!”

上官桀说:“年轻人理当报效朝廷,效忠皇帝,以后我会给你立功机会的。”苏元慌忙说:“晚生正报国无门,老将军一定给我报效朝廷的机会。”上官桀忧心忡忡地说:“现在君主年幼,朝廷上动荡不安,随时都可能发生什么事情。如果有人想废掉皇上,老夫想请两位将军率兵平定内乱。”苏元首先表态:“食君之禄,理当效忠皇帝。老将军放心,到时我的铁军会舍生忘死保驾的。”上官桀拍了拍苏元结实的肩臂,夸奖道:“真是忠臣门里出忠臣。你父亲为了不辱使命,在匈奴被扣押了二十年,成为闻名天下、受人尊敬的大忠臣。你再为救驾立了功,你们全家都是名垂千古的忠臣良将了。好,为有你父子这样的忠臣,咱们干了这一杯酒。喝!”

……

三人开怀畅饮,一直喝到月上中天。

苏元为能结识皇后的爷爷、辅政大臣的宴请,高兴得喝了个酩酊大醉。胡同让店家送苏元回府后,问上官桀还有什么指教。

上官桀忽然想到苏武和霍光关系密切,对苏元有点不放心,提醒胡同说:“今天我和你们讲的事情都是朝廷上的秘密,我对你是绝对相信,可是苏元……”胡同拍着胸脯保证说:“苏元是我的心腹,绝对忠诚。”上官桀这才放了心。

出乎意料,苏元酒后失言,把上官桀说的话泄露给了父亲。

苏元醉醺醺地回到府上,苏武怪罪儿子:“不让你喝酒,你就是不听。”苏元说:“我高兴。”苏武问:“什么事让你高兴,喝这么多的酒?”苏元咧嘴笑着说:“爹能立功,我也要立功了。”苏武问:“现在无战事,你立什么功?”苏元高兴得挥舞着袍袖,大喊着说:“我要带兵进宫救驾了,到那时我会比你在匈奴待二十年的功劳还要大。”苏武一怔。急问:“你要进宫救驾?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苏元指着父亲嘲笑说:“您老整天闭门不出,什么事也不知道,有人要废掉皇上了!”苏武惊问儿子:“是谁要废掉皇上?是谁让你进宫救驾的?”

苏元哼唧一声,昏醉在椅子上。

苏武觉得此事重大,不能不问,舀了一碗冷水,硬给苏元灌了下去。苏元半醉半醒过来。苏武又问苏元:“儿子,快告诉父亲,是谁要废掉皇上?”苏元摆着手说:“这是朝廷里的秘密,我不能告诉你。”说着呕吐起来。苏武一定要问个究竟。哄着儿子:“别人不告诉,老子你也不告诉。”

“就是不告诉你。”

苏武避开出兵保驾这个严肃问题,装作十分生气的样子,埋怨地说:“是谁请你们喝了这么多的酒,让你醉成这个样子。真不够朋友。”苏元在半醉半醒中随口回答:“你想也想不到,是上官老将军……”

“上官老将军?”苏武一怔。他从街谈巷议的风言风语中已经听到上官父子和桑弘羊的案子有牵连。越想越觉得里面有问题,作为一个深受皇恩的臣子,他不能知情不报。就在儿子酒醉未醒之时偷偷出了门去向皇上报信。来到章门外,宫门已经紧闭,他就坐在宫门外的台阶上等候。尽管夜深风寒,冻得簌簌抖颤,但和他在北国的冰天雪地,凛冽朔风中度过的二十年相比,长安的夜晚还是好熬的。

田千秋把燕仓带进了宫。当燕仓把在盖侯府偷听到上官桀和盖长公主的密谋报告给刘弗陵时,刘弗陵既震惊又害怕,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姐姐、自己的岳丈和妻爷爷会阴谋政变,要谋杀大将军霍光,还要废掉他这个皇帝。他将信将疑。燕仓保证说:“小人如果欺君罔上,诬陷长公主和国丈,愿领灭九族之罪。”

田千秋提醒刘弗陵:“宦海风云,人心难测,陛下不可不防。”

这时,高昂领着苏武进来。苏武告诉刘弗陵:“苏元说有人告诉他,宫里最近要发生什么事情,要胡同枕戈待旦,准备随时听从命令,带领城防部队进宫保驾。臣有疑虑就连夜来向陛下报告。”刘弗陵这才信以为真,而且觉得事情越来越严重,急问:“是谁要调动城防部队?”苏武说:“我儿子酩酊大醉,没有说清楚。可是,他说上官老将军今晚在长安酒楼宴请了城防司令胡同和他,这话可能是在宴席上说的。”

刘弗陵确信上官父子要谋反了。

“皇上!皇上!八百里急报!”高昂捧着一叠文牒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刘弗陵接过急报,脸色突变,把急报转给田千秋。田千秋一看,也脸色大变。高昂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田千秋说:“燕王已经誓师起兵,大军已经出了燕京。”

刘弗陵又惊又怕。盖长公主要杀霍废帝,上官父子策划城防部队谋反,燕王树旗又要叛乱,他一下子处在危机四伏、四面受敌之中。他们都是奔着皇位来的。他并不留恋皇帝的位置,但害怕他们不会饶过他,历史上的废帝没有能躲过杀身之祸的。刘弗陵哭着说:“田宰相,朕再也不想当这个皇帝了,情愿让位。”

田千秋虽是个宰相,但手中既无兵权也无政权,不能调动一兵一卒,也不能对任何人发号施令,他只能安慰刘弗陵:“皇上不要惊慌,依老臣看大将军会有办法的。”

刘弗陵说:“快召大将军。”

就在这时,值班太监进来禀报:“大将军要求见皇上。”

霍光已经得知发生的事,他一进来就卸下官帽,真心实意地说:“他们都是冲着我来的,陛下何不效法当年景帝诛杀晁错的做法平息叛乱。”

刘弗陵熟读司马迁的《史记》,自然明白景帝诛杀晁错的那段历史。那是因为晁错力主景帝削藩引发了以淮南王刘安为首的七国叛乱。他们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要挟景帝杀了晁错,但叛乱仍然没有平息,七国部队来势更加凶猛,攻城夺县,进逼到函谷关。景帝大悟,他们实际上要的是他的皇位,不得不动用军队镇压了这次叛乱。他不能再犯景帝杀晁错的错误。

霍光执意解甲归田,趴在地上向刘弗陵磕了三个头,起身就走。

“大将军不能走!”在场的人都拦住了霍光。

田千秋苦苦阻拦说:“大将军受先帝重托辅政,现在皇帝处于危难之际,你却撒手而去,不知你将来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丙吉也说:“大将军是国家中流砥柱,应该断然锄奸。”刘弗陵果断决定:“朕把兵符交给大将军,立即调兵捉拿这些叛贼。”

霍光说:“我们现在获得的只是一个消息,还没有拿到他们叛乱的真凭实据,怎么能捉拿他们归案。”

“啊呀,这可怎么办?”刘弗陵突然惊叫起来,“藏兵符的钥匙还在盖长公主的手上。莫非他们已经拿着兵符去城防部队调兵了?”

大家一下子紧张起来。

苏武说:“根据苏元透露的话音,他们只是在准备,还没有接到上官桀调用军队的命令。”

丙吉催促说:“皇上应该马上让盖长公主把钥匙交出来。”

“不用了!”霍光制止说,“给他们个机会,逼他们提前兵变,有了铁证,也好向国人交代。”

众人觉得霍光说得有理,等待着他的锦囊妙计。

在此之前,霍光已经得到了上官桀去城防部队活动的密报,预料盖长公主在宫里也不会闲住。他一面派人监视她,一面秘密召来了刚从边关回来的傅介子,对他面授机宜。

果然,盖长公主那双眼睛一直盯住刘弗陵的行动。

这天晚上,眼看丑末寅初时辰,盖长公主发现刘弗陵一直没有回寝宫。莫非小皇帝听到了风声,也在采取行动。她走出卧室问值班太监,值班太监吞吞吐吐了半天也没说出皇帝去了什么地方。她更加怀疑,看看四下无人,急急向前殿走去。

前殿高高地耸立在皇宫大院里。她远远就看见蒙着帷幔的窗棂上映照出灯光,晃动着人影。还发现大殿周围的岗哨加多了,禁卫们一个个严阵以待,如临大敌。她打了个寒战,看来真的要出事了,不管出什么事情,她都要弄个明白。她对前殿周围的情况是熟悉的。哪里是平台,哪里是巷道,哪里有花丛,哪里有树林都一清二楚。她巧妙地躲过岗哨,在正要接近大殿的窗台时,有人说话了。

“长公主,夜深了,莫着了凉。”

盖长公主吓了一跳,回转身看见一个侍卫站在她身后客客气气地提醒她。她不得不退了回来。就在这时,她看见傅介子从未央宫前殿出来,匆匆地走了。

前殿的秘密会议,傅介子的诡秘行动证实皇帝真的要对他们动手了。她得马上去见上官安,了解一下他父亲今晚参没参加殿前会议。如果他这个辅政大臣都没有被通知参加,那就说明皇帝对上官父子也要采取行动了。她急忙出了未央宫。

傅介子的再次出现是霍光有意安排的。他要给盖长公主一个错觉,逼迫他们提前行动。盖长公主果然钻进了霍光的圈套。

御街上冷冷清清,阒无人影,盖长公主一个人赶着马车去见上官桀父子。

上官府和盖侯府相距不远,而且街上已经是夜深人静,马车如入无人之境,一阵小跑就来到了上官府。

上官桀闻报盖长公主这个时候来到他的府上,预感出事了,连忙披上衣服赤着脚跑到了客厅里上官桀听说宫里正在召开秘密朝会,而且把他排斥在外既气愤又惊慌。毫无疑问,这个会议是针对他的。盖长公主说:“事到如今,鸿门宴的方案只得放弃了。早下手为强,晚下手遭殃,只有依靠部队提前行动了。”上官桀立即把儿子召来,命令他马上集合“皇家保卫队”提前进宫,封锁前殿的各个出口,等城防部队到了一齐冲进殿里,把参加会议的人一网打尽。

“皇家保卫队”是在一个月前才成立的,由上官安的三百门客组成。这些门客都是他的铁血朋友,对他忠心无二,而且全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上官安高瞻远瞩,做的是应急准备。一旦倒霍失败,他就利用这支队伍保护自己杀出皇城,占山为王。他当时骗他们说:“这支特殊的小分队是奉皇上的旨意成立的,名字也是皇上亲自赐的,任务是在关键时刻保卫皇上。”队员们听说他们已经是皇家保卫队,感到无上荣耀,纷纷表示决心:“忠于皇上,效忠上官将军。”

上官安秘密训练这支队伍,连霍兰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只要到夜晚,后花园就刀枪碰击,摸打滚爬,很快练成一支强硬的暗杀队。

这天晚上,上官安欺骗“皇家保卫队”说:“霍光正在宣室殿召开秘密会议,阴谋发动宫廷政变。大家马上化装成禁军进入皇宫,捉拿叛贼霍光。”队员们唯命是从,立即更换上早就准备好的禁军兵服,在孔队长的带领下悄悄出了花园后门向未央宫进发。

上官安没有亲自带队是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工作,那就是马上着手父亲登基的准备工作。

与此同时,上官桀也策马去了城防部队司令部。

安排在上官府的卧底很快把上官府的行动报告给霍光。霍光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将军,临危不惧,从从容容地安排了反击方案——为了防止叛军围攻未央宫,他命令邓广汉连夜把皇上转移到宰相府;为了聚歼叛军,他让高昂把未央宫的侍卫全部撤走,留下一个空城;他又命令张安世把驻扎在城外的南军调进皇城,隐蔽在未央宫外的树林里待命。布置完毕,他扳鞍上马准备出宫,张安世追上来拦住了他。

“大将军要到哪里去?”

霍光说:“我要去对上官桀他们晓以大义,千万不能动用军队,挑起内乱。大汉王朝元气刚刚恢复,现在需要的是安定团结。他们如果能放下武器向皇上认罪,咱们就在皇上面前保释他们;如果他们不听劝告,把我囚禁了或是杀了,你们就放他们进宫,而后层层包围,瓮中捉鳖,全歼叛军。”张安世劝告霍光:“他们已经调动了部队,大将军不能孤身入虎穴自投罗网。要去,我陪你去。”

霍光严肃地问张安世说:“你是大汉的臣子,保护的是大汉皇帝还是我霍光?”一句话把张安世问得哑口无言。霍光又详细地分析了敌情:“我了解胡同,他跟上官桀虽然有莫逆之交,但对朝廷还是忠心的。如果让他知道了真相,一定不敢带兵叛乱,也一定不会伤害我。你只要保护好未央宫,就算尽到职责了。你走吧!”张安世遵命欲走,霍光又交代说:“兵符还在皇上的寝宫,钥匙在盖长公主手里。你派人暗中监视盖长公主的动向。”张安世遵命而去。

霍光始终认为这起祸事是盖长公主煽动和挑起的。他只所以要去见上官桀,就是要说服上官桀放弃自己的行动,瓦解他们的联盟,从而孤立盖长公主。他恨透了这个女人,这次必须置她于死地,挖掉这个祸根。他断定上官桀没有皇帝的兵符是难以调动城防部队的,在为难时只有让盖长公主去偷兵符。兵符是盖长公主发动宫廷政变的铁证,只要有了她盗兵符的证据,刘弗陵就是想饶恕他的姐姐,也逾越不过冷酷无情的汉家法典。

当上官桀来到城防部队告诉胡同宫内有人劫持皇帝,要他和苏元马上带兵救驾时,胡同果然犹豫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那命令就是皇帝的调兵符节,上官桀虽然也是将军,但没有皇帝的调兵符节,胡同还是不敢贸然从命。

上官桀解释说:“宫里已经被封锁了,皇帝的兵符传递不出来,难道你还不相信老夫吗?”胡同为难地说:“我怎么会不相信上官将军呢?不过,没有符节,卑将实在不敢调动城防部队。以卑将看,将军总得给我一个皇帝调兵命令的凭据吧!”上官桀看胡同毫无退让的余地,不敢在这里耽误时间,策马去了盖侯府,想让盖长公主从皇帝寝宫弄个皇帝的什么信物。让他喜出望外的是,盖长公主说存放兵符的壁柜钥匙就在她手里。上官桀敦促盖长公主马上去取兵符。

皇帝寝宫异常静寂,除了当值的侍卫外,连高昂也没有守在这里。盖长公主想,真是天助我成功也!她大着胆子进了刘弗陵的住房,掀开蒙在壁上的帷幔,一个暗藏的壁柜出现在眼前。当她拿出钥匙要去开锁时,手颤抖得再也不听使唤,钥匙一直插不进锁眼里。她给自己壮胆,“别怕,在自己家里,害怕什么?”兵符终于偷出来了,交给了上官桀。暗中监视盖长公主的一个侍卫立即把这个情况报告给张安世。

霍光出宫时只带了亲随侍卫江龙一个人。他相信自己和上官桀是老战友又是儿女亲家,这次一定能说服他回心转意回到皇帝身边。他们刚走到东市,就听见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军人的灵性让霍光警觉起来。他示意江龙,两人迅速勒马拐进街道旁边的一条巷道里。在灰暗的晨雾中,隐隐看见是一队禁卫兵走过来。他们虽然个个雄壮,但不像训练有素的正规禁卫军。霍光立即命令江龙:“快去告诉张将军,查清这是哪个宫的禁卫队,他们去执行什么任务。”江龙也心生怀疑:“我看这些禁卫兵像是假的。”霍光说:“那就让张将军逮捕他们,详加勘问。”说完,策马而去。江龙不放心霍光一个人去城防部队,想喊住他,又怕惊动刚过去的禁卫队,只得敛住口。

霍光刚拐上御街就看见大部队黑压压地涌过来,金戈铁矛在晨曦中闪耀着青光。霍光横刀立马站在路中央。

有三个身着铠甲、腰佩长剑、手举长戈的开道骑兵驰来,远远喊着:“让开,回避,让开,回避!”随之挥鞭冲了过来。

霍光凛然不动。

骑兵不得不勒住马。因为冲力太大和猛然刹住,战马嘶叫着在距离霍光一丈左右的地方兜了个圈子,三匹马险些撞在一起。骑兵们发怒了,举起鞭子向霍光抽过来。霍光“唰”的一声抽出宝剑迎着鞭子扫过来,三根马鞭几乎是同时被削断,鞭绳在空中旋了几圈后落在地上。这一剑把三个骑兵镇住了。他们同时意识到来者不是一般人,像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一时愣在那里。

霍光平平静静地问:“你们是哪个部队的?”

骑兵说:“城防部队。”

霍光说:“让胡同来见我。”

他们一听更怀疑了,敢直呼他们总司令的名字,这人来势一定不小。

队伍早停了下来,苏元打马冲了过来,询问:“前面出了什么事?”

霍光上下打量着来将,问:“你是什么人?”苏元说:“城防部队铁军总领苏元。”霍光“噢”了一声,问:“你就是苏武的儿子。”苏元审视着霍光。他只知霍光的威名,却没有见过霍光。霍光不报名,却说:“让胡同来见我。”

“谁要见我?”胡同已经从写着“胡”字的大旗下走了出来。

这时,天色已经大明,霍光看清了胡同,胡同也看清了霍光。胡同惊呼:“大将军!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士兵们一听说拦道的是霍光,吓得直往后缩。

霍光问胡同:“你奉谁的命令出动城防部队?”

胡同扬了扬手中的兵符欠了欠身,说:“末将奉命进宫保驾,甲胄在身,不能施大礼了。”

霍光问:“上官将军在你的部队里吗?”

胡同支支吾吾,没说在,也没有说不在。

上官桀在队伍中早就看见了霍光。霍光突如其来地出现,出乎他的意料。可是,当他看清霍光是单人匹马后,心里也就不再惧怕了。他对身边的一个将官暗暗传令:“救驾情急,挡道者格杀勿论。”当这个将官把命令传给胡同时,胡同依然不敢妄动。上官桀又传过来第二道命令:“霍光就是反贼,快拿下。”

霍光怎么会是反贼?反贼怎么会是霍光?如果说霍光真是反贼,他怎么不在宫里夺取皇位,一个人跑到这里干什么?种种疑虑快速地在胡同和苏元的脑海里回旋着。

“命令胡司扫清障碍,快速前进。”上官桀在后面又传来督战的命令。

胡同审视着手中的兵符,犹豫着。这的确是皇帝的调兵兵符,他不执行上官桀的命令可以,但不敢不执行皇帝的命令。他想饶过霍光,挥师进宫见驾。只要见了皇上什么都清楚了。于是,下令继续前进。

“站住!”上官桀要的就是霍光的命,霍光既然送上门来,他怎么能轻易放过。他驱马向前,对将要移动的部队煽动说:“霍光在宫里政变已经失败,现在要一个人逃走。忠于皇帝的将士们,你们建功立业,为皇上尽忠的时机到了,快把反贼拿下到皇帝那里请功。”上官桀终于和霍光撕破了脸,赤膊上阵了。

霍光哈哈大笑起来:“不要再贼喊捉贼了。上官将军,我劝你悬崖勒马,让部队回去,有什么事情咱们坐下来坦诚相见,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上官桀狡诈地说:“要谈我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你自缚金阙,听从皇上圣裁。”

“可以!我现在就和你进宫见驾。”霍光又催促胡同,“拿绳索吧!”

局势混乱,真假难辨。胡同一时也弄不清谁是反贼。上官桀是皇帝的外爷,绝对不会谋夺孙女婿的帝位;霍光是全国上下公认的忠臣,忠臣怎么突然会是反贼?他百思不解,不敢轻举妄动。

霍光诚恳地说服上官桀:“上官将军,几十年来,征战不止,干戈不息,民困国疲,渴望和平。当今皇上体察民情,顺从民意,对外和匈奴化干戈为玉帛,十多年来烽烟不惊,战马不鸣;对内减赋税,轻徭役,与民生息,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和平安乐、四海平静的好局面。咱们都是顾命大臣,理当忠心辅政,报效朝廷,怎么能在这样的时候同室操戈,兵戎相见,自相残杀,让千百将士断头流血,无辜毙命呢!你如果能退兵,我在皇上面前不但保你无罪,还要把大司马、大将军的位置让给你,让你做首辅大臣。”

上官桀哈哈大笑起来:“我说霍光啊,你这话只能去哄骗三岁小孩,却骗不了我上官桀。我现在十分清醒,到头来,你饶不了我,皇上也不会放过我的。”

“啊?”将士们猛然明白过来。

自以为清醒的上官桀,无意中说漏了嘴,暴露了真相。胡同当即命令:“退兵!”部队开始后撤。

上官桀一时愣在那里。

霍光驱马走近上官桀,诚恳地劝告他:“上官将军不要再犹豫了,你跟我回宫吧,我亲自陪你去向皇上请罪。”上官桀说:“你这是送我去死,我不会束手就擒的。”

“那你就一个人待着吧!”霍光策马而去。

上官桀回头一看,身后的部队已经撤走,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他掉转马头喊着:“不能撤!不能撤!”

上官桀拍马追过去拦住了部队,大喊着:“你们以为撤了兵就万事大吉了?我实话告诉你们,我们这次出兵就是要废掉假皇帝,迎立真皇帝燕王入京继承大统。如果大家同心协力,把刘弗陵废掉,你们都是燕王的功臣,以后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果大家就此罢休,我是叛臣,胡司令就是叛贼,你们都是叛军,皇帝秋后算账,咱们一个也跑不了,都要被诛灭三族的。何去何从,大家三思后而行。”

上官桀说得没错,皇帝不会饶恕叛军的。既然上了上官桀的贼船,只有跟着他一反到底。胜者为王,败者为贼。一旦反叛成功,他们就不是反贼,而是功臣。胡同是这样想的,将士们也是这样想的,部队不由得停住了。

上官桀威胁胡同:“你看着办吧!”

将士们扑通跪在地上,喊着:“胡司令,上官将军说得对,我们不能等着皇帝秋后算账,看着妻子儿女跟着我们上断头台呀!”

胡同也觉得事情闹大了,收是收不回去了,破釜沉舟也许能够成功。他终于下了决心,发出命令:“快速前进,包围皇宫。”

江龙离开霍光后直奔宰相府,向刘弗陵和田千秋报告了路上发现可疑禁卫兵和霍光单枪匹马去城防部队两件事情以后,刘弗陵立即发出两道御旨,一道御旨命令任胜带五百名禁卫兵去收拾“皇家保卫队”,一道御旨命江龙带三千名羽林军去接应霍光。

任胜带领的禁卫军埋伏在“皇家保卫队”的来路上,以十倍于他们的兵力很快制服了他们。江龙带着的羽林军正准备出发,霍光回来了,两人一起回到宰相府,把城防部队撤兵的消息报告给刘弗陵和田千秋等人。大家刚松了口气,守门卫兵仓皇进来报告,上官桀带着城防部队冲进了未央宫。大家又紧张起来张安世安慰大家说:“我已经按照大将军的安排,在宫外埋下了伏兵,又命任胜将军接应。”

霍光说:“城防部队不但兵员多,而且装备精良,几千羽林军不是他们的对手。皇上要马上调动三辅官兵把城防部队堵在宫里,咱们给他来个请君入瓮,瓮中捉鳖。”

刘弗陵授予霍光天子宝剑去调动三辅部队后,又决定立即派兵到上官府、御史大夫府搜查他们的谋反证据。这项任务由宰相田千秋负责。

田千秋命霍禹捉拿上官一家,不得放过一人。据查,桑弘羊和他的儿子桑迁也参与了盖长、上官、燕王政变集团,命霍云带兵去抄御史府,全家不论大小一律逮捕。大家正要分头行事,张安世说:“盖长公主是罪魁祸首,不能留下后患。”

田千秋看着刘弗陵。

刘弗陵看着霍光。

霍光毫不犹豫地说:“赐死!”

上官桀和胡同、苏元率领的城防部队冲进未央宫后才发现部队只剩下一小半人,大部分在中途溜走了。为了稳定军心,他们没有发怒也没有声张,硬着头皮指挥部队去包围前殿。

守卫前殿的侍卫问:“你们是什么人?”苏元指了指上官桀说:“左将军奉旨进宫救驾。”侍卫高声向里面发问:“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内有几个声音回答:“宫里好好的,没有张将军的命令不能开门。”上官桀命令:“冲进去!”侍卫们虚喊了几声“有人造反了,有人造反了”,弃门逃走。城防部队跟着冲进前殿二道门,守宫侍卫闻风而逃。城防部队正要冲进前殿时,胡同突然怀疑进军太顺利了,是不是其中有诈。他伸臂挡住了后边的将士。上官桀跑过来质问:“怎么停止前进了?”胡同说:“里面会不会是座空殿?霍光用兵多年,深谙兵不厌诈战术。”上官桀喊着:“我们已经占领了未央宫,把刘弗陵拿住就可以号令天下了,你还犹豫什么?”苏元也说:“事到如今,就是有伏兵,也只有拼死一搏了。”胡同传令后边的部队继续前进。

未央宫大院里有几个侍卫兵站岗,一见大部队进来了,扭头就往前殿跑去。

胡同留下苏元断后,他和上官桀带着十几名士兵冲进了前殿。高昂出来拦住说:“皇上正在安寝,请将军们不要打扰。”

刘弗陵果然没有逃走,上官桀嘲笑霍光说:“大将军连皇上也不顾就自己逃走了,天下少有的大忠臣。”说着,推开高昂,提着剑向刘弗陵寝宫走去。

寝宫里,黄绫帷幔紧闭,御榻下边放着一双千层高底黄靴。上官桀哈哈笑起来:“真是个娃娃皇帝,这个时候了还在睡大觉。”说完,用刀指着黄绫帷幔喊道:“小皇帝,你给我出来!”里面悄无声息。“我叫你睡!”上官桀横剑扫去。黄绫帷幔被拦腰削断,飘落在地上。帷幔里空无一人,回头又不见了高昂,上官桀这才发现中了“空城计”,连忙说:“快撤!”

此时,宫外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上官桀他们撤出前殿时,看见张安世带着羽林军正在追杀城防部队。上官桀说:“前门我们是出不去了,从后殿出去。”他们刚走出后殿门,任胜带领的禁军从殿前殿后的花丛中杀出,把上官桀、胡同包围起来。任胜用枪指着上官桀、胡同喝斥:“大胆叛贼,竟敢闯进皇宫刺王惊驾,还不快快放下武器受缚。”胡同挺枪而出,大骂任胜:“好你个叛贼,竟敢阻拦勤王之师。”两人枪来刀去激战起来。上官桀自知兵败,扭头就跑,他还惦记着在家守候的儿子。胡同后悔上了上官桀的当,立时反戈一击,用枪绊倒了上官桀,兵符从上官桀身上甩了出去,羽林军扑上去捆绑了上官桀。

苏元明白事变的真相后带领断后的城防部队缴械投降。

宫外喊杀声震天动地。霍光调来的三辅官兵正在追歼城防部队逃兵。

查抄御史大夫府田千秋派霍云查抄桑弘羊家并拘捕桑迁,霍云暗中给桑迁透消息让他逃走。桑迁跑回家要带母亲一起走。他一进大院就惊慌地喊着:“母亲,母亲!快,快!”桑夫人听到喊声从室内走出来,看见儿子惊慌的样子,急问:“迁儿,出了什么事?”桑迁惊惶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说:“走,走,走……”桑夫人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桑迁说:“我……我父亲……他……的事连累到咱们全家了……犯了抄家大罪。”“啊!”桑夫人两腿一软吓跪在地上。桑迁要去搀扶母亲,桑夫人推着桑迁乞求着:“儿子,我求你快逃走吧!”桑迁哭求着:“母亲,我们一起走吧!”桑夫人哭着说:“别管我了,桑家只有你一条根。你快走吧,给桑家留下一缕香火!”

府外已经传来杂乱的敲门声。

家人、侍女从室内跑出来,看见桑夫人正在催赶儿子逃走,知道桑府出了事,惊叫着四散奔逃。

桑夫人催逼着儿子:“快走吧!再晚就没命了。”说着抡起拐杖驱赶儿子。桑迁趴在地上给母亲磕了三个头,起身向后门口跑去,外面正在撞门,他扭头又向前院逃去。前院的门被撞开了,霍云带兵堵在门口。霍云原以为桑迁会从后门逃走,没想到在前门遇上了他。桑迁一见是霍云,像见到了救星,扑跪在地乞求饶命。面对带来的禁军,霍云不敢应允,只怪桑迁该死,硬往刀刃上撞。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是奉旨来逮捕桑府所有的人,你受缚吧!”桑迁哭着说:“霍将军,虽然我父亲犯了罪,我却是无辜的,你不能逮捕我。”

霍云看了看手中提着的宝剑,他没有忘记,那是桑迁赠给他的最贵重的礼物。他犹豫了一下,桑迁乘机逃走。霍云故意喝斥随兵:“还不快追。”霍云带的都是他平时的亲信,明白了霍云的意思,虚张声势地喊了几声:“抓住他,抓住他!”但谁也没有动。霍云带着禁军进了桑府。

查抄上官府上官安送走“皇家保卫队”以后就吹着小曲向前院走去。他相信自己的“皇家保卫队”无往而不胜,一定会以禁卫兵的身份顺利进到未央宫,控制住刘弗陵住的前殿,等待城防部队的接应;同时相信城防部队很快就会包围未央宫,霍光和刘弗陵也很快成为笼中之鸟,阶下之囚。汉朝眼看就要灭亡了,当务之急是他得马上想出一个新国号,起草一个昭示天下的公告,为父亲的登基创造一个完备的条件。他急急回到自己的书房,开始了开国大典的准备工作。

可是,要定新国号要起草父亲登基的公告他力不从心,难以胜任这个经典之举。他提起刀笔苦思冥想了半天只刻写了“上官皇帝布告天下书”几个字就写不下去了。他让厨师给他备了几碟小菜,拿来了一壶酒,想借酒启发自己的灵感。他自斟自饮,喝得十分痛快。

公公一夜没回来,丈夫一个人躲在书房干什么?种种迹象都让霍兰怀疑。她推门走了进去。

上官安已经有点醉意,摇晃着身子,颤抖着手抓起酒杯还要喝,被她用手按住了。上官安抬起醉意蒙眬的眼睛,认出是霍兰,一边哆嗦着手要给霍兰倒酒,一边说:“今晚我喝,你也得喝。”霍兰劝阻他:“你不能再喝了!”上官安望着霍兰痴痴地笑。霍兰劝告说:“别喝了,早点睡吧!”上官安推着霍兰说:“今晚不能睡。”霍兰想弄明白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顺势追问:“你还要去干什么?”上官安斜着眼睛,喷着酒沫说:“我等着去当太子,你也要当太子妃了!”霍兰以为丈夫是在说醉话,硬拉着要他回房去睡。上官安认真地说:“我说的是真话。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报告好消息的。”

看来丈夫的话事出有因,霍兰认真起来,问:“报告什么好消息?”上官安看着霍兰的脸,咧斜着嘴问:“你想知道内情?”霍兰哄着丈夫说:“咱们是夫妻,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上官安说:“你得回答我一句话。”霍兰说:“你讲吧。”上官安说:“如果有人反对我做太子,反对你当太子妃,你怎么办?”霍兰不解上官安的话意,为了弄清真相,她逢迎着丈夫说:“咱就杀了他。”“好!”上官安一下子高兴起来,抱住霍兰狂热地亲吻着,夸奖她:“娘娘讲得对,谁反对我做太子你当太子妃,咱就杀了他。”

“不对啊?”霍兰忽然觉得丈夫的话有悖伦理。他和她是当今皇上的岳父、岳母。如果他是太子,自己是太子妃,他们不就成了皇上的儿子、儿媳妇了吗?他这话简直是颠三倒四胡说八道。看来丈夫是真的醉了,醉得连大小辈分都弄不清楚了。上官安看出妻子的疑虑,毫无顾忌地明明白白告诉霍兰说:“皇帝要换了。”

霍兰惊问:“换成了谁?”

“你猜会是谁呢?”

很明白,上官安要当太子,那皇帝就一定是他父亲上官桀了。她追问:“我父亲知道你们要废掉咱们的皇帝女婿吗?”上官安这才告诉霍兰说:“反对我做太子,反对你当太子妃娘娘的那个人就是你父亲。”

霍兰感到一场翻天覆地的宫廷政变已经发生,她必须马上把这个信息告诉父亲。可是晚了,霍禹带着禁军已经出现在门口。霍兰打量着戎装佩剑的霍禹问:“哥来干什么?”霍禹执行的是逮捕上官一家的命令,当然也包括自己的妹妹霍兰。他犹豫起来,禁军将领们见霍禹没有下达逮捕的命令也没敢动。

霍兰明白了哥哥是来逮捕她丈夫的,她退回来用身子护住了上官安。上官安也惊呆了。此时,他还不知道政变已经失败,抱着父亲带着城防部队来救他的希望,有意拖延时间。

“哥来了,请里面坐,陪我喝几盅。”

霍禹喝令禁军头目:“还愣着干什么?”

禁军将领迟疑着。

霍禹命令:“都给我绑了。”

上官安没有反抗就束手就擒了,等轮到逮捕霍兰时,禁军将领问霍禹:“姑奶奶怎么办?”霍禹坚决地说:“宰相命令不准漏网一个。”

霍兰这才彻底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她不能当上官家的殉葬品,哭着说:“大哥,小妹是什么也不知道呀!你不能逮捕小妹呀!”霍禹望着妹妹可怜巴巴的求饶心软了,但皇命在身,他不能不执行钦命,无可奈何地说:“兰妹子,你就暂时委屈一下吧!”

看着被五花大绑的上官安,霍兰害怕起来。她一个大将军府的小姐怎么忍受得了绳捆索绑的痛苦,大喊着说:“不,我一点委屈都受不了,我现在就离开这里回我们霍家。”说着,往外就走。

禁军们无奈地看着霍禹。

霍禹怎么敢让一个钦命要犯的家属逃回自己的大将军府,那是要犯窝藏之罪的。他再也不敢优柔寡断,狠了狠心下了最后的命令:“把上官夫人一并逮捕。”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

当禁军把霍兰和上官安带出书房时,上官府的大院里已经站满了被逮捕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仆人、丫环以及家眷,少说也有三百多口。禁军还拿走了上官安刻写的“上官皇帝布告天下书”那片竹简。

为盖长公主送活葬赐死盖长公主的命令由范明友执行。范明友在执行时遇到了麻烦。

盖长公主一夜没有睡觉。她和衣躺在卧榻上,等待着上官桀捉拿霍光劫持刘弗陵的好消息。当院公慌慌张张地来向她报告盖侯府被包围时,她才美梦大醒,知道大势已去。可是,她非常镇静。她认为她是皇帝的姐姐,刘弗陵不会把她怎么样,大不了让她离开皇宫重新回到她的盖侯府,像过去一样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尽管她在皇宫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听说也看到过权力斗争的残酷性,她没有想到这种残酷的现实也会降临到她的头上。

院公第二次进来禀报说,范明友将军求见长公主。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帝的姐姐怎么会把一个将军放在眼里,她在卧榻上依然目中无人地挥了挥手说:“不见!”

院公退出不久,又第三次进来禀报说:“范将军是来宣诏的。”

盖长公主这才说:“让他进来吧!”

她懒洋洋地起了床,没有梳洗没有整妆,趿拉着绣靴走出卧房来到了客厅。这时,范明友已经带着几个随将等候在那里。一见盖长公主走了出来。范明友先向盖长公主施了礼,后展开诏书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盖长公主身为皇亲备受皇恩,却生不臣之心,盗窃兵符,阴谋兵变;勾结燕王,结党营私,蓄谋叛乱,罪不可赦。朕顾念亲情,不忍残刑,赐自缢。钦此!”

盖长公主听罢宣诏先是一怔,后叫喊起来:“不,这不是皇帝的亲笔御诏,我弟弟是不会让他姐姐自杀的。我要去见皇上!”说着往外就走,范明友横刀拦住,威严地命令她:“请长公主马上自裁,皇上等着我复命哪。”

“你们都给我滚出去!”盖长公主声嘶力竭地喊着。

范明友劝慰盖长公主:“长公主息怒,皇命难违,请长公主好自为之。”说着从随将手里接过一条白绫呈送给盖长公主。

“我不死,就是不死,你们敢把我怎么样?”说着,拉过一把座椅,威严地坐在客厅门口。

范明友不敢轻举妄动,双方就这样僵持着。眼看红日东升,随员向他报告,皇宫里已经平叛胜利,上官家和桑家所有钦犯全部逮捕归案,接踵而来的胜利消息让范明友焦急万分。他在执行命令中受阻,却不敢强行动手,只得让随员去向宰相报告。

田千秋闻听此事也束手无策,正要去向刘弗陵汇报,霍光回来了。当霍光听说盖长公主抗命圣旨,顿时大怒,他恨透了盖长公主又一次对他的陷害,主动承担了逼盖长公主自杀这个任务。

霍光立即召来文武大臣和三辅将士,命令他们把白色的衣里翻穿在外,头上扎上白绫,还临时制作了白旗白幡,组成一支声势浩大的送葬队伍。鼓乐队吹奏着丧曲,将士们一路号哭着,浩浩荡荡从大街上向盖侯府走去。

街上挤满了市民,纷纷打听是谁死了,竟然这样隆重。哭丧的队伍故意哭喊着:“盖长公主啊,我们给你送葬来了!”哭喊声震天动地。

霍光还暗中派人把意图告诉了范明友。范明友立即响应,让禁军围着盖侯府也大哭起来。盖侯府里里外外都响起了“长公主,我们给你送葬来了”,“长公主,你走好”的哭喊声。把盖长公主吓得晕头转向毛骨悚然。正在不知所措时,队伍裂开了一条缝,霍光带着几个朝廷重臣从让开的道上走进了盖侯府。盖长公主一看霍光也是身着孝服,一切都明白了,他们是来逼她自杀的。她大喊着:“我不死,我没有罪!”霍光拿出调兵符扬了扬,而后扔到盖长公主脚下。盖长公主一看傻眼了,她知道盗窃皇帝的兵符是什么罪,再也不敢装腔拿势了,大哭一声扑跪在霍光面前。霍光扶起盖长公主,把她搀扶在椅子上,而后退在阶级下伏跪在地,流着泪说:“让长公主受委屈了。”盖长公主明知霍光来者不善,还是抱着一线希望问霍光:“大将军,皇上真的让我去死吗?”霍光说:“臣无能,没有保住长公主。”

盖长公主实在不想去死。在这生死关头,她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丁外人身上。她痛哭流涕地说:“都怪丁外人这个浑蛋,急于要当王侯,出谋陷害大将军。我是被他骗了,请大将军给我留一条生路。”霍光心里暗笑盖长公主的狡诈,嘴里却说:“我知道长公主一向心地善良,绝无谋害忠臣之心。既是丁外人犯了罪,请长公主把丁外人交出来。”盖长公主以为丁外人还在燕王那里,放心地说:“丁外人已经投奔燕王了。如果大将军对我放心,我马上去把丁外人诓骗回来。”

“好汉做事好汉当。是我要谋害大将军的。”随着话声,丁外人从人群中站了出来。

丁外人奉盖长公主之命去迎接燕王大军,到了渭河听说上官桀已经兵败,他挂念着盖长公主又返了回来。可是已经晚了,盖侯府被包围得水泄不通,他就混在哭丧的人群中静观事态的发展。当听到盖长公主出卖他的话后,他没有怪罪盖长公主。事到如今,盖长公主要活命只能这样做。他当机立断保护盖长公主,保盖长公主就是保自己,只要盖长公主躲过这个生死关,她会救他的。于是挺身站了出来。

盖长公主一看是丁外人又羞又恨。羞的是她不该出卖他,无颜面对自己的情人;恨的是他既然在燕王那里怎么又回来自投罗网。

霍光上下打量着丁外人。丁外人不卑不亢,昂然而立。在他的心目中,丁外人只不过是个奸邪小人,没想到他还是个敢作敢为的男子汉。如果在别的场合,她会饶恕他的,但现在,丁外人已经是众目睽睽的罪犯。她拍了拍丁外人的肩膀,有意回过了身。范明友明白岳父的意思,手一挥,几个亲兵“哗啦”一声扑上去捆绑了丁外人,把他押走了。

盖长公主以为丁外人已经当了她的替罪羊,也就松了一口气,慢慢从座椅上站起来说:“我去向皇上请罪。”说着要走,范明友的长剑拦住了她。

霍光再次跪下,说:“长公主去不得。现在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你和燕王勾结反叛朝廷,恨不得食你的肉、喝你的血。你这么往街上一走,他们还不把你活活吃了。”盖长公主果然害怕了,畏缩着不敢挪动脚步。霍光提醒她:“你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盖长公主不解地问:“哪两条路?”霍光说:“一条路是遵照皇帝的诏书自缢。常言,君叫臣死,臣不能不死,这样你可以落个‘忠’的美名。本将军还可以请示皇上追谥长公主为‘忠信’封号,并带领满朝文武三辅官兵为长公主隆重送葬。长公主可以名垂千古,千秋万代。”盖长公主一听,霍光还是不肯饶过她,还是要她去死。可是,还有第二条路,也许是让她改过自新。她问:“那第二条路呢?”霍光说:“长公主是个聪明人,第二条路你会想到的。”盖长公主不解地问:“我不明白。”霍光说:“长公主犯的是什么罪,你自己应该明白。那就是和上官桀、桑弘羊他们一起被游街示众,而后绑赴刑场。”

“啊!”盖长公主彻底明白了,说来说去还是一条路,那就是让她死。她现在已经是别无选择。叹了口气说:“大将军如果说话算数,我愿意落个‘忠信’的美名,不愿当叛贼遗臭万年。”说着伸出了手,范明友连忙送上白绫。盖长公主接过白绫,步履蹒跚地向后厅走去。

霍光命鼓乐队奏起了哀乐。

范明友跟了进去。一会儿回来向霍光报告:“盖长公主已经宾天。”

霍光突然变了脸,愤怒地说:“什么宾天?她死有余辜。传令抛尸街头,再给她立个‘淫乱宫廷,图谋不轨,千古叛贼’的牌子。”吩咐完毕,拂袖而去。

乐声戛然而止,聪明的乐队队长立马让乐队改谱换调,吹奏起欢快乐曲。

拯救霍兰长安诏狱。两排牢房分别写着“叛军监牢”、“奸贼桑氏牢”、“奸贼上官牢”、“叛贼家属牢”……二十多个牢房都塞满了盖、桑、上官叛党囚犯。宰相田千秋、将军张安世、廷尉丙吉等人在狱吏的引领下进来查狱。“叛军监牢”里有两个披头散发的罪犯扑过来,抓住木槛大喊着:“冤枉啊!我们是接到皇上的调兵符节进宫救驾的,没想到上了上官桀的当,不知者无罪。宰相大人、张将军、廷尉大人,你们要秉公而断,不能冤枉忠臣呀!”田千秋问张安世:“他们是什么人?”张安世说:“一个是城防司令胡同,一个是苏武的儿子苏元。”

田千秋是宰相,平时接触的都是文官大臣,对将领们他认识得很少。他听说罪犯苏元是苏武的儿子,想起苏武为了向皇帝报告城防部队有变的消息,撑着瘦骨嶙峋的身躯在宫门口等了一夜,心里一阵酸痛。父亲是精忠之臣,儿子却是叛逆罪人。他为苏武老年失子之痛深感同情。尽管他是宰相,也保护不了苏元。他没有敢在这里多停留就向桑弘羊的牢房走去。

丙吉边走边向田千秋等人报告:“桑家一共四十口人,现在是三十九口人,桑弘羊的儿子桑迁潜逃。”牢房里的桑弘羊听说他儿子逃脱了,哈哈大笑起来:“我家总算留下了一条根,你们对桑家是永远斩不了草除不了根的。”张安世被激怒了,对狱吏说:“这老奸贼太猖狂了,给他点眼色看看。”田千秋制止说:“快死的人了,何必跟他计较。”

狱吏报告:“那边是上官家族的牢房,他们家三百三十二口人全部抓捕在案。”

田千秋还没有走近上官家族的牢房,上官家的几百名侍女、仆人都伸着手呼喊着“冤枉”。只有上官桀傲然地坐在地上,对田千秋等人的到来视而不见。

田千秋知道上官桀不服气,他只要再走近一步,上官桀就会骂他是滑头。在他们的事发前,上官桀曾暗示过田千秋,要他也参奏霍光,他没有表态。想到这里,田千秋害怕上官桀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回身准备离去,却被牢里的一个女人喊住了。

“田伯父!”

田千秋转回身,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犯人在喊他。

田千秋问:“你是谁?”

女人说:“我是大将军的女儿霍兰,皇后的母亲。你告诉我父亲,他的女儿是无罪的。”

听说她是霍兰,田千秋和张安世都愣住了。田千秋见过霍兰,那是一个既尊贵又稳重的官夫人,一夜之间却变成了一个满脸蜡黄的老太婆。

霍兰乞求田千秋:“田伯伯,你放我出去吧。”

田千秋同情地看着霍兰。可是,面对上官家这样的滔天大罪,他怎么敢答应霍兰的求情呢?他无可奈何地说:“这是皇上亲自下的逮捕令,只怕你父亲也无权赦放你。”

“不!”霍兰不相信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父亲救不了他的一个女儿,她恳求田千秋,“你一定告诉我父亲,说他女儿是霍家的人,不应该受到上官家的牵连。田伯伯,侄女求你了。”

田千秋犹豫着。

丙吉走过来,提醒田千秋:“宰相,我们该走了。”

田千秋只得离去。

霍兰还在后面喊着:“宰相大人,你一定让我父亲来救我呀!”

粉碎政变之后,刘弗陵从宰相府又回到了未央宫。因为刘弗陵在前殿住得时间太长,熟悉那里情况的人太多,吸取这次上官桀径直闯进前殿刺杀的教训,霍光建议刘弗陵搬进了和前殿一样豪华的温凉殿。

刘弗陵在温凉殿召集霍光、田千秋、张安世、丙吉、夏侯胜商讨怎样处理这些案犯。

丙吉毫不含糊地回答:“图谋不轨,阴谋作乱,当诛九族。”夏侯胜却说:“慢着!孔子曰,对不仁的人,痛恨得太过分了,使人无所容,就会逼出乱子。”张安世顶撞说:“盖长公主、上官安、上官桀和桑弘羊闹的乱子还小吗?自古以来对乱朝贼子从来都是要杀头的。陛下再也不要听信太傅那套异端邪说了,他的那套孔子的仁义教化学说是制止不了祸乱的。”

“你!”夏侯胜又来了犟脾气,指责张安世,“你怎么敢侮辱圣人?”

张安世是武将出身,他好恶分明,根本不管你什么孔子不孔子,仁义不仁义。他还要反驳夏侯胜,被丙吉挡住了。丙吉说:“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从前有个不成才的孩子,经常干违纪违法的事。父母对他发怒,他不改过;乡邻长者对他斥责,他不理睬;老师教育他,他不转变。三方面好心好意的人加在一起感化他,他无动于衷。太傅大人,你说该怎么办?”

“这个嘛!”夏侯胜捋着胡须说,“应视犯法的不同程度用不同的刑罚。”

丙吉接着说:“当公差执行国法,拿着长矛来捉拿他的时候他才害怕了,再三表示要改邪归正。这说明什么,说明仅靠仁义治不了人,只有法律才能制止犯法的人。”

刘弗陵又问霍光:“大将军的意见呢?”

霍光说:“燕王大军正在向京城挺进,罪犯寄希望在燕王身上。当断不断,必有祸乱。臣以为,所有参与政变者一律诛灭九族。”

刘弗陵同意霍光的意见,果断地说:“鉴于内忧外患,事不宜迟,明日午时行刑,朕命大将军和丙吉大人出任正、副监斩官。”

霍光、丙吉跪地接旨:“臣谨遵上谕!”

霍显对朝廷里发生的这些惊天动地的事情一无所知,一天到晚地和王子方、冯子都吃喝玩乐,连霍禹、霍云这几天没有回府她也没有察觉到。在执行处决桑弘羊、上官桀、胡同、苏元叛乱集团的前一天,霍显还在后花园和她的情人们玩得尽兴尽致。

“太夫人……”

霍府家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霍显的脸色顿时变得冷如冰霜,不高兴地问:“什么事情又让你慌成这样子。”

家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姑奶奶们都回来了,说是二姑奶奶被抓进了监牢,要和你商量拯救的事。”

没等霍显问明原因,霍梅、霍竹、霍菊都跑了过来,姐妹们争抢着告诉她上官家谋反,全家被抓,霍兰也被下了狱。

谋反,是灭九族的罪。霍显一怔。在霍家姊妹中她和霍兰关系最好。可是,自那次霍兰一大早撞见王子方和冯子都以后,两人见面都觉得有点尴尬,这对霍显来说是一块巨大的心病。她生怕霍兰把这件事情告诉霍光或是她的姐妹们,那可要祸从天降了,大将军决不会容忍他的尊贵家庭里发生这样不体面的丑事,更容忍不了这事发生在自己的老婆身上。不但王子方、冯子都没命了,她也有命难保。这件事使霍显表面上对霍兰比过去更关心更亲近,心里却诅咒霍兰得病猝死或被车轧死。如今,上官家犯了王法,她巴不得霍兰和他们家的人一起死。

霍竹和霍菊催促霍显:“母亲快想办法救救二姐吧!”

霍显虽然盼望霍兰死,但在女儿们面前她还得耍耍心眼,免得引起她们对她怀疑和怨恨。她装着格外惊慌和焦急的样子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霍梅说:“只有父亲能救得二妹,母亲快去央求父亲吧!”霍显向女儿们保证:“你们放心,我就是跪到你父亲面前磕破头、流尽血也要保兰子出来。”姐妹们深感母亲的宽厚仁德,一齐跪在地上谢恩。

霍显抚了抚被风吹乱的头发,整了整身上的衣服,连屋也没有回就要进宫去见霍光。霍梅说:“我陪母亲一起去。”霍显说:“去的人多了太显眼,还是我一个人去吧!”又心怀叵测地交代女儿们,“你们各回各家,谁也不要再走动,免得把好事办成坏事。”

霍显进宫不是去替霍兰求情,而是向霍光打听情况。她已经想好了,如果丈夫要保霍兰,她就顺水推舟落个人情,事后她可以告诉霍兰,她的命是母亲苦苦哀求父亲保下来的,霍兰感恩母亲就不会对父亲告发母亲和王子方、冯子都私下来往那些事了;如果丈夫不敢保霍兰,那样更好,霍兰一死,她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保下和不保对她都有利。当她走进未央宫门口时,正好碰上张安世带着几个亲兵从里面出来。张安世是霍光亲手提拔的将领,霍显早把他当作霍光的亲信。张安世看见是霍显来了,慌忙过来施礼。

霍显问:“大将军现在在哪里?”

张安世对霍显没有隐瞒军情,说:“大将军正在调集军马准备迎击燕王叛军。太夫人有什么事要办尽管说,在下一定效力。”霍显说:“我想问问上官家如何定罪?”张安世说:“皇上已经下诏,明日出斩。”霍显故作震惊地问:“我家霍兰怎么办?”张安世犹豫了一下说:“皇上正在盛怒之中,谁也不敢给二姑奶奶说情。”霍显又问:“大将军什么态度?”张安世说:“大将军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绝对不会徇私枉法的。”霍显心里暗喜,表面上却装出痛心的样子,替霍兰解脱说:“都是上官父子作的孽,我家霍兰可是冤枉啊!”张安世说:“要不要我给大将军捎个信。”霍显连忙说:“这事怎么能连累张将军。你有公事先走吧,我再想办法。”张安世叮嘱霍显:“太夫人要抓紧时间,明天就来不及了。”霍显说:“我知道。”

张安世走了以后,霍显思谋,上官皇后一定会在皇上面前为她母亲求情,她得先到皇后宫摸摸底,免得无备有患,自己把自己卖了。

上官莹虽然当了皇后,但很少和刘弗陵见面。也许是他们年龄还小,不知道夫妻间的那种事。盖、桑弘、上官集团叛乱这年,上官莹只有十二岁,还是孩童时代,只知道玩耍。她把皇宫的乐坊搬到了皇后宫,整天和那些艺人混在一起,拉拉唱唱,消磨时光。霍显远远就听到从椒房殿传来琴瑟之声,她感到奇怪,上官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上官莹还有心和乐队在里面吹拉弹唱?莫非上官莹把事情摆平了,上官家没事了?她带着急于知道内情的迫切心情走进了椒房殿。这次守宫太监席喜没有阻拦她,她径直穿过月亮门,进了皇后的客厅。里面坐满了乐坊的琴师、乐工、鼓人、笙手……她很快发现皇后坐在最里面的一座高台上,正在专心致志地拨动着一个布满皮弦的乐器,整个大厅溢满热烈的鼓乐之声。霍显左躲右避走到了前台。上官莹看见外祖母来了,只向霍显点了一下头,又眼不斜视手不停歇地舞动着那些皮弦。霍显看出,皇后已经迷恋在演奏之中。她耐心地等待着,直到乐官的大手在空中一挥,音乐戛然而止,乐工们一齐起座离去,她才走近皇后。

上官莹满面春风地迎接霍显,看得出她余兴未尽。她把霍显拉坐在自己身边,滔滔不绝地讲述这段时间的优异成绩:“外祖母,我新学了一曲先皇高祖的《大风歌》。那是先皇高祖在讨伐英布叛乱后班师返回长安,途径故乡沛地与父老子弟聚饮时,即兴唱的歌。我给外祖母弹奏一段吧!”没等霍显答应,她就兴致勃勃地边弹边唱起来,“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霍显从皇后神采飞扬的表情中看出她还不知道父母亲被下诏狱的消息。既然她对这样的大事一无所知,就不能告诉她,免得她哭哭啼啼去向皇帝求情,哭天动地地去感动她的外祖父。霍显不仅不能告诉她,还得拖住她,让她明白过来的时候,她母亲已经是人头落地了。于是,霍显就坐下问长问短和外孙女拉闲话,直到天色渐晚,她还没走的意思。上官莹要留霍显住下来。霍显假意推却,说:“我一个外人住在皇宫里不合适吧?”上官莹说:“谁敢说外祖母是外人,你就放心地住下吧,反正皇上也不来皇后宫,我一个人怪寂寞的。”霍显顺水推舟地住在了皇后宫。

对霍兰的命运最焦急的是霍禹。他后悔当时没有允许霍兰回霍家,把自己的妹妹也抓进了监狱。原来以为把霍兰抓进去要不了几天就会有人找霍光说情,妹妹就出来了。没料到皇上对反叛集团这么严厉,替上官桀父子说情的人一一被训斥了回去。眼看明日上官全家都要绑赴刑场了,还不见有人敢出来保霍兰,这让他忧心如焚焦躁不安。如果妹妹就这样陪上官家丧命,妹妹就是死在他的手里了。到那时,他后悔自责不说,全家的人也饶恕不了他。他必须想办法马上救出霍兰。找父亲说情,父亲肯定不敢答应,只有恳求皇上法外开恩,饶妹妹一条命。

刘弗陵也心神不宁。他为朝里发生这样的大事,而且是发生在自己的姐姐、岳父和妻爷他们身上,尤其痛心和悲伤。他一个人坐在龙案后面,面前摆的各种美食一口也没尝,一滴水也没喝,一直处在对罪犯是杀是留难以决断的矛盾中。

高昂心疼地劝说:“皇上,你该吃点东西了,龙体要保重啊!”刘弗陵问高昂:“朕第一次处决这么多人是不是任刑好杀,残忍无道?”高昂说:“陛下圣明,不杀不能以儆效尤。”刘弗陵点了点头,有了这个理由,他的心平静了许多。

守宫太监轻手轻脚进来报告:“陛下,霍禹将军请求谒见。”刘弗陵猜到霍禹的来意,思索了一会儿才说:“让他进来吧。”

霍禹一进来就俯伏在地,向刘弗陵问安。刘弗陵问:“你有什么话说吧?”霍禹以头磕地,说:“臣有一事请陛下格外开恩。”刘弗陵问:“是大将军让你来求情的?”“不,不是!”霍禹慌忙解释,“是我自己来向陛下求情的。”刘弗陵说:“你知道朕要杀的都是些什么人吗?”霍禹回答说:“都是乱臣贼子。”刘弗陵说:“你知道要杀的上官安是朕的什么人?”霍禹说:“陛下的岳父大人。”刘弗陵再问:“他该杀不该杀。”霍禹连忙说:“该杀,该杀!”刘弗陵说:“朕的岳父大人犯了罪该杀,还有什么罪犯不该杀的?”霍禹回答不上来。他明白皇上的意思,不敢再为妹妹求情,连声请罪:“陛下圣明,臣该万死,臣该万死,万死!”

刘弗陵没有再说话,无力地闭上眼睛。

霍禹沮丧地退了出去。

黑夜渐渐退去,微明中的长安城一声催魂大锣响起,吓得树上的乌鸦惊慌四散飞去。天明的这一天一轮血色的太阳冉冉升起……处决叛逆长安城大街上,禁卫军开道,羽林军压阵,上千名满脸杀气腾腾的刀斧手押着长不见尾的叛乱死囚缓缓走来。街道两旁挤满了围观的群众,他们神态严峻,表情复杂,谁都知道今天处决的不是一般的要犯,而是皇亲国戚、辅政大臣和高级将领——上官家族、桑弘羊家族以及城防部队的胡同和苏元。一个个大气不敢出,眼睛不敢眨,盯视着缓缓走来的行刑队。

行刑队伍走到霸城门口停住了,围观的人如海如潮嘈嘈乱乱。那是因为城门口挂着一男一女两个尸体。男的胸前写着“奸夫”,女的写着“淫妇”。原来是盖长公主和丁外人被暴尸街头。人们挤来涌去向尸体大口大口地吐着唾沫,抛掷着秽物,死尸面目全非,一片狼藉。开道的禁军前呼后喊地驱赶着人群,观众勉强让开一条路,行刑队才得以继续前进。

霍梅、霍竹、霍菊姐妹挤在人群中。队伍从她们面前走过,她们看见上官父子和上官夫人穿着囚衣背后插着亡命旗被绳索牵着。上官桀仰头撅尾东张西望,一个禁军喝斥让他低头,他横眉竖眼地盯着那个禁军,那个禁军胆怯地后退了一步,不敢再说什么了。上官安看见霍家姐妹连忙低垂下头,跟着父亲走过去。上官夫人披头散发,浑身哆嗦,艰难地挪动着步履。桑弘羊夫妇紧跟在上官夫人后面。桑弘羊还像以前那样冷眉冷眼,梗直着瘦挑挑的身子,不紧不慢地走着。他的夫人却像一根软面条,被院公搀扶着蹒跚地向前迈进。胡同和苏元满脸怨气,走一步停一步,被后面的禁军不时地推搡着。霍家姐妹三双眼睛在囚犯队伍中搜寻。没有发现霍兰,以为母亲保下了老二。三姐妹庆幸霍兰躲过了这一劫,没有受到这种羞辱和折磨。她们正要离开,“大姐!”一声凄厉的喊叫传过来。她们回头一看愣住了,霍兰正行进在死囚队伍的后尾。一天一夜的牢狱之苦使她彻底变了一个样,头发白了,脸瘦了一大圈,只有眼睛大了,大得令人可怕。她没有被绳索捆绑,怀里抱着孩子。霍兰看见她们像见到了救星,远远喊着:“大姐、三妹、四妹,快让父亲救我。”霍氏姐妹这时才想起了霍显。六只眼睛相互询问着:“母亲呢?母亲呢?”难道母亲没有保下霍兰?她们四下张望寻找着。

“我在这里。”

霍氏姐妹这才看见霍显在人群中奋力向这里挤来。霍显昨晚住在皇后宫,早上听到催魂锣声后,欺骗上官莹说:“我找你外祖父有事,回头再来看你。”说完,急急出了宫。当她走出宫门时,行刑队已经走到了霸城门。她看看前后无人,不顾一切地追上来。

三姐妹急问:“父亲怎么说?”霍显顿时发起怒来,大骂宫里的侍卫:“气死我了!宫里的那些狗奴才竟然不把老奶奶放在眼里,还把我软禁了起来,直到现在。”三姐妹顿时慌乱起来。眼看老二就要绑赴刑场,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拯救。霍竹拉着霍菊对霍显、霍梅交代:“母亲和大姐保护二姐,我们去找父亲。”说完,两人疯了似的推搡着人群,极力向后面挤去。

霍禹骑着马在行刑队中寻找着霍兰。霍竹和霍菊远远看见霍禹,急切地喊着:“哥,父亲在哪里?我们要见他。”霍禹急切地问:“霍兰呢?见到霍兰了吗?”正在这时,行刑队后面出现了侍卫兵护卫着的监斩官霍光和丙吉。霍光骑在马上面如冰霜,神态木讷,像庙宇里的一尊木雕泥塑。霍菊喊着:“哥,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向父亲求情。”霍禹掉转马头,不顾一切地策马向霍光和丙吉的坐马冲去。霍光一怔,冷着脸问霍禹:“你要干什么?”霍禹滚鞍下马,扑跪在地,乞求说:“请父亲刀下留人,放过二妹吧,她是无辜的。”霍光当然知道自己的女儿是无辜的。可是,没有皇帝的命令谁也不敢法外开恩。他冷着脸命令儿子闪开。儿子苦苦哀求:“父亲,在我们家中妹妹对您是最孝顺的,您不能这样狠心亲手处死自己的女儿。”霍兰的确对他孝顺,他却对不起自己的女儿。霍兰嫁给上官安是他包办的。十年前,霍光和上官桀私下定了这门亲事。范明友听说后对霍梅说,上官将军的那个公子不地道,经常在外面逛窑子。有一次因为和京城里的一个恶少争风吃醋,双方打了起来。妓院老板报了官,上官安和那个恶少都被抓进了监狱。上官老将军觉得丢脸不便出面,请范明友出面给京兆尹打了招呼才把上官安放了出来。霍梅把这事告诉了霍兰。霍兰宁死不嫁上官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霍光怎能悔婚。他劝霍兰说,你得给老父一个脸面。霍兰为了不让父亲生气,最终嫁给了上官安。如果当初他不逼女儿,女儿哪有今天的杀身之祸。他不是没有想过拯救女儿,严酷的连坐法律,皇帝都不敢逾越,他怎么敢对女儿一个人法外开恩呢?他身后跟着执法如山的铁面法官丙吉,再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中拖延时间。他对儿子说:“滚开!”儿子岿然不动,他不得不挥鞭向霍禹抽去。霍禹掩着被抽伤的脸,狠狠地看着父亲。霍竹和霍菊也从人群中冲过来抱住霍光的马腿,哭喊着:“父亲,二姐是我们霍家的人,不是上官家的人。她有功无罪。”霍光看着哭成泪人的霍竹、霍菊,心里阵阵酸痛。按照汉家的连坐法典,诛灭九族,霍家也要受牵连的。廷尉没有追究,霍家得以幸免已是皇上的恩典,他怎么敢再豁免自己的女儿呢!

行刑队伍因为霍竹和霍菊的阻拦而停了下来,围观的群众越挤越多,霍光再也不敢犹豫不决了,像根本不认识自己的两个女儿似的大声喝道:“让开,再拦道者一律同罪。”说着,绕过霍竹和霍菊策马向前冲去……围观的群众看着这撕心裂肺的一幕无不动容,有人看见霍光的眼泪飘洒在空中。

后面霍显和霍梅抱着霍兰痛哭。刀斧手见是霍家母女,不敢干涉,只好等待着。霍光发现队伍停下来,质问一个禁卫兵:“后面出了什么事?”禁卫兵吞吞吐吐不敢以实禀告。霍光大怒,掉转马头拐了回来。霍兰喊着:“父亲,我是霍兰!”霍光像没有听见没有看见一样,催促队伍:“快走,午时三刻快到了!”霍兰绝望地低下了头。霍氏姐妹同时感到事情已经不可逆转,霍梅乘乱将霍兰怀中的儿子夺了过来,慌忙躲进了人群。当她把孩子抱出人群时才发现孩子的怀里揣着一把刀,顿时明白,霍兰在狱中有过自杀的念头。她下意识地掩了掩那把刀,看看四下没人注意,匆匆逃走了。这孩子是上官家幸存下来的唯一一条命。二十年后,死里逃生的这个孩子竟做出一件刺杀君王报仇雪恨的惊天动地的大事。

上官桀、桑弘羊家族和胡同、苏元叛军集团一千多人死于刑场。上官莹因为年龄小,一无所知,又是霍光的外孙女被豁免,仍居后宫当皇后。

燕王的下场燕王刘旦的部队到达渭水河边时已是黄昏,天空突然狂风大起,乌云压着头顶滚滚而来,大军帐上的“清君侧、勤王师”大旗在狂风中“咔嚓”一声拦腰折断。刘旦在营帐门口看着随风而去的大旗惊骇不已,将领们也感到这是不祥之兆。宰相王平(汉朝在各封国设有宰相,直接由朝廷派遣)斗胆劝告刘旦:“大王还是回师吧!”“你说什么!”燕王瞪了一眼王平。大军快要接近京城,他怎么能就此罢休呢!

云层越来越厚,已经闻到了雨腥味。如果天降大雨渭水上涨,明天就过不了河了。刘旦临时决定拔寨起营,急渡渭水。命令传下去了,可是士兵们没有一个人从营房里爬出来。他气得“哗啦”一声从腰间抽出宝剑,声嘶力竭地喊着:“不听军令者斩!”

在将领们的喝斥下,疲惫不堪的士兵们才从营房里爬出来,拐着脚拄着刀枪开始过河。“轰隆”一声,雷鸣电闪,大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哗哗啦啦”铺天盖地落下来。刘旦命令快速过河,可是已经晚了,浑浊的河水开始暴涨。刘旦命令丢下辎重和粮草,让士兵们轻装渡河。部队过去一半,滚滚的巨浪呼啸着扑来,没有来得及到达岸边的士兵在一片哭喊声中被洪水卷走了。

刘旦落汤鸡般地站在大雨中,看着仅剩下的一半士兵,仰天长叹:“天亡我也!”成轸向刘旦建议:“大王不如在这里扎营,整顿人马,以图再进。”刘旦无力地点了点头。成轸传达了刘旦的命令,将士们疲惫得连搭帐篷的力量也没有了,胡乱拉来军旗和篷布盖在身上呼呼睡去。

凶信接踵而至。先是从长安传来盖长、上官、桑弘家被杀的消息,后又接到胶东王奉霍光的命令占领了他燕国老窝的恶讯。进,他兵力不足,是以卵击石;退,老窝被抄,无家可归。他预感到末日的来临。宰相王平劝谏他:“大王千万不要再盲动了。今上官将军和盖长公主已死没有了内应,全国老百姓也都知道了大王是在谋反,大势已去,如再抵抗,定要众叛亲离,只怕大王的性命也保不住了。依臣所见,不如早点投降,朝廷也许会再给大王留一条生路。”成轸却说:“大王是第二次反叛,皇帝不会再开恩了,只有背水一战。”燕王心乱如麻,不知道是降好还是战好,烦躁地对部下大发雷霆,喝斥道:“都给我出去。”他本想一个人坐在营帐里好好想一想。可是,心慌意乱,再也平静不下来,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陪他出师的华容夫人端来了酒,想让他以酒解烦。他一把打翻了酒盘,甩袖走出了大军帐。

天空阴云密布,田野里没有一丝风,庄稼蓊郁不动,到处弥漫着燥热的气浪。他气愤烦躁,抓起一把灰土向空中撒去,灰土满天飞扬。他又举起双手,面对苍天抱怨起来:“上天啊,你对我刘旦好不公道啊!我是先帝的次长子,继承皇位的应该是我,为什么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登上皇帝的宝座?苍天啊,你好残忍啊,为什么我两次起兵,而且还有强大的内应,却都不战而败,胎死腹中,落到如此下场。难道这就是天意吗?”

成轸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告诉他:“羽林总领张安世已经包围了军营。”燕王透过雨幕望见远处黑压压的都是官兵,他像一根木头一样颓丧地呆立在那里。成轸又一次提醒他:“战也是死,降也是死,不如拼一死战,或许兵置死地而后生。”燕王什么话也没有说,拄着宝剑一瘸一拐地向张安世军营走去。成轸追喊着:“大王。你不能去送死啊!”

燕王来到营寨外,对包围的羽林军说:“我是燕王,要见你们张将军!”张安世从营寨里走出来,看见一个被大雨淋成落汤鸡似的短粗大汉拄着宝剑站在雨地里,心想这就是燕王了。张安世说:“我就是张安世。”燕王拱拱手说:“本御是燕王刘旦。我已经决定自裁。但有个条件。”张安世说:“你说吧!”燕王说:“让我最后见大将军一面。”张安世问:“为什么?”燕王说:“恕不奉告!”张安世为难地说:“此等大事,我得请示陛下。”

第二天霍光带着几个随兵来到了渭水河边的燕王军营。他不知道燕王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见他,是不是刘旦又要他法外开恩再次饶恕他。来前他特意请示刘弗陵,刘弗陵果断地说:“只有再一,没有再二,燕王必须死。”领了皇上的口谕,他和张安世一起来到燕王的军营,士兵们都躲在帐篷里不敢出来,连个站哨的也没有,看来他们是不准备抵抗了。

燕王从军帐里出来了,他袒怀赤臂,背负荆棍,后跟华容夫人、成轸和宰相王平。他一眼看见几匹战马伫立在一杆写着“霍”字的大旗下,战马上的将军们一个个威风凛凛、气宇轩昂,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很快发现那个头戴紫金盔,身披紫金铠甲,威武高大的将军就是霍光。虽然二十多年没有见过霍光,但小时和霍光在宫里玩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还是孩童时,他和霍光、刘据、刘长经常在一起打丸球、捉迷藏,舞枪弄棒。那时,霍光身子瘦小,他短粗体胖,行动迟缓,在捉迷藏中总是被霍光捉住。刘据罚他蒙着眼睛当瞎子,霍光于心不忍,自愿顶替刘旦当瞎子。想起他们孩童时代在一起玩耍的那段开心时光,刘旦后悔不该去当那个诸侯王。霍光自然也没有忘记刘旦是他儿时的朋友,宦海风云世事沧桑,如今他是平叛大将军,刘旦是败军之将,他暗暗提醒自己这次绝对不能再手软了,一定要严惩这个战争狂人。

燕王远远跪下,后面的几个人也都拜伏于地。

燕王悔愧地说:“我知道自己犯下了万恶不赦大罪,不敢乞求皇上的饶恕。只想最后见大将军一面,感谢你上次的不杀之恩。”霍光说:“你既然知道自己有罪,就应该自缚金阙,向皇上请罪。”燕王说:“本御无颜再见圣上,只求再见朋友一面,死亦瞑目。”霍光说:“我是奉旨而来,大王虽有悔过之意,但事不过三,已经晚了。”燕王说:“念在你我小时是朋友,我告诉大将军一件事。”

“你说吧!”

“我不是要立功赎罪,而是想让你知道五年前盗窃玉玺的那几个飞贼是我派去的。如果成功了,我就成了皇帝。死的不是我而是你。”霍光哈哈大笑起来:“你还在白天做梦。”燕王接着说:“我还要告诉你,桑家没有一个好东西。桑弘羊要参倒你,却把罪名扣在我的头上。还有他的那个儿子桑迁,亲手画了未央宫的地图送到我属下的手里。要不,我那几个盗手会那么顺利地进入到掌玺房。听说桑迁现在还逍遥法外,他也是罪不可赦呀!”霍光说:“桑迁逃不出法网,迟早会被抓捕归案的。”燕王又说:“本王一世风流,只求大将军格外开恩,让我做个风流鬼,也就含笑九泉了。”霍光说:“老夫自做主张,让你自裁就是了。”燕王连连叩头:“大将军果然怜念咱们是儿时的朋友,我九泉之下也不忘大将军的恩德。”当燕王抬起头时,霍光和张安世已经拔寨撤兵,远远离去。燕王泪流满面。

他回到军帐里,等他出来时已是穿戴一新。他走向宰相王平,悔愧万分地说:“宰相,本王后悔没有听从你的劝告,落到今天这个下场。我们都有罪,只有你一个人没罪。你走吧!”

“大王!”宰相王平以头叩地,椎心泣血地说:“臣没有使大王早点回心转意,今已兵败,愿和大王一起伏法。”燕王思谋良久,最后说:“本王知道你的秉性,也就不强人所难了。”成轸和华容夫人也都跪在地上求死:“我们愿随大王一起去死。”燕王命令成轸、宰相王平和华容夫人穿上官服,和士兵们共进晚宴。

士兵们在空旷的野地里点起一堆堆篝火,烧得满天通红。篝火边摆上了丰盛的酒宴,音乐跟着响起来。不过不再是燕王宫里的靡靡之音,而是狂风暴雨似的激烈和粗犷。早已安排好的舞女们围着篝火狂歌狂舞,将士们放肆地暴吃暴饮、狂喝乱叫。

一坛酒被摔在地上,酒液漫地流淌。燕王提剑走过来,摔坛的士兵一见燕王,吓得跪在地上求饶。燕王大笑着夸奖说:“摔得好,再摔一坛好不好?”

将士们畏缩着,没有一个人敢说话。燕王宝剑入鞘,撸起袖子抓起一只酒坛,高高举起,狠狠摔下。将士们一拥而上,一人抓起一个酒坛子,“哗啦”、“哗啦”地摔在地上。酒液滚滚而流,燕王狂笑不止。

华容夫人穿着最华贵的衣饰,款款走到燕王面前,对燕王奏道:“臣妾愿和姐妹们为大王歌舞。”

“好!”燕王舞掌赞许。

华容夫人一招手,一群随军女子从军帐里跑出来,她们边舞边唱:

发纷纷兮填渠,骨藉藉兮亡居;燕王抽出宝剑,跳进场中给华容夫人伴舞。华容夫人继续唱道:

母求死子兮妻求死夫,徘徊两渠间兮君子将安居?

华容夫人满含凄楚哀伤的绝唱,使在座的将士涕泪俱下,燕王更是动容,也接着唱了起来。

归空城兮犬不吠,道路广广兮国中已无人;反叛有罪兮天不容,伏诛如愿兮心亦足。

燕王越唱越伤感,抱起华容夫人旋转起来。一边旋转一边喊着:“给你们每人一个舞女,你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士兵们早就对舞女们垂涎三尺,听到大王发了话,都像饿狼似的扑向舞女,拉着、抱着、亲着、旋转着。狂笑声、哭喊声、惊叫声、厮打声响成一片。

燕王突然把华容夫人摔在地上,抽出宝剑刺去。华容夫人早已料到燕王在自裁以前会先杀死她的。她没有怨恨,捧着刺伤的腹部,含笑对燕王说:“妾在地下等候大王。”说完合上了眼睛。

“停!”燕王让狂欢的将士们停下来,命令说,“大家已经享受了最后一顿盛宴,最后一次风流,接着怎么办?”将士们心知肚明,但谁也不想死,都低头不语。宰相王平说:“皇上和大将军不忍心杀我们,要我们自裁,大家都拿起武器,鼓起勇气,以华容夫人为榜样,让我们以死来为皇上尽一次忠吧!”

燕王把手一挥,身边的亲兵“哗”的一声拔出宝刀,冲到士兵和舞女们面前。一个士兵趴在地上向燕王讨饶:“我家中还有八十岁老母无人照应,乞求大王开恩,让我回去尽孝送终。”“好个孝子!”燕王嘿嘿笑着,“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让你先为皇上尽忠吧!”一剑削去,士兵的头腾空而起,唬得大家噤若寒蝉。燕王厉声喝道:“现在都拿起武器,我喊一、二、三,大家先把怀中抱的美女刺死,我再喊一、二、三,一齐对自己下手。”

燕王喊道:“一……”他环顾四周,将士们都拿起了刀枪。又喊:“二……”没等喊“三”,将士们的刀枪已经刺向美女,一声声惨叫,血水溅满了将士的战袍。燕王又喊“一、二、三”,将士们不约而同地喊了声:“杀!”全场的将士都在飞溅的血花中倒下。燕王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趔趄着向营帐门口走去。营帐门框上面早已挂着一条白绫,他踏上放在门口的一只小凳,回头又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宰相王平和成轸。他们会意地向燕王点了点头,意思是我们跟着你走。燕王慢慢把头伸进白绫的死扣。

天空响起一声炸雷,应了他出征时的恶兆,风雨从天而降,摇天撼地。成轸和宰相王平走进风雨中执刀向腹部刺去,和将士们倒在了一起。

风停雨住,东方升起一轮血色的太阳。

盖长、上官、桑弘羊、燕王、胡同、苏元庞大的政变集团彻底失败了。

汉昭帝突然驾崩,后继无人,霍光匆忙中错误立帝,演出一场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