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微笑墓园的微笑

“耳语墓园的一切都让人感到好奇,其中又以耳语这件事最引人遐思。”

——伊夫林·沃(Evelyn Waugh)《耳语墓园》(The Loved 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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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夏打了个大呵欠。并不是墓碑村和巴利科恩家的漫长历史让她感到无聊,而是坐了一整天车,长途旅行的倦怠开始出现了。在这种情况之下,也难怪花了三天时间才回到墓碑村的赤夏反应有一点冷淡,只觉得这村庄又小又旧,让人昏昏欲睡,提不起劲来。

进入市区后,灵车稍微减慢了速度,这才看清楚街道的样貌。永远跟不上时代是一件好事。这里随处可见让人印象深刻的第二帝政样式屋顶,以及镇上木工用雕刻刀造出来的哥德式木造住宅,街道酝酿出的气氛足以让狂热的建筑史学家愿意埋骨于此,可是在赤夏的眼里,它只不过是个连迪斯科都没有的荒凉小镇。然而,即使是她也注意到了,跟前面经过的其它新英格兰城镇相比,镇上卖供花和刻墓碑的店多出许多。

脑筋一动肚子就会饿是赤夏的坏习惯。就要离开镇上的时候,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刚刚看到的圆锥形屋顶好像一支支可口的薄荷冰淇淋。

“喂!葛林,去吃点什么吧?”赤夏拉拉葛林的袖子。

离开市区,在二三号公路旁边出现一个霓虹招牌,上面写着“十字路口咖啡馆”。然而葛林并没有减缓车速,因为再经过四个路口,然后再开个两英里就可以看到微笑墓园了。

“忍耐一下。坐灵车去殡仪馆的家伙是不会肚子饿的。”

“去你的,我又不是死人!”赤夏嘟起了嘴。

说着说着,两人的灵车已经抵达微笑墓园了。

至今为止,有数不尽的灵车和载着悲伤家属的豪华厢型车通过微笑墓园正面的拱门,然而,庞克打扮的男女驾驶着粉红色的灵车到来,这还是头一遭。在通过正门之前,葛林刻意看了一眼挂在上头的招牌。上面画着菱形且前后被截掉变成六角形的传统棺木,棺木中央的百合花和微笑的嘴是微笑墓园的标志,标志上用矫揉造作的文字写着可笑的标语:“微笑开启天堂之门”。不管是标志还是标语,葛林都不是很欣赏,不过,一般伤心的家属视它们为一种救赎或是慰藉,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车子快速辗过碎石子路朝殡仪馆前进。这座殡仪馆也颇有看头。不愧是非常讲究硬件的史迈利(开殡仪馆的一定要把坟墓弄好——也就是说,他一直把帮死人盖个舒适完美的家当作是自己的天职),殡仪馆彻底展现了对美国宫殿建筑时代的缅怀。换句话说,在这里随处可见他对自维多利亚时代末期开始,历经狂乱的二〇年代(爵士年代),直到华尔街的经济恐慌才宣告结束的美国富豪奢华生活的向往。

实际上,殡仪馆是参照爵士年代最有名的大富豪范德毕在纽波顿的夏日度假山庄盖成的。

这座大宅邸继承了范德毕景仰的、同样也是建筑狂的路易十四的法国文艺复兴的特征,姑且不论一般人是否有像范德毕那样的财力,不过,与其作为私人宅邸,它其实更适合成为公共建筑,由此可见史迈利确实眼光独到。

初次造访的人,首先会被屹立在坚固立方体建筑物前的六根圆柱所吸引。圆柱的造型十分特别,是古希腊风的哥林多式圆柱,优美地排成一列,好像在保护或遮掩精雕细琢的大门。这让人想要一探神之国度的建筑结构,正好跟史迈利的理念不谋而合——他认为“必须有个缓冲地带,让人不会一走进殡仪馆就联想到死亡”。不过,碰上葛林这种别扭的人,光是建筑物正面用粗体埃及象形文刻成的浮雕,就让他觉得好像走进了骄傲自大的老银行,会将它批评得一无是处也就不足为奇了。

换个角度来看殡仪馆的特征,简而言之就是“大理石和金光闪闪”这八个字。是的,那大理石使用之阔绰大方,确实叫人叹为观止。建筑物的外观(包含方正的建筑物整体和圆柱在内),当然全是用白色的大理石砌成的,正门大厅和阳台用的是赭黄色的大理石,餐厅是粉红色的,至于壁炉架和祭坛则是桃色花纹的大理石。这座殡仪馆就算被誉为“大理石之家”也是实至名归。庄严稳重的它,充分利用了墓碑村盛产大理石的当地优势。

在黄金的使用上,同样也是极尽奢华之能事。受限于殡仪馆这种建筑本身的个性,它当然不可能像范德毕家的豪宅那么金碧辉煌,尽管如此,内墙的重要角落全贴满了金箔,巧妙雕刻而成的镜板也用混合了黄、绿、红颜料的金子,精心呈现出颜色的微妙变化。黄金的闪耀光芒让摆满各个房间的雕像——诸神、妖精、天使、半人半马、森林之神等都更为醒目,也酝酿出远离尘世的脱俗气息。如果美国存在着所谓的封建领主的话,应该是指范德毕家族这类的人吧?不过,史迈利·巴利科恩在盖这座殡仪馆的时候,肯定也觉得自己就像个封建领主——只不过,他领地内的子民以死人占了大多数就是了。

粉红色的棺材车开进殡仪馆旁边的停车场,插入已经停在那边的几辆灵车中间。葛林和赤夏一下车就直接往殡仪馆走去。

进入正门大厅,抬头望见天花板上以手持小号的二级天使“主司知识”作为装饰的枝形吊灯,葛林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在那部老电影里,盛装打扮的轻佻姑娘和风流倜傥的俊俏男子,双双从这种吊灯下面走过,欢欣鼓舞地前往宴会大厅。然而,一样的辉煌灯光下,聚集在这里的却只有死人。而他们即将前往的并不是热热闹闹的跳舞厅,而是一问间分配好的太平间。死亡是孤独的——葛林如此认为。

和葛林相比,赤夏对这间殡仪馆的看法就单纯正面多了。不管是通过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哥林多式圆柱,还是看到正门大厅的巨型吊灯,她都只有从牙缝里进出一声“恶”而已。只要是跟自己的低级品味不兼容的东西,都会变成她“恶”的对象。赤夏会有这种反应并不是因为她对金银珠宝一点都不动心,而是因为这些宝贝又不是她的,所以她只有“哑”的份。

正当赤夏像往常一样,“恶、恶、恶”个不停的时候,接待柜台后方有人探出头来。是个与大厅气氛格格不入的男子,其突兀的程度不亚于两名庞克族。赤夏高兴地向他打招呼:“嘿!这不是沃特斯吗?今天轮到你守柜台啊?”

“咦?是大姐,还有葛林。你们回来啦,大城市好不好玩?”

叫沃特斯的男人说完后,马上从柜台后走了出来,迎向葛林他们。他最爱的金色耳环在耳垂下不断地晃动着。沃特斯是负责遗体处理的詹姆士在西岸的佛蒙斯特墓园修业时认识的同性恋化妆师。原本他在不怎么红的重金属乐团帮团员化妆、做造型,谁知跟经纪人抢夺吉他手的儿子时竟然失败了,这才下定决心随詹姆士一起回来。现在的他一边担任詹姆士的助手,帮死人化妆,一边还说看惯了人生无常,想去修禅什么的。

“巴黎马马虎虎,纽约就有趣了。”赤夏说。

“糟透了。”葛林说。

沃特斯的眼睛眨了眨。

“开那么酷的棺材车回来,我想应该是很好玩吧?喂!下次也让我坐坐看。”

“好啊!没问题。”赤夏吃吃窃笑道:“每次只要一讲到那辆棺材车,葛林就一肚子火。不提了,你们这边怎么样?”

“我们也是惨兮兮哪!”沃特斯摩挲着胡子刮得不干净的下巴,愁眉苦脸地说道。

“自从约翰当家之后,就变得好啰嗦。说什么经费要删减啦,现在可好了,连火葬、配车的事他都要管,还指责我们浪费,搞得大家乌烟瘴气。就说我好了,前几天在灵安室(即停尸间)放背景音乐的时候,不小心把威尔第的《安魂曲》换成了死之华乐团的《死神也有慈悲》(Death Don't Have No Mercy),不但被骂到臭头,还一口气减了我三成薪水。”

“是吗?我也很讨厌那个家伙。要是他真成了我的老爸,那可伤脑筋了。”赤夏的表情也跟着忧郁起来。

沃特斯突然又有精神了。

“不说这个了。喂!想不想恶作剧一下?”

“恶作剧?”

“嗯,最近来了个不识相的女人。你们应该看过吧?明明没有近视眼却戴副黑框眼镜,开口闭口都是大道理,摆出一副女强人的派头。”沃特斯转身往后面看,立刻放低了音量。“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她来了……快,你们两个假装是客人……”

大厅出现一名女职员。沃特斯不动声色地把葛林和赤夏当作是客人介绍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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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名女职员的造型颇为奇特,身上穿的是用皮带扣环固定住、长及脚踝的古希腊式长袍。从肩膀到手臂一带则露出像是太空装的银色针织紧身衣。这身衣服是殡仪馆女性接待员的制服。身为设计者的约翰自吹自擂地说它“是神话和机能美的结合,恰好符合殡葬业者串连起阴阳两界的形象”,然而,要是让殡仪馆的员工自己来看的话,他们会说:“又不是在演‘星际大战’。”

没有一个人的评价是正面的。

对着赤夏和葛林,新来的“莉亚公主”毕恭毕敬地招呼道:“欢迎光临微笑墓园。不好意思,请问您预约的大名是……”

以大厅墙上挂着的墓园主人史迈利的肖像画为范本,客服人员脸上带着“微笑墓园谨制的微笑”。偏偏这种笨到只会照本宣科的菜鸟是赤夏最喜欢捉弄的对象,庞克女郎还真的扮起客人,当场演了起来。

“不,我们没有预约。”

“没有关系。对了,你们是要办生前契约?还是家里有谁不好了?”

“生前契约?”

“哎呀,您不知道吗?趁自己还在世的时候,事先把坟墓和葬礼之类的后事安排好,万一真有个不幸,家人也不会惊慌失措,而且这个可以分期付款,不管是谁都可以轻松地签订契约。现在我们正好在做促销,如果您签约的话,还附赠大理石镇健身中心的会员——”

“健身中心?”葛林皱起眉头。

“是的。‘让我们以晒成小麦色的健康身体,一起前往梦之天国。’是现在年轻人的流行趋势。”

“一起前往天国是吗?”

觉得有点无聊的葛林加入游戏,和赤夏一起捉弄这个女职员。

“不,我们不是要签生前契约,是家里正好出了点事……”

“哎呀!”客服人员按照教育手册所写将嘴巴合上,向顾客表达哀悼之意。“这实在是……”

——然而,过度同情反而会坏了生意。

“总而言之,得先帮往生者找一张舒服的床。”

“舒服的床?”

“是的,我指的是灵安室。现在我马上带您过去看,请跟我来。”

葛林和赤夏被带到大厅左手边西厢的“升天阁”。葛林知道“升天阁”对面有一间“黄金寝宫”,里面的欧式装潢十分豪华,收费也很贵,客服人员想都没想就把他们带到这间收费比较低廉的房间,可见在她心里早就帮他们分好了等级。站在感觉像是乡下富农客厅的“升天阁”里,女职员开始滔滔不绝地讲出本该属于预售屋销售人员的术语。

“您看这涂了厚厚一层油性着色剂的木质地板,配上用白色灰泥涂装的墙壁,还有梁柱外露的古式工法,白腊木打造的古典家具……标准的殖民地风格,结合了拓荒精神,既简单又实用,贵府年高德邵的老爷爷肯定也会中意的……”

——我都还没说是谁死了,她就自作主张地把我爷爷杀了,葛林偷偷在心里啧了一声。

听这种刻板、制式的说明实在没什么意思,于是葛林让她一个人唱独角戏。自己往房间的后面瞧去。每间灵安室都隔成两部分,一是供人休息的休息室,一是放置棺材的停柩室。葛林窥探的正是其中的停柩室。

停柩室里摆了一具桃花心木制的华丽棺材。棺材两边是高耸的立灯,后面则是堆满康乃馨、剑兰等鲜花的花台。

棺材的盖子打开,里面躺着一位盛装的老绅士。他正对着这边颔首微笑。

这场面可说是美国殡葬礼俗的重头戏。在美国,只要人一死,大部分都会像这样被送进殡仪馆来,经过防腐处理、遗体化妆等程序,再展示于灵安室。死者将面带微笑地等着从全国各地赶来的会葬者跟他话别。

葛林一边为尸体的微笑所迷惑,一边又忍不住打起了哆嗦。日本的葬礼上,只有在出棺时的短短几分钟棺材盖会被打开,然而,这里的习惯却是一直开着,让死者暴露在吊唁者的目光之下。为此,死者必须化妆、涂腮红,摆出与活人无异的姿势。虽然这种做法非常诡异又有点恶心,不过这已经是美国人普遍的生活习惯,连喝可乐、听摇滚乐、穿牛仔裤、崇拜美国人的亚洲青年都不晓得的美式生活就在这里。

已经把房间装潢吹嘘完毕的女职员,将注意力转向东张西望、心不在焉的葛林。

“那边的棺材是今天要下葬的。您瞧,多么生动、安详的面容啊!我想贵府的老爷爷也一定——”

“喂、喂,是谁告诉你我爷爷死掉了?”

这时,赤夏做出很妙的举动。她挨近葛林的身体,一边用力地吸着鼻子一边说道:“你误会了。死掉的是我们亲手养大、疼爱有加的小珍妮芙……”

“哎呀!”客服人员依照教育手册里画的第二号惊讶表情张大嘴巴,呈现英文字母的O字。

“实在是太可怜了。你们还这么年轻就遇到这种事……”

照例这里要停顿一下——接着回复正常的语调。

“不过,一切都是神的旨意。小珍妮芙得到了永恒的生命,现在正往天国的阶梯一步步咚、咚、咚地爬去。”

她要发动攻势了。

“而你们两位年轻的父母唯一能为小珍妮芙做的,就是助她早日抵达天堂——除了完美的葬礼外,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我看,就从帮她选一副棺材开始吧?”

“可是,我们又不知道有哪些可以选……”

“我们这里的款式应有尽有。卖得最好的是桃花心木,也有耐用的胡桃木和超豪华的大理石棺——这里面铺了好几层缎子,睡起来非常舒服,顾客的反应都很不错——”

赤夏做出认真考虑的样子,说道:“看起来都很不错,可是……”

“有什么问题吗?我们也接受订做,所以如果您有特殊需求的话……”

赤夏的那张猫脸露出得意的笑容说:“那,请你帮我开个尾巴洞。”

“呃?”女职员的嘴巴张得好大。这种惊讶手册里可没有。

“尾巴洞啊,你听不懂吗?你是不是脑筋有问题?我家的珍妮芙是只可爱的犰狳,当然需要个尾巴洞了,要不怎么睡在棺材里面?”

“犰狳?!”——哑口无言。这也是手册里没有的反应。

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人出现了。

“艾汀小姐,这两个捣蛋鬼不是客人,是自己人。”

三人同时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见门口站了个小老头。

“哦,庞克二人组回来啦?我刚才在窗边看到一辆怪棺材车开了进来,还想说会不会是你们呢……”

这名老人——文森·哈斯博士将矮小的身躯略微探向前,用充满好奇心的眼睛看着两人说道。

他早过了七十岁,像是鸟窝的头发也全白了,然而,拜那双永远充满好奇又灵活地骨碌骨碌转的眼睛所赐,让他有时看起来就像个古灵精怪的小顽童。葛林经常觉得,这位年龄不详的博士跟早期喜剧电影里的杰出演员哈泼·马克斯(Harpo Marx)很像。

哈斯博士不像哈泼会从怀里拿出扩音器来使用,他直接拉开嗓子急切地问道:

“那辆夸张的灵车是怎么一回事?车身上写的‘性爱和死亡是亲兄弟’该不会是引用自佛洛伊德的学说吧?”

“是啊!这里是美国嘛,佛洛伊德博士想必也会爱上哈林区嘴念饶舌歌、手舞铁链和刀片的日子。”葛林没好气地回答。

哈斯博士喜欢卖弄学问不是一、两天的事。这位老先生打从史迈利还在英国时就认识他了。原本在芝加哥殡葬管理大学教书的他,如今寄宿在巴利科恩家,担任微笑墓园的顾问。“死亡学”是他在大学开设的课程,内容是从医学、文学、哲学、生物学、历史学等各个层面去探讨人类的死亡,是一门很有趣的学问。

哈斯博士的高深学问让史迈利的墓园事业有了坚实的学理基础,这点是无庸置疑的,然而就连在墓园外,他也很吃得开,大理石镇的警察局长因为他的建言破了一桩悬案,还请他去做警方的特别顾问呢,身为如此伟大的学者,哈斯博士本人却谦虚得很。他总是自我解嘲地说:“我只是对死亡着迷的疯子罢了。”

“博士,就算你的名字再怎么跟灵车有关,还是别问葛林灵车的事会比较好,他可是会抓狂的。”赤夏说。

哈斯士皱起了眉头。“其实,我名字中的‘哈斯’最早应该是源自于拉丁语的耙子(barrow),后来它有了烛台的意思,之后又变成柩台,到了十七世纪——”赤夏叹了口气,说道:“啊!死亡学博士又要开始讲课了吗?再这样下去,连我这个凡间的落榜生去参加天国的期末考,应该都可以拿一百分吧!”

尽管讲话酸溜溜的,其实赤夏也好、葛林也罢,都很喜欢这个与众不同的“死亡学家”。也许是因为彼此同是怪人,所以兴起了惺惺相惜之情吧!

被赤夏打断话头的哈斯博士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啊,对了,差点忘了重要的事。待会儿,针对史迈利的遗嘱,哈定律师好像有什么事要宣布。大家都已经集合在二楼的数据室了,你们两位也赶快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