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阿藤于翌晨离开船屋。

前一晚阿铃睡着时,断断续续地做着梦,醒来却记不起梦境的内容,起床后精神恍惚。结果,她刚好目睹阿藤背着行李,在后门向阿先和七兵卫告辞的场面。

阿先和七兵卫昨晚在船屋过夜,两人看起来也没睡好,脸有些浮肿。

阿藤大姨在一夜之间变得很憔悴,身体看上去变小许多。阿铃不忍看这样的大姨——当下觉得大姨也许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就躲在柱子后。

“大老板娘说得很对。”阿藤声音嘶哑地说,“昨天……当大家到外面时,我看到了,我看到阴魂。”

昨天大家手牵手追赶阿梅和兴愿寺住持,跑到外面时,阿藤待在走廊上。

“那真的……是很骇人的阴魂。”

骇人的阴魂?可是阿藤大姨看到的应该是阿蜜才对。阿铃记得蓬发击退银次那时,阿蜜曾在阿藤大姨面前现身,教训她一顿。说她们两人怀着同样的心结——喜欢某人,想把那人占为已有——即使是横刀夺爱……

“上次也是,仔细想想那大概也是阴魂。我看到一个女人。奇怪的是那女阴魂知道我暗恋太一郎老板。”

阿先无言地点着头。是的是的,那是阿蜜。阿铃也在心里点头。可是这样的话,阿藤大姨昨天看到的阴魂是谁?

“昨天我看到的阴魂,跟那个外表和活人无异的女阴魂不一样,很像妖鬼……瘦得很,手臂都是骨头,龇牙咧嘴,两脚都是泥巴,双手沾满鲜血。”

阿藤说到这里全身打了个寒战。

“更骇人的是,他身上穿着高僧才能穿的豪华袈裟,袈裟虽然破烂,但绣着金银丝线,看起来很重,从肩头这样披着……”

阿铃几乎“啊”的叫出声来,赶忙用手按住嘴巴。

昨天阿藤大姨看到的,难不成是兴愿寺住持的真面目?

“那阴魂往哪里去了?”阿先平静地问。

“过了马路到对面空地去。”

是的,是阿梅带他过去的。

“很恐怖,真的很恐怖。”

阿藤大姨发出哭声。阿铃听了也很难受。

“大老板娘,那个妖鬼的脸跟我一模一样啊。”

“阿藤……”

“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可是,那妖鬼的脸确实就是我的脸。那时我明白了,那就是我的末路。要是继续待在船屋任由自己的欲望放肆,我一定会变成那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当时就像眼前有浓雾散去一般,突然间我全明白了。明白以后,觉得害怕得不得了才瘫在地上。”

阿藤大姨到底在说什么?大姨喜欢阿爸,觉得阿母是绊脚石。但是她内心扭曲的感情,应该无法让她看到兴愿寺住持才对,因为住持是骇人的杀人凶手——

“药都丢进厕所里了,实在对不起。”

阿藤深深鞠躬,阿铃看到七兵卫把手贴在额头上。

“给多惠老板娘喝下的……只有一点点而已。我不是在辩解,但是应该不至于伤到身体。我也很怕,不敢给她喝太多,可是又不死心,认为只要多惠老板娘不在……这阵子正是好时机。要是昨天没发生那种事,我……大概会做出不可原谅的事。”

阿铃总算理解阿藤大姨在说什么,无力地跌坐在地。

原来阿藤大姨在对阿母下毒,打算毒死阿母,她趁着阿母生病喝汤药这段时间,在汤药里掺入毒药。

阿藤大姨可能会成为杀人凶手,所以昨天她才能看见杀人住持的阴魂。

这就是阿蜜一直担心的事吗?

“你一直都很勤快。”阿先毫无责备意味,温柔地说,“希望你能解开心结,重新开始。”

阿藤什么都没说,行了个礼,缓缓背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船屋。

孙兵卫大杂院众人因为失去了像是拐杖和梁柱的靠山房东,不知该如何是好,善后问题费了一番工夫。

大杂院居民都对真相毫不知情。孙兵卫房东花了三十年击退了在这一带作恶的兴愿寺住持,阿铃认为让大家知道这件事比较好。

主水助却反对这么做:“就连亲眼目睹的我,过了一夜以后,都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如果光是嘴巴说说,大杂院的居民们恐怕也很难信服吧。再说孙兵卫大概也不想张扬自己的功劳吧。”

主水助又悠哉地说:“这种事交给町干部包办最好,他们能处理得很好。”明明才那么说,他来船屋时竟然又说,“孙兵卫过世了,胜次郎孤零零一个人。所以我想,”主水助搔着下巴说,“我跟内人没有孩子,收养那孩子让他继承长坂家也不错。”

阿铃吓了一跳,和阿爸阿母面面相觑。

“可是长坂家终究只是穷旗本,”主水助害臊地笑着说,“或许乖僻胜不想当那种人家的养子。再说那小子相当勤快,听说之前在孙兵卫家里,三餐和家事都是他一个人包办。大杂院的人都这么说。”

“他也很会做菜。”阿铃紧接着说,“他很会做鱼酱,我看过。”

“所以,船屋老板,”主水助对太一郎说,“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你能不能收留胜次郎,让他在船屋受训,虽然他可能要花上很多年才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厨师,不过你这边人手不够,我想那小子应该帮得上忙。”

太一郎脸颊放松,多惠也笑着。

“就像老板对我做的事一样吗?”太一郎问。

“嗯,是的。再说,开料理铺不是七兵卫长久以来的梦想吗?如果让七兵卫栽培出来的太一郎和太一郎栽培出来的胜次郎来实现这梦想的话……”

“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报恩方式了。”多惠也点头赞成,“而且要是胜次郎先生到我家来,阿铃也会很高兴吧?”

“才不会呢。”阿铃哼了一声说,“我才不会。”

“是吗?那小子倒是高兴得很。”

“乖僻胜吗?长坂大人,您对他说过这件事了?”

“当然说了。我对他说,去当船屋的孩子怎么样?去了就能当阿铃的哥哥,结果那小子满脸通红高兴得很。”

“原来如此,阿铃的哥哥吗?”太一郎说完抱着手臂在想什么,“或许当未婚夫也不错呢。”

怎么可以!

“我不要,阿爸,不要随便决定这种事!”

因为大人们取笑自己,阿铃羞得冲出房间。她啪嗒啪嗒跑在走廊上,竟然看到当事人乖僻胜正拿着扫把,若无其事地在打扫泥地。

“喂,你在那边做什么!”

乖僻胜冷不防地挨了阿铃的骂,一时睁大双眼。

“做什么?在扫地啊。”

“你干吗用我家的扫把?”

“只能用这个啊。长坂大人吩咐我在这里等着,又说光等也是浪费时间,叫我顺便打扫一下。”

阿铃跳下泥地从他手中抢下扫把。

“这里还没成为你家呢!”

乖僻胜支支吾吾,眼圈发红。

“啊?可是我……那当然,我也没有打这种如意算盘。”

乖僻胜一瞬间变得很寂寞的样子,看上去很温顺,无依无靠。阿铃举起的拳头顿时失去目标。这根本不像乖僻胜嘛。

“啊,讨厌,真是烦人。”

阿铃大声地说,接着想起一件事——对了,这么做好了!

她将手指贴在眼睛下,用力拉下眼皮。

“扮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