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道高一尺

石塘嘴是香港著名的风化区,私娼馆与赌博场林立,每在入夜后更显得繁华,各种店铺通宵营业,灯火辉煌,如同白昼一样。

这儿的私娼馆分了许多等级,设在穷街陋巷的,都是些下级社会的人出进,有一种叫做“咸肉庄”,更是名副其实的皮肉行,看客下菜,论时计值,随时都可成交。接近山区上的确不同了,全是一些小巧玲珑的花园洋房住宅,和达官贵人的公馆一样。所蓄娼妓,也有等级,普通的如交际花草、舞女、歌女,或“丢那星”电影明星之流,组织的导游社,表面上是作向导,实际上也兼作着皮肉生涯。

再上去,气派就够大了,同样是操着皮肉生涯,但是这些妓女的身价却大得惊人,没地位的不卖,钱少了也不卖,有地位有钱而看不顺眼的同样也不卖。所以常有着许多冤大头为追求一个妓女而弄到倾家荡产,到最后还没有一亲芳泽。

这些妓女,多半是些富孀,不甘寂莫的姨太太,或贪慕虚荣自甘堕落的大家闺秀……报出身价,都是很惊人,说她们是妓女吧,她们又不一定全是卖的,说她们不是妓女吧,有时候一接触就可以办交易。

加刺连士街就有着好几家这样的“人家”,在这时由山下驶上来一辆黑色的小骄车,在○号门前停下,车中走出三个人,都是李统、潘文甲、和画漫画的章诚,不过他的画具却没有带着。

○号是一所有着宽大花园的洋房住宅。四周用青铜栅栏围绕着,园中景色,一目了然,里面有剪刈整齐的草坪,高耸起的琉璃花坞,绿叶浓密的葡萄藤架。在草坪的当中还有着一座喷水池,水柱在灯光映耀下如银丝般飞溅。就凭这些已经可以想到气派是如何的阔绰。

台阶是大理石建造的,非常宽阔,黄铜栅栏擦得光亮,旁边有云石板刻着“丽卢”两个金字,在表面上,俨然是富贵人家的别墅。

李统等三人,在屋子外面略为看过地势之后,方才伸手去揿电铃。

电铃响过以后,洋房内走出一个穿黑香云纱的女佣,她问:

“你们找那一位?”

“有一位范先生打电话请我们来的!”潘文甲说:“在吗?……”

“范先生……呵呵……”女佣看了潘文甲一眼,抿嘴微笑,接着便把铜栅栏打开了,“里面请!”女佣在笑什么呢?她的眼光闪烁着神秘,使潘文甲大惑不解。

“里面请!”女佣仍旧笑着,领在前面,把三个怀着鬼胎的来客带进了屋子。

这座洋房面积很大,像旅馆一样,布置华贵雅致,地上遍铺了编花的绳蓆,非常洁净,脚步过处,一点响声都没有,也许是恐怕惊扰了客人们的好梦才加添这样设备的。有几间客厅,大门紧紧关闭,隐约传出呼芦喝雉的声响,好像有客人正在聚赌。

“范先生在楼上等你们哪!”女佣用手比着,迎他们三人上楼。

楼梯是绕着客厅徐徐弯上去的,同样的铺着绳蓆,扶手栏杆用“凡立水”擦得雪亮,衬着银色的灯光,宛如置身水晶宫中。

“范先生常到这里来玩吗?”潘文甲在踏上楼梯时,故意探听口气。

“不,他还是头一次来玩哪!”女佣笑着答。

“别给我撒谎,你和他像很熟络呢……”

“只要是来玩的客人,我们一律熟络的!”

“你笑些什么呢?”

“范先生说,一个肥头大耳,胖胖的人,就是他的新娘子,这个人就是您哪!哈。”女佣说着,笑得直不起腰来:“范先生这个人倒是挺有趣的……”

潘文甲有点尴尬,他知道查问女佣也是白费唇舌,即算情报贩子和这家私娼馆有什么特别关系,一时也不会表露真相,只有会过情报贩子之后,再作计较。

二楼的房间也有很多,装饰布置都一律是华丽的客厅,也许是生意不大景气的关系,房间的门差不多都是敞开的。

女佣领他们三人走进一间非常宽大的房间里面,高声说:“范先生,您的三位朋友来啦!”

只见那矮小枯瘦的老怪物,正站在那高大的热带鱼玻璃缸前,拈着水草,逗弄缸中的一对神仙鱼玩,奇怪的是在他的身旁,竟连个女人的影子也没有。而且看样子这一次他连保镖也没有就一个呢。

女佣带进来客之后,便迳自退去,并替他们掩上房门,这真是一个谈交易的好地方。

“哈,你们来了,相信你们没有一个人懂得养热带鱼的道理,实际上养热带鱼和对共产党作战是一样的道理!”情报贩子又在开始讥讽。“……要看天时地利人和,随着环境变更,看着气候调节水温,孔老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这后面应该加上‘热带鱼’三个字,但是我又觉得,热带鱼比起你们还靠得住些。你们今天又带来什么阴谋没有?”

这家伙说话向来尖酸刻薄,冷嘲热讽,嬉笑怒骂,不给人稍留余地。潘文甲因为吃过他的苦头,肚子里有数,逆来顺受,任由他骂,还要笑脸相对,表示毫不介意,但是李统却没有这种忍耐,马上还口说:

“我们交易买卖,原是藉此建立一点友谊和感情,你何必出口伤人?”

情报贩子自然也不乐意和他正面冲突,露着大匏牙笑着说:“你的话很有道理,假如热带鱼会说话的时候,我同样会感到佩服!”接着,他伸手指着那画漫画的章诚说:“这位是谁?我从没有见过!”

“这位是我们的法文翻译员章先生,……”潘文甲替他们介绍。

两人便握手作见面礼,女佣也同时递茶进来,还给他们递送名贵的香烟!

“好吧,让我们来建立情感友谊吧!”情报贩子坐下来说。“货款带来了没有?”

“我们要先看货!”李统正色说。

“嘻,你们说话为什么老是反覆无信?”情报贩子表示不愉快。“你们不是在电话里答应过先付钱的么?”

“因为章先生同来,我们可以当面验明文件的价值,据我的猜想,这份文件不会值这么高的价钱的!”潘文甲插嘴说。

“对付你们不用压榨机是挤不出油水的!”情报贩子愤懑地说:“我们交易过两次,难道说,还不能得到信用吗?”

“就是价钱定得太高了!”潘文甲仍以慢郎中的姿态回答。

“吓,笑话了,别以为你们有三个人在这里可以吓住我,情报的价值,就看有用无用,用得着,成为无价之宝,用不着,一个臭屁钱也不值。上次的文件是你们要买的,那就是说你们用得着。现在价钱嫌高可以不买,我又不会找不到主顾……既然这样,我们的买卖就不必谈了,各位假如高兴,可以随便玩玩,恕我不奉陪了!我还得去另找主顾呢!”

“唉,何必呢?……”潘文甲强自欢笑,张着膀子将情报贩子拦住:“我们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罢了,试想你一天到晚,游戏人间,玩世不恭,给我们开的玩笑,已不止一次两次,我们自然可以向你开开玩笑了!”

情报贩子马上也豁然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如夜枭啸啼,充满了阴森,他说:“你们玩的完全是俄国式的幽默,我也是在和你开玩笑罢了,你们以为天底下真的有情报贩子的行业么?我上次出卖的文件,不过是偶然的收获罢了。那份文件是由旧货摊上买来的呢!还有一只装有夹层板的破皮箱!嘻……我出了二十元的代价,得到十二万,嘻……”他笑得几乎笑出眼泪。

潘文甲三人瞠目结舌,情报贩子说的是挖苦话,可能正知道他们的特务机构曾调查过“换箱党”。

“唉,别开玩笑了,我们来谈交易吧!”潘文甲说。

“我那里还有什么情报出卖呢!说老实话,我不过在寻个开心,用‘情报’做香饵,把你们钓来,一是为了一解思念之苦,一是想替你们介绍几个娘儿们……”他又开始装疯卖傻。

潘文甲和李统三人面面相觑,呆了半晌,等情报贩子的疯话说完,李统才发问说:

“那你是根本没有什么法军的紧急行动措施,什么香港政府的黑名单罗?”

“有!当然有!”情报贩子又转变了高声怪叫,随着脸色一扳,说:“不过,我要钱,六万元,现款。”

章诚一直在旁保持缄默,安静地坐着,怔怔凝神,盯着情报贩子呆看,从没有开过口,这会儿,他忽然吃吃发笑,插嘴说:“这样看来,我们的范老哥是动了真火,开玩笑开出肝火来了!”

潘文甲和李统互相使过眼色之后,潘文甲便向情报贩子婉然解释说:“说老实话,你实在通知得我们太晚,公司里的全部现款提出来也不过万余元,不过我支票簿子是带来了,我们用支票交易如何?”

“嗯!”情报贩子考虑了半晌,表示无可奈何地说:“你们就是这样,老爱施用诡计,以为用支票就可以侦查出我的行藏,这又何苦呢?买卖情报向有不追究来源的成例,假如你们一定要用这种手段,岂不是要迫我与你们断绝来往么?”

“我们用划线支票,你可过户转账……”

“鬼话,想骗小孩子么?支票过户,一样可以追查出原来的户头。”情报贩子直截了当地说:“不过,说老实话,我和你们做买卖,文件是货真价实,钞票你们又不在乎,即算再高一点的价钱,反正也是出在人民身上,也就所有无几,再不然从送往莫斯科的粮食中省下几粒,也就够了,何苦和我斤斤计较呢?要知道,以后我供应的情报还多着呢!”

这番话把李统激得怒火重发,正欲开腔反击,情报贩子摆出手拿直伸到他的面前摇摆着说:

“别多说了,支票就支票,只要不是空头就行。假如你们一定要追查我的下落,那我也不在乎。我们现在就实行交易吧!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李统的嘴巴便被堵回去了,潘文甲为避免李统的难堪,忙抢着说:

“好吧,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马上开支票,请你把你的文件交出来!”

情报贩子不语,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静盯着潘文甲掏出支票簿,开出六万元的数字,这才趋至客厅当中的小圆桌前,圆桌的中央置有一个非常精致的古董大花瓶,情报贩子把手伸到花瓶里去,摸了片刻,果然摸出一卷文件摊开来。那文件用的是法国领事馆的公文纸,用打字机打成,约有十来张。情报贩子不递给李统,不递给潘文甲,却直接递到章诚的面前说:

“法文专家,凭你的才智,学问,就可以监定文件的价值如何!”

在这种环境之下,章诚不得不装模作样,接过文件,由首至尾细细翻阅。那上面全是法文,他对法文,本是一窍不逋,讨厌的是那些法文,除了ABCD的字母之外,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标点符号,这更使他眼花缭乱,莫知所以。

李统和潘文甲也抢着过来观看,但是他们两人对法文同样是莫名其妙,不过凑上来看个热闹罢了。但是凭上次和情报贩子交易的经验,他们相信文件不会是假的。

“怎么样?”李统问。

“嗯,珍贵得很,”章诚频频点首,表示文件确有价值。“尤其,这一段最重要。”他胡乱指着一段字最多的说。以掩饰他的身份。

“好吧,那末交割清楚,钱货两讫了!”情报贩子喜气洋洋地说。迳自拈起潘文甲打出的支票,掀起嘴唇,轻轻吹乾上面的墨渍,表现出一种见钱眼开的贪婪形状。

“你说的那件附赠品呢?”李统问。

“哦……”情报贩子眨眨眼睛,沉默了一会说:“你们是一点也不肯吃亏的!”他慢吞吞地将支票收藏起,然后才自他那积满油垢的衬衫口袋里抽出一张纸条,掷给潘文甲说:“实际上你们要这名单有什么用处呢?这些地址你们自己不会不知道的,难道说还用再调查吗?”

那张名单是用自来水笔抄录的,全是共党在香港的地下特务组织,主持人是谁?属于那一方面统辖?真名是什么?化名又是什么?地址在那里?虽然上面也有一些错误,但是大部份还算正确的。

这张名单,形同鬼籙,假如香港政府取得了这份名单,根据上面的地址,可以加以控制使共党的特务组织无法活动,所有的重要工作人员,全部暴露,李统自然认为是重要的。

上面还有“华南文化供应公司”的名字呢,注明是“共党政治保卫局,华南分局香港特派室”,主持人是潘文甲,好详细的调查。同时底下还有紫色的原子笔批了两行极小的字,写着:“实在主持人是年老昏庸顽固无能的李统(即共党政治保卫局,东南局华南分局民族指挥部的主委)。”

“这行字是我批注的!”情报贩子笑嘻嘻地指著名单上的紫色字迹。这可把李统激坏了,认为情报贩子简直是在公开挑战,正欲拉开嗓子回骂,情报贩子又说:

“不过,有了这张名单,你们就可以安全转移阵地了,我劝你们还是及早行动较好,否则香港政府马上就要采取行动了!”

这句话倒是不折不扣的,论李统的地位,得到这份情报之后,就应该马上召集共党所有的地下组织领导人开会商讨对策。

“现在,交易完了,我们把买卖的关系丢开,我以友谊的立场请问你,你这份情报又是由那里来的?”李统转变了语气,向情报贩子说话。

“你指的是那一份呢?”他噘起了嘴唇,趋近了李统的脸颊,故作亲热的状态说:“是法国领事馆的公文,还是黑名单呢?”

“先说法国领事馆的吧!”李统说。

“这很简单,上次我就向你们说过,法国领事馆想向我购买越南方面的文件,我和他们接洽过几次。你是知道的,我向来不作无的放矢的傻事,只要接近过,嘻,略施手脚,就把这件重要的文件弄过来了,嘿!”他胁肩挤眼地表露非常得意。

“那末黑名单呢?”

“有一半是我在警署偷出来的……”

“还有一半呢?”李统有点着急了!

“还有,一半是我自己调查的!”情报贩子裂大了嘴巴说:“所以我说这件附赠品是非常讲交情的,要不然,我把它卖给香港政府,那就有你们瞧的了!”

“那一半是由香港警署偷出来的呢?”李统再问。

“没有错误的,恐怕全是香港警署所调查的吧!”情报贩子挤眉弄眼,似笑非笑,又带着开玩笑的态度。“那自然咧,错误百出的,全是我自己亲自调查的,这得要请你多多原谅。做调查工作,不!做情报工作,我还是头一次,不像你们这些老内行,头一次出马难免搞不清楚,不过错了也没有多大关系,因为这黑名单是免费奉赠品呀……嘻……”

李统又被情报贩子戏耍了一顿,虽然他的语气已稍为客气了一些,但仍不大好消受。

“既然警署已经有了案,那末我们要这份名单又有什么用处呢?”潘文甲说。

“好作准备呀!相信香港警署在短期内就要发动,你们现在开步溜还来得及,好吧,现在交易圆满,你们的询问也都有了答案,我该走了。”他迳自走向大门出口处,扭开了门键,两眼不住注意李统等三人的动静,谨防他们施展阴谋,复又回头说:“‘打茶围’向来有规矩是不请客的,凡是出来跑跑的相信都会知道,‘盘子’钱请各位自付了,假如要找姑娘嘛!揿电铃就行了,恕我不奉陪了。”说着,就退出门外。忽然,他又重新探头进来说:“这一次,各位有没派人跟踪我呢?假如没有,我看还是耐心点,到银行去查过户账吧!”

这句话未免有点过份狂妄,可把这位李统激火了,马上还牙说:

“我不需要跟踪,任你跑到了天边海角,我也有办法把你找出来!”

“瞧你的!”情报贩子的脑袋缩出房外去了,房门砰然关上。走廊上没有声息,那是因为铺着绳编地毡的关系,他这时早已走出楼下。

“怎么样?你有把握没有?”李统回头问那位冒充法文翻译的漫画匠说。

“没有问题!”章诚非常自信地说:“瞧他那副怪模怪样的脸孔,我只要看过一遍,就算闭上眼睛也可以画得出来?”

“好吧,那末我们先回返公司再说。”李统命潘文甲将文件收藏起来,正预备动身。

岂料房门竟自开了,原来带领他们进来的那位女佣,满脸春风,走了进来,她的背后还跟着有三个盛装打扮,异常娇艳的女人。

“哟!怎么啦?要走不成?”女佣高声怪叫。

“对,要走了,多少钱?”李统在共产党的人民慰劳所里跑惯了,向来是不花钱的,他问价钱,已经算懂得充场面了。

还是潘文甲在香港的时日较久,比较懂得行情,恐怕李统继续出丑,忙掏出五十元掷到桌子上,算是付过了“盘子钱”。

“哟!范先生刚刚才下来,说你们要找姑娘,姑娘才找来,你们就要走……”女佣扳起了面孔,表示不高兴。“再玩一会嘛……”

“没时间,没时间……”李统不耐烦地打着官腔。

章诚原是个色中饿鬼,一眼看见那三个女人之中,有一个前翘后翘的,很有胃口,碍在李统急着要走不得不跟着离去,便低声趋近女佣的耳畔说:“你把那个穿黑衣服的替我留着!我回头再来!”

女佣气得七窍生烟,眼看着他们三个人鱼贯而出,桌上有着五十元“盘子钱”,叫来了三个姑娘怎样分呢?每个人二十元都摊不到。

三个姑娘一齐表示惊愕,她们不知道这是情报贩子故意玩的恶作剧,这种大煞风景的事叫做“铲胭脂”,假如传到姊妹行耳朵里,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情。

“呸!”女佣对着房门狠狠唾了一口,拿起了桌上的五十元,喃喃自语咒骂着:“没有见过场面的东西……”

“我看他们三个人土头土脑,是谁带他们来的呢?讨厌!”穿黑衣裳的呶起小嘴娇嗔说。


李统等回到“文化公司”已经是深夜将近三点,大门早已上锁,屋子内的人却如临大敌,一个也没有睡,门启开后,急欲知道详细情形的是副经理马白风,他既不敢问李统,又不敢问潘文甲,就伺机向章诚搭讪。

李统一进门马上高声呼嚷:“谭天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咧,他现在还守候在‘龙凤’咖啡室里,刚刚才打过电话回来,他说李主委叫他注意的人,始终没有看见过……”是于芄的回答。

“蠢材,叫他们马上回来吧,可能又上当了!”李统有气没处发泄,上当的应该是他自己,却推到谭天的头上。

于芄便应命匆匆拨电话至“龙凤”咖啡室招谭天和他的助手从速回来。

“毕热,你怎样了?去调查虎豹别墅是否又交白卷?”李统指着副组长毕热吼叫。

“……虎豹别墅也去过了,黄色汽车公司也去过了,警署也去过了……”毕热慑于李统的威势,战战兢兢回话,同时还摸出一叠稿纸,双手给李统呈上,说:“我已经把详细情形写成报告……”

李统一手接过报告书,看也没看,就向经理室走,回头发现马白风正在和章诚攀谈,便叱喝说:“马白风,在这里不需要你做调查工作!章诚!你进经理室来!”李统这时完全是发号施令的气势。

章诚虽然不是“文化公司”的职员,但是,“党”方命令指派过来的,他自然不敢不听命令,耸耸肩膀,就乖乖的走进了经理室。

“李主委,需要我吗?”潘文甲一副谀媚相。

“你进来无妨!”李统说,随后就吩咐所有的人各自上三楼回宿舍里去歇息,没有命令不许下来!

在经理室中,李统命章诚坐到于芄的办事桌上开始工作。原来,李统所以带章诚去和情报贩子接洽的原因,是因为画漫画的凭了印象即能描绘出人的相貌,尤其注重特征,一个对于人像有把握的漫画家,只需要将对象细细看过三两眼,就能把对象画出来,这是一种“绘形捉拿”的办法,现今世界上进步国家的警探网,多半有这种“绘形”的部门。

章诚对漫画人像原是老手,他取出工具,随手在纸上乱涂乱画,有时又眯起眼睛不断地思索,这样工作了约近一个钟点,纸上便出现了许多情报贩子形像,侧面的,正面的,张嘴笑的……怪形怪状的都有。

李统接过这些画稿看过之后,不禁赫然大笑,自负地说:“看他的这副怪样子,即算化了灰,也使人过目难忘,我要把它印成几千份,几万份,分发给香港所有的渗透组织。我不信这个芝麻绿豆大的地方,会查不出他的行藏?!”接着又是一阵大笑。

章诚的任务完毕,就要告退,他因为看中了那个穿黑纱衣裳的女人,还希望马上赶去一亲芳泽,临行时李统付给他的工作报酬港币二百元,有了这笔额外收入,他认为刚好有了用场,可以在女人身上寻找刺激。

出纳员胡大号是负责管理情报资料档案的,在这部门中,有一间小小的暗房,有翻印机,及冲晒照片的器具,李统便吩咐潘文甲招呼胡大号,漏夜工作将漫画像摄成照片,晒印两百份,预备在清晨分发至各单位,迅速展开行动。

不一会,谭天和他的手下人回来了,向潘文甲报告说:

“……我们由十点钟开始,牢牢的盯了那个电话机……一直守候到现在,还没有看见一个像情报贩子那样的人物……”

“死心眼!我叫你盯到十二点就够了!你搅到两三点才回来,算什么呢?给人知道了岂不是大笑话?”李统板着脸孔斥骂!“……一点头脑都没有!”

谭天战战兢兢,自衣袋中掏出一本小册子,这是他的记录,打开来像念书般念着:“在十时二十五分,有一个年约三十岁的男人打电话给他的太太说晚上要开会,十时四十分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打电话邀她的男朋友去跳舞……”

“你怎样会听得这样清楚呢?那里不是电话间吗?”李统诧异地问。

“那是电话间,但是他们都习惯把玻璃门敞开,大概是贪图风凉的关系,我装着抽香烟在门前走来走去,所以都听见了。”谭天见李统没有反应,便又继续念着:“……在十一时正有一个小贩子模样的人打电话向他的朋友讨债……十一时四十分有一个独臂的女人和住在西营盘的亲戚吵架,如同骂街,一直骂到了十二点半。在十二时卅五分有一个土老头子……”

“够了,够了,闭你的鸟嘴!你们全是一批饭桶。”李统暴跳如雷地制止。

谭天狼狈退下,李统将毕热在虎豹别墅调查的现场情形,连同在警署购买来的记录报告,对照着香港街道地图逐一研究。他希望在皇后游乐场,“龙凤”咖啡室到虎豹别墅的一段道路中,寻找出情报贩子的住处。这种侦查方式,想得非常天真,报告书上所说,车头朝向山上,屁股对着斜坡马路,足可证明汽车是由山下上驶停放的,这条路和山下的皇后游乐场遥遥相对,这其中就只有莲花宫庙一带的居民比较多些。

假如情报贩子是汽车阶级的话,他就不用抢劫汽车了,他家中没有汽车,这是线索之一。情报贩子说过他每天必看工商日报,定然是工商日报的长期订户,这是线索之二。有一个体格魁梧,个子高大,长着八字胡子相貌像个拳师的大汉,曾替情报贩子做保镳。一个眉目清秀,相貌堂堂的青年,曾向潘文甲暗中监视过,又替情报贩子驾过汽车。又有一个个子矮小,瘦骨嶙峋,两颗门牙外露的中年男子。这三个人全是情报贩子的同路人,目标显明,可能常在他家中出进,这是线索之三。

凭以上三点线索,在莲花宫庙住宅区一带施行搜索调查就不难搜出他的踪迹,任凭情报贩子狡诘多智也无法遁形了。

现在,李统满怀自得地躺在沙发椅上,燃吸香烟,脸上不时露出笑意,好像非常欣赏他自己的侦探技术,只要等到情报贩子的画像照片印好时,他就可以发号施令,指挥全香港所有的地下机构进行全面搜索,使情报贩子束手就擒。

将近天亮之时,李统又关照他的秘书林琳按照黑名单,从速通知各组织的首脑,聚集开会,商讨应付香港政府的办法。一切吩咐完毕,李统因为通宵完全在紧张气氛中,一时感到异常疲惫,不一会便鼾声大作酣然入梦。

约在九点钟的时候,“文化公司”还没有打开铺门,大门外来了两位客人,一老一少,正是李统自统战部借过来的越南问题专家和法文翻译,他们是被请来研究那份六万元购买来的文件的。

李统被潘文甲唤醒,匆匆起来,招待那两位专家进入二楼的会议室,不料文件经过研究,又出了岔子。

原来这份所谓“法军的军事紧急措施”情报,除了最上面的一张,是用法国领事馆的打字纸以外,后面的全是法国某家电影公司的公文纸,因为它的式样相彷佛,而且又全是法文,所以竟蒙混了特务起家的李统和潘文甲。

最上面的一张,虽然与法国领事馆,有些关系,也不过是些普通的公事行文,——领事馆向法国当局报告侨民的动态及人口出生。后面的却完全不同了,假如将它当作珍贵的情报来看,那简直是大笑话了。原来竟是法国首席性感女星“玛丁嘉露儿”牺牲色相主演的“历尽沧桑一美人”的电影故事,全剧的对白。

那位法文翻译是个年轻识浅,初出茅芦的小伙子,看完那电影剧本,竟放浪形骸哈哈大笑,笑得弯腰捧腹,向那位越南问题专家说:

“我以为李主委请我们来翻译什么重要的公文,原来请我们来翻译黄色电影剧本呢!难道说‘文化供应公司’准备供应黄色刊物不成?……”

李统听法文翻译这么一说,便如冷水浇头,楞了好一会,他万没想到这份文件的岔子出得这样大。因为上一次和情报贩子交易,潘文甲买的首节,他亲自出马购的尾节,两次都是“真货”,对情报贩子信用有了极大的信心,怎会料想得到他第三次就耍了花样?六万元被骗去不打紧,自己的威信将从此扫地了。

李统陷于极端的困难,楞住了好久,才把心头上的一口冤气压住,开始说话:

“同志,请你别含糊,把详细情形弄明白!”

“这那里是什么重要公文!”法文翻译说:“这是法国的色情电影‘历尽沧桑一美人’的说明书啦!”

这句话把李统弄得几乎昏厥倒地。接着就是一阵干咳。

“李主委,这份文件花了多少钱买来的?”越南问题专家问。

“没有花钱!”李主委叫嚷,他知道统战部的人员在表面上虽说是一条线上的同志,但对党的直属机构都非常妒忌,常常钩心斗角,明争暗斗,所以有了差错千万不能给他们捏着把柄,否则就丢人现眼,还得受上级申斥了。他说:“这些文件是在法国领事馆偷来的,一个钱也没有花,请你们来研究,假如能证实文件的价值,就把钱花到你们的身上都可以的。”

法文翻译和越南问题专家知道李统可能会老羞成怒,便同时忍着笑,闷声不响。

李统说:“两位恕我昏瞶,把一份电影说明书当作情报,教两位白跑一趟,这也只怪我们‘文化供应公司’的经费短绌,没有钱多用几位法文翻译和各种问题的专家,两位看在党的份上,当然会谅解这种苦衷。不过做情报工作是应该无孔不入的,只要有些许苗头,就不能放弃机会,即算在十条线索之中白费了九条,也是值得,何况这份文件又是来自法国领事馆。好吧,两位虽然白跑了一趟也算是给党有了贡献,我李统摆在心上就是啦,只要有机会定然给两位酬劳报答……”

李统以说教的口吻话中有话,两位专家弄得极为尴尬。论李统的党龄,资历,确实比他们两个人高得多,假如以“官阶”来说,李统即算拍案开骂,他们也只有俯首静听的份儿,现在李统的这一番话,还算给他们保留了面子呢。

“好吧,我非常感激两位的帮忙——要我用汽车送两位回府吗?”李统接着就下逐客令。

“不必了,不必了……”越南问题专家说。接着便和法文翻译两人鞠躬退出了会议室。

李统更是摆出了他的官架子招呼潘文甲说:“潘总经理,请你代我送送客人。”

两位专家走后,李统倒在沙发椅上,颓丧不堪,倒底这个台坍不起,假如传扬出去,给圈子里的同志知道,堂堂的“民族指挥部”主委花了六万元购来了一份色情电影说明书而当作军事机密的情报,他就再也没有颜面在这个圈子里作威作福混下去了。好在六万元的数字,在他个人的私囊里还拿得出来,只要不报公账,就可以掩下去,而且目击当时情景的就只有潘文甲和章诚二人,潘文甲是老干部,可以关照他不向外张扬,讨厌的就是章诚这个所谓浪漫派的艺术家,向来嘴巴是没遮拦的,不过这人的个性也是好色贪钱,只要用钱堵着他的嘴巴,相信也没有问题。李统想到此处,紧张的心情又松弛下来。

“他妈的这家伙是骗子嘛……”潘文甲在送客回来之后,吐出一句话,像是安慰李统,这也是他仅能说的一句话了!

李统怒火熄灭,转变为懊恼,颓丧,同时,又找到自我安慰的方式,就是以“破财消灾”的想法,由自己掏腰包垫出六万元将事情隐瞒过去算完。

“你替我去关照章诚,叫他不要把事情张扬出去,否则我要他的命!”李统静思之后。

潘文甲唯唯点头:“我相信他不会在外面乱说话的,这到底是属于机密性的呀!”

“你还是再送他两个钱吧,出交际费的账好了!”李统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大有悔不当初之慨,喃喃自语的咒骂着:“这家伙可恨透了,假如找到他,我一定把他碎尸万段……”

“我也赞成,杀掉这人可以永除后患!”潘文甲在旁火上加油说。

这时胡大号推门进来,手中持着大叠照片,向李统报告说:“主委,照片全印好了,总共两百份!”

李统接过照片,脸色由忧变喜,复由喜变怒,将照片高高扬起,一声怪叫说:“有这些东西,任凭情报贩子神通广大。谅他也难逃我的手掌——潘文甲,你吩咐所有的行动员集合,马上展开行动!”

潘文甲不敢怠慢,忙召集行动组分派工作,要把莲花宫住宅区,每一条街巷完全按户侦查,务必要搜出情报贩子才肯罢手。为了要表现处事公正,潘文甲还特意派了马白风一个差使,就是调查工商日报莲花宫一带的直接订户,这件事情是马白风乐于担任的,马白风平日交游广阔,他有朋友和工商日报的发行课主任有交情。他相信这件事情进行并不困难。

同时,潘文甲又调出内勤事务员陈锐功、胡大号、保镳何澄、连同射击手石保富、薛阿根、火夫汤胖一齐出动,协同行动组展开工作。为避免败露形迹,公司的业务不能停顿,就留下于芄与编译员孙可夫看家,好在他们打开门面做生意不过是个幌子,平日门市部生意非常清淡,上门的顾客寥寥无几,有两个人看档已经足够了。

工作分派停当,负有任务的人员相继离去,印了两百余份的照片还剩下了百多张,李统又吩咐他的秘书林琳,将剩余的照片分发到其他的特务机构去。

这项工作交待完毕后,李统才松了一口气,他又执起电话拨至“统战部”的调查组,查问前两天在普庆坊交给情报贩子的一张划线支票,下落如何?原来,共党“统战部”的调查组是无孔不入的,他们有人渗透在香港的各家银行内,调查香港的金融情报。

当天,李统所以不携带现款而用支票的原因,就是要留下一条线索,划线支票是必要经过过户手续才兑现,“统战部”有地下人员渗透在银行内,就可以查出情报贩子支票过户的户头,知道他和那一家的支票户头有交易,就不难找出情报贩子的踪迹。

“统战部”的调查组长,乃是由统战部主委的秘书王德功兼任,他以大惊小怪的口吻向李统回问:

“怎么啦?李主委,你今天早上没有看报不成?”

“怎么?……又出了甚么事情么?”李统惊诧地问。

“你找工商日报的广告栏看看,就可以找到你的支票了!”

这个答案使李统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便匆忙吩咐潘文甲找当天的工商日报。

打开报纸,初时找不出端倪,后来在第一版的国际新闻栏下发现一条极其显着的广告。李统不禁又气恼得七窍生烟。

那段广告的全文如下:

“崇圣孤儿院鸣谢无名大善士启事:敝院顷接无名大善士寄来‘华南文化供应公司’一万八千元支票一张,嘱咐为孤儿改善生活,古道热肠,令人感佩,除遵照嘱咐办理外,并登报鸣谢无名大善士,并愿上帝圣灵光照,为大善士降福,阿门。”

“上帝圣灵光照……为大善士降福……大善士个屁!”李统恼恨已极,咬牙切齿,仰天栽倒沙发椅上,两眼翻白,全身僵冷,张开了嘴巴发抖,再也说不出话来。

潘文甲在旁看见这种情形,不禁大为吃惊,生怕李统年老体弱,一气之下,中风毙命,忙斟了一杯“白兰地”酒给李统灌下,并招于芄用凉水绞了一条毛巾,给李统敷在脑门上。

过了片刻,李统的气才算缓过来,马上又咆哮如雷说:“呸!情报贩子这家伙未免欺人太甚……在我们面前,尖酸刻薄,斤斤计较,把我们的钞票一笔一笔捞去,还要充他妈的什么慈善大家,把钞票送给孤儿院……真他妈的可恨!可恨!……”他恨得直跺脚。

“唉,捐款给孤儿院原是做好事,……李主委就不必动这样大的气了。”于芄说。她的原情,原是想安慰李统一番,岂料李统听后,马上暴跳着说:“做好事?做好事?做他妈的什么好事,要知道我们‘文化公司’到香港来是做特务工作的呀,不是来做好事的呀!这个启事这样登出来,‘华南文化公司’的支票送给孤儿院,被上级查起来,谁来负起来,谁来负这个做好事的责任?”

“看样子,昨晚上打出的一张支票,不知道他还要耍什么花样呢!”潘文甲也嗫嗫说。

以后,经理室内就寂静下来,除了唉声叹气之外,没有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