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当天晚上,大家都已熟睡,只有月亮还醒着的时刻——

阿铃感觉枕边有动静,暗自吃惊地坐起身。

“哟,晚安。”

一个陌生爷爷端端正正合拢着膝盖坐着,身体是半透明的。原来又来了一个新的幽灵。

不过——阿铃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他那笑眯眯脸上的那对八字眉。

“爷爷。”

“你还记得我吗?忘了吗?”爷爷指着自己的鼻尖笑道,眉毛垂得更像八字了,“春天时你差点死掉,在冥河河滩迷路时,不是遇见一个老爷爷吗?”

啊,对了!阿铃拍了一下手,情不自禁指着爷爷的脸说:“是的,爷爷!可是我……”

好像并非只在那时看过爷爷的八字眉,阿铃总觉得最近也曾看过那眉毛的形状。

爷爷仿佛看透阿铃的心,点了点头说:“我叫孙兵卫,是大杂院的房东。”

他打趣地把手伸到阿铃脸庞下,说:“你叫阿铃吧?眼睛睁那么大,小心眼珠子掉出来。”

在冥河河滩遇见爷爷时,他好像也这么说过?

对了。这才是孙兵卫房东真正的长相。在他死后,长久以来禁闭在他体内的兴愿寺住持灵魂占据了他的身体,那时他的五官和下巴线条跟眼前这位孙兵卫房东完全不一样,唯一留下的面貌特征,大概仅剩这对和蔼可亲的八字眉。

“谢谢你。”孙兵卫行了个礼,“托你的福,爷爷也总算可以渡河了。”

“孙兵卫房东……”

这人长久以来把兴愿寺住持的灵魂封印在自己体内。对了,第一次见面时,他在冥河河滩烤火取暖,不是说过了?爷爷抓了一个坏人,不过有时太疲累才来这里休息。

不知道该向他说谢谢,还是该说辛苦了。

“因为那座兴愿寺和那个住持,房东先生想必吃了很多苦头吧。”

“可以这么说。这也是一种因缘吧。”

“要不是有房东先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呢。”

玄之介大人说过:三十年前火灾那晚,孙兵卫房东被关在寺院居室。

“那时您差点就被杀了是不是?”

“当时我本来是打算去击退住持,只是没学过剑术完全没办法。所幸长坂大人赶到,我才捡回一条命,从火场里九死一生逃出来。”

住持的灵魂却在那时袭击孙兵卫房东,附在他身上——

“我想胜次郎也知道,”孙兵卫微微垂下眼皮说,“我这个爷爷也不是始终都是好房东,年轻时也做过很多坏事。为了赎罪,我才想替大杂院的居民做点事。”

“坏事?”

“嗯,做了很多很多。”孙兵卫说完,轻轻卷起袖子,阿铃看到他手腕上有一圈浅浅的刺青。

那是曾经流放孤岛的罪人的记号。啊,原来如此。

“大概是年轻时做过的坏事,成了爷爷内心的弱点,才让兴愿寺住持的灵魂得以乘隙而人。人一旦做了坏事一定会报应在自己身上。你要把我说的话转告给胜次郎。”

阿铃“嗯”地点头。

“阿铃,你能看到跟你无关的幽灵,是因为你来过冥河河滩一趟,而且遇见了我。因为这样,你才能看到跟兴愿寺有关的幽灵。”

阿铃听孙兵卫这么说,目瞪口呆地发不出声音。这就是答案?原来是这样?

“而且你那时舔了河水吧?真是不应该。”

孙兵卫和蔼地说:“不过那也结束了,全部结束了。”

最后一个谜团,终于像春天淡雪般消失得一干二净。

“胜次郎虽然个性乖僻,但很善良,你要好好跟他相处。”

孙兵卫说着说着,身子更加淡薄。

“您要走了?”

“我已经待得够久了。”

对了,对了——孙兵卫伸手抽出插在腰间的烟管,把手上头刻着一条龙。啊,那一次在河滩也看过这支烟管。

“我没有留下东西给胜次郎,这就算是我的遗物,是爷爷用了很久的东西,你能帮我交给他吗?”

阿铃接过烟管,只觉得一阵冰凉,相当重。

下一秒,孙兵卫突然消失无踪。阿铃眨眨眼环视房内。

再见了——她觉得好像隐约听到这句话。房内只剩下射进来的苍白月光。

“再见。”阿铃小声地说。她就这么坐在月光下好一阵子。把烟管交给乖僻胜时,该怎么对他说明呢?如果问他,孙兵卫房东生前是怎么样的人,两人过着怎么样的生活,不知道他会不会告诉我?乖僻胜那小子拿到遗物时,不知道会不会想哭?到时又该怎么安慰他呢?

阿铃胡思乱想一会儿后,又睡着了。她不会再做梦,也不会再看见幽灵,更不会去到冥河河滩,只是陷入理所当然的安眠而已。她发出浅浅的鼾声,直至早上醒来,船屋崭新的一天展开为止。

好好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