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邮局

“这才是我心目中的夏天嘛!”山姆·霍桑医生边斟酒边说道,“让我觉得又焕发青春了!咱们可以坐在室外树荫下,无忧无虑,畅想过往。什么来着?我答应过你,要讲讲一九二九年股市崩溃那天,在北山镇邮局发生的事情?哎呀,那可是一桩难忘的大事件,在这些年我协助破获的案件中,也称得上独树一帜了。独特在哪方面?呃,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


那一天我记得清楚明白——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四日,星期四。尽管股市在日后还遇到过更加糟糕的日子,但这一天还是被大家记在心里,成了再著名不过的“黑色星期四”。然而,那天早晨的北山镇,只是一个普通的秋天日子而已。天空阴云密布,温度降到了十摄氏度以下,空气中飘着落雨的味道。

就在那一天,薇拉·布罗克粉刷完了新邮局。诊所里风平浪静,于是爱玻护士和我便前去一探究竟。在此之前,邮局始终挤在百货商店的一角里,看到镇广场对面的老糖果店被政府拿来改建成邮局,我们闻到了一丝进步的气息。

“咱们镇子不但有自己的医院,现在又有了独立的邮局!”爱玻快活地说,“山姆医生,镇子越来越兴盛了呢!”

“波士顿,当心着点儿吧。”我笑呵呵地说。

“嘿,别取笑我呀,我是说真的,北山镇迟早能上地图。”

“邮局地图肯定没问题。”我瞄见了镇上的邮局女局长,薇拉·布罗克,她正拎着一桶油漆急急忙忙地走在街上。薇拉是一位结实的女人,四十多岁,我来北山镇的时候,她就已经在百货商店里掌管邮局了。

“薇拉!”我叫住了她。

“早上好,山姆医生,和爱玻来取邮件?”

“我们想欣赏一下新邮局。”

薇拉掂了掂手里的油漆:“今天是开门营业的第一天,我却发现有一整面墙忘了刷!真是难以置信。”

她打开邮局的门锁,我和爱玻跟着她走进室内。“粉色!”爱玻惊叫道,假若墙上覆满热带藤蔓,她大概也不会更加讶异了,“粉色的邮局!”

“呃,这个颜色的油漆很便宜。”薇拉·布罗克承认道,“休姆·白克斯特下错了订单,因此给我打了个大折扣。也替公家省些钱吧。上个月,邮政总局预估今年的赤字足有一亿美元,说一等快信的邮费大概得涨到三分钱了。”

“怎么可以这样?”爱玻气哼哼地说,“两分钱是惯例了。”

“走着瞧吧。我觉得少花些钱在粉刷上总之没坏处。”

“但薇拉,这是粉色的呀!”爱玻大喊。

“我觉得没那么糟糕嘛,不过我反正略微有些色盲。”

新邮局挺宽敞,约有二十平方英尺,柜台隔在中间,供人们领取邮件,购买邮票和明信片。后墙边还是摆着分类文件架,邮件分门别类放在上头,等待领取。那时候还没有送件到门的服务,大家都得去薇拉·布罗克的邮局取信。

“哎,薇拉,我倒是一点儿也不觉得难看。”我说,“这镇子也该振奋振奋精神了。”

话才出口,房门就开了,进来的是米兰达·格雷,许多个月以来北山镇最能振奋我的精神的人儿。认识米兰达是今年夏天的事情,就是彻斯特湖的那宗案件,在此之后我们坚持约会了几个月。夏去秋来,学校开课,病患和急诊电话随即增多,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米兰达和我见得越来越少。她在北山镇住满了整个夏天,我猜这说明她的意图大概很严肃,要比我严肃很多。

“哈,山姆,一向可好?”她对我打招呼道,“上周六晚上以后你怎么就不见踪影了?还以为你跑到波士顿去了呢。”

我希望能发现她说话时眼中含着笑意,但却事与愿违。她很生气,因为我接连五天没有打电话给她。“气候湿冷,米兰达,很多人生病。我没日没夜地在忙。”

“还以为新医院能帮你分忧呢。”

“在重病患者上的确帮了大忙,但遇到流感和水痘,大家还是习惯给我打电话。米兰达,我现在不像夏天那么有空了。”

你来我往的当口,爱玻站在一旁,用类似于担心的眼神望着米兰达。爱玻大概将其视为诊所的敌人,让我不能全力以赴工作,把所有时间奉献给患者。总而言之,米兰达在爱玻眼中是个威胁,这种情绪一个月比一个月更加明显。

这时候,薇拉·布罗克显然意识到,她没法在开业第一天粉刷完新邮局了。我们已经在这里,镇民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无疑都是透过前窗瞥见粉色墙壁后,忍不住进来瞧个仔细的。她伫立片刻,凝视着没有完成的任务——进门右手的那面墙,从柜台到门口这段距离,仍旧是乏味的黄褐色。“我得去拜托休姆·白克斯特,求他闭门一小时,过来替我刷墙。”她说,“我今天算是没时间了。”

“真不敢相信,怎么会忘记刷墙上这么大一块地方?”爱玻说。

“我刷墙时,分类架就摆在这儿,靠着这面墙。昨天工人把架子搬到现在的位置,我这才发觉忘了刷架子背后的位置。”

“真希望我不是这么忙。薇拉,我很愿意替你刷墙。”

“可别这么说,山姆医生。真是折杀我了!休姆要是不忙的话,招呼一声,十分钟就能过来。”

想到休姆可能忙碌,我险些笑出声来。大约一年前,他在镇中心开了家商店,售卖油漆、五金和农具,就靠那点儿微薄的生意,他怎么坚持到今天,这问题实在超出了我的领悟力。农夫需要用具的时候往往心急火燎,可不会先梳妆打扮,再搭车来镇子上买东西,而从镇民手上赚到的钱恐怕也少得可怜。

不过,话也说回来,大家都喜欢休姆·白克斯特,因为他尽其所能取悦众人。如薇拉所言,没到十分钟,他就出现在了邮局里,连刷子都自己准备好了。休姆三十五六岁,沙色头发,比我只年长一两岁,他还没进门,米兰达就开始朝他卖弄风情。

“喔,亲爱的休姆,我敢打赌,你肯定有时间陪伴你的女性朋友,对吗?”

他的脸刷地一下红了,眼睛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逃生通道:“呃,嗯,有时候,店里也挺忙的。”

“别理她,休姆。”我对休姆说,“都怪我不好,最近我不太有时间陪米兰达。”

休姆·白克斯特摊开罩单,打开粉色油漆桶的盖子。“呃,嗯。”他也进入了角色,“米兰达小姐,我实在想象不出,怎么会有人宁愿忙于工作,不肯陪你。”

“谢谢你,休姆。你的嘴巴可真甜。”

“刷漆的账单回头给我。”薇拉告诉休姆,“我找公家报销。”

“那就太好了,薇拉。我纳了不少税,要是能挣几块钱回来,我会非常开心的。”

他操起刷子,开始干活,薇拉则解开早晨邮件的袋子,放上柜台背后的分类架。

“薇拉,你忙你的。”我说,“我们也该走了。”

“不如再等几分钟,医生,顺便把你的邮件带走。”

“好主意。”我说,“就怕把你的新地方弄乱了。”

“我也等等我的邮件好了。”米兰达说。她每天下午到医院替护士打下手,上午总是有空的。

休姆·白克斯特从门口开始,倒退着一路刷向柜台:“医生,今年的‘世界大赛’你怎么看?没想到运动家竟然有希望击败小熊。费城运动家在上周的五场比赛中四次击败了芝加哥小熊队!”

“我只在收音机里听了一场比赛的一部分。”我老实答道,“上周忙得要命。”

安森·沃特斯突然推门进来,打断了我们的对话,他是镇上的银行家,也是最高贵的镇民之一,只是这会儿看起来实在不怎么贵气。他拿着一个薄马尼拉纸信封,走到柜台前。

“天崩了还是地裂了,沃特斯先生?”薇拉·布罗克说,“您怎么慌慌张张的。”

“你们没听新闻?股市又崩溃了!我的经纪人刚从纽约给我打来电话。”

我大致记得在报纸上读到过消息,周一时股市大跌,周二亦然,但这于我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白克斯特谈论世界大赛,沃特斯说起股票市场,每逢这种时候,我就觉得我的世界与他们的迥然不同。

“发生什么了?”米兰达问沃特斯。

“华尔街大恐慌。”银行家告诉米兰达,“股票交易所里场面一片混乱,他们不得不关闭观光厅廊。自动收报机的纸条打得太慢,远远落后于实际买卖,因此谁也不清楚局势到底如何。我的经纪人要我送现金过去,赎回押金购买的股票。”

“这我就帮不上忙了。”薇拉的说笑语气一如既往,“这儿只是邮局,除非你的经纪人也收邮票。”

“薇拉,别开玩笑了。”他把信封递上去,“寄给我的经纪人。里面有一张不记名的铁路债券,价值一万美元。替我挂号寄到纽约,必须让他在明天收到……”

“我可没法保证。”薇拉告诉沃特斯。

“最迟星期六早晨。周六是个短交易日,因此中午前必须到他手中。”

薇拉赶忙给信封盖戳,并在登记簿上做下记录:“债券是可以转让的?”

“正确。我的经纪人拿到后可以立刻变现。”

“通过邮局寄送可不太保险。”

“要不然干吗寄挂号?”

“面值一万美元?”

“没错。”

薇拉算清邮费和挂号费,沃特斯付钱。薇拉转过身,把信封放在背后的办公桌上,留待特别处理。

“恐慌会持续吗?”我问沃特斯。

“如果持续的话,整个美国都得遭灾。那会使全国衰退的。美国的银行业有基础性的结构问题,我必须承认这一点。”

“希望你是错的。”我说。

“我也同样希望。”他把挂号信的收据放进衣袋,走向门口,“我得守着电话去。祈祷上帝,希望过去这半小时内,事情没有进一步恶化。”

薇拉在柜台后忙碌,继续整理晨间信件:“天崩地裂啊,安森·沃特斯这种人,花太多时间研究他们的钞票,都没空享用了。”

“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不安的样子。”爱玻附和道,“坐在银行里,他总跟一尊冰山似的。”

“也许我们该为自己的贫穷高兴。”休姆·白克斯特说。他的粉刷工作进展顺利,已经过了半途。

薇拉分完最后几封信:“好了,医生,这是你的信件。还有你的,米兰达。今天你只有一封。”

我接过她递给我的一小沓信件,快速浏览一遍。没什么特别重要的,只是几张账单,还有一份声明,一家药厂负责我的销售员换了人。“这也是你的。”薇拉说着,把我订阅的一份医学周报隔着柜台拿给我。从医学院毕业那年,我父母给我付了第一年的订阅费,后来就都是我自己掏腰包了。

爱玻、米兰达和我正要离开,房门却被人轰然推开,蓝思警长那令人畏惧的大块头出现在门口,他怀抱一个用结实绳索捆牢的大纸箱。“各位乡亲,早上好。”他打着招呼走向柜台,却又几乎立刻停下脚步,不敢相信地环顾四周。

“粉色?”他愕然说道。

“没错,粉色!”薇拉吼了回来,“警长,你今天可别给我瞎扯淡。办完事情赶紧滚蛋!”

“我要把这个箱子寄到华盛顿。”他乖乖地说,“箱子里有些酒瓶,是一起私酿案件的证物。”

薇拉抬起柜台的中段,打开一扇小门,示意警长进去。

“搬过来。”她命令道,“我才不想扛着死沉的箱子走来走去。”

警长依言把箱子搁在薇拉的办公桌上:“这样行吗?”

“别摆在桌上,你这老傻瓜!”薇拉的音调激烈得吓人。蓝思警长急忙抱起箱子,沿来路倒退了好几步,险些被休姆铺在地上的罩布绊倒:“不好意思,薇拉,又惹您生气了。我只是想完成自己的工作而已。”

“我今天早上有点儿一惊一乍的。”薇拉也找了个台阶下,“新地方开业,事情又多得要死。”

“没事儿,薇拉。”蓝思警长能温顺成这样,可真是难得一见,“我懂的。”

“粉刷结束。”休姆·白克斯特大声宣布,收拾起地上的罩布,“干透之前别离墙边太近。”他弯下腰,给紧邻柜台、离地不远的一处地方补漆,薇拉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检查他的手艺。

“刷得不赖,比我的动作快多了。政府欠你多少钱?”

“要五块钱就已经很过分啦,都没费我一个钟头的力气。”

“开十块钱的账单吧——值这个价钱。我会盯着上头付钱给你的。”

我第二次陪着两位女士走向门口,但这次依旧未能如愿,安森·沃特斯折返回来,堵住了去路。身材矮小的银行家的模样更加不堪了。“我完蛋了!”他扯开嗓子叫道,“美国钢铁公司大跌十二点!”他的手里捏着一张镌版印刷的什么债券。

“你得买个信封。”薇拉正告道。

沃特斯惊讶地望着那张债券:“哪里有时间干这个!就放在前面那个信封里吧,我必须再给我的经纪人一万块。”

“不行啊。”薇拉公事公办地说,“前面那封都算是寄出了。”

“可还在邮局里,不是吗?”

“呃,是的。”

“那就让我放进去吧。那个信封属于我。在场诸位都是证人。”他扭头看我们,希望得到支持,薇拉则扭头去看蓝思警长。

“有没有某种表格,可以让他填写后取回邮件?”警长问。

“呃,有的。”薇拉·布罗克点头承认。

“那就让他填一张呗,然后把信封还给沃特斯,他把手里那张债券放进去,再还给你。”

“好吧。”薇拉让步了,她转身走向办公桌,“可是……”

“可是什么?”银行家紧张起来。

“可是,那封挂号信到哪儿去了呢?”

“你放在桌上了。”我说,“我亲眼看见的。”

“我知道我放在桌上了,后来一直没去碰过。”她弯下腰,在桌子底下寻找信封,然后直起身子。薇拉面如白垩。“不见了!”她语不成声。

“大家先别着急。”我尝试着让所有人镇定下来,“信封就算不见了,一定还在附近,因为从沃特斯先生寄出这封信之后,还没有人离开过邮局。”我依次望着爱玻、米兰达、薇拉、休姆、警长和沃特斯:“我们一共有七个人。信封如果不是被放错了地方,就肯定在我们中的某个人身上。”

“我根本没有接近过信封。”米兰达辩解道,“山姆,你总不能把我也列为嫌犯吧?”

“我们谁也不是嫌犯。”等薇拉给他讲完信封的来龙去脉后,蓝思警长说,“肯定是放错了地方。”

于是乎,薇拉和警长展开了一场细致入微的搜索,我们其余五个人站在原地,但失踪的信封却踪迹全无。安森·沃特斯看着他们两人忙活,耐心一点一点耗尽,他时不时抬头看墙上的挂钟。“中午了——我说不定已经破产了!告诉你们,我非得找邮政部讨还这一万块钱!”

“会找到的。”尽管嘴上这么说,但薇拉的表情却截然相反。

末了,蓝思警长扭头问我:“医生,你有什么看法?”

“别慌,咱们先梳理一下事实。”我不偏不倚地说,“信封要么被窃,要么放错了地方,两者必居其一。沃特斯先生,你知道信封的尺寸吗?”

“九英寸宽,十二英寸长。里面装着一张债券——和我手上这种一样——还有一封授权兑换信。我不希望债券被折叠,因此用了一个大信封装。”

“这样说来,它太大了,不可能掉进抽屉或是办公桌背后的盲区。油毡地毯是新铺的,因此也不可能落进地缝之类的地方。警长和薇拉搜查过整个房间,在哪儿都没有找到。因此,我们应该能够得出结论,信封没有被放错地方,而是遭窃了。”

“‘失窃的信件’!”米兰达惊呼道,其他人似乎没听瞳她的双关语。

“没错。”我赞同道,“在艾伦·坡的那篇小说中,信件从一开始就放置在最显眼的地方,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罢了。正如切斯特顿的名言,聪明人会把树叶藏进森林,把卵石放上滩涂,还有什么地方比邮局更适合藏匿偷来的信件昵?”

“跟你说啊。”薇拉提醒我,“只有警长和我到过柜台背后,接近过那封信。你的意思难道是说我或警长偷了那封信?”

“薇拉,你在整理早晨的信件,很容易就能随手把那封信放上分类架,留到以后来拿。”

爱玻剥开泡泡糖的包装,把泡泡糖丢进嘴里。这是她的坏习惯之一,但我早已熟视无睹。

“山姆医生,你真认为那封信在架子上?”

“值得一看。”

于是,我们便去看了。

但还是没找到那封信。它没有和其他信件待在一起,分类架上没有,装入局邮件和出局邮件的口袋里也没有。

“跟你说过了。”薇拉恢复了镇定自若的神情,“我怎么可能偷自己的信?”

“是我的信,不是你们的!”

安森·沃特斯连这句话也不肯放过。

“只要在我的邮局里,就是我的!”薇拉反唇相讥,“就算不知道它在哪儿,也还是我的。”

“好了,警长。”我说,“接下来是你。”

“什么?我?”

“薇拉说得对,你也明白。进过柜台里面的人,除了她就是你,其他人在柜台这边够不到办公桌。”

“我倒是怎么……”

“用那个纸箱。我在某处读到过,纽约警察抓住的一名商店窃贼,他用的就是特制的假底纸箱。你把纸箱摆在了办公桌上,正好压住那封信。”

“我没看见什么信!”

“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打开那个纸箱。”

“医生,别逗了!”

“我说啊,警长,咱们当朋友已经好些年了,但这次你和其他人一样,也有作案嫌疑。实在抱歉。”

蓝思警长的嘴里唠叨个不停,但还是打开了那个纸箱。仔细检查之下,发现箱子没有假底,里面也只有一个个包扎整齐的装了私酿酒的大口瓶。信封不在箱子里。

“你的猜想怎么都不灵验?”沃特斯越发不耐烦了,“你提出了两种解释,但我的信封还是无影无踪。”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性子也烈,而且充满自信:“别担心,沃特斯先生。房间里有七个人,那就能提出七种解释。要是薇拉和蓝思警长没有拿你的信封,那我们就不得不扩展搜查范围了。”

“但柜台后只有他们两个人呀。”休姆·白克斯特不怎么同意。

“但能偷信封的不止他们两个人。休姆,接下来轮到你了。当时薇拉对警长吼叫了几句,他抱着箱子后退几步,有可能把信封从办公桌上带了下来。信封或许恰好从开口处飘出柜台,掉在了你的罩布上。”

“我没有……”

“也许这会儿信封就夹在罩布的哪个褶皱里。就让我们看一眼吧。”

于是,我们翻检了他那几块罩布,为了以防万一,我连他的刷子和油漆桶也列入了搜索范围。

信封依然杏无踪影。

“这越来越不可能了。”爱玻从旁观察道,“山姆医生,你不会认为我也有嫌疑吧?”

“很抱歉,爱玻,你和大家同样都有嫌疑。过程相同,信封若是掉落在柜台之外,其他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警长和薇拉身上能时候,你可以趁机捡起来。”

“然后怎么处理呢?”

“泡泡糖。你可以用一块泡泡糖把信封粘在柜台下侧。”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大家同时弯腰去看,但柜台下侧并没有信封的踪影,那里什么也没有。

矮小的银行家嗤之以鼻:“霍桑,你每次都被三振出局。下一个轮到谁?你的女朋友?”

直到此刻,我始终不敢去看米兰达,但现在没法继续逃避了“米兰达,你捡起来后可以藏在裙子底下。”

“山姆,你这是什么念头!你打算怎么办?搜我的身吗?”

“可以拜托爱玻和薇拉。”

“山姆!”她都快要哭了,“山姆·霍桑,如果你敢这么逼我,这辈子都别想和我说话了!”

“真对不起,米兰达,我必须要排除每一种可能性。”

“来吧。”薇拉建议道,“咱们三个姑娘家的可以互相搜身。不会那么难堪啦。诸位先生,请转过身去!”

米兰达略略平静了一些,我们依令从事,三位女士仔仔细细地互相搜身。信封没有藏在米兰达身上,也没有藏在薇拉和爱玻身上。

“所有人都查过了。”安森·沃特斯说,“霍桑,怎么办?”

“还没完,只查了五个人。沃特斯先生,就剩下你和我了。”

“你认为我偷了自己的信?”

“你用挂号寄信,保值一万美元。假设信封里根本没装债券,假设那不过是个空信封,你手里那张想加进信封的债券是唯一的一张债券。邮局岿须要赔给你一万块,股市狂跌之时,这笔钱能帮上不少忙。”

“空信封!太荒谬了!就算这是真的,我怎么让空信封凭空消失呢?”

“地址是用魔术墨水写的。薇拉若是在地上捡到一个没有写地址的信封,她多半会收进抽屉或随手扔掉。”

薇拉立刻指出了这套推理的漏洞:“即便地址消失,邮戳和挂号签也还在原处。我一眼就认得出那个信封。”

她说得对,我不得不承认。“那就只剩我了。”我说,“我知道我没偷那封信,但债券本身可以从信封里取出来,叠成四方。我可以在不被任何人注意到的情况下塞进衣袋。现在该轮到其他人搜我的身了,警长,最有权做这件事的人就是您。”

蓝思警长不但搜了我的身,也同样搜了休姆·白克斯特和银行家的身。没有信封,债券也只有沃特斯拿进邮局的第二张。我反过来搜了警长的身,结果相同。

“七个人。”安森·沃特斯喷着鼻息说,“对谜案的七种解答!唯一的麻烦事是,七个全都是错误的!霍桑,接下来什么打算?用听诊器检查我的心?或许哪个人吃了我的债券!”

“这个似乎不可能。”我严肃地回答道,“胃酸会溶解纸张,债券就没用了。”

沃特斯转过去面对薇拉:“你要为我的债券负责!”

说完,银行家如暴风般冲出邮局,剩下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这个早晨带来的压力第一次在薇拉身上现出踪影。她眼泪汪汪地说:“第一天开业,还盼着能有个好开端呢。这下全给毁了。”

薇拉的情绪忽然外露,搞得爱玻有些尴尬。“山姆医生,我还是先回诊所去吧。”她说,“说不定有患者想找我们呢。”

“好主意。”我表示同意,也到了我离开的时候——遗失信封谜案没有合理的解释。

我和米兰达肩并肩走上主大道。“刚才发生的事情,我实在很抱歉。”我静静地说,“我没有真的想过你会偷取那封信。”

“咦,真的?你真糊弄住我了!我还以为要进监狱了呢。”

“米兰达,我……”

“山姆,我们之间到此结束。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除非你坚持,我是不愿意结束的。”

“山姆,你不再是去年夏天我认识的那个男人了。”

“或许你也不是那个米兰达了。”我悲伤地答道。

我们在拐角分手,我穿过马路,走向自己的诊所。蓝思警长恰好从楼后绕过来,拦住了我:“医生,能占用你一分钟吗?”

“当然,警长。我刚和米兰达说完对不起,现在当然要跟你再道个歉。我没有真的认为你把信藏在了箱子里,但我不能疏忽。”

“我明白的。”他安慰我道,“但薇拉彻底被这件事情惹恼了。要是开张第一天就弄丢装有一万美元的信件,她怕华盛顿的官老爷会撤掉她的女局长职务。”

“你为什么特别担心这个?”我问警长。

“呃,好吧,医生,你也明白的。薇拉在她这个年纪上算是格外有魅力了,而我这老傻瓜当了好些年鳏夫,终归还是会有些孤单的嘛。”

我忽然开了窍:“你难道是说你和薇拉·布罗克……”

“唉,她有时候会对我发脾气,今天早晨就是明证,但平常我们相处得不错。我去过她家几次……”警长的声音低了下去,然后继续说道,“你知道,医生,我的侦探水平实在不甚高明。说实话,警长当得也不怎么称职。咱们的镇子越来越大,我这种人怕是要压不住场面啦。”

“警长,你是北山镇重要的一分子。”

“唉,可你看现在,薇拉惹了麻烦,我却没法帮她。该死,要是知道谁偷了那信封就好了,还有怎么偷的。咱们搜遍了邮局。”

“是啊。”我同意道,“我们搜了地上,搜了办公桌、分类架,还有装邮件的口袋。我们搜了白克斯特的罩布和工具。我们搜了柜台底下,甚至米兰达的裙子底下。我们搜了所有人的身。我肯发誓,邮局里没有地方可供藏匿那封信件,也不可能让它离开邮局。咱们在的时候,没有人前来领取邮件,前后过程中也没有人离开过邮局。”

“这么说,医生,你和我同样一筹莫展了?”

“恐怕如此。”我不得不低头,“或许我更擅长谋杀案,因为动机总是摆在面前。这个盗贼的动机却再平常不过了——谁不需要一万美元?甚至沃特斯本人也需要。”

“唉,要是想到什么能帮助薇拉的,医生,千万记得告诉我,我们都会感激万分的。我和薇拉,都会。”

“我尽量吧,警长。”

走向诊所的路上,我不禁想道,这大概是认识警长这七年来他最有人味儿的时刻了。

一段情缘今天早晨在邮局结束,而另一对男女的关系却变得更加紧密。

华尔街大恐慌在中午前告一段落,银行决定汇集资源,支援股市。股价甚至在下午略微上扬,爱玻从银行回来的时候,甚至说沃特斯的脸上有了真正的笑容。

午餐后的日程表上只预约了一位病人,等我给这位女士看完病,送她出了门,就在书架上找到埃德加·艾伦·坡小说集,重新研读《失窃的信件》,但却没有得到任何灵感。

在薇拉的邮局办公室里,每一封信都经过详细检查。摆在眼前但被众人视而不见的信件是不存在的。

我要让薇拉·布罗克和蓝思警长失望了。不仅如此,我要让自己失望了。

那天下班的时候,爱玻进来道晚安。外面开始下起蒙蒙细雨,我险些没有认出换了新雨衣的爱玻。

“你看起来大不相同。”我说。

“添件衣裳常有这种效果。”

——添件衣裳。

爱玻走后,我坐在办公桌前,思考着添件衣裳的问题。

——可能吗?

天色已暗,一个钟头内就将入夜。

有个简单的法子可以知道这次我猜得对不对,但万一我惊动太多人,到头来证明自己傻得出奇,那就太糟糕了。

我锁上诊所的门,冒着小雨沿主大道走了下去。

到了邮局,我透过宽敞的前窗张望,琢磨该怎样才能进去。薇拉留了盏长明小灯,光线打在新刷的粉色墙壁上,看起来有几分诡异。尽管肉眼找不到,但我猜正门肯定连着警报系统。

但是,假如我的料想不错,窃贼今夜也将杀个回马枪。也许我需要的只是耐心等待。

“霍桑,还在找那名窃贼吗?”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转过身,我见到的是安森·沃特斯,为了遮风挡雨,他竖起衣领,把帽子压得很低。

“我又有了一个想法,希望能核实一二。”

“我已经为丢失的债券签了一张报失单。”

“还以为你今天晚上要搭火车去纽约呢。”

“没错。十点四十五分出发,到纽黑文换车。”

他谈起别的话题,就在这时候,我听见发闷的玻璃破碎声。邮局里的小灯灭了。

“快去!”我吩咐银行家,“叫蓝思警长来!”

“什么……”

“别问了!”

我任凭他站在远处,自己跑向大楼后侧。碎了一块玻璃,窗户被拉了起来。

我爬过阳台,四处寻找电灯开关。待到头顶的大灯亮起,我们两人都被晃了眼睛,但我看清了对方。

“休姆,你好。”

休姆·白克斯特瞪着我,丢失的信封就在他的手中:“山姆,你是怎么知道的?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不得不承认,我也迷惑了好一阵子,但后来碰巧想到了答案。唯一我们没有检查的地方。正如爱伦·坡小说《失窃的信件》,那封信从头到尾就在我们面前,但谁也没有看见。”

后来,蓝思警长到场,接管了休姆·白克斯特和失窃的信封,我开始解释:“一件衣裳就能遮瑕盖疵,改变事物的外表,这不由让我想起一层油漆能做到什么。前后经过其实是这样的:警长你把纸箱恰好摆在安森·沃特斯的信件上,薇拉冲你吼了两嗓子,你赶忙抱起纸箱,信封嵌在了捆扎箱子的绳索间,就那么挂在空中。你后退几步,走出柜台,信封落在地上。”

“怎么可能没有人注意到呢?”蓝思警长大惑不解。

“的确有人注意到了。”我提醒他,“这个人就是休姆·白克斯特。回想一下当时你们在房间里的不同位置,你马上就会发觉,最可能注意到的就是他。你怀里的大纸箱挡住了你的视线,你看不见地面。等你退出几步之后,柜台又正好拦在你和薇拉之间,遮住了她的视线。米兰达、爱玻和我在门口,正要离开,你的脊背遮住了我们的视线。沃特斯当时不在场。只有休姆·白克斯特,他拿着刷子站在旁边,他最有可能看见前后经过。接下来,你遵照薇拉的指示,把纸箱抱到后面的架子上,休姆把一块罩布丢在地上,盖住信封,然后想办法拾了起来。

“他的动作飞快,只一下就把信封贴在了新粉刷过的墙上,位置是贴近柜台、距离地面不远的地方,柜台的阴影正好落在那里。然后,他在上面又刷了一层粉色。我记得很清楚,他弯下腰,给柜台附近的一处地方补漆。信封正面自然是要贴墙的,免得让邮戳透出来。马尼拉纸信封的本色与墙壁原先的黄棕色差不多,叠上一层油漆后,信封的色调与墙壁没多大区别。”

“话虽如此,医生,但我们怎么会没有发现呢?”

“几个原因。第一,休姆提醒我们,叫我们别靠近新刷好的墙面,大家都很听话。第二,信封贴在靠近地板的高度,部分位于柜台底下,非常不显眼。第三,新刷的墙面总是有点儿显湿,在干透前往往是一条一条的,因此我们很难注意到信封的边缘。第四,请记住,那信封固然很大,但也很薄。里面一共只有两页纸,债券和字据。”

“等油漆干了以后呢?”

“问到点子上了!信封会从墙上脱落,至少其边缘将会松脱,人们会注意到它。因此我才知道犯人今天晚上必然要回来拿信封。他还会随身携带一瓶粉色油漆,拿掉信封后重新为那块地方补漆。”

蓝思警长摇着头说:“为了金钱,人类真是敢想敢干啊。”

“为了爱情,不也一样?”我对他挤了个眼色。薇拉·布罗克走进了邮局正门。


“一开头我就说了,这是个独特的案件。”山姆·霍桑医生作起了结语,说道,“而且事实的确如此。首先,没有谋杀;其次,我的解答显示出,蓝思警长本人还帮了窃贼一把,因为正是他的纸箱带起了那个信封。他们都为此了付出代价,休姆·白克斯特去蹲大牢,而蓝思警长则进了教堂。没错——我和米兰达的感情就此告吹,但薇拉和警长却恰恰相反。这是我参加过的最欢乐的婚礼,尽管举办当天发生了密室杀人案件,险些——哎,咱们留到下次再分解吧!”

(姚向辉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