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猫 1

“确定是这个车站?”

出了检票口,片山环视着四周问道。晴美又看了一下便条,自信地点头应道:

“应该就是这儿了……”

“是不是记错了啊?”

“不会吧。自己家门口的车站怎么会弄错呢……”

“是石津那家伙就完全有可能。”

“我说哥哥!”晴美嗔怨道,看他的眼睛却满含笑意,“你这么说人家坏话,小心自食其果。”

“你这话什么意思?”

“别装糊涂啦。石津警官搬进了大房子,你心里有点不舒服吧?”

片山耸耸肩膀:“管他搬进两室一厅还是搬到凡尔赛宫,那是他的自由。可明明是个单身汉,却硬要打肿脸充胖子,贷款搬进大房子去,这不就是拐弯抹角地表示想跟你结婚吗!”

“瞧,你就是嫉妒人家!”

“我不是那种顽固的老头子。不过——”

“就是不许跟警察结婚,对吧?你就放心吧,眼下我谁都不想嫁。”

“我又不是一定要怎样……”片山说着,有些放心地笑了。他又转头四处看:“——不过目前的问题是弄清那个卫星城到底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嘛。”

应石津警官——就是那个恋上了晴美的目黑警局的年轻刑警——一再邀请,片山和妹妹晴美来到他的新家做客。也怪他们到得稍微早了点,石津警官还没出来迎接。而且石津给的地址——号称“西多摩一隅新辟高绿化现代大都市”,卫星城的住宅区,出了车站放眼四望,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车站外居然尽是树林和小山,简直是野外徒步郊游的最佳路线。车行道修得还算宽敞,不过在见惯了大都市交通拥堵的人看来,来往的车辆过于稀少,令人觉得未免太过清净寂寞。

“空气实在清新得很。”晴美尽情地做着深呼吸,“天空也显得纯洁无瑕。”

“这里太干净了,嗓子都疼。”片山咳了几声,“我的身体恐怕已经适应汽车尾气了。”

“都市人真是太悲哀了。”

“先不说这个。都已经一点了,石津那家伙真的说过要来接咱们吗?”

“嗯,他既然说来,就肯定会来……啊,哥哥你看,是不是那辆车?”晴美看着远处说。在蜿蜒于小山之间的车行道上,一辆鲜红的日本产跑车正风驰电掣地驶过来。

片山笑道:“喂,你要不要检查一下视力?那怎么会是石津的破车?”

“哎呀,他说了要换车的。”

正说着,鲜红的跑车已绕驶到车站前,正停在兄妹二人面前。

“哎呀,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驾驶座上出现了石津那标志性的亲切笑脸。

“看吧,果然是!”晴美向片山说道。

“你这家伙,还真换了辆招摇的车啊!”片山愣了半天,“你是不打算干警察这行,要改行到消防局上班吗?”

“哪里哪里,是因为要接晴美,所以一定得弄辆跟晴美般配的车嘛……”

“真不错。我们走吧!”

“嗯,快上车吧。请坐后座……”

“哥哥你坐后边吧,我坐副驾驶的座位。”

片山依言独自坐在后面,心里却不大痛快。

“今天怎么……那个……福尔摩斯呢?”石津战战兢兢地问。

“不用担心,福尔摩斯在家看门呢。”

“哦,是吗?”

石津虽是个大块头,却有恐猫症,听晴美这么一说,终于松了口气,发动了车子。

“很远吗?”

“不远,五六分钟的路程吧。”

“卫星城到底在哪里啊?根本看不见嘛。”片山插嘴问道。

“马上就能看到了。车站附近这一片还没开发好呢。”

“我还以为要坐登山列车呢。”

片山将目光转向窗外看着风景——车行道穿过小山谷,远远地隔着一条路,树林深处似乎有几栋古旧的房子。

片山有些奇怪,随口问道:“这种地方还有人家啊?”

“啊?哦,你说那里啊。那是个村落,虽然小了点。”

“村落?”

“嗯,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本来要被开发,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问题被遗忘了。除了那里,无论零星的民房还是村镇,都已经作为卫星城建设用地被收购,居民早就都搬出去了。”

“村子里现在还有人住吗?”

“当然有人住了。”

片山再一次抬眼望去的时候,那零星的几栋房子已经隐入树丛深处,不见踪影。不过片山仍旧盯着那个方向看了一会儿。和煦的春日阳光下,树林绿意茵茵,可那个角落似乎冰冷阴沉,连阳光都照不到那里似的。

这村子里仿佛隐藏着某个秘密。片山想着,在座位上坐好。

“猫!”

晴美喊出声来。石津赶紧踩了刹车,同时猛打方向盘,车子发出刺耳的噪声,从路上飞了出去,冲进树丛当中。

“啊——”

这回晴美真尖叫出来了。车子像在蹦床上般跳将起来。片山从座位上弹起来,车顶太低,脑袋直接撞了上去。

“好痛……”片山一边呻吟着一边摔倒在车座上。与此同时,车终于刹住了。

一片寂静……终于,石津问了一句:

“晴美你还好吗?”

晴美点点头,脸色苍白:“嗯……没事,我还活着。”

“太好了!只要你没事就好……”

“你的意思是无论我怎么样都无所谓,是吗?”片山好不容易坐起来,怒吼道。

石津慌忙转过头去:“啊,我都忘了!还有片山警官!——片山警官你还好吗?”

片山恨恨地盯着石津:“身为警察,到底怎么开车的!”

“他也没办法嘛。”晴美解围,“一只白猫突然跑到车前边了。”

“猫?”

“嗯,再往前开的话,那只猫就死于非命了。”

片山是爱猫一族,于是他不好再抱怨什么,气鼓鼓地缄默着。

车子没有大碍,石津倒车回到路上,继续向前驶去,不过这回明显减了速。

“这一带猫很多吗?”晴美问。

石津摇摇头:“卫星城内不允许养宠物,应该是那个村子里养的。”

“哦,是这样啊。到底是家养的呢,毛色那么纯净,干净漂亮。”

“据说黑猫从眼前经过会有好事,若是白猫,就不妙了?”片山一边摸着撞疼的脑袋一边说,“对了,说起白猫——”

“怎么了?”晴美转过头。

“没什么——呃,就是之前在卧铺车厢中遇到的那个女子……”

“啊,对了,那似乎也是只白猫呢。”晴美开心地说,“不会是因为暗中爱慕哥哥才出现的吧?”

“别胡说!就算被猫爱慕,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何况我也没见着什么猫。”

“咱们还是别说什么猫妖了吧。”石津脸色煞白地恳求说,“害得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

“啊,不好意思,我差点忘了石津警官害怕猫。”晴美看着前面问,“还远吗?”

“不远了。拐过前边那个弯后,马上就到。”

石津的跑车全然不像跑车,开进两个斜坡之间,然后拐了个大弯。

“啊……”

“这……”

晴美和片山兄妹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感叹。简直像变魔术一样,眼前的卫星城广阔至极,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身在其中。这感觉就像在山路上拐了个弯之后,突然来到丸之内那样的商业街上似的。

“我好像闯进电影屏幕里了。”晴美新奇地环视着林立的大厦,喃喃道,“虽然也听人说过,可今天亲眼见到,还是惊叹不已啊。”

由于职业关系,哪里有案子片山就往哪里跑,去卫星城这种地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市中心卫星城里的建筑都跟多米诺骨牌似的排列紧凑,而这里却设计得多姿多彩,富有变化。建筑之间互不干扰,中心地带留出一块相当宽敞的空地。

“挺开阔吧。”石津炫耀道,那样子活像个地产推销商。

“的确如此。绿化也很完美……”晴美一副完全被折服的样子。

“可不是嘛。公园也随处都有,适合养小孩。”石津喜滋滋地说,似乎这里是他建的一样。

“你现在单身汉一个,做什么白日梦!”

片山给他泼了一盆冷水。这明摆着是石津在拐弯抹角地求婚。这么强势的一个大男人,一遇到这种事,就变得如此没出息。

眼前是一栋看起来十分时髦、嫩绿色的十一层建筑。石津在楼前停了车:“就是这里了,请吧。”

“这房子真是太现代化、太时尚了!”晴美佩服地感叹道。

“是吧?很多新婚夫妇都住这儿呢。”

石津刻意咬住“新婚”这两个字,片山听了只能苦笑。


由于是新盖的楼房,虽说只是两室一厅,却建得极为宽敞,阳台采光也极佳。

“好舒服啊!”

晴美跑到阳台上往下看。石津家在最高的十一层。

“虽然风大了点,可采光观景都是最好的。”石津用一副酷似房地产中介的语气介绍着。

片山愣了一会儿,环视了房子一周道:“你还真下了血本啊。”

“别那么说。我这就去泡茶,请先在沙发上坐会儿吧。”

“哎,让我去吧,我还想看看你的厨房呢。”

晴美这话正中石津下怀,只听他嘿嘿笑着说:

“请便。厨房用起来十分方便,排气扇也很强劲。”

片山朝晴美使了个眼色,皱了皱眉,那意思明显是告诫她:

“别给这家伙面子让他顺杆爬!”

可是晴美不理他,反而故作关心道:“怎么啦?你又神经痛?”

片山简直要气晕过去。他重重地倒在沙发靠背上。

“——不过,你一个人还真敢租这样的房子住啊。”晴美一边摆放茶杯一边说,“房租恐怕不菲吧。”

“嗯,算是吧,确实不低。不过要娶媳妇,没有这样的房子可不行。”

“你还真是用心良苦。”片山装糊涂,“已经有心仪的对象了?”

“啊?呃……这个,说有还没有,说没有也……”

晴美不由得笑出声来:“这有什么?干什么事都不能太心急。认真考虑之后,交往一段时间再决定就好了。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我……我就是这么想的!”石津像松了口气似的说。

“你怎么搞卫生?”

“一个月大概打扫两三次。”

“一个人住,确实太大了。”

“这房子本来是非两人不租。”

“哦,那你怎么申请到的?”

“嗯……出示结婚证就可以。然后,只要把对方的名字写在婚姻登记表上……”

“呀,这是造假呢!”

“不算造假,只是提前了点……”

片山沉着脸道:“喂,我说,你还是个警察吗?居然干出这种事来!”

晴美替石津辩解道:“这又怎么了?不过是被生活所迫而已。是吧?”晴美看着石津,接着问:“那么,你结婚对象的名字是怎么写的?难道胡乱编了一个吗?”

“这……这个嘛……当时一下想起来一个名字……然后就……”

石津有些含糊其辞,片山见状,表情严肃起来:“我说,你不会……不会把晴美的名字……”

“‘片山晴美’……好像是这个名字来着……”

片山勃然大怒,正要起身,却被身旁的晴美一把按住了。“哥哥!这事不要紧,又不会牵扯到债务之类的。”

片山极不情愿地坐回沙发里。晴美看向石津:“石津警官,你至少也跟我说一声嘛。当然,哥哥那边就不用跟他说了。”

“对不起。”石津吓出了一身冷汗。

片山心中极其不悦:居然敢无视我的存在!自从母亲早逝,号称“铁面刑警”的父亲又以身殉职后,只剩兄妹二人相依为命。长兄如父,片山对晴美来说不仅是可以依靠的哥哥,更是父亲一般的存在。

石津这家伙并不是什么坏人,虽然性格有些粗心大意,可品性纯良、用情专一,倒也无可指摘。可惜他是个刑警……如果可能,片山还是希望晴美能跟一个从事其他职业的男人结婚。

“哎呀,是警笛声!”晴美突然惊叫道。

片山也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站起身来:“真是警车。出什么事了?”

“好像朝着这边来了。”

“先悄悄看一眼吧。”

石津站起来,走到阳台上。

“怎么了?”片山走到阳台玻璃门边问道。

“就在下边的公园里。好像是出什么事了,围了一群人——啊,救护车也来了。”

“嗯,下去看看吧。”

晴美皱起眉头:“还是算了吧,好不容易休个假……”

她嘴上抱怨着,可一见片山跟石津急急走向门口的样子,也跟着站了起来——哥哥也真是,对自己的工作挑三拣四地抱怨,可结果还不是慢慢形成了刑警本色嘛。晴美想着,不禁苦笑起来。

三人乘坐电梯下了楼,在石津的带领下朝着警车和救护车所在的公园快步跑去。

跟市内那些只有滑梯和沙坑、徒有虚名的城市公园不同,卫星城的这个公园里有步行道围绕的巨大人工湖,外围有草地和树丛,是个名副其实的公园。要不是周围有高大的建筑,会让人以为是哪个鼎鼎有名的大型公园。

“啊,当地派出所的警察在那边呢。”石津说,“也算是个熟人,我去问问到底怎么了……喂,林田!”

回头看过来的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巡警:“啊,是石津警官!”他还特意敬了个礼。

“出什么事了?我们听到了警笛声,所以过来看一下。”

“有小孩掉进湖里了。”

“掉进去了?孩子找到了吗?”

“嗯,正在救护车那边做人工呼吸。能不能救过来就不好说了。”

“湖边的围栏还是太矮啊。”

听石津这样说,林田巡警摇了摇头:“不是意外事故。”

“不是意外?”

“是有人把孩子推下去的。”

“太过分了!”一旁的片山闻言道,“有人看见了吗?”

石津一介绍片山是“总部搜查一课‘经验丰富’的刑警”,林田就马上整装来了一个最高级别的敬礼。

“有目击证人吗?”片山心情大好,说话的口气都不同了。

“并没有目击证人。”

“那怎么知道是被人推下去的?”

“罪犯打电话报警了。”

“是罪犯打的?”

“是的。听说电话里的人声称,‘刚刚我在北公园把一个小孩推到湖里去了’。”

晴美不由得喊出来:“太过分了!”

石津又把晴美介绍了一下,于是林田巡警敬了他的第三个礼。

“肯定是心理变态。”

听晴美这么说,片山想了想道:

“谁知道呢。如果真是变态,推下去就推下去了,会打电话报警吗?不过若是自我表现欲太强的罪犯,倒也不是没有可能……罪犯留下什么线索没?”

“呃,好像是个低低细细、自言自语般的声音……”

“对破案有帮助吗?”

林田看着湖边围的那一群人:“怎么说呢……去查的话,要费不少工夫呢。”

“为什么?不就是在这个公园吗?”

“罪犯只说是‘北公园’。这个公园的全名是‘泉丘北公园’,卫星城里叫北公园的还有三个呢。”

片山转眼看向公园入口处,确实有牌子写着“泉丘北公园”。

“原来如此。罪犯只知道‘北公园’啊。”

“也就是说,罪犯不是卫星城里的人?”

“那就是了。”

片山俨然一副名侦探的派头,点点头道。嗯,偶尔做一回名侦探感觉也不错。

这时,只见湖边的人群分出一条路来,穿着白大褂的医疗队抬着担架过来。紧随其后的一个呜呜咽咽、不知所措的女人,大概是孩子的妈妈。

“抢救过来了,简直是奇迹!”医疗队的工作人员气喘吁吁地说。

“那就好!”林田过去帮着把担架送到救护车里,片山和石津稍稍退后了一些。

“唉,虽说我们现在过的是高档次有品质的生活,可犯罪仍然存在啊。”

“是啊。不过若是没有犯罪,我们就失业了。”

“别胡言乱语。”片山笑着,回头一看,“哎,晴美去哪儿了?”

石津也到处张望着,百思不得其解:“她不见了。真奇怪,刚才还在旁边……”

“她会去哪里呢?”

片山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