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假奏章

上官桀对霍光有气,起因是儿子上官安想让自己六岁的女儿进宫当皇后遭到霍光拒绝。这事发生在一年前上官桀邀请霍光一家的那个家宴上。

宴欢席散上官桀和霍光不仅同为辅政大臣,他们还是亲家。霍光的二女儿霍兰嫁给了上官桀儿子上官安。辅政大臣加亲家,使这两个家族更加煊赫权重。

上官桀原来只是个厩令,说俗点,也就是个喂马的马棚主任。有一次,刘彻病愈后到马棚视察,看见马棚里的马都瘦了,顿时大怒,质问上官桀:“你是不是以为我再也见不到马了,就消极怠工,把马匹养得这样瘦?”上官桀连忙跪地,痛哭着说:“奴婢日夜忧心圣体,也得了一场大病,难以顾及马匹。所以,把马养瘦了,愿受陛下处罚。”为皇帝有疾而忧虑成病的臣子,无疑是个忠臣。刘彻深受感动,就把他调到身边当了侍从。

刘彻对上官桀的真正赏识,是从那次回銮的路上开始的。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皇帝的车驾突遇狂风,刮得车队不能前行。刘彻对护卫的上官桀说:“你把黄绫伞盖接过来,前面开路。”大风更加猛烈,上官桀臂力强壮勇力过人,高举伞盖奋勇前进。刘彻赞叹:“真勇士也!以后必有大用。”不久,上官桀被擢升为太仆,相当于现在的交通部部长。上官桀不负圣望,在随刘彻北征匈奴的途中,逢山开路、遇水造桥,为顺利进军立下了大功,多次受到刘彻的褒奖。刘彻临终时封上官桀为左将军(汉代的大将军下面是右将军,右将军下面就是左将军),和霍光一起辅政。

上官桀当了辅政大臣,全家喜不自胜,邀请霍光全家和他的女儿女婿一起过来庆贺。霍光的那些女婿不是封疆大吏就是禁卫军司令,他们的光临,不仅仅是吃点饭、喝点酒,更重要的是光耀了上官家的门庭。这也是上官桀执意要请霍光一家的私心。

这是一个高级别的家宴,上官家自然办得盛大隆重。前一天府里府外就打扫庭院,插上了彩旗挂上了红灯,新做的“左将军官邸”匾额首次挂在了上官家的府楣上。第二天一大早仆役侍女们排着长队恭立在门口迎接客人。

首先出现在这条街上的是一位骑着雪龙马的将军,他四十多岁,面目清朗,气宇轩昂,眉间显示出庄重内敛的气质。他叫范明友,陇西人,因为镇守西疆有功被封为平陵侯,现屯兵张掖郡,震慑西羌。他后面是随从簇拥着的一顶绿色小轿,正缓缓走来。

“大姐夫!”听到喊声,范明友抬起头,看见迎面走来一队人马,为首的跨着一匹黑鬃马,马上坐着一位脸黑面瘦胡子长的将军,他叫任胜,官拜中郎将(宫禁警卫高级武官)。他后面也跟着一顶小轿。

“啊!”范明友惊喜地喊着,“是任胜啊!”接着下了马。他身后的小轿跟着停下来,走出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端庄文静,行止稳重。她叫霍梅,是范明友的妻子。同时从任胜后面的小轿里也走出来一个女人,丰腴白皙,容光焕发,叫霍竹,是任胜的妻子。霍竹笑盈盈地向霍梅跑来,边跑边喊:“大姐……”霍梅也跑着迎上来:“三妹……”两人拥抱在一起。

范明友在一旁窃笑。霍竹这才问范明友:“姐夫什么时候从边疆回来的?”范明友抱歉地说:“刚回来,还没顾得上去看你们,请谅函。”任胜笑着说:“姐夫现在是封疆大吏,皇上的爱将,我们应该去看姐夫、大姐才是。”范明友拍拍任胜的肩头,笑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客气呢。”霍竹望着霍梅的肚子笑问:“你还没有给姐夫怀上?”霍梅打了霍竹一掌,嗔怪地说:“你一见面就没个正经。”两人牵着手说笑着向左将军府走去。家奴们慌忙地跑过来接过两位将军的战马,上官府总管上官马也迎过来:“两位将军,大姑奶奶、三姑奶奶,我家老爷、夫人在客厅等候着你们。”

“姐夫,姐姐……”

四人正要上台阶,听到喊声,便回过头。

两匹快马并驾齐驱而来。马上分别坐着一男一女。男的也是一位将军叫邓广汉,女的叫霍菊。邓广汉中等身材,面容英俊,风流潇洒,一副儒将风度,现任未央宫禁卫军总领。霍菊低矮粗壮,满脸肥肉,背插箭囊,手里拿着一张铁弓。两人远远跳下马,霍菊把手中的铁弓交给身边的一个侍女,扑上去抱住了霍梅和霍竹喊着:“姐姐,我可想死你们了。”“老四!”霍梅和霍竹也紧紧抱住霍菊,久别重逢的喜悦让姐妹们激动得流出眼泪。

范明友问上官马:“大将军今天也来吗?”

上官马惊叫起来:“上官府这次家宴如果没有大将军出席,定然是黯然失色、索然无趣。”

正说着,围观的人群涌动、呼喊着:“快看,大将军来了,大将军来了。”

上官马听说霍光来了,撇下范明友他们,一边跑着一边喊着:“奏乐,奏乐!”

府里府外顿时响起热烈的迎宾鼓乐声。

上官桀夫妇听说霍光来了,慌忙从府内迎接出来,恭维霍光夫妇:“亲家光临,给我上官家添了面子,增了光彩。”霍光应付着:“哪里,哪里!”上官夫人夸奖霍光夫人:“夫人,您可是越活越年轻了,看上去像三十岁少夫人。”霍夫人叹息着:“老了,岁月不饶人,已经四十多岁了。”

霍夫人叫霍显。体态丰盈,风韵犹存。她比霍光小二十多岁,是霍梅她们的小后妈。她手里拉着一个小女孩,是霍显唯一亲生的女儿。

上官夫人问:“这是成君吗?两年不见,长成漂亮姑娘了。”说着要去抱霍成君。

“君君……”

霍成君一看是二姐和二姐父——霍光的二女儿霍兰和丈夫上官安站在府门口迎接他们,推开上官夫人高兴地跑了过去。

府内张灯结彩,龙凤宝烛,喜气洋洋。宴席已经摆开,燕窝鱼香、海参鸳鸯、玉液琼浆……琳琅满目、五光十色,溢满了香味。上官桀夫妇陪着霍光夫妇在首席落了座。霍家女儿、女婿和上官家的人从长到幼分桌就坐。两家人欢聚一堂,谈笑风生,处处显示出一片宦海得意的喜庆景象。

上官马喝令:“敬酒!”

穿着华丽衣饰的侍女端着托盘排着队走进宴会厅。

上官桀从盘中端起银杯为霍光夫妇敬酒说:“祝贺亲家位列臣首,统领朝廷,造福万民,国幸、汉幸、万民幸!”上官夫人跟着说:“亲家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们上官家以后还得仰仗亲家多多关照。”霍显抢着说:“一家人怎么说起两家话了,我家老爷一定会在皇上面前……”霍光瞪了霍显一眼,霍显忙改口说:“大家彼此照应,彼此照应!”

霍禹、霍山和霍家的女婿们围坐在另一桌。霍禹是霍光的大儿子,霍山是已故大司马霍去病的孙子。

“姐夫,”上官安高举酒杯走到范明友面前,“你可是朝廷的有功之臣,如果没有你带兵守疆,只怕这西北就没有今天这种安定祥和景象。你功高盖世,小弟首先敬你一杯。”

“姑父敬得对。”大家抬起头,看见霍云挤进来,“嘻嘻”地笑着说:“如果没有我们霍家,这朝廷里恐怕不是先前的八王之乱,而是九王之乱、十王之乱了。”霍禹提醒霍云:“老爷子已经训教过了,以后不要再夸耀咱们霍家了。”霍云嬉皮笑脸地说:“我不管叛不叛,乱不乱,只要让我有吃有喝有玩就行!”说着抓起一支银匙舀了一勺银耳汤尝了一口,连声说:“好喝,好喝!”霍山在一旁帮着腔:“霍云说的是实话。”霍云拍着霍山的肩臂说:“还是大哥说话公道。”范明友实在听不顺霍云和霍山的话,瞥了他俩一眼。在这些人中属他年长,属他的官最大,也属他最谨慎。他以长者的身份诚恳地说服大家:“兄弟们要记住,天下是汉家的天下,社稷是刘家的社稷,我们有再大的功劳,也是汉朝的臣民。大家要听老爷子的训导,不能居功自傲,给他老人家招惹是非。”上官安油滑地掉转话头,附和范明友:“姐夫讲得对,不能给岳父大人添乱子。来,我们今天不论朝政,只管喝酒。”

霍家姐妹和上官家的女眷围坐一桌。大家围绕着二姐霍兰的女儿上官莹谈笑着。

霍竹拉过上官莹,望了一眼首席上的霍显,大起胆子说:“今天老婆子不在咱这里,吃不了醋,咱姐妹们就大夸大夸俺这个外甥女。”霍梅首先夸奖说:“莹莹长的这模样就是比成君妹妹福贵。”霍兰谦逊地说:“大姐夸奖了。”说着,趴到霍梅耳边笑着说:“你也该给姐夫生一个。记住,也要生个千金,比成君好看,将来不当皇后也得当个贵妃。”霍梅叹了口气说:“不是我不想生,不知道是我这肚子不争气,还是他守边疆不常在家。”霍兰说:“不让他再去守边不就是了。”霍梅难为情地说:“咱爹不放话,谁敢调他回来。”霍兰说:“咱爹那里不好说,我跟俺公公说,准行。”霍菊举着杯说:“就看二姐的本事了。来,为大姐早生贵子干杯。”说完一连豪饮了三杯。

那边的首席上,霍光、霍显和上官桀、上官夫人也在热烈地谈论着。

上官安拉着女儿上官莹过来敬酒。霍光远远就喊着:“莹莹,快到外祖父这里来。”上官夫人也喊着:“莹莹,快给外祖父、外祖母请安。”上官莹做了个万福:“外甥女给外祖父、外祖母请安了。”

霍显审视着可爱的外孙女夸奖说:“咱们官宦人家的孩子和一般老百姓家的孩子长得就是不一样。你看莹莹,眉清目秀,重颌垂耳,一脸的福相。”上官夫人说:“光有福相有啥用,还不是给人家当媳妇。”上官安笑了笑,凑近霍光悄声说:“岳父,我想让你外孙女进宫……”霍光以为上官安是在开玩笑,看了看上官莹,只是笑了笑。上官安认真起来:“小婿恳请岳父大人从中帮忙。”霍光这时才认真地打量面前的小外孙女。上官莹幼稚地笑着。霍光说:“孩子这么小,让她进宫干什么?”上官安说:“将来可以当皇后嘛!”霍光教训女婿:“当皇后这句话可不能胡说,让外人知道了说我们有野心。”上官桀解释说:“这不是自家人关住门说话吗!”霍光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盈盈今年才六岁,比成君大一岁。”上官桀明白霍光的话意,应对说:“如果我也没有记错的话,前长公主的女儿陈娇和先帝缔婚,陈娇也是六岁。”霍光说:“那还不是王太后硬做的主,结果还不是害了陈娇。”上官安说:“岳父大人也做这回主吧!”霍光说:“我可做不了这个主。就是能做主,也得考虑影响啊!”上官桀揶揄霍光:“大将军莫不是想把皇后位留给自己的女儿霍成君坐吧?”

“你,你这是什么话?”霍光气得脸色突变,抖动的袍袖带翻了汤碗,汤水飞溅在霍成君的花衣服上,霍显忙给女儿擦拭。上官夫人也关心地问:“君君,没烫着吧?”霍成君连推带打上官夫人:“我不要你管,我不要你管!”上官夫人讨了个没趣,顿时满面通红。上官桀拍案而起,吼叫着:“你们大人小孩欺负到我上官家门上来了,真是欺人太甚,太甚了!”霍显哪受得了这个气,忽地站了起来,指着上官桀质问:“亲家,你把话说清楚,是你请我们来的,还是我们自个儿找来欺负你们的?”霍光拦住霍显,对上官桀道歉说:“都是我一时冲动,请亲家谅涵。”上官安也出面和解说:“事情是我引起的。岳父、父亲,要怪就怪你女婿、你儿子不识时务,扫了大家的兴。”

霍显拉起霍成君,招呼霍家的人:“今天这席无法吃了,都给我回家去。”大家不欢而散。

上官家和霍家由此生出不快。

七龄皇后半年以后,上官桀父子如愿以偿地让上官莹当上了皇后。

那天早朝,刘弗陵突然让高昂宣读早已拟好的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封大将军霍光为‘博陆侯’,左将军上官桀为‘安阳侯’……”霍光一怔,无缘无故、无声无息,皇上怎么给他们封起王侯来了。他看看上官桀,上官桀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不惊不乍,静如卧牛。他正想过去问问,又听高昂传谕:“上官安、上官莹接旨!”

大家抬头望去,上官安拉着打扮得如花似玉的女儿上官莹从殿外走进来。霍光更加迷惑,目问田千秋。田千秋摇头,表示什么也不知道。

上官安和女儿来到丹墀下双双跪地。

高昂宣读另一道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封上官莹为皇后,上官安为车骑将军……”

没等高昂话落音,上官安就喊着:“谢主隆恩,我主万岁,万万岁!”上官莹不懂什么是皇后,呆呆地跪着,上官安暗暗催促:“快喊我主万岁,万万岁!”聪明的上官莹马上按照父亲教的话喊着:“我主万岁,万万岁!”

霍光怔呆了。

封后大典是一件非常隆重的国事。按照汉朝礼仪册立皇后,皇帝要身着衮冕,皇后要穿正式的朝服,盛典要由太尉主持。汉武帝改太尉为大司马,现在的大司马是霍光,应该由他来主持这个大典。可是,事前皇上一点口风都没有透给他,连宰相田千秋也一无所知。刘弗陵还是个孩子,你上官父子应该知道这个规矩。无疑,他们搞的是突然袭击。

此中秘密霍光迷惑不解,他心里愤愤不悦。

原来是盖长公主帮了上官家的忙,从中说服了皇上,上官莹才得以入宫当了皇后。上官桀父子由此欠下盖长公主一笔交易账。这账不能不还,也不敢不还。

盖长公主是刘弗陵的异母姐姐。按称谓,皇帝的女儿叫公主,皇帝的姐姐叫长公主。这个长公主因为嫁给了盖侯,史书就称她为盖长公主。盖长公主的丈夫是盖侯王允,也是个将军,早年在北国战场上牺牲,留下盖长公主一个人寡居在盖侯府。刘弗陵对这位姐姐很是同情,就让她住在宫中,一者照顾自己的衣食起居,二者帮助他整理一些文牍之类的东西。其实,最先提出让盖长公主进宫的是霍光。

自从发生盗玉玺风波之后,霍光就提高了警惕,每天晚上都要戎装佩剑在前殿的前后左右巡逻几次,同时把任胜的禁卫队从长乐宫调过来加强对前殿的防卫。前时,他要离京外出视察,对皇上的安全不放心,就想在皇帝身边安排一个既能照顾皇上又能保护皇上的人。盖长公主早年跟着丈夫学过武功,又是皇上的姐姐,是照顾和保护皇上的最好人选。刘弗陵同意了霍光的建议。霍光委托上官桀去请盖长公主进宫照顾皇上。上官桀却说:“依我看还是早点给皇上选个皇后,陪伴皇上,皇上也就不寂寞了。”霍光知道上官桀又要提起他孙女进宫的事了。让上官莹当皇后不仅仅是因为年龄小(前朝早有过这个先例),霍光怕的是朝臣们说他是上官莹的外祖父,在拉裙带关系。没等上官桀把话挑明,霍光就说:“皇上还小,等他们长大了再说吧!”

上官桀急了,一连向霍光提了三个问题:“等他长大了,那要到什么时候?谁敢保证在这段时间内没有人给皇上再推荐漂亮的姑娘?谁敢保证皇上会不会看上哪家亲王或是大臣家的千金闺秀?”

霍光想起和上官桀在宴席上闹得差点打起来那件事,不愿和上官桀再伤和气,一面推托说“此事以后再议”,一面催促上官桀快去请盖长公主进宫侍奉皇上。

上官桀转念一想,这是个结交盖长公主的好机会。只要和盖长公主拉上关系,由她说服皇上,上官莹就有当上皇后的希望。他先派儿子上官安去拉关系,摸摸盖长公主的态度,自己最后出马,大功一定告成。

上官安来到盖侯府要见盖长公主。

盖侯府院公说:“长公主还没有起床。”

上官安知道盖长公主和舍人丁外人最近正在热恋,经常闭门谢客。他不愿无功而返,就站在院子里苦等。

盖长公主的确没有起床,太阳已经普照了大院,她还和丁外人在床上行欢作乐。盖长公主亲着丁外人的脸说:“跟盖侯结婚三年,从没有像跟你在一起这样快乐过。”丁外人怜悯地抱着盖长公主说:“这几年让你受苦了。”盖长公主哀叹着说:“可惜认识你太晚了,浪费了那么多美好时光。”说着翻身趴到丁外人身上。丁外人盯视着盖长公主那张娇态艳姿的脸,挑逗地说:“所以,你才让我黑夜白天地陪伴你。”盖长公主扭动着身子哧哧地笑起来。

上官安尽管极力耐着性子还是等急了,只得向老院公亮出了身份。老院公听了上官安的自我介绍不敢怠慢,去向盖长公主通报,盖长公主不耐烦地说:“又喊什么?”老院公说:“我知道现在不该来打扰公主,可是……”盖长公主回道:“你没有忘记家规就行。”老院公说:“是上官将军的公子过府拜望来了。”盖长公主断然说:“不见。”丁外人提醒盖长公主:“上官家可不敢得罪,您还是见见吧,说不定咱以后还有用得着人家的地方。”盖长公主想想也是,这才答应接见上官安。她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对丁外人嘱托:“你躲在这里,免得外人见了不好看。”丁外人生了气,扭身向里睡去。盖长公主安慰丁外人:“别生气,咱们总有一天会名正言顺的。”

当上官安被允许走进盖长公主的客厅时,盖长公主也从卧室里走出来。她虽然接近中年,依然粉面桃花,楚楚动人。上官安心里一动。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连忙扑跪在盖侯的牌位前大哭起来:“盖侯啊,您出征多年,北扫匈奴,西平乌恒,为朝廷建了勋功奇业,没想到功成名就之时,却离我们而去。让人伤心痛惜啊……”盖长公主假装抹泪,痛苦地诉说:“他这一走,留下我一个人冷冷清清、空空寂寂、孤孤单单、凄凄惨惨,度日如度年。”上官安说:“盖侯和家父是莫逆之交。我来时老人家特意交代一定要在盖侯神牌前磕头跪拜,慰藉他的在天之灵。”盖长公主埋怨上官安说:“我以为你父亲当了辅政大臣,早把盖侯府给忘掉了。”上官安连忙解释:“哪敢,哪敢!”盖长公主问上官安:“我看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你说吧!”上官安说:“我是奉家父之命来请长公主的……”

“砰”的一声,从内室里传出,是丁外人不小心撞倒了桌上的化妆瓶。上官安不由向内室瞟了一眼,盖长公主解释说:“我耐不住孤凄,养了一只猫。”

上官安猜测是丁外人在里面,盖长公主不想挑明,他也就当不知道,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盖长公主问:“难得你父亲还记得我?他请我必有赐教,什么事你说吧?”上官安说:“皇上年纪小,身边又没有一个近人。我父亲想来想去,只有长公主进宫伴驾他才放心。”上官安有意把霍光的委托说成父亲的意见。

提起年幼的刘弗陵,盖长公主掉下了泪来,心疼地说:“可惜我母后早早走了,留下年幼的弟弟。虽然他是皇帝,也是孤家寡人,让我好不挂念。”上官安乘机说:“后宫本该有个皇后陪伴皇上,可是至今连一个嫔妃也没有,皇上难免孤寂。”盖长公主说:“是该给皇上选个皇后了,早点安定后宫才是。”上官安说:“长公主如能进宫照顾皇上,我父亲说大内的事就由你掌管。也请公主多操点心,早日给陛下立皇后才是。”盖长公主问:“听说你有个女儿长得很漂亮?”上官安连忙说:“孩子虽小却知书达理、聪明过人。”盖长公主点了点头,又问:“大将军知道我进宫伴驾的事吗?”上官安狡黠地笑了笑:“那是我岳父,我会说服他的。”上官安觉得他已经暗送秋波,把上官家对盖长公主的关心和“恩情”送了出去,应该就此打住。他相信,只要时机成熟,盖长公主会在女儿入宫这件事情上帮忙,也就知趣地告辞。

盖长公主愿意进宫伴驾,但得和自己的情人商量,毕竟是他俩小别短离的事。

当天夜里,盖侯府后花园花好月圆,风清气爽,本是个快乐惬意的好地方,盖长公主却因为心里矛盾,心情格外沉重。她无心赏月,却向黑乎乎的花木深处走去。丁外人跟在后面,不停地叹着气。

盖长公主突然回转身,紧紧地抱住丁外人,两行热泪从她脉脉含情的眸子中流出来。丁外人像一个离不开母亲的小猫一样扑在盖长公主的怀里嘤嘤地哭起来。盖长公主捧起丁外人的脸,久久地看着,伤感地哀求丁外人:“你还是让我进宫去吧,以后我会想办法把你也调进去的。”丁外人抬起泪眼,可怜巴巴地说:“你以为让我进宫是福吗?我们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地下夫妻。朝臣们若有微词,我就有杀身之祸。”

丁外人讲得有理,禁苑严规是不允许一个下人和皇亲淫乱的。盖长公主无奈地喟然长叹:“是呀,朝中是没有人同意我们结婚的。”丁外人捶胸顿足地痛哭起来:“谁让我是个家奴,不是皇亲贵戚呢!”“你不要灰心丧气!”盖长公主紧紧抓住丁外人的手,眼里虽然含着泪花,神态却是坚信不移:“我要你封侯。只要封了侯,咱们就能结为夫妻。可是——”她又哀叹起来:“谁能帮上我们的这个忙呢?”丁外人突然转悲为喜说:“上官将军现在是一言九鼎,只要他在大将军面前说句话,我封侯的事就成功了。”

她和丁外人毕竟是私情,对皇帝难以启齿,只有把希望寄托在上官父子去说服霍光了。

上官安第二次去见盖长公主后,回来向老父汇报:“盖长公主满口答应在皇上面前替咱们说话,并保证办成这事。”上官桀一听高兴起来,还夸奖盖长公主:“早就听说长公主是个侠义女人,果不虚传,是个女中豪杰。”上官安又说:“人家的条件是你必须给她办成丁外人封侯的事。”“啊!”上官桀一怔,“还有这么苛刻的条件?她这是在和我们做交易。难怪有人说她是个奸巧油滑、工于心计的女人。”上官桀知道丁外人封侯的难度并不亚于她孙女入宫当皇后的困难。汉朝自高祖歃血白马盟“非刘而王,无功不得封侯”以来,历经八代皇帝,没有一个人敢破坏这个规矩,谅他刘弗陵和霍光也不敢违规逾制,何况这个丁外人还是一个淫乱皇帝姐姐的好色之徒。如果先帝还在,他丁外人早成了刀下之鬼了。

上官桀失望地摆摆手说:“这笔买卖咱和人家交易不起。”

上官安也知道办这件事的难度,却不死心,动员父亲说:“我岳父和皇上是表兄弟关系,打断骨头连着筋。可我们家既不是皇亲也不是国戚,别看你现在位居九卿之首,一旦出了事,上边照例没有人保护我们。不管千难万难,莹莹必须进宫当皇后,上官家早晚也有个靠山。”

上官桀似乎被儿子说动了,说:“你让我再想想办法。”

就在这时,丁外人来了,一进门就喊着:“恭喜,恭喜!长公主把莹莹进宫当皇后的大事办成了。”

盖长公主的确办成了这件事。那时,刘弗陵还是十一二岁的孩子,对男女之间的那种事还是朦朦胧胧,经姐姐三说两说,也没当成什么大事就随便答应了。以后封后大典的事都是上官父子背着霍光和满朝文武导演的。

上官莹虽然当了皇后,上官父子却高兴不起来。

亲家反目上官夫人和儿媳霍兰去见盖长公主本来是谢恩的,没想到盖长公主却向她们讨债。

上官夫人和霍兰说:“我孙女(女儿)能当上皇后都是长公主的功劳,我们全家人都谢你了。”

盖长公主先是替丁外人卖好:“其实,我看中的是周阳侯的女儿,那女孩长得眉若春柳,目如晓星,娟秀俏丽,谁见谁爱。是丁外人出面退掉了周阳侯的女儿,推荐了你家孙女。再说你这宝贝孙女还是霍大将军的外孙女,我能不看这个面子,胳膊肘往外拐吗!”

“那是,那是!”上官夫人连连附和着,“以后有什么跑腿的事,长公主尽管吩咐,就是腿跑断、脚跑烂也要报公主和丁外人的恩情。”

“我知道你们上官家是讲义气的,不会忘记丁外人这点苦劳的。”盖长公主话里有话。

上官夫人和霍兰不知道内情,自然不理解盖长公主的话意,连声说:“那是,那是!”

“不过……”盖长公主脸上现出不悦之色,话里透出一股冷气,“你儿子托我给你们办的事我可是给办成了,他答应给我办的事,至今还没有一个结果。不知道他是跟我虚与委蛇呢,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不管怎么样,总得给我个交代。”

上官夫人越听越糊涂,看着儿媳霍兰。霍兰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解地看了看上官夫人。上官夫人只得问盖长公主:“长公主能不能告诉我们什么事?”盖长公主不冷不热地说:“你回去问问你儿子和上官将军,他们清楚得很。”

上官桀本想去向刘弗陵报告霍光广明阅兵发生的事,听夫人讲了见到盖长公主的情况后心急如火。丁外人封侯的事他不是不积极,而是不敢贸然向皇上提出这件事,就是提出了,皇上也会说得和大将军商量商量。大将军总揽朝政,国计民生、军队调动、官员任免皇上都听霍光的。平民封侯的事,史无前例,要绕过霍光是不可能。他不能拿阅兵的事再得罪霍光,两家毕竟还是姻亲关系,只要他放下架子说几句好话,再说说自己骑虎难下的处境,霍光也许会答应他的这个要求。

“大将军!”

霍光对那天封侯、封皇后的事心里还窝着气,一进来劈头就问:“陛下给我们封侯,又封皇后的事我怎么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上官桀嘿嘿笑着。

霍光怀疑地:“是你在里面捣的鬼?”

上官桀不屑地说:“封就封呗,辅政大臣不封侯,怎么能镇住那些诸侯王。”

“那么,封皇后的事呢?”

“那是长公主从中撺掇的。我正要告诉大将军一件事。”

“什么事?”

“盖长公主经常在夜深人静之时偷偷回盖侯府。”

“她还舍不得她那个家?”

“她是舍不得她的那个情人。”

“谁?”

“她的一个舍人,丁外人。”

“舍人?”霍光惋惜地叹了口气,说,“只怪战争,早早夺去了盖侯年轻的生命。”

“你不怪罪长公主了?”

“人之常情,我怎么能怪罪长公主呢?要不,把那个丁外人也调进宫来,免得盖长公主分心离神。”

正中下怀,上官桀高兴起来,说:“大将军胸如沧海,连男女人的私情都装在肚子里,难怪把大汉治理得政通人和、风调雨顺。老夫虽然也是辅政大臣,但是个粗人,缺少关心别人的人情味。惭愧,惭愧!不过……”

“你说!”

“不过丁外人身无半职,头无一衔,怎好在宫里走动。”

霍光想想也是,说:“要不,你抓紧时间,在朝廷上给盖长公主再找一个门当户对的王公侯爵,也许能稳住她的心。”

上官桀摇摇头说:“谈何容易呀!盖长公主和丁外人正在热乎劲儿上,我们就是给她找了,她也不一定愿意。这样吧,给丁外人封个空衔关内侯,就有资格住在宫里了。”

“什么,一个私通公主的人也想封侯,简直是荒唐至极。”霍光发火了。

上官桀恳求霍光:“大将军帮帮他们这个忙吧!只要给丁外人封了侯,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结婚了。这样的好事,何乐不为呢?”霍光盯视着上官桀诘问:“你难道忘了高皇帝无功不能封侯的规定吗?”上官桀说:“规定是规定,还不是大将军一句话。”霍光告诉上官桀:“前时皇上要封金日磾将军的儿子为侯爵,我就没有同意,皇上也就罢了。现在再封一个私通公主的奸夫当侯爷,满朝文武大臣还不口诛笔伐?”

上官桀当然知道霍光和刘弗陵因为金日磾的小儿子金建封侯的事闹得十分不愉快。金日磾生前被刘彻封为秅侯,死后留下两个儿子。一个叫金赏,一个叫金建,他们都是刘弗陵孩童时的好朋友。霍光和金日磾生前交情也很厚,还把女儿霍成君许配给了金建。金日磾长逝以后,金赏以长子的身份继承了金日磾的侯爵之位,金建还是平民。刘弗陵觉得这对金建不公平,就和霍光商量给金建也封个侯爵。霍光说:“金日磾生前只被封了一个爵位,死后被金赏继承,再给金建封个爵位就不合理了。”刘弗陵说:“侯爵不侯爵,还不是凭你我一句话。”霍光说:“先帝有规定,非刘不能封王,无功不得封侯。”刘弗陵提醒霍光:“金建可是你未来的女婿呀!”霍光说:“女婿也不行!”刘弗陵只得作罢。

霍光提起这事,上官桀想想也是,不过无法对盖长公主交代,他进退两难,又乞求霍光:“大将军就格外开恩,封他算了,也算给我个面子。”

霍光正色道:“咱们都是顾命大臣,带头破坏先帝的规定,以后再有人要求封侯怎么办?”上官桀有点恼怒了,说:“大将军早就违背了先帝,支持那些文学、贤良在朝会上肆无忌惮地攻击先帝的政策……这些破规逾制的事你都办了,丁外人封侯这件小事算什么?”

“这两件事情怎么能相提并论。一个是关乎国家兴亡的大计方针,一个是给奸夫开方便之门。这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难道没有一点回旋余地?”

“半点也没有!”

“你也太霸道了,连盖长公主也不给面子。”

“是盖长公主让你来说情的?”

上官桀犹豫了一下,决定拿盖长公主压霍光:“难道长公主的事你也要顶着不办吗?”

霍光火了:“皇上封功臣之后金建为侯的事我顶着没办,为奸夫丁外人封侯这事我照样不同意。你去告诉长公主,谁来说情,我霍光都不会破这个规矩。”

“我告诉你,丁外人封侯的事就这样定了。”上官桀仗着和霍光特殊的亲家关系,说话的口气难免蛮横。霍光把心里的怒火强压下去,平静地劝导上官桀:“亲家,咱们……”

上官桀气得一跳而起,大喊着:“我不是你的亲家,现在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在孝武先帝时代,论官我是太仆,而你仅仅是个御马监;论俸禄我是中二千石,你才是比二千石。现如今,我是皇后的爷爷,你有资格教训皇亲国戚吗?”

霍光再次压下怒火,苦口婆心地说:“亲家,你听我说。”

“我听你说没用。”上官桀凌蔑讥嘲霍光,“你不同意我们莹莹当皇后,她不是照样当了;你不同意封我儿子,我儿子不是照样封了。我再告诉你一遍,丁外人封侯的事是长公主的意思。”说完,拂袖而去。

霍光终于忍耐不住了。他头上的青筋暴起,抓起身旁摆放的一只正在冒着青烟的熏炉摔下去,大喊着:“谁敢破坏先帝的封侯制度,我就罢谁的官。”

两亲家由此公开反目,矛盾步步升级,闹出了一个反霍集团。

结党联盟盖长公主人在宫中,心还留在盖侯府丁外人身上。

她进宫后住进刘弗陵寝宫斜对面的一间华贵的耳房里。刘弗陵的起居膳食仍然由高昂带领的太监和宫女负责,她只是偶尔过来检查一下。每到晚上刘弗陵睡下后,她就无事可做了。刚进宫时还算谨慎,隔几天偷偷回盖侯府一次,后来胆子就大了,每天夜深人静时就溜回府和丁外人相会。她有出入禁宫的腰牌,禁卫兵也都认得她,自然是畅行无阻。不过,时间一长,她深夜出入宫禁的事就不胫而走,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盖长公主也觉得这样不是长远之计,急召上官安,催逼给丁外人封侯的事。

上官安说:“我父亲说可以先把丁外人调进宫。”

盖长公主深知丁外人进宫的危险性。大臣们一旦发现他们私通,她是皇上的姐姐,没人敢把她怎么样,丁外人可是淫乱宫闱之罪呀!轻者被驱逐出宫,重者是要诛灭三族的。过去因为淫乱宫闱罪,王公侍卫被放逐和诛死的还少吗?她不愿走这步险棋,也不敢走这步险棋。她大发雷霆:“难道要让丁外人以我情夫的名义住进宫里吗?”上官安想赖账,反驳说:“就是丁外人封了侯,也不能在宫里和尊贵的长公主私通。”盖长公主虽然看出上官安的别有用心,但现在还不想得罪这位国丈。于是说:“你们父子只要把丁外人封侯的事办成,以后的事我自有办法。再等一个月,你们看着办吧!到时再食言,我就不仁不义了。”

盖长公主给上官安限定了一个月的时间,就是一年他上官安也不敢保证办成给丁外人封侯的事。他已经从父亲口中得知岳父坚决不同意的态度。岳父不同意的事,就是皇上也没有办法。上官安只得以实相告,吞吞吐吐地说:“是……是我岳父不同意给丁外人封侯。”

“他怎么说?”

上官安迟疑着。

“你说啊!”

上官安只得说:“他说一个私通公主的奸夫也要封侯……”

上官安话没说完,盖长公主就一脚踢翻了座凳,气得跺着脚大骂霍光:“霍光是什么东西,还不是我刘家的一只看门狗。维护主人倒还罢了,敢回头咬主人,主人就会把他杀了。”这种话只有她盖长公主敢说,朝廷上下没有人敢这样辱骂霍大将军的。上官安连听也不敢听,生怕连累到自己。他一边擦着头上的慌汗一边往后退,想一走了之。

“你给我站住,你说,丁外人的事你们到底办不办?”

上官安无可奈何地说:“大将军不同意的事情,就是皇上也不敢办。”

盖长公主气得好长时间说不出话,终于从牙缝里迸出“参倒他”三个字。

上官安吓得一个劲地擦着头上的汗。

盖长公主步步紧逼:“你是害怕这个大将军,还是舍不得参你的岳父?”

上官安的确害怕霍光的虎威,不敢和岳父分庭抗礼。他为难地低着头,任从盖长公主的训斥。

盖长公主挥挥手说:“你走吧,让你父亲来见我。”

上官桀闻讯急忙来见盖长公主。

盖长公主劈头问上官桀:“霍光不同意,你说怎么办?”上官桀挠着头,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盖长公主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她知道仅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是参不倒霍光的,只有联合上官父子才有希望成功。所以,她不能和上官父子闹僵,还得笼络他们利用他们。她态度缓和了,带着乞求的口气,装出一副令人怜悯的样子,无可奈何地说:“左将军,咱们别无选择,是霍光逼着我们参他的。”

上官桀犹豫着。霍光毕竟是他的亲家。两人虽然反了目,他一时也不敢撼动这棵大树。他为难地说:“让我想想。”

盖长公主急得哭起来:“盖侯啊,你为什么走得那样早呀,留下我无依无靠,谁能帮我的忙啊!”

上官桀也感到太窝气了。霍光是首辅大臣,他是辅政大臣,两人只不过一字之差。可是,霍光把这个“首”字抬得太高了,高得神圣不可侵犯。这样居人之下的日子他再也不想忍受了,他第一次有了觊觎首辅大臣的野心。

“那就按照长公主的意思办吧!”上官桀话是这么说,但底气还是不足。

盖长公主觉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凡事得慢慢来。上官父子和霍光已经是貌合神离,迟早会投到她的麾下和她一起干掉霍光的。她挥挥手说:“我再等你一个月。”

盖长公主下了逐客令,上官桀巴不得离开盖侯府,他连一句告辞的话也顾不得说就退了出去。

丁外人封侯的事搅扰得上官桀心烦意乱,回到家里看谁都不顺眼,见谁都发脾气。上官夫人本想安慰丈夫,话没出口就被他骂得狗血喷头。霍兰得知婆婆受了气,想来规劝公公。上官桀看见霍兰又想起了霍光,更加来气,把霍兰从他的书房轰了出去。一天下来,府上的人都躲着他,老婆、媳妇不理他,他再也不想在家里待下去,一甩门走了出去。家人跟在后面。他回头骂道:“你跟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去逛窑子!”家人只得停住脚步。

他盲目地在街上走着,夜色朦胧,一抬头看见走到了御史大夫府门口。他想起了桑弘羊也在怨恨霍光,同病相怜,何不找御史大夫发泄发泄胸中的怨愤。

桑府家人一看是上官将军来了,连忙去向桑弘羊禀报,桑弘羊亲自迎接上官桀进了客厅。还没有落座,上官桀就气愤地述说着霍光如何专权,如何武断,从没有把他们这些辅政大臣放在眼里等,把桑弘羊家的桌案捶得“嘭嘭”响。

“哈哈哈!”桑弘羊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万万没有想到,霍光欺负人欺负到他亲家头上了,众叛亲离呀!”桑迁也在一边发泄怨气:“盐铁官卖我给皇家积蓄了那么多的钱财,现在说撤就撤了,弄得我什么官都不是。这不是卸磨杀驴,兔死狗烹吗?”

上官桀擂着桌子说:“你们说,这样下去我们怎样和他一起保朝共事。”

桑弘羊心里窃喜,但不知上官桀心里是真的反对霍光,还是仅仅发泄怨气。人家毕竟是亲家,发泄怨气之后,会不会还是关系依旧,照常来往,他也不得而知只能笑而不答。

上官桀继续发着怨愤:“霍光现在是千夫所指,众矢之的,我看他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桑弘羊希望霍光有这样的结局,但不知上官桀说的话有什么依据,试探着问:“将军的话我怎么听不懂,什么兔子尾巴长不了?”上官桀这才把盖长公主要扳倒霍光的话告诉了桑弘羊。桑弘羊笑着问上官桀:“莫非你也有这个意思?你们可是亲家呀!”上官桀毫不掩饰地说:“他无情,我也就无义,参他!”桑弘羊激上官桀:“这是一着险棋,霍光也不是好参的。”上官桀说:“如果御史大夫能帮我们出谋划策,这事定然成功。”

桑弘羊是个谨慎人,不会轻而易举表态。霍光的女儿是上官桀的儿媳妇;当今皇后是上官桀的孙女,又是霍光的外孙女。他是什么,是外人,外人怎么敢参与皇亲国戚之间的争斗呢?如果参奏失败,霍光不会对上官桀怎么样,而他得当替罪羊。可是,他又害怕上官桀他们参奏成功,霍光倒了,上官桀掌了军政大权,扭回头找碴儿,又拿桑迁的事开刀。他深知上官桀比霍光更狠毒。他希望霍光倒台,但不希望上官桀掌权。在进退两难中,他只能这样说:“我说上官大人呀,心字头上一把刀,该忍你还得忍着点。先帝托我们当辅政大臣,咱们都担负着辅佐幼主、扶保大汉江山的重任,遇事相互谦让相互谅解点,以大局为重。”桑弘羊的话更加激怒了上官桀:

“霍光什么时候把我们当成了辅政大臣。我们对他尊重,他什么时候对我们尊重过;我们对他忍让,他什么时候对我们谦让过,他早就不把我们当成辅政大臣了。参他,扳倒他。我决心已定,你到底干不干?不干,我就和长公主一起干。”上官桀破釜沉舟了。

桑弘羊早听说盖长公主对霍光也有怨恨。要么跟着上官桀他们一起干,要么坐等廷尉对儿子的调查,任凭人家的处理。他审时度势,现在有了上官桀这样的皇亲和盖长公主这样的无冕之王,如果和他们联手,参倒霍光应该说是没有什么问题。但要有把握,这把握就是扳倒霍光的强有力证据。他问上官桀:“老将军要参霍光,不知拿到霍光的什么把柄?”

上官桀撸着袖子说:“他把持朝纲独断独行,他飞扬跋扈,破规逾制。”

“就这些?就这些就能参倒霍光?!”

桑弘羊在心里笑起这两个人。一个是妇人之见,凭霍光不给丁外人封侯一件事就想参倒霍光,简直是白日做梦;一个是迂腐之辈,手中无凭无据,依靠咋咋呼呼想扳倒霍光,最终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摇着头说:“你们就以这几句空话皇上就能相信,就能准了你们的本,罢黜霍光吗?”

“还有……”上官桀接着说,“他纵容那些文学、贤良攻击先帝;他……”桑弘羊摇摇手,说:“你可别忘了,召开盐铁会议是皇上批准的,让大家畅所欲言也是皇上允许的。要想参倒霍光,必须要有击中要害的证据。”

上官桀急问:“御史大夫一定有高招,我可是专门来领教的。快说,快说!”

桑弘羊凑近上官桀,握了握上官桀的手,说:“听我一句劝告,霍光你们是参不倒的,除非你们有他图谋不轨,篡朝谋位的证据。”

“这……”上官桀挠着头,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

“不过……”桑弘羊提醒上官桀,“霍光也不是无懈可击。传说他在广明阅兵时让全军将士喊忠于他的口号,不知老将军听说没有。”

“听说了,听说了!全京城都在传这件事。”

“还有,霍光曾逼迫过掌玺官交出玉玺那件事,不知老将军是否记得?”

“记得,记得!是掌玺官亲口说的。”

“老将军以为这两件事是不是可以证明霍光有篡朝谋位的野心?”

上官桀茅塞顿开,拍着脑袋说:“我怎么把这些事情都忘了。御史大夫就是棋高一着。我和盖长公主都是粗人,写不了奏章,还是请你老出山,定然大功告成。事成之后,我保证奏明皇上,把大司马的官位送给你。”桑弘羊哈哈笑起来:“我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官做到御史大夫也就到顶了,早就没有了再升官的奢望。依我看,将来的大司马、大将军非你莫属。”

上官桀一想到坐上大司马、大将军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要参倒霍光的决心更加坚定了。他拍着胸脯向桑弘羊保证:“只要参倒了霍光,一定恢复盐、铁、酒官卖制度,盐铁总监照旧让桑迁去当。”

这正是桑弘羊所要的。只有参倒霍光才能保住儿子,只有参倒霍光,才能保住他们家的既得利益。他决心加盟。

上官桀看桑弘羊被他说动了,抓住时机说:“你是高级知识分子,有舞文动墨的本事,写奏章非你莫属。”上官桀要他写参奏霍光的奏章,风险太大了,一旦参不倒霍光,首先倒霉的就是他桑弘羊。可是,又不好当面拒绝上官桀的要求。不拒绝得有个不拒绝的理由。他年龄虽大,脑子依然灵活,很快有了应付上官桀的办法。他绕着弯问:“老将军认为奏章是联名上呢,还是署我桑某一个人的名字?”

上官桀拍着胸脯说:“当然是联名了。大家都来参奏霍光,皇上就会信以为真。”

桑弘羊摇了摇头,问:“你知道当皇帝的人最怕什么?”

上官桀答不上来。

桑弘羊说:“所有的皇帝最怕、最恨的是大臣们拉帮结派。”

“啊!”上官桀领悟过来。桑弘羊说得没错,历朝历代的皇帝不怕哪个大臣刚愎直谏面折廷争,就怕臣子结党营私。因为结党营私的背后一定隐藏着巨大的阴谋。上官桀赞同桑弘羊的看法,说:“那就署你一个人的名字。”

“署我一个人的名字,老夫也不会写。”

“为什么?”上官桀不解地盯视着桑弘羊。

桑弘羊叹息着说:“老夫分量不够。如果皇上不相信、不理睬,等于我们白忙一场。”

上官桀想想也是。御史大夫虽然位列三公,但要参倒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大将军,显然是蚍蜉难撼大树。他急得抓头挠腮:“这该怎么办?”

桑弘羊断然说:“让盖长公主写。”

上官桀扑哧笑了:“她比老夫强不了多少,大字识不得几个。”

“她不是还有个私人秘书丁外人吗?如果参倒霍光,丁外人功不可没,别说封侯了,就是封王也容易;如果参不倒霍光,霍光也奈何不了皇帝的姐姐,更怪罪不到老将军的头上。这样,可进可退,请老将军三思。”

头脑简单的上官桀击掌赞成:“还是御史大夫考虑得周到,我这就去找盖长公主。”

上官桀按照桑弘羊出的主意来见盖长公主。

“老浑蛋!”盖长公主秀眉横竖,大骂桑弘羊,“老奸巨猾的东西,这样重要的奏章丁外人会写吗?他明明是在躲避推诿。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我们要参霍光的秘密,我们就不能放过他。走,跟我到御史大夫府去。”

三更时分,一辆马车停在御史大夫门口,盖长公主和上官桀下车叩响了门。不等院公打问,盖长公主就亮出身份。院公一听说是皇帝的姐姐来了,连忙把盖长公主迎接进去。

桑弘羊听说盖长公主造访,已经猜测到她的来意。虽然不愿接见,已经来不及回避,只得穿好衣服到客厅里迎接。

一见面,盖长公主就吹嘘说:“早就想来看望御史大夫,可皇帝那里一刻也离不开人,每天有几百份奏章要我一一整理,而后再送给皇上御览。”

桑弘羊在朝廷上走动了五十多年,何尝不知道宫里的传文程序。大臣们上的文牒奏章都是先交给领尚书房,领尚书房登记、挑选后由值班太监再呈给皇帝。现在又多了一道程序,那就是还要经过大将军霍光这道关。她盖长公主进宫只不过是照顾皇上的生活起居,没有人给她那么大的权力。她这么说,无非是想抬高自己的身份威慑他。别忘了,他可是汉朝的两代元老,在伺候汉武帝的几十年中,几任宰相窦婴、公孙贺、刘屈牦,哪个不是皇亲贵胄,尽管他们都像几株根深叶茂的大树,盘根错节,却一个个被连根拔掉,全都死在刘彻的屠刀下,而他不过是一棵孤独的小树,反而顽强地生存下来。不是他命大,而是他头脑灵敏,能审时度势,看风使舵,躲过了一场场灾难。盖长公主这次来明明是要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他不会轻易上“贼船”。

盖长公主亮出了底牌:“我为什么连夜来找御史大夫,桑大人心知肚明,也就不绕弯子了。霍光把持朝纲,独断独行,皇上虽然宽怀大度,胸纳百川,但忍耐是有限的,早就想削弱霍家的势力,可惜没有借口,也没有人出这个头。现在机会来了,他向掌玺官索要玉玺以及在广明阅兵的事已将篡逆之心暴露无遗。御史大夫位列三公,又受先帝重托,总不能眼看着有人危及皇帝而袖手旁观,坐视不管吧!”对这样的老臣仅凭她的威势,桑弘羊是不买账的,只有搬出皇上,他才会俯首听命。尽管这套话是她编出来的,皇上并不知情,但桑弘羊是不敢去问皇上的。这就是盖长公主的聪明之处。

桑弘羊果然没敢追根问底。不管盖长公主的话是真是假,他都得顺着盖长公主的话意,讨好盖长公主:“长公主身在皇上左右,对皇上的心思自然是一清二楚。”

盖长公主:“你既然明白皇上的心意,看着办吧!”

盖长公主把桑弘羊逼到了悬崖峭壁,他没有退路了。

盖长公主锲而不舍,步步紧逼:“我只要御史大夫秉笔书写这个奏章,并不让你署自己的名字。”

说得好听,用我的笔写出的奏章,就是不署我的名字,皇上一查还是会查到我桑弘羊头上。这不是欺骗三岁小孩的把戏,谁相信。桑弘羊依然不愿替他们写这个奏章。

盖长公主看桑弘羊不表态,又使出一招:“御史大夫能仿百家字体,你仿照燕王的字体以燕王的口气伪造燕王的奏章呈上去。这既为皇帝尽了忠心,也保护了自己,你还有什么犹豫的。”这是盖长公主在来的路上想出的一个一箭双雕之计,以保护桑弘羊为名,拉他入伙;同时,也迫使燕王早日带兵进京支援他们。

久历宦海风浪的桑弘羊决不会让她当枪使,但无退路,不得不硬起腰杆说:“长公主过奖了,老夫身为臣子,理当为皇帝尽忠效劳。可是,长公主不是不知道老夫的为人,从不做弄虚作假、栽赃他人、损害自己声誉的事情。”

一向气盛心傲,至尊至贵的盖长公主哪里受得了桑弘羊这种侮辱和倨傲无礼。她冷笑着说:“如此说来,只有御史大夫是正人君子,我们都是奸邪小人了。奸邪小人怎么敢和正人君子合污同流、沆瀣一气。”说完起身要走。

桑弘羊慌了,连忙拦住:“长公主慢走!”他后悔自己太直率,忘了他面对的是皇族亲贵的无冕之王,得罪谁也得罪不起的皇帝的姐姐。他慌忙赔礼道歉:“都怪老夫冲撞了长公主,罪该万死。长公主,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老夫这一回吧!”桑弘羊并不是一个铮铮铁汉,只不过是年高功显,硬是装出来的道貌岸然。现在遇到盖长公主这样的权贵,他不得不低眉顺眼,知难而退了。

峰回路转,盖长公主占了上风。一不做,二不休,必须把他逼到绝路上,让他死无退路。她语气不高却锋芒毕露:“御史大夫不合作也行,不过,你家贪污盐、铁、酒官卖款的事,我会让廷尉关照的。”桑弘羊很明白她说的“关照”绝对不是照顾、袒护的意思,而是要变本加厉地惩治他的儿子。他最害怕的就是这件事情,他也深知盖长公主的心狠手辣。前任宰相公孙贺家的巫蛊之祸就是她告发的,武帝一怒之下,屠杀了公孙三族。他权衡利弊,等待廷尉传讯儿子束手待毙,不如加入盖长公主他们的阵线,也许真的能参倒霍光。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在盖长公主的淫威下,他不得不明确表态:“老夫按照长公主的意思办就是了。”

盖长公主临走又给桑弘羊撂下一句话:“这事天知地知,只有我们三人知。”

上贼船易,下贼船难啊!桑弘羊叹息着。

盖长公主回府后把联合上官桀和桑弘羊的事告诉了丁外人,丁外人比她看得远、想得周密。他提醒盖长公主把霍光参倒了,大将军的官位就落到了上官桀的头上。上官桀做事比霍光还专横。“到那时,就说他硬着把我封侯的事办成了,我们还不是什么都得听他的,那种俯首听命的日子可不好过。”

丁外人说得是,她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些。她问丁外人:“你说怎么办?”

丁外人早已胸有成竹,说:“我们得马上和燕王联系,让他知道有人假借他的名义状告霍光,让他打着追查栽赃人的名义带兵进京。如果霍光真的倒台了,他可以鼓动将士们兵谏,要挟皇上让他接替霍光的职位。燕王是你的弟弟,好赖是一家人,大权没有旁落。”

盖长公主连连说:“你说得对,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马上写信和燕王秘密联系。”

丁外人说:“不可!”

“又怎么了?”盖长公主不解地看着丁外人问。

丁外人解释说:“不能写信留下证据,要派可靠人带去口信。一旦事情暴露,只要把带口信的人杀了,死无对证,咱们什么事情也不会有的。”

盖长公主敬佩丁外人想得周到,催促丁外人快去找人星夜起程请燕王再次起兵。

上官安很快从皇后女儿那里得知刘弗陵已经收到了燕王参奏霍光的奏章。只要把霍光参倒,大司马、大将军的官位非父亲莫属。他父亲掌握了军政大权,他当宫廷禁卫统领也就胜券稳操了。后宫是自己的女儿母仪天下,禁宫由他掌管,朝廷上是父亲左右形势,大汉天下尽在上官家的掌握之中。他遏制不住心中的喜悦,邀集了几个朋友去喝酒。在酒席上,他忘乎所以,夸夸其谈,炫耀自己女儿是皇后,皇帝是他的女婿,经常请他进宫饮宴,把进宫的荣耀描绘得辉煌而又生动:“你们知道我女儿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吗?住在银铺玉砌、金碧辉煌的皇后宫……你们知道她穿戴的是什么吗?凤冠霞帔,镶满了金珠玉佩……戴的是翡翠手镯,珍珠项链,鸡心耳环,孔雀金簪……用的是银碟玉碗,夜光银杯,坐的是车舆凤辇,珠帘銮驾……皇上请我,不,是我女婿请我,吃的是御膳国宴,喝的是玉液琼浆……饮宴时还有笙歌和奏,美女伴舞……那些舞女一个个美如天仙,比我的老婆漂亮一百倍一千倍……霍兰简直是一团破棉烂絮……”他醉了,滔滔不绝地说着醉话。

朋友们怕上官安酒后惹事,把他送回府邸。

上官安看见自己住的房舍,哭喊起来:“你们说皇帝的岳丈,现任的车骑将军,住这样的宅院寒酸不寒酸,丢不丢人,跟其他将军府相比,就是茅草破庵。不要它,统统给我烧掉。”说着跑进厨房,拿了根着火的柴棒摇晃着要去点房子。府上的家奴不敢上前劝解,请来了霍兰。

“你疯了!”霍兰拉住上官安往屋里拖。上官安一把将霍兰推倒在地,怒吼着:“你是什么东西!大将军我都不怕,还怕他的女儿?!”

“你!”霍兰第一次听到丈夫侮辱父亲,气得甩下丈夫不管,又觉得他在大院里疯疯癫癫,丢人现眼,不得不叫人把上官安拖进了厢房。

上官安躺在床上呼呼睡去。梦呓中说:“你霍光有什么了不起,竟敢欺负到我上官家头上……咱们走着瞧……要不了几天,你就得给我滚出皇宫大院……”

霍兰一怔,惊问:“你说什么?”

上官安眯缝着醉眼,咧斜着嘴说:“你们霍家完了,我们上官家胜了……”

霍兰对上官父子近日的诡秘行动早有了怀疑,但不知他们在做什么。现在上官安的几句醉话,让她豁然开亮,原来他们是在搞她父亲。她必须马上回府告诉父亲。

她这次回府,无意中发现了母亲的隐情,也为她以后的死埋下了祸根。

两个风流夫人霍兰一大早起来乘着丈夫酒醉未醒时偷偷回了娘家。得知父亲不在京城后,鉴于事情重大不能贻误,她就急急去找母亲商量。霍府很大,大小有五个宅院。母亲原来住在正中的一个宅院里,前不久,突然搬到了靠近后花园的那座宅院,说是那里宽阔明亮、清爽幽静,开窗就可以看见茂林修竹,闻到百花芬香。随她搬进这个宅院的只有侍女红。侍女红聪明伶俐,很讨母亲喜欢和信任。霍兰进到这个院子里时,侍女红从她住的厢房里跑出来,远远就喊着:“二姑奶奶,太夫人还没有起床,你先到我屋里坐一坐!”接着向上房喊着:“太夫人,二姑奶奶回来了。”

“别喊了!我有急事要见母亲。”霍兰说着就往院子里走去。

“二姑奶奶,你还是在我屋里等等,太夫人马上就起来了。”侍女红拦着霍兰,神色有点慌乱。就在这时,霍兰看见两个男人从母亲的上房里走出来,像两只小猫沿着墙根向大院外面匆匆走去。霍兰问侍女红:“他们是谁?”侍女红说:“是……是花工,来送花的。”

送花的?怎么这么早就来送花?霍兰起了疑心,一直盯着那两个“花工”走出院子才向里面走去。一进房门,看见霍显正坐在菱花镜前梳妆,残妆未净,慵态倦眼,她的卧床也是一片狼藉。霍兰越来越怀疑,目光在屋子里巡视着。

“回来也不提前捎个信。”霍显转过身来怪罪霍兰。

霍兰说:“我有急事要告诉母亲。”

霍显摆摆手说:“先别急,把那两盆花挪一挪,别绊着脚。这俩花工真是有眼无珠,放花也不看个地方。”

霍兰这才发现脚边放着两盆花,难道真是花工来送花的?

霍显尽管装得镇镇静静,心却在“怦怦”地跳。她在为刚跑出去的那两个男人担心害怕,猜想他们已经被霍兰撞见了。

那两个男人都是霍家的家奴,同时也是霍显的情人。说起霍显的偷情真有点畸形和浪漫。

两个月前的一个夜里,她特别烦躁,眼看着明月即将西坠,就是睡不着觉。她斜倚在床上望着阔大的卧室空空荡荡,心里涌上一股凄苍悲凉的酸味。半年来,霍光几乎是没有在家住过一个囫囵夜,偶尔回来一次,还没有和她说上两句话就被人叫走了。她理解他,皇帝幼小,丈夫害怕宫内再发生武帝时的刺王惊驾,前时的盗窃玉玺事件,常住宫里也在情理之中。可是,盖长公主已经进宫照顾皇上了,他晚上再不回来就说不通了。她怀疑丈夫是不是在宫里和哪个嫔妃好上了。她知道宫里貌似禁规严律,其实乱得很。先帝好色,每次出巡都要带回来几个美貌出众的女孩,封为嫔妃,玩不上几天就把她们忘记了。那些女孩正值青春妙龄,被皇帝开了苞,就再也煎熬不住,一个个像发情的母狗一样,争抢刘彻的临幸。得不到皇帝的就瞪大眼睛,四处寻找猎物。她们的身边除了宫女就是太监。太监都是被骟了的阉人,只能抱住摸摸亲亲,满足不了她们性欲上的渴求。于是,她们饥渴的目光又盯上了守宫的侍卫。听说,有好几个侍卫兵都是因为出了这种事被处了极刑。武帝在世时尚且如此,他死了,那些嫔妃们一定是肆无忌惮地偷男人。她的丈夫也是个男人,而且是一个有权、有势的高贵男人,哪个嫔妃不想和他这个高高大大、威风凛凛的男人睡觉。而且非常安全,就是被人发现了,也没有人敢透露出半点风声。想到丈夫夜夜不归,和先帝的那些嫔妃们在床上欢乐的情景,她就再也忍耐不住这种孤孤单单、凄凄凉凉的日子了。她本来就是个风流情种。在进霍府前,还是当姑娘时就和庄上的几个小伙子有染。后来,她又被庄上的一个王少爷看上了,只要王少爷的妻子不在家,王少爷就约她偷偷过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王少爷的妻子听到风言风语之后,白天假装说回娘家了,晚上突然回来捉奸,当场抓住了这对男女。王少爷平时就惧怕妻子,现在被捉了奸,更是怕得要死,把责任全推到她头上,两人合伙把她打了一顿,还说要把她拉到街上示众。少爷的妈妈逼她赤身裸体跪在大院里向天起誓,不再勾引她的儿子。这件事情虽然被王家封锁住,后来还是传了出去。和她有染的那几个小伙子听说后醋意大发,几个人一商量就把她绑架到一个山沟里,先是羞辱她,让她交代怎样勾引王少爷、怎样和王少爷上床、怎样和王少爷交媾。为了发泄气愤轮奸了她。这件事情在她们庄上闹得沸沸扬扬。她父母觉得无脸面见人,一怒之下把她卖给了一个人贩子,人贩子又把她卖到了长安的一个妓院。她忍受不了老鸨对她的虐待就偷跑了出来,流落在长安街头,偶然被霍府的大管家任宣遇见。出于怜悯之心,把她收到府上当了一个清洁工打扫庭院。她在霍府非常勤快,把院里院外,甚至房角墙旮旯儿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她没有白出力,霍光的妻子早就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不久,就把她调到身边当了一名侍女。她很会伺候霍夫人,特别是在霍夫人有病期间,她端屎端尿,床前床后,殷殷勤勤,日夜不离霍夫人的病床。有一次,府上的医生不在,霍夫人突然被浓痰堵住了喉咙,憋得脸色发红,双手颤抖,侍女们一个个束手无策。“我来!”她推开众人俯下身用嘴一口一口把霍夫人喉咙里的浓痰吸了出来,侍女们都恶心得扭过身去不愿目睹。霍夫人看中了她,临终向霍光推荐她作为续弦。霍光那时正忙于抗击匈奴,常年戎马疆场,对自己的再婚没有看得那么重,再加上他对妻子一向敬重,也就答应了夫人的临终嘱托,把她收了房。她小霍光二十二岁,长得人才出众又会处事,把霍家的儿女们哄得一口一个“娘”地滴溜溜转。但是,因为她出身低贱,依然得不到儿女们的尊重。为了提高她在霍家的地位,让子孙儿女们把她当作霍家的人,霍光就给她起了个“霍显”的名字。

霍显正值成熟的年龄,特别是在这夜深人静、心潮狂动之时熬不住孤独的寂寞,就想找个男人来欢乐一场。可是,她害怕,一旦被发觉大将军的夫人和另外的男人私通,不仅丢尽了脸面,而且命也保不住。她虽有这样的欲念,因为害怕出事一直忍耐着。

“腾”的一声,小猫从地上蹦到她怀里。她紧紧地抱住小猫亲吻着,感叹自己一辈子只能和小猫为伴,虚度华年。小猫“喵”地叫了一声,在她手上抓了一爪跑走了,手背被抓出了一道血痕。她不仅手痛,心更疼。猫都不愿意与她厮守为伴,何况是人了。她伤心地哭起来。小猫似乎在后悔不该这样对待自己的主人,蹲坐在门口,两眼泪汪汪地看着主人,好像在乞求主人的原谅。

霍显再也没有睡意了。她坐了起来,心里空荡荡的,想大声地哭。就在这时,她想起了一个人——后花园的管理工王子方。王子方三十岁左右,长得白白净净,像个大男人的样子。她是在那次游园时认识这个管理工的。一见到他,她就喜欢上了这个男人。现在想起他来,心里顿时热烘烘的,一股欲火在她的五脏六腑里燃烧起来。越想越急着见这个人,对睡在厢房里的侍女红喊着:“小红,你去把王子方给我找来,让他把这只猫逮走,先替我养着。”

侍女红说:“我把小猫给他送去吧!”

“你让他来,我还有话教训他。”霍显用命令的口气说。

侍女红只得跑出去喊王子方。

霍显那时还住在正中大院的深宅里,王子方从后花园往这里来要经过东宅院才能来到中宅院。霍显做贼心虚,生怕王子方一路上被人发现,吓得心都在“怦怦”地跳,像要蹦出来似的。

侍女红站在客厅门口禀报:“太夫人,王子方来了。”霍显对侍女红说:“你去吧!”侍女红退出去以后,卧室里传出霍显的话:“进来吧!”王子方走进客厅却不敢进霍显的卧室。霍显在里面说:“这屋里有一只猫闹得我睡不稳觉,你把它逮走吧。”王子方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小心翼翼地进到霍显的卧室里。里面果然有一只小猫蹲在地上眯缝着眼看着他。他扑过去要去抱那只猫,那只小猫“腾”的一声跳到了霍显的床上,王子方愣怔在那里。

霍显喊着:“快把它逮走呀,烦死人了。”王子方这才抬起头看见霍显穿着睡衣斜倚在床上。霍显催促说:“你怎么站着不动啊!”王子方只得战战兢兢地向霍显的床边走去。霍显这时虽然有了偷汉的心,还是没有偷汉的胆。王子方越是走近她,她越是害怕。她谴责自己不该胡思乱想,并警告自己,快收住心,别自己毁了自己。

“你走吧!”

“不逮猫了?”王子方莫明其妙。

霍显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王子方转身要走。

“慢着!”鬼使神差,霍显又喊住了王子方。就在这时,她又找到了足以安慰自己的理由。世上的女人都一样。汉武帝的姑母刘嫖何等尊贵,竟和一个半道拾来的小后生董偃混在一起;当今皇上的姐姐盖长公主又是何等的尊荣,家里还不是养着一个家奴。这些都是朝野上下人人皆知的桃色新闻,可谁也不敢低看人家,人家照样出头露面、招摇过市卖弄自己的风骚。想想自己,转瞬韶光即逝,红颜凋落,却享受不到女人的快乐,岂不是枉度人生。何况这是夜深人静,就是发生了那样的事也没有人知道。荒唐的理由做出了荒唐的事。她大胆地跨越了高贵和低贱,主人和奴才这条鸿沟。她对自己说只一次,尝尝年轻男人的滋味。

“来呀!”霍显伸出了雪白的臂膀召唤着王子方。

王子方此时才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吓得往后退缩着。他一个花园的管理工怎么敢和大将军的夫人温香抱玉,投怀偷情。他知道这件事情的后果,不是被划脸毁容,就是被填入黑井。可是,他躲不过霍显那对被欲火烧红的眼睛,同时也挣脱不掉那双诱惑的玉臂。他闻到了女人的体香,同时也感觉到了霍显的饥渴。

霍显安慰他:“不要怕,大将军不会回来的,府上的人不报告是不敢进来的。”

王子方突然扑跪在地向霍显求情:“夫人,你饶了我吧!我是个下人,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在大将军府……”

霍显没有了平时的威严,嘤嘤哭起来,哭得十分可怜:“子方,子方!我是个苦命的女人,求求你体谅体谅我们当女人的苦衷吧!”

那只猫在床上瞪圆眼睛,好奇地盯视着他们。

王子方手足无措,喊着:“我怕,我怕!”

霍显恼羞成怒,杏目圆睁,喝斥王子方:“胆小鬼!你走,你给我走!”

在霍显的怒目中,在霍显的淫威下王子方怎么敢走,只得向霍显床边走去。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霍显一旦尝到了和年轻男人的乐趣就一发不可收拾,夜夜都让王子方来和她行欢作乐。她的性欲不仅越来越强,而且追求新鲜感的欲望也越来越迫切。不久,她又把她府上的花工弄到了手。那花工叫冯殷。霍显是在花房里见到这个男人的。

春天的花房,奇花异卉,五彩斑斓。霍显一边满心喜悦地观赏着花卉,一边赞赏着:“这花房管理得真好,你看那几棵冬青树修剪得整整齐齐,有姿有态;那几株海棠花长得丰采绮丽,娇艳欲滴!”回头问王子方,“听说又来了个花工,是不是他的功劳啊!”王子方向正在给花圃浇水的花工介绍:“这是太夫人。”花工慌忙跪在地上给霍显磕头。

“这是你的刀工吗?”霍显说着转过身,她一下子惊呆了。眼前的这个花工眉目清秀,面色细嫩,姣美如丽妇,不由脱口而出:“好个子都。”王子方不懂霍显说的“子都”是什么意思,问:“什么子都?”

“子都你都不知道?”霍显轻蔑地看了王子方一眼,问花工,“你知道‘子都’是什么人吗?”花工说:“子都姓殷,叫殷子都。是古代的一个美男子。小人不敢当,不敢当!”霍显亲手扶起花工,情不自禁、毫无顾忌地伸出白胖的玉手去摸花工的脸,花工想躲避又不敢,任从霍显的手在他的脸上摸来摸去。王子方在一边生出妒意,心里暗骂:“这个骚母狗,又要找狼犬了。”出于妒忌,他催促霍显:“太夫人,该回去了。”霍显看也没看王子方,问花工:“你叫什么名字?”花工说:“回太夫人,小人叫冯殷。”霍显又问:“多大了?”花工回道:“二十岁了。”

二十岁,比王子方整整小十岁,是个嫩得能掐出水的年龄。霍显满意地点了点头。王子方再也忍耐不住了,再次提醒霍显:“太夫人,该回去了。”霍显这才回过身,不满地看了王子方一眼,赌气地走了出去。走了好远,又回过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花房。这花房已经牵住了她的心。

回到卧房,霍显魂不守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卧室内辗转不安。那只猫又在“喵喵”地叫起来。她烦躁地瞥了它一眼,想喊“子……”只喊了一个字却停住了。她不想让王子方知道她心中的秘密。男人们都是醋坛子,让他知道了反而会坏事。她自个儿走出卧室向花房走去。可是走了几步,又心虚怯阵。她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徐娘,会不会再遇到当初被王子方拒绝的那种窘境?为了让花工对她动心,她又返了回来坐在菱花镜前打扮起来。

菱花镜里映出她那副莲花盈盈般的脸。这张出众的女人脸,使她又有了自信。她自负地笑了笑,走出房门,四顾无人,小跑似的向花房走去。多少年她没有这样慌乱地跑过。尽管她知道这个行动与她现在的年龄、地位不相称,但心急如火,顾不得那么多了。

王子方每天夜晚都要到霍显的房里来。刚转过墙角就看见霍显鬼鬼祟祟、慌忙奔走的样子。他明白了一切,偷偷地跟了上来。

正要关门睡觉的冯殷看见霍显慌慌张张地进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跪在地上迎接:“是太夫人,奴才给你叩头了。”

“起来吧!”霍显借扶起冯殷的机会,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这……这……”冯殷被吓蒙了,想推开霍显又不敢,木偶人一样地呆站着。霍显毫无顾忌地把冯殷揽在怀里,疯狂地亲吻他的脸,上气不接下气地安慰冯殷:“你……不要怕,是我爱上了你。自见了你以后,我就神魂颠倒,再也忍耐不住了,一个心眼地想着你。你长得太好看了,比你浇灌的这些花还好看,比古时候的美男子殷子都还可爱。你以后就叫冯子都吧,我喜欢这个名字。”

王子方躲在花丛里,他的跟踪早被霍显发现了。霍显不惊不乍,不恼不羞,有意说给王子方听:“你不要怕,在大将军府是没人敢说三道四的。王子方侍候了我半年,没有一个人敢嚼舌头。你说是这样吧,子方!”王子方听见霍显点了他的名字,知道躲不过去了,尴尬地站了出来。

霍显委屈地诉说着:“在这高大的将军府,我太寂寞了,只有王子方一个人侍候是远远不够的。子方,你过来!”

王子方走到霍显面前。

霍显一手拉着冯子都,一手拉住王子方,深情地说:“你们俩我都爱。你们要记住,单日子都来陪我,双日子方陪我。如果我高兴,你们俩一起来。”

冯子都这才知道霍显和王子方也有那种关系。心想,他王子方和太夫人私通不怕出事,我怕什么?想到这里也就大起了胆子,说:“我听太夫人的安排。”

王子方倚老卖老地说:“我会让着子都小弟的。”

霍显紧紧地抱着两个情夫,心满意足地陶醉在新宠旧爱的幸福中。为了和这两个情人私会方便,霍显借口搬进了现在住的这个紧靠后花园的宅院里。

霍兰遇上的那两个花工就是王子方和冯子都。

霍兰对那两个男人心生怀疑。莫非母亲和这两个男人都有染?可是,按照一般情况和常理,一个女人不会同时同地和两个男人有那种事,何况母亲还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屋子里放着的两盆花也可证明那两个男人的确是来送花的,侍女红红和母亲没有欺骗她。不管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是真还是假,她都不能告诉第二个人。因为她早就把霍显当作亲生母亲。

霍兰永远不会忘记霍显对她的疼爱和关怀。在她生女儿上官莹时因为难产,肚子疼得撕心裂肺,把新缝的被子都抓烂了。是霍显一直守在她的床边紧紧抓住她的手,安慰她:“孩子,不要怕,女人们生孩子都是这样子。”她烦躁得一把把霍显推开,因为用力过猛,霍显仰天跌倒在床下,头撞在床腿上碰了个大窟窿,鲜血汩汩地往外流,周围的人都吓呆了,霍显却说没事,包扎伤口以后又坐在她的身边,依然是笑着鼓励她:“孩子,你坚强点,女人们生孩子都是这样。”霍显陪她一直熬到第二天黎明才生下了上官莹。这次生育她经历了九死一生,霍显也累得大病一场,头上还落了个伤疤,至今遇到天变就疼痛。当她每次回来见到霍显漂亮的额头上那条像刀划的伤疤时很是过意不去,觉得对不起霍显。只要回府她都是先去看霍显,一口一个“妈”地喊叫。霍显高兴,把霍兰紧紧地揽在怀里,像亲生母亲一样地爱抚她。两人接触得多了也就无话不谈。霍显听说霍兰和上官安的关系不好,经常询问。一提起家事,霍兰就抱着母亲痛哭起来,说以前丈夫虽有去妓院的事,但总是偷偷摸摸,从不敢一夜不归。自从女儿当了皇后,他被封为车骑将军以后胆子就大了,经常夜不归宿,听说他在红花院还包养了一个叫玉花的妓女。只要她问起这事,他就打她骂她,有一次用脚把她的腿都踢肿了。霍显一听大怒,说:“他胆子也太大了,竟敢欺负大将军的女儿,看我不收拾他。”霍兰哀求母亲说:“家丑不可外扬。让外人知道了,不但损坏上官家的名誉,也有伤霍家的名声。”霍显只得忍下这口气。

不管怎么说,怎么想,她今天要告诉母亲的事情远比她看到的事情重要和紧急。

“妈,我有事告诉你!他们……”霍兰话到嘴边又犹豫了。因为她要向母亲告发的不是别人,而是她的丈夫和公公。她深知母亲不是省油的灯,如果她把这件事情说出来,霍显决不会和上官家善罢甘休,那将导致两家反目成仇,也会使她在上官家终生不能安生。

霍显看霍兰低着头不说话,以为霍兰说的“他们”是指刚才看到的王子方和冯子都,脸色一红,心又“怦怦”跳起来。她极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平静和恐慌,有意转换话题,顾左右而言他,做出十分关心女儿的样子问:“是不是上官安昨晚又去红花院了?”

霍兰摇了摇头。

霍显说:“如果真有此事,你就告诉妈。”

霍兰出身于霍家这个名门望族,深知宦海争斗向来残酷无情。她如果不把这件事情告诉自己的家人,一旦上官父子参奏父亲的事是真的,父亲岂不要无防无备遭人陷害吗!在这关系着霍家安危的紧急关头,她必须把真情告诉母亲,让母亲给父亲提个醒。

霍显从女儿的神态中看出是出了另外的大事情。要不,她怎么一大早就回来。她一大早回来决不是要捉她的奸。她焦急地催问女儿:“闺女,不管出了什么事情,妈都给你做主。”

霍兰终于下了决心,把听到上官安酒后失言的话告诉了霍显。霍显一下子愣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上官父子会有这样的险恶用心,更不相信他们竟然会有这样的胆量。但这话是女儿亲口告诉她的。如果是其他人,她一定会认为这是造谣,有意挑拨他们两亲家的关系。女儿的话,尤其是霍兰的话她不能不信。

“妈,这是真的,我亲耳听到的。上官安在酒醉中对我说,‘霍光很快就要被参倒了,要不了几天,就得滚出皇宫大院……’”

霍显相信这是事实。最近她也风闻上官父子和霍光有了矛盾,但没有想到如此严重。她担心霍兰回来久了会引起上官家的怀疑,就催促霍兰:“既然是这样,你就快回去吧,这事我会有办法的。”

霍兰感到后怕,不敢回上官家了,犹豫着。

霍显给女儿壮胆说:“你什么也不要怕,平平静静、从从容容地只当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霍兰这才胆战心惊地回了婆家。

女儿走了以后,霍显认为必须马上弄清这个事实。丈夫不在京,她去向谁问清楚这件事情呢?她忽然想起盖长公主日夜伺候在皇帝身边,一定知道内情。她平素跟盖长公主也还有点来往,对盖长公主印象不错。但没想到发起弹劾霍光的正是她要去找的这个女人。

盖长公主从宫里一回来就大骂上官父子不守信义。他们要她办的事,她给他们办成了;她要上官父子办的事,他们不但没有办成,最近连面也不照。又骂桑弘羊老奸巨猾靠不住,参霍奏章不知道他到底写没有写,她在宫里至今还没有听到有关燕王上奏章的风声。让她更加焦急和担忧的是上官桀父子和桑弘羊会不会在霍光那里出卖她。

丁外人宽慰盖长公主说:“如果说出卖,我看他们还不敢,可能是害怕霍光的权势龟缩了。”

盖长公主骂道:“早知道这父子俩是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就应该把周阳侯的女儿送给皇上。”骂了上官父子,她又骂霍光:“霍光是什么东西?他的权势还不是我们刘家给的,他只不过是我们家的一条看门狗,他耀什么威,扬什么武?主子一旦不要他了,他连丧家犬都不如。”正在这时,家人禀报大将军夫人来看望她,盖长公主感到突然和震惊。她来干什么?莫非是来闹事的?丁外人说:“不会的!参奏大将军的事只有咱们五个人知道,上官桀父子现在还不会把这件事情告密给霍家。”盖长公主却不这样认为,说:“那可说不准,他们两家是什么关系你还不知道。”丁外人坚持说:“上官桀父子都不傻,他们不会做出不打自招的事。”盖长公主问:“那你说,霍夫人来找我是干什么的?会不会是她听到了什么风声来问罪的。”丁外人一时也猜不透霍显的来意,只好说:“你出去看看,见机行事。”盖长公主不放心地说:“得有准备,她一旦和我闹了起来,你就把她轰出去。”丁外人问:“我出面合适吗?”盖长公主推了丁外人一把,说:“全京城谁不知道我养了你这个白面汉子。再说,霍显也是个风流女人,听说她现在和两个家奴私通,三个人打得火热。如果她敢和我翻了脸。我就去把这些肮脏事儿给霍光全抖出来,让她吃不完兜着走。”丁外人连忙制止盖长公主说:“常言说捉贼要赃,捉奸拿双。大将军的夫人可不是省油的灯,如果你们翻了脸,你一时拿不出证据,她不会罢休的。依我看息事宁人的好,不管她说什么,你都要忍着。”

“让我忍着?”盖长公主气得想跳起来,“我早忍不下这口气了。”她想起霍光骂他们是奸夫淫妇的话气得对外大喊着:“让霍夫人走,就说我不想见她。”

家人愣站着,不敢去回这话。

丁外人倒是冷静,循循善诱地劝导说:“如果是平时,咱请人家,人家还不一定来。现在霍夫人登门拜访你,一定是有事求你。咱们和上官父子的交易不成就另找旁人,她求你,你也趁机要她帮忙。听说大将军最听夫人的话,只要霍夫人对大将军吹吹枕头风,我封侯的事就成功了。”

“要说也是。”盖长公主恍然大悟,“我怎么没有想到走夫人路线呢?快,快帮我梳妆。”

客厅里,家人呈上了茶,安慰霍显说:“夫人不要着急,长公主马上就出来迎接您老人家。”

“不急,不急!”霍显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在骂盖长公主架子大,竟然让大将军夫人在外面坐冷板凳。

客厅里静坐的霍显突然发现盖长公主的卧室和她的卧室一样都是和客厅连接着。似乎听到里面有两个人在说话。她马上猜测到是盖长公主和丁外人在里面。她和王子方、冯子都在一起时也是这样,侍女红叫她起床,她也是迟迟不愿离开那床笫之欢。由自己的情人她又联想到盖长公主的情人。风闻丁外人是京城出名的美男子,她今天一定要看看这男人到底美在什么地方。有了这个好奇心,她就不时地往里面窥看,盼望着那个美男子的出现。

“啊呀,是大将军夫人啊!是什么风把您刮来了,失敬失敬。”盖长公主笑容可掬地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霍显好长时间没有见到盖长公主了,她的突然出现让霍显吃了一惊。她比以前更年轻漂亮了。发如黑墨,面如荷花,光彩四溢,看上去比她三十多岁的年龄要年轻十多岁。听人说,爱情使人焕发青春,这话一点不错,她也有同感。和冯子都有了那事儿以后,她的心情每天都像扇扇子那样畅快,走路满身的劲儿,身边没人时还情不自禁地唱小曲。可是,盖长公主的年轻容颜又让她生出妒意。她哀叹自己比盖长公主大十岁,头上两年前就生出了花发,脸上也有了皱纹,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老了。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对自己高贵身份的自信。盖长公主虽然是皇帝的姐姐,有名的长公主,满朝文武大臣对她畏惧恭顺,而自己却不会对她低眉顺眼。自己早已不是那个低贱出身的侍女,而是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大臣的夫人。如果说皇后是全国的“第一夫人”,她就是“第二夫人”。“第二夫人”要用什么样的姿态来应对这个倨傲的皇帝姐姐?她琢磨,不能过于热情,贬低自己高贵的身份;但也不能太盛气凌人,毕竟是来向人家打听事情的,太拿架子了,盖长公主不买她的账,自己就得无功而返。那就见机行事,她热情我也热情,她怠慢我也怠慢,她尊贵我更加自尊自荣。

盖长公主笑着向她走来,她也以笑脸相迎;盖长公主礼节性地向她点点头,她也礼节性地向盖长公主欠了欠身。盖长公主奉承霍显:“太夫人是越活越年轻了。”她跟着恭维盖长公主:“长公主是越来越漂亮了。”

盖长公主招着手向里面喊着:“快出来见过大将军夫人。”

丁外人终于走出来了,霍显惊讶地喊起来:“果然是个名不虚传的美男子。”

丁外人彬彬有礼地向霍显拱了拱手,连声说:“多谢大将军夫人夸奖,多谢大将军夫人夸奖。”

霍显由衷地称赞丁外人一表人才,在全京城里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标致男人,又夸奖盖长公主好眼力,有福气。

盖长公主和霍显开玩笑说:“你如果喜欢丁外人,我无偿送给你。”

霍显也开玩笑说:“只怕你舍不得。”

盖长公主说:“我不会做赔本买卖的。我要你那两个男人来陪我,只两晚上,你舍得吗?”

霍显心里“咯噔”一下,她怎么知道我有两个男人?这事如果传出去让霍光知道那还了得。她慌乱不安,想否认这件事。

盖长公主一眼看出霍显在想什么,安慰她:“你放心,我是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咱们都是女人,谁不知道当女人的苦衷啊!不说这个了,你只说舍得不舍得我拿一个男人换你两个男人。”

霍显一听盖长公主这样义气便高兴起来,连声说:“舍得,舍得!我要你的一个丁先生足够了。”

两人都笑起来。

盖长公主紧紧地抓住霍显的手,说:“我早想登门拜访你和大将军,可……”她又开始炫耀自己,“这段时间特别忙。刚进宫,皇上的衣食住行需要我照顾,呈上来的奏折条陈还得由我整理,忙得饭都顾不上吃,操心得连觉都睡不安稳。”

盖长公主还掌握朝廷的条陈奏章,没准上官桀参奏霍光的奏折她已经看到了。霍显来找盖长公主要问的就是这件事。丁外人又讨好霍显:“长公主进宫侍奉皇上,还不是大将军推荐的。长公主至今对大将军还是感激不尽,敬仰之至。”霍显说:“长公主还不是听你的,你让她去,她才敢去,你不愿意她去,她又怎么舍得你?可是……”霍显又不胜叹息说,“长公主进宫你怎么办?总不能劳燕分飞吧?”

“他是什么人?一个下人,谁能让他进宫和我在一起。”盖长公主打着骡子让马听。

霍显听出盖长公主话中有话,心生怀疑,莫非盖长公主说的“谁”指的是霍光?试探着问:“谁有这么大的权力敢不让丁先生和你一起进宫?”

盖长公主毫不掩饰地说:“还会有谁?你们那个大将军呗!”

看来盖长公主对霍光意见不小,霍显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丁外人瞪了盖长公主一眼,连忙拾起盖长公主掉底的话,巧言令色地说:“大将军日理万机,哪有工夫管我们这些下人的事。不过,我的事还要仰仗太夫人从中帮忙。”

盖长公主后悔自己刚才的话太直太露。丁外人封侯的事还真的需要霍显从中帮忙,万万不能得罪“第二夫人”。丁外人把话挑明了一半,她就干脆说到底:“正好有件事情需要夫人在大将军面前美言几句。”霍显问:“什么事情,你尽管说。”盖长公主说:“朝里有个规定,非王非侯的人是不能待在宫里。可丁外人现在还是个平民百姓,这……”

没等盖长公主说完,霍显就说:“那还不好办,让大将军给他个官当还不容易。你告诉我,他想要个什么官?”盖长公主说:“他什么官名也不要,只要个虚衔,能跟我在一起就行。”霍显问:“什么虚衔?”盖长公主说:“请大将军给他封个侯爵就行了,又不占朝廷官位。”

霍显不知道“侯”是什么官,爵是什么位,随随便便地就答应了:“这事我包了,等大将军回来我就让他给丁先生一个侯爵当当。”尽管霍显极力端着至尊至贵的架子,但三言两语就暴露出她孤陋寡闻的妇人之见。

“这侯爷是要皇上封的。”盖长公主心里暗笑霍显的无知和愚昧,嘴里却说,“不过不要紧,只要大将军点了头,在皇上那里就顺利通过了。”

霍显连声说:“那好,那好!”

盖长公主举起掌说:“一言为定。”

霍显也举起掌和盖长公主拍在一起:“一言为定。”

盖长公主对外喊着:“院公,院公!摆宴款待大将军夫人。”

“慢!”霍显觉得答应了盖长公主的事,她也该说自己的事了,移了移身子凑近盖长公主悄声问:“听说有人要参大将军,你在皇上那里看到这个折子了吗?”

盖长公主一怔,她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情?她喜忧参半。喜的是桑弘羊终于写了这个折子,上达朝廷了;忧的是这么重要的事情霍显怎么就知道了。霍显知道就等于霍光知道,霍光知道还不追查此事?做贼心虚,盖长公主害怕起来。现在她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隐藏得深深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暴露自己。于是,她装作惊讶的样子,大喊起来:“谁这样胆大,敢参奏我们的大将军?”丁外人也故作气愤地骂道:“大将军辅佐朝政有口皆碑,要参大将军那才是瞎了眼。”盖长公主问:“太夫人是从什么地方得到这个消息的?”霍显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我只是随便问问。”盖长公主锲而不舍地追问:“那可不行,大将军是随便参奏的吗?告诉我,这是从哪个空穴里刮出来的阴风?我要派人查清楚,如果真有其事,看皇上怎样惩治这些人。”

霍显怎么能把女儿透露给她的消息告诉盖长公主呢?她支支吾吾不愿说。盖长公主知道这样大的事情霍显是不会随便告诉她的,也就此打住,说:“这样吧,我回宫里问问,如果真有这个奏折,我就把这个奏折压住,不让皇上看。”

“那就谢谢长公主了。”霍显满心高兴,说着站了起来,“饭我也就不吃了,改日请长公主到我府上坐坐。”

送走霍显以后,盖长公主慌了:“这可怎么办?”丁外人说:“只要霍夫人能把我封侯的事办了,咱就退避三舍。如果他们参奏霍光成功,咱就坐收渔利;如果事情败露,就一问三不知,让他们扛着。”

盖长公主觉得这样做有点不仁义,但想到上官桀父子的避而不见,也就这样决定了。

霍显听说霍光回京了,她要尽快地把上官桀父子参奏的事告诉丈夫,特约霍兰和她一起进宫。一是因为霍兰是第一见证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霍光才会相信;二是害怕霍兰单独进宫,霍光一旦问起家里的情况,霍兰一时激动把那天看见王子方和冯子都的事说出来,这是她从那天起就生出的一块心病。

母女二人梳洗打扮后坐着小轿去了未央宫。

未央宫气势磅礴,雄伟壮观。矗立着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遍布着一处处鲜亮华丽的亭台楼阁,嘉木树庭中掩映着典雅幽静的回廊曲槛和湖河池渠。霍显是第一次进宫,想不到天下还有这么华贵的地方,想不到皇帝和宫里的人竟然住着这么好的房舍。她感到新鲜和眼馋。

高昂从大殿里出来,一眼看见霍显母女,连忙跑过来,躬身向她们问安:“夫人、二小姐安好。老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霍显问高昂:“高公公!都是些什么人住在这里,享受这样的荣华富贵?”

高昂说:“皇上、皇后,夫人、贵妃,宫女,还有我们这些奴才……”

霍显又问:“大将军住在宫里,我们家能搬进来住吗?”

高昂苦笑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霍兰提醒霍显:“妈,咱们家住得不是挺好吗!”

高昂猜想霍显母女进宫不会仅仅是来看景致的,一定还有要事,试探着问:“太夫人有什么事情需要老奴帮忙,老奴愿效犬马之劳。”

霍显说:“我是来找大将军的。”

高昂说:“这可是不巧,大将军又出京视察了。如果太夫人有兴趣的话,老奴陪您老和二姑奶奶到处走走看看?”

霍显巴不得把未央宫看个遍,连忙答应:“那就有劳公公了。”

霍兰急于见到女儿,提醒霍显说:“父亲不在,咱们去看看皇后吧。”

霍显说:“不慌,不慌!难得进宫一次,看完了再去看俺外孙女不迟。”

高昂引路,霍显和霍兰跟着向里面走去。

高昂边走边介绍:“那是未央宫前殿,三、六、九,满朝文武大臣都在那里朝拜皇帝。东边是御书楼,是皇帝读书的地方。大将军住在西边的宣室殿,每天都在那里处理朝政大事。未央宫前殿后面那座大建筑是长乐宫,历代皇太后住在里面。”霍兰指着远处的一片水问高昂:“那是御水河吧?”高昂摇了摇头,告诉她:“那是太液池,走,奴才带您过去看看。”

他们穿过九曲回廊,爬上一座玉琢平台,居高临下,太液池像大湖一样碧波荡漾,一群群鸟贴着水面鸣叫盘旋。霍显指着湖中心的一座高建筑问:“那是什么地方?”高昂介绍说:“那是秀水苑。夏天,皇上和皇后娘娘要到那里乘凉、游泳。室内还有供皇上和皇后娘娘洗浴的温泉和打牌、打丸球的娱乐场地。”霍显羡慕得直咂嘴。

三人离开太液池,边走边谈。霍兰问高昂:“我女儿住在哪里?”高昂指着浓树掩映的一座宫殿说:“那是椒房殿,皇后就住在那里。”霍兰又问:“那皇上呢?”高昂说:“皇上住在未央宫前殿的寝宫里。”霍显惊讶地问:“皇上和皇后不住在一起怎么成?我得对大将军说说,让他劝皇上搬到椒房殿和皇后一起住。”高昂解释说:“皇上的寝宫也是办公的地方,他要在那里接见朝臣和处理国家大事,怎么能长住在椒房殿呢?”霍兰关心地问:“我女儿一个人住在椒房殿是不是太孤单冷寂了。”高昂告诉她们:“天天有太监、宫女伺候着,皇家乐队也经常到那里给皇后演奏,哪会孤单冷寂呢?啊,前面那条路就是去宣室殿的路,大将军住在大殿里面。”

霍显正要说进去看看,霍兰要见女儿心切,抢着说:“父亲不在,我们就不去了。你带我去皇后宫中吧!”

高昂引领着霍显和霍兰穿廊过桥来到了上官皇后住的椒房殿。

皇后宫太监席喜远远看见就弯腰打躬迎接:“高公公您来了!”高昂指着霍显和霍兰介绍说:“这是大将军的夫人和女儿,她们是来看皇后的。”席喜点头哈腰,连声说:“我这就去通报,我这就去通报。”

席喜进到椒房殿里,见夏侯胜正在认真地讲学,皇后在专注地聆听,迟疑着不敢开口。夏侯胜有个规定,在他讲学时不准任何人打扰,否则,他就罢教。席喜只得等待着。只听夏侯胜提问皇后:“娘娘说说人伦有三个不孝,最大的不孝是什么?”上官莹不假思索地说:“无后为大。”夏侯胜点点头,正要再问,席喜乘机问夏侯胜:“大将军的夫人探望皇后来了,先生是否恩准……”上官莹一听说是外祖母来了,高兴得站了起来,迫不急待地想见亲人。进宫后她吃住在椒房殿,听太傅讲课也在椒房殿,从没有回过家。除了父亲来看过她几次外,她没有见过其他亲人。

夏侯胜用严厉的目光阻止住上官莹:“不管是什么人来,也得等我讲完课。”说着又瞪了席喜一眼。席喜只得退出,上官莹勉强又坐了下来。

椒房殿外,霍显等得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在身后的一个圆形玉石座上。霍兰也等得不耐烦了,对霍显说:“母亲,我先进去看看!”

“夫人留步!”席喜用拂尘挡住了霍兰。

霍兰气得瞪着眼质问席喜:“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皇后的母亲。”

席喜说:“奴才知道。宫里有规定,在皇上、皇后授课时间,不接见任何人。”高昂也在一边帮席喜解释:“宫里是有这个规定。”霍显忽地站了起来,一边说着“我们大将军府可没有这个规矩”,一边推开席喜就往里面走。正好夏侯胜从里面出来,接上话说:“这是皇宫,不是你家。”瞪了霍显一眼,愤然离去。

“你?”霍显气得想追上去骂夏侯胜被高昂拦住。霍显问:“他就是皇后的师傅,叫什么名字?”高昂回答说:“叫夏侯胜,当今的儒家大师,连皇上都恭让他三分。”霍显说:“让这个冷面人当俺外孙女的师傅,皇后受得了吗?”霍兰也说:“怪不得我女儿连家都不敢回。”

霍显和霍兰走进椒房殿,看见上官莹还坐在书案后面,可能是受太傅的训斥,不敢妄动。霍显远远就喊着:“莹莹,外祖母和妈妈想死你了!”一边喊着,一边奔向上官莹。席喜又伸出拂尘挡住了她。霍显母女不解地瞪视着席喜,面呈怒色。席喜客客气气地解释说:“见皇后是要行大礼的。”霍兰问:“皇后的外祖母和母亲也要行大礼?”

“我懂,我懂!”霍显装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拉着霍兰跪下,不自然地呼喊着:“参见皇后娘娘!”霍兰只得学着母亲的样子。

从宫里回来,霍显对王子方说:“宫里真好,就是不让我去住。”

王子方说:“那就在大将军府内建座宫殿。”

霍显在王子方脸上拧了一把,笑着说:“知我者,子方也!”

十年后,霍显真的把大将军府改建得像未央宫殿一样壮观,同时,也给霍家带来了大祸。

假奏章的背后桑弘羊模仿燕王的笔体伪造了参奏霍光的匿名奏章,通过宫里的一个亲信侍卫偷偷塞进了刘弗陵的寝宫里。奏章送走三天了,至今不见动静。是皇上没有把这个奏章放在心上,还是正在暗中追查这个奏章的来历?他忐忑不安,开始后悔不该听信盖长公主的话,做出这样冒险的大事。他多么希望宫里的侍女把它当作废纸扫了出去,刘弗陵永远看不到这个奏折,也就没有危险事情的发生。但希望不是事实,事实到底怎么样,不得而知,这使他日夜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怎么办?怎么办?他在辗转反侧一夜之后,决定以向昭帝问安为名进宫探探虚实。

天不明,桑弘羊就坐轿进宫。过去,每次坐轿上朝,他都觉得轿子走得太慢,唯恐误了三、六、九朝王见驾的时辰,今天却感觉轿子走得太快,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宫门口。轿子停下来了,他还没有考虑好怎样向昭帝打听奏折的事。从密告霍光失败以后,桑弘羊觉得皇帝疏远了他,甚至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他夜里常常做噩梦,不是掉进了茅坑里被脏水淹没了,就是被大火烧身了。昨晚又做梦全家被押赴刑场,刀斧手正要开刀问斩时被惊醒了,吓出了一身大汗。这时想起,还心有余悸,甚至怀疑这次进宫还能不能再回来。如果真的被扣留了,他这不是去送死吗?与其冒险进宫不如在家静观其变。他想命轿夫掉转轿头返回去,话还没有出口,守宫侍卫官已经迎了上来,礼貌地伸出手请他入宫。罢了!罢了!回府也安不下心,睡不稳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干脆豁出去了。他颤抖着手提起拐杖下了轿,却没有敢直接去找刘弗陵,而是先拐到值班房找高昂去打听情况。

“高公公,皇上起床了吗?”

高昂说:“皇上昨夜批阅奏折到现在,刚刚躺下休息。”

“明君,明君!”桑弘羊连声赞颂刘弗陵,“陛下大有先帝风范。”

高昂也感叹着:“是,是!”

桑弘羊又问:“最近奏折是不是很多?别累坏了陛下的圣体啊!”

高昂说:“是不少。过去的奏折都是大将军看了以后,该自己处理的都处理了,重要的事情才向皇上报告。最近大将军不在京师,陛下对呈上来的奏折是一一御览,篇篇批阅。昨天晚上老奴几次劝陛下早点休息,陛下就是不听。有一份奏折不知写的是什么,让陛下秉笔蹙眉了几个时辰,直到天明也没有批出一个字。”

“啊!”桑弘羊差点叫出声来。高昂说的这个奏章肯定是他伪造的那个奏折。只有参奏霍光的奏折,才会让皇上犯难。他试探着问:“是什么奏章让陛下那么作难?”说完,察言观色地看着高昂。

高昂是个老太监,伺候了汉武帝一辈子,深知宫里的规矩,知道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该说的也不说,不该说的更是守口如瓶。他搪塞着“噢,噢”了两声,算是对桑弘羊的回答。桑弘羊没有敢再问高昂,高昂却问桑弘羊:“御史大夫是不是要见皇上,我这就去通报。”

马上就要觐见皇上了,桑弘羊还没有想出打听奏章的巧言令词,急得脊背上浸出了汗。

“桑大人,皇上……”高昂喊着从寝宫里走出来。

桑弘羊喜出望外:“皇上接见我了。”看来皇上对我并无疑心,桑弘羊既高兴又慌乱,抬腿要进寝宫,高昂却说:“皇上说要去长乐宫给金太妃请安,让御史大夫隔日再来!”

“啊!”桑弘羊抬起的腿定格在那里。现在不是过年过节,就是过年过节也没听说过皇上去给太妃们请过安。是不是皇上对他已经怀疑了,有意推诿着不接见?他急速地回忆着奏折上的笔迹,清楚地记得竹简上的字刻得很粗犷,和燕王狂傲的字体没有两样,皇上绝对看不出是他刻写的;再想那些措辞,和燕王过去上表章的口气如出一辙,皇上决不会怀疑奏章是假的。可是,皇上为什么对他拒而不见呢?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疑心太重了?不管是哪种可能,今天是见不到皇上了。他想走,又不死心;不走,从高昂的嘴里又掏不出真实情况。他犹豫着。

高昂开玩笑地问:“御史大夫不相信老奴的话?”

桑弘羊编话说:“我是来问问几个郡要求救灾的奏章皇上批下来没有。现在皇上要去给金太妃请安,我就不打扰了。”说完,闷闷不乐地向宫外走去。刚走出未央宫大殿,就听到有人喊:“御史大夫!”抬起头看见上官桀远远地站在殿外的曲廊上。

桑弘羊和上官桀在这里不期而遇纯属偶然,但两个人的心灵相通,都在关心着那份奏章。

上官桀看看四下无人,伸出大拇指夸奖桑弘羊说:“御史大夫干得好,干得好!”

“将军什么意思?”桑弘羊心知肚明,上官桀指的是那个奏章,却明知故问。

上官桀哈哈大笑着说:“奏章已经传到皇上那里了,你还装什么糊涂?”

皇上对那个奏章是赞成还是反对至今不得而知,桑弘羊不会轻易承认是他写的,他要给自己留着后路。

“我的确不知道上官将军的意思。”

上官桀亲切地拍了拍桑弘羊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咱们是一个目的,只要事情办成了,你可是立了大功一件。”

桑弘羊顾左右而言他:“上官将军是不是说赈济南方灾民的那些事?那可是大将军离京前就定下来,老夫只是照办行事。”

上官桀四顾无人,凑近桑弘羊悄密地说:“你假手的奏章皇上已经看到了。”

“我给皇上呈什么奏章了?”桑弘羊极力否认,但又禁不住想问,“皇上他……”又怕露了底,只得又打住。

“你别再深藏不露了,只要把霍光参倒,我绝不食言,一定让桑迁侄儿躲过这一关,一定把大司马让你当。”

不管上官桀怎样奉承许愿,桑弘羊依然装聋作哑:“到底是什么奏章,让上官将军这样认真?”

上官桀到底是个粗人,桑弘羊的假象让他信以为真。莫非弹劾霍光的御状真的是燕王写的?他深知燕王对霍光拥立刘弗陵不满,早有反霍之心。既然桑弘羊不知道,那奏章肯定是燕王写的,天下凑巧的事多着呢。他半信半疑地告诉桑弘羊:“那就是燕王上奏章告霍光了。”

桑弘羊故作惊讶:“有这等事?”

看来桑弘羊真的不知道这份奏章,让上官桀又纳闷儿起来。如果这奏章真的是燕王写的,霍光倒了,大司马、大将军的职位就非燕王莫属了。与其燕王抢位,还不如霍光赖在这个位置上,好赖和自己是亲家。可是,他又忍受不了霍光的霸道。对,先扳倒霍光再收拾燕王。他有先入为主的条件,等不到燕王进京,他就会在孙女婿面前要到大司马、大将军的高位。目前最重要的是和桑弘羊团结一致,同心协力支持这个奏章。

“御史大夫,燕王这个奏折咱们可要暗中支持呀!必要时还要勇敢地站出来面折廷争。你说呢?”

桑弘羊随口说:“那是,那是!不过……”

“你怕了,要当逃兵?”

桑弘羊说:“我怕什么,奏折又不是我写的。不过……最终还得看皇上的态度。”

上官桀说:“那是,那是!皇上那里我们都得走动走动。”

桑弘羊已经在皇帝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再也不敢去进言了,只有鼓动上官桀:“只要你这个皇亲国戚开口,皇上还不得听你的。”

上官桀被捧得禁不住笑起来:“说得也是。”

“我等老将军的消息了。”

桑弘羊拱手向上官桀告别。

上官桀急于想摸清皇上的态度,看着桑弘羊走远后急急去见刘弗陵。

刘弗陵在未央宫便殿接见了上官桀。

上官桀向刘弗陵请过安以后,试探着问:“大将军出京之后,最近朝里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情吧?”刘弗陵一脸平静地说:“大事情没有,倒是有一些小事情。”上官桀急问:“什么事情?老臣能否知道?”刘弗陵说:“辅政大臣当然可以知道了。”

看来皇上对我上官桀还是信任的,他期待着刘弗陵告诉他有人参奏霍光的事。刘弗陵却说:“廷尉参奏桑迁贪污盐、铁、酒官卖款事实确凿,请朕裁决;还有益州刺史上书要求增加开凿河道的拨款,青州百姓要求惩办地方官横征暴敛的事……”

刘弗陵说了半天,没有提到燕王弹劾霍光半个字,上官桀大失所望,可又不敢主动提起,只得起身告辞。

走出刘弗陵寝宫,上官桀琢磨皇上是有意不告诉他呢,还是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或是对他起了疑心。他一时揣摩不透圣意。找盖长公主去,她一定了解皇上对这件事情的态度。

盖长公主住在刘弗陵寝宫对面的厢房里,守门的侍卫告诉上官桀说长公主不在。上官桀问长公主去哪里了,侍卫说不知道。其实,盖长公主就在房里睡觉,她事先对侍卫交代过,如果上官桀和桑弘羊来拜访,一概不见。

上官桀虽然不知道盖长公主在不在里面,还是起了疑心,怀疑盖长公主是否有意躲避他。他后悔不该对这些人太相信,关键时刻,他们都溜之大吉。无奈,只得打道回府。

智识假奏章大臣们突然接到皇上今天要亲自召开朝会的通知,同时也听到了燕王参奏霍光大逆不道这个消息。有的替霍光担心忧虑,有的幸灾乐祸,有的脚踏两只船,静观朝廷的风云变幻。桑弘羊断定这个朝会定是讨论燕王奏章这件事。他喜中有忧。喜的是皇上终于重视了那个奏章,参倒霍光有了希望;担忧的是那个奏章毕竟是假的,一旦被识破,就会招来杀身之祸。他一大早就来到未央宫,那里已经来了几个大臣,他本想凑过去和他们聊聊,一看都是平时对霍光不满的那些人。为避瓜田拾屐之嫌,不如躲得远远的,一个人冷静地分析今天的朝会到底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凭借他几十年的宦海经验,皇帝最怕的是臣子功高震主、图谋不轨。广明阅兵事件尽管霍光发怒,毕竟发生了将士向他表忠心的事情,他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朝廷中那些反霍大臣一定会借着这个机会推波助澜,掀起反霍浪潮。刘弗陵毕竟年龄还小,没有什么主见,只要大家异口同声地支持那份奏章,他就会信以为真,向霍光问罪。桑弘羊同时也警告自己不要乐观得太早了,拥护霍光的也大有人在,他们绝对不会视若无睹,定要皇上澄清事实、追查到底。他料到两军对垒、唇枪舌剑、剑拔弩张,将是今天朝会上要出现的局面。

上官桀也来得很早,他要从众人的议论中推断出大家对燕王奏章是人心所向,还是人心向背,这对他至关重要。如果皇上和大臣们都站在反对燕王参奏霍光的立场上他就顺风打旗,声讨燕王诬陷忠良的滔天罪行,极力保护自己;如果皇上听信了燕王的奏章,他就以保卫皇上为名,狠狠地推霍光一把,让他跌倒再也爬不起来。别看上官桀平时鲁莽,遇到关键时刻比谁都能随机应变。

大臣们陆续来了,聚集在殿外议论纷纷。尽管议论不一,心思有异,但都集中在霍光现在在哪里这个焦点上。如果霍光现在还在边疆视察部队,听到燕王参奏他图谋不轨的消息会不会发动兵变,带兵杀进长安;如果他已经回到了京城,皇上要治他的罪,他那些位居高官的儿子、身居要职的女婿们决不会等闲视之袖手旁观,定然是大闹朝会,发动宫廷政变;但更多人则认为,霍光忠厚,最看重自己的名节,就是被皇上罢官流放,也不会做出背叛朝廷的事。

当大家正在议论猜测担心时,霍光在未央宫外面下了马,急急向宫里走来。他对奏章在朝廷上掀起的波澜一无所知,心急的是要尽快处理廷尉丙吉派人给他送去的那个密件。密件里说桑迁拒不到廷尉接受审查,暗中在转移盐、铁、酒的专用款。桑弘羊是御史大夫,直接管着廷尉,丙吉不敢强行逮捕桑迁,只得直接向大将军汇报。盐、铁、酒专用款是国家开支的一项主要经济来源,如果被桑迁卷走,国家将蒙受巨大的经济损失。所以,他一下马就派人去请丙吉到他的宣室殿来汇报。

“大将军!”

霍光转身看见是老将军张安世。

张安世把霍光拉到一棵大树后面,悄悄告诉他:“有人上书弹劾你。”

“皇上如何圣裁?”霍光没有问是谁参奏他,他关心的是刘弗陵的态度。

张安世摇摇头说:“现在还不知道。”

霍光又问:“很严重吗?”

张安世说:“听说是燕王上的密折。”

“燕王上的奏折?”霍光这才感到震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回头对跟随的侍卫们说:“你们都回家吧,先向自己的家人报个到。”说完卸下宝剑交给侍卫。他要避李下不正帽之嫌,先给自己解除武装。他的亲随侍卫江龙却没有走,平时一直是寸步不离霍光左右,保护霍光。霍光对他也下了命令:“你也回去。”江龙说:“保护大将军的安全是我的职责。”霍光说:“我现在不需要保护,你回家吧!”说完,扭头就走。

“大将军……”张安世追喊着,“皇上今天要在前殿召开朝会,你……”

霍光说:“我在等候处理。”说完,头也不回地向自己办公的宣室殿走去。

丙吉已经在宣室殿门口等候霍光。

霍光劈头就问:“桑迁转移盐、铁、酒款的事确凿吗?”

丙吉慌悚不安地说:“进殿再说吧!”

“不,我现在就想知道。”

“我看这事大将军就不要插手了。”

“什么意思?”

“难道大将军还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吗?”

“你是说燕王在弹劾我,我无权过问这件事?”

“不,不!”丙吉连忙解释,“我是说根据大将军现在的处境应该回避桑迁这个案子,免得和御史大夫发生冲突,对自己不利。这事还是让我去处理吧!”

霍光义正词严地说:“我在一天位就要谋一天政。如果桑迁果然在转移盐、铁、酒款,我命令你马上逮捕他,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行使大将军的权力。”

丙吉敬佩地看了霍光一眼,只得离去。

上官桀听说霍光回来了,也来见霍光。一是对霍光表示亲近,二是不让霍光怀疑到他。

“大将军辛苦了!”

霍光正在卸盔甲,听到有人进来转过身,看见是上官桀,连忙说:“啊,是亲家呀,您坐!”

上官桀义愤填膺,大喊着:“有人的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在背后对大将军捅刀子。”

霍光平静地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

“不,不能让他们恶毒诬陷大将军。我一定要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上官桀拍着胸脯,俨然一副两肋插刀的样子。

霍光摆着手说:“算了,算了!皇上会有圣裁的!”

“咚,咚,咚……”洪亮的朝王鼓声响起来。

“走,朝王见驾去,我会为大将军伸张正义的。”上官桀催促霍光。

霍光却坐了下来,说:“我已经是罪人,没有资格上朝了。”

上官桀劝说霍光:“事情还没有查清楚,皇上也没有定你的罪,谁敢说你是罪人。如果定你有罪,我陪你坐监。走啊!”

霍光倔强地坐着不动。

上官桀无奈,“咳”了一声,自个儿走出宣室殿。他得马上去朝王见驾,看看刘弗陵是怎么处治霍光的。

大殿里,刘弗陵高高坐在御座上。桑弘羊发现皇上今天特别的精神。不,是特别的威严,就是侍立两侧的高昂、金赏和掌玺官也比往日严肃。他心里一阵战栗。

三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后,刘弗陵向下观看,满朝文武大臣中独不见霍光,问道:“听说大将军已经回来了,怎么没有来上朝?”说着,目光扫了一眼张安世。张安世连忙出班奏道:“大将军听说有人告他的御状,正在宣室殿等候陛下治罪。”刘弗陵说:“传他过来。”

大殿里鸦雀无声,只有“传大将军觐见”的一连迭声传了出去。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向大殿门口。

霍光沉沉稳稳地走进大殿,远远就摘下头冠,俯伏在地:“臣霍光有罪。”

刘弗陵从龙案上拿起奏章,环视了一周,而后把目光落在桑弘羊身上,那目光十分威严。桑弘羊做贼心虚,脊梁骨里都冒出了冷汗。可是,他毕竟是从宦海里过来的人,久经风险,能够把握住自己,装出一副波浪不惊的样子。

刘弗陵说:“朕命御史大夫宣读一份密折。”

高昂把密折转呈给桑弘羊。桑弘羊有点诧异不解。过去的奏折大都是皇上的随身太监宣读的,今天怎么推到他头上,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一时猜测不透,偷觑了刘弗陵一眼,从刘弗陵的脸上看不出是对他信任还是不信任。也许是这密折事关重大,由他这个主管监察、司法的御史大夫来宣读也在情理之中。他心里马上平静下来,粗略地浏览了奏折一眼,没错,正是他刻写的那个密折。

大殿里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乌云压顶,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桑弘羊此时的心情却与众不同,觉得手里捧着的奏章像握着的一把利剑,只要一抛,利剑就会带着雷鸣电闪,呼啸着向霍光的头上飞去。他自鸣得意地清了清嗓子,朗声读道:“臣刘旦告大将军霍光三条罪状……”

张安世气得忍无可忍,出班奏道:“陛下,大将军无罪,燕王图谋不轨早已是路人皆知,臣以为……”

霍光却说:“臣的确有罪,请御史大夫公布罪状。”

桑弘羊接着读下去:“第一条,霍光结党营私,提拔手无寸功的长史张敞为搜粟都尉……”

大殿里没有引起大的骚动,因为这条罪状构不成霍光的什么大逆不道之罪。

桑弘羊接着读道:“第二条,霍光有谋位之心。山寇偷偷入宫抢劫玉玺那天晚上,霍光曾三次向掌玺官索要玉玺,其用意何在,岂不是昭然若揭……”

“啊,还有这等事?”不知是哪位大臣惊愕地喊了出来。大殿里顿时大哗,一片议论之声。

“真有这样的事情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有人将信将疑。

“宦海风云,人心难测。”也有人相信无风不起浪。

桑弘羊看大家情绪激动,一阵窃喜。心想,仅这一条就能扳倒你霍光了。他顿时来了精神,提高声音喊着:“大家静静,还有……”接着念下去,“第三条,霍光有篡军谋位之意。臣闻霍光去广明阅兵,一路上威风凛凛,令地方官员夹道欢迎。特别是在阅兵时,竟然命令三军将士高呼永远效忠大将军,随时听从大将军调遣的口号。霍光貌似忠厚恭谨,实是大权独揽、包藏祸心。陛下圣聪,以史为鉴。当年,韩信拥兵自重,阴谋作乱,高皇帝英武果断,传密诏于吕后杀韩信于钟室。今霍光功高震主,狂傲不羁,和当年韩信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臣愿缴还王爵绶印,回京城侍奉陛下,保护圣躬,督察奸臣,为捍卫汉室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事关紧急,派八百里快马将奏折传递入京。刘旦顿首叩拜。”

燕王告霍光的这一条罪状似盛夏的雷鸣,在大殿里轰然炸响,震得大家目瞪口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先帝托付的重臣,忠心耿耿的首辅大臣,三军统帅也有谋逆之心。不过,也不难理解,霍光虽拥有朝政、军事大权,但官再大也还是个臣子,谁不想披龙袍、当皇帝,君临天下。以此推理,将心比心,大家也都相信霍光有图谋不轨、篡朝谋位的野心了。可是,皇上还没有表态,事情还没有最后明朗,大家只好等待着皇帝的圣裁。

桑弘羊自然高兴,为自己伪造密折的高明和即将大功告成而暗喜。上官桀也感到扳倒霍光胜券稳操,正在考虑事成之后如何争取到首辅大臣和掌管全国军队及对桑弘羊杀人灭口的方略大计。他回头看了一眼儿子上官安,上官安脸上带着笑。

霍光外出这几天,刘弗陵好像突然成熟了,再也看不到往日孩童的那种稚气。他端坐着一边聆听着桑弘羊宣读奏折,一边注视着御阶下面文武朝臣的表情。当然,大臣们也在窥视着他。但谁也看不出皇上对霍光的罪状是激怒还是谅解。

桑弘羊宣读完毕,向大殿里扫了一眼,只见满朝文武都低着头,连张安世也不再激动,把头深深地埋在高耸的脖领里。他自信是他伪造的奏章和有声有色的宣读征服了大家,一心等待着刘弗陵下旨罢霍光的官。

霍光一直跪在金阶下,认真地听着奏章中列举的那些罪状。他承认那些事情都是事实,当然也不乏有夸张、捏造、曲解和陷害的意思。他没有丝毫的激怒情绪和要面折廷争的表示。因为他毫不怀疑自己对汉室的忠心,对皇上的于心无愧。他相信事实总是事实,皇上不会听信燕王的一面之词,冤枉一个忠臣的。

刘弗陵终于开了金口。一句话就解释清楚了燕王指责霍光的第一条罪状。他说:“张敞擢升搜粟都尉是朕批准的。”

刘弗陵给霍光解脱了第一条罪状,大家明白这条罪状并非要害,关键是后两条,那才是对霍光的致命一击,也是皇帝心灵深处的最大心病。一个个像木偶人一样木然地站着,不敢他顾,连气也不敢出,静静地等待着。

“我说……”掌玺官一撸袖袍跪在地上说,“臣也曾怀疑过大将军有夺玉玺之意……”

大殿里顿时一片骚动。由掌玺官出来做证,霍光就无法推脱罪责。桑弘羊脸上掠过一丝笑容,上官桀后悔自己当初没有赤臂上阵,让燕王在尽忠锄奸中抢了头功。

掌玺官接着说:“就当时山寇追夺玉玺的危急情况,要么是玉玺被山寇抢走,要么是把玉玺交给大将军。我选择了死抱着玉玺不放,谁也不给。事后,大将军为此表扬了我对皇上的忠心,还要提请皇上给我加官进爵。大家可以由此分析大将军有无图谋不轨的野心。”

张安世喊着:“大将军对皇上忠心耿耿,决无夺玺之心。”

刘弗陵补充说:“这事大将军对朕讲过,他是不要玉玺落入山寇之手。大家明白就是了。这第三条罪状嘛……”他俯视阶下问桑弘羊:“御史大夫,朕请教你,长安城距离燕都有多远?”

桑弘羊不明白皇上问的意思,直话直说:“两千余里。”

刘弗陵问霍光:“大将军到广明阅兵去了多少时日?”

霍光答:“臣是七月十一日启程,十三日到达广明,十四日下午阅了兵,十五日返程,第六天回到了京城,往返六天。”

刘弗陵又问上官桀:“从广明传递消息到燕国,再从燕国送奏章到京城用八百里快马需要多少时日?”

上官桀回答:“这等于往返路程,至少得半个月。”

刘弗陵严肃起来:“而燕王的奏章是七月十八日就传到朕手上的。也就是说,十三日在广明发生的事,两千里之外的燕王当天就知道了,只用了四天的时间就把奏章传到了京城。”

经皇上这么一分析,谁都想到这奏章是有人在京城写的,问题比原来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严重了。

刘弗陵问桑弘羊:“御史大夫,依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桑弘羊暗暗叫苦。他怎么在奏章上落的是写奏章那天的日期。也许是过去写奏章的习惯,这个习惯今天可闯下了大祸。但他相信,任何人是查不出他的伪造笔迹的。于是,就模棱两可地回答:“是不是有人按照燕王的意思代写的。”

太傅夏侯胜站出来顶撞说:“什么代写的?臣研究了奏章的刻写笔迹,认定奏章是伪造的!”

“伪造的?”一石激起千层浪,大臣们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

上官安急了,出班质问夏侯胜:“太傅怎么认定奏章不是燕王刻写的?”

夏侯胜哈哈笑起来:“老臣们都不会忘记,武帝后元二年、三年,我在宫里当过燕王的两年老师,他的书写都是老夫教的。”他嘲笑上官安,“不过,那时你还是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娃娃。”

“谁这么大胆,竟敢伪造燕王的奏章?”大臣们似乎都在这样问。

刘弗陵命令传廷尉丙吉。

丙吉押着一个宫廷侍卫进来。桑弘羊一看正是他用重金收买的那个赵山,一下子傻眼了,吓得浑身出了慌汗。没等追问,赵山就招认这个奏章是御史大夫让他偷偷塞进皇帝寝宫的。桑弘羊跪在地上大喊着:“这是栽赃陷害,陛下明察。”

刘弗陵又命高昂:“高公公,传夏明里。”

夏明里连连叩头说:“阅兵将士喊的口号是我一人安排的,请皇上治罪。为此,大将军还……”

一切都明白了,刘弗陵摇手没有让夏明里再说下去,问丙吉:“伪造假奏章该当何罪?”

丙吉说:“这不是一般的奏章,而是蒙蔽圣聪、陷害忠臣的罪恶行为,理当屠三族。”

在人证、物证面前,桑弘羊吓得连连叩头,求刘弗陵饶命。

刘弗陵说:“念你是辅政大臣,免除死罪,下郡邸狱终身监禁。”

两个禁卫进来架起桑弘羊。桑弘羊喊着:“上官将军救我,我要见长公主。”上官桀龟缩着头不敢看桑弘羊,上官安扑跪在地,催促刘弗陵:“桑弘羊陷害大将军罪不可恕,求陛下斩立决。”

“你个小人!”桑弘羊挣扎着回身大骂上官安。

霍光却替桑弘羊说情:“皇上,念桑弘羊对汉室有功,免职让他回乡思过吧!”

丙吉和张安世坚持说:“皇上已经是法外开恩,对桑弘羊死罪免过,终身监禁必须执行。这已经是从轻惩处。”

刘弗陵挥挥手,禁卫兵把桑弘羊拖出了大殿。

刘弗陵步下御阶,亲自扶起霍光,给他戴上头冠,回头对大家宣布:“大将军无罪。”

霍光感激涕零,满眼热泪夺眶而出。

刘弗陵又回到御座,郑重宣布:“大将军是一位忠臣,以后再有人诬告陷害大将军者和桑弘羊一样治罪。”

上官父子相顾,偷偷擦着汗。

其实,今天的朝会是刘弗陵早就安排好了的。他接到这个来历不明的奏章以后就拿给夏侯胜看,夏侯胜一眼看出奏章是伪造的,刘弗陵也从中发现奏章在日期上的漏洞。当天指示禁卫司令张安世审查七月十三日在未央宫前殿值班的侍卫。有个侍卫提供了赵山那天早晨的可疑行动。赵山害怕,主动自首,交代了偷送奏章的过程。张安世提前在宫门外迎接霍光并向他透露这个消息也是刘弗陵精心安排的,意在安慰霍光。可惜霍光愚钝,没有领会到刘弗陵的良苦用心。

这次朝会的精密安排和刘弗陵的聪明睿智让大臣们刮目相看,再也不敢小觑这个小皇帝了。霍光也宾服刘弗陵的圣明天纵、英武果断,不敢再把刘弗陵当作小孩子看了。以后,他事事恭谨,有章必奏,不敢擅自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