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暗桩

萧闲站在祥吉道坛的大殿中,不住地四下打量。自从他舍弃萧仙师的身份之后,还是第一次回到道坛中。一切都显得很熟悉,又有些陌生。殿前的香炉里还在袅袅燃着香烛,但已经不见了往日熙熙攘攘的信徒,看起来十分冷清。

自从吴王开始查封道坛,武昌城内近八成的道坛都已经关门落锁,遣散道众。剩下的那些也都闭门谢客,偶尔在晚上放些忠实的信徒进来,赐符赠药。祥吉道坛因为跟吴王正妻潘夫人有些关系,一直没有人找上门来,但也不敢张扬,谢绝了信徒登门。很早之前,萧闲曾让陈全来打探过消息,并从玄皓仙师这里,摸出了那伙外来太平道的行踪,盯上了三源道坛。玄皓当时就对外声称,要离开武昌,周游天下,却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成行。而今天又主动邀请萧闲前来,显得有些奇怪。

萧闲信步走出大殿,来到后厅,见地上有一些直来直去的印迹。他蹲下身,伸出手指戳了戳,发现周边的泥土早已夯实。昨天刚下过雨,应该是在雨水浸湿泥土后,被上面四四方方的重物压出来的痕迹。周边还有几道车辙,看来那些重物也刚搬走不久。

“尊驾,仙师有请。”一名道童在背后道。

萧闲站起身,跟着道童一起走进了内室。玄皓仙师还是老样子,身材瘦削,精神矍铄,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见过玄皓仙师,不知道今日相邀,有什么要紧事?”萧闲道。

“今日上午,三源道坛被解烦营给抄了,这件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玄皓的语气很沉重,“吴王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你心里有没有底?”

萧闲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你觉得我会知道?”

“你拉了贾逸入伙,一起开妓院、赌坊、酒楼,全武昌的人谁不知道?他现在是吴王心腹,这点消息还是能打探出来的吧。”

萧闲道:“对不住了,这个我没有问过他。”

“是你没有问过他,还是你觉得自己已经上岸了,不想再帮以前的道友了?”玄皓仙师叹道,“以前你师父还活着的时候,我们两个道坛可是经常来往的,可以说我是看着你一步步接掌道坛的。就算后来你闹了那么一出戏,让道友们丢尽了脸,我也没有给你使过什么绊子……”

“你今天喊我过来,应该不是问这个的吧?”萧闲眯起了眼睛,“潘夫人是道坛信众,每个月不但要施舍一大笔香油钱,枕头风应该也没少吹吧?探听吴王的心意,你应该比我有门路。”

玄皓仙师是什么人,萧闲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知道了。道貌岸然,五毒俱全,依靠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聚拢了上万信众,就连潘夫人都对他深信不疑。在武昌城这几年,他为了敛财,弄得不少信众家破人亡,却又倚仗着潘夫人,连官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唉,你有所不知。这次吴王不知道听信了谁的谗言,要对太平道赶尽杀绝,潘夫人替咱们道门说了几句好话,竟被严令不许外出。我这不是没有办法,才想问问你么。”玄皓仙师道,“对了,你大哥陈全被杀,你有没有想过是谁做的?”

萧闲警觉地抬起头,看着玄皓仙师道:“不知道。你有头绪?”

“前段时间,有伙道友来找我的事,陈全也都告诉你了。当时他们就是想布下斫龙阵,诛杀孙权,我年岁大了,又已经捞了这么多钱,自然对这种全家抄斩的勾当没有什么兴趣,连哄带骗地把他们给支走了。后来他们去三源道坛找了惠德,不但启动了斫龙阵,还在那个贾逸眼前弄了次天火降字的把戏。”玄皓仙师道,“说句诛心的话,我虽然没参与,却盼着他们能成事儿。因为他们告诉我了一个消息,吴王准备剿灭江东所有太平道徒。”

“吴王要剿灭太平道,还不是因为他们弄出了这些事。”萧闲道,“你好像把顺序弄颠倒了。”

“你错了。在他们启动斫龙阵之前,吴王已经定下了决心,潘夫人也屡次提起过。不然的话,离天火降字只过去两三个时辰,怎么能那么快就查封了武昌城内大部分的道坛?这分明是早对道坛进行了摸排调查,登记在案了!”玄皓仙师道,“可惜你没有看透这点,还帮着贾逸对付咱们太平道,你以为能洗清自己吗?你以为能得到解烦营的信任吗?”

萧闲沉声道:“你话里有话。”

“不错,我总觉得你大哥陈全死得蹊跷。会不会是他整天劝你离开武昌,远离这些是非,惹怒了贾逸?你想啊,现在贾逸查案全都靠你,如果你甩手不干了……”

“你有证据?”萧闲反问道。

“没有。”玄皓仙师说得很干脆,“但是潘夫人那边,我却听到过一个消息。说吴王在召见贾逸时,对他用你这个太平道仙师查案很是不满。你知道贾逸怎么回复他的吗?贾逸说以贼拿贼,事成尽灭。到了现在,你还把他当自己人吗?”

“你说的这些话,我不信。”

玄皓仙师讥笑道:“你不信我,信贾逸?”

“我谁都不信。”萧闲的眼神很冷。

离上次吴王召见,已经过了很长时间。听说在这期间,陆延倒是被召见了好几次。现在已经隐隐有流言称,贾逸的位置要被陆延取代了。有些之前频频示好的世家豪族,对贾逸的态度已经不如从前那般热切了。贾逸对这些变化倒不是很在意,这几年孤家寡人习惯了,没有人来套近乎,反而清净。

与前几次不同,这次一到王府,贾逸就被请进了大殿,没有在外面干等。不过孙权好像是在内宅有事耽搁了,贾逸又不得不等在大殿里。他端起长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发现吴王还是节俭得很。茶水很淡,几乎品不出味道来。对面的陆延正笑盈盈地看着贾逸,似乎想要搭话,贾逸却一直没有给他机会。

其实照孙梦的话来说,陆延除了有些小小的骄傲之外,在世家子弟中,已经算是非常优秀了。贾逸也知道,论资质能力,陆延要比萧闲和秦风都更加全面,但贾逸对他却有种莫名的疏离感,不想跟他走得太近。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贾逸自己也不明白。有时他觉得,或许是陆延对孙梦讨好的态度,激起了他的不快,有时他又会觉得不是这个原因。

屏风后传来一阵有力的脚步声,贾逸抬头看去,只见孙权穿了一身便服,满面笑容地走了出来。他似乎心情很好,一落座就拿起长案上的塘报翻看,还不住地点头。那是陆延查抄三源道坛、抓捕惠德仙师的详细经过。而这些,孙梦早已添油加醋地跟贾逸说过了,还一直埋怨贾逸没有抢先下手,让陆延占了先机。

陆延的做法打乱了贾逸的计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现在抓了惠德仙师,抄了三源道坛,等于把太平道这条线给斩断了。军议司一直藏在暗处,无从查起。好在张清和于吉都没有被抓住,似乎还有补救的机会。

按照孙梦所说,陆延那天遇到他们时,并没有把话说完。跟贾逸一样,他也隐瞒了一些事情。他在绸缎铺探查糜芳行踪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少年。这个少年恰巧目击了绸缎铺起火,而且还认出放火之人,就是三源道坛的太平道士。陆延不露声色,暗地里派遣解烦卫趁夜潜入三源道坛,在后院发现了堆放的箱子,里面满是火油兵刃等物品。更是在一处厢房内,发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

于是陆延既没有禀告孙权,也没有禀告虞青,直接点起了三百解烦卫,抄了三源道坛,抓到了惠德仙师。当天下午,陆延提审惠德仙师,不到一个时辰,惠德就全招了。说是他被外来的一伙太平道人蛊惑,在武昌城里胡乱杀人,制造恐慌,妄图引起大乱,勒索更多信徒的钱财。惠德对于所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不但交代了吴敏、张洵、林照三件命案,还交代了另外两件没有被解烦营和都尉府察觉的案子。

人证、物证、口供、画押样样俱全,表面上看已经被办成了铁案,也难怪吴王会高兴。但贾逸心里却很清楚,陆延为了抢功,压下了不少疑点。自己要不要把这些疑点当面提出来,他还在犹豫。吴王对这几件案子兴趣并不大,更是担心会牵涉“建安五年”的旧事,只想尽快了结。如果贾逸现在提出来了,无疑是逆了吴王的心意,而且眼下他也没有多少证据,能让吴王相信他的说法。

“不错,不错。”孙权合上了塘报,“陆延你这么快就解决了案子,倒让我有些出乎意料,早知道当初应该让你一同署理此案了。”

“查案过程中,贾校尉也帮了属下不少忙,提供了很多线索。”陆延笑道。

“好!居功而不贪功,知道分功给别人,你以后的路会走得更顺些。”孙权看向了贾逸,“贾逸虽然也算是英才,但这次却落了陆延下风,可不要因此而气馁。以后啊,江山社稷还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互相协作。”

贾逸没有说话。

孙权继续问道:“陆延,这几起案子就算结了。依你看,这些太平道妖人要如何处置?”

“臣下只是破案,怎么处置人犯,得看至尊您的意思。”

孙权微微点头,笑道:“嗯,不但知道怎么查案,还懂得分寸进退。再有十日,魏朝使团就要来了,这些人就暂且收押吧,等册封仪式进行完了,再由你和贾逸一起,肃清太平道流毒。”

陆延低头应诺,依旧一副荣辱不惊的模样。

“接下来这几天,你们就把精力都放在魏朝使团上吧。都尉府负责的是外围,解烦营负责内卫,魏临、吕壹他们这段时间都在为这次册封仪式作准备,你们也跟进一下,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孙权顿了顿,“当然,贾逸你跟他们没有共事过,如果觉得不顺手,也可以借这个机会休息一下。”

贾逸微微点了下头,依旧没有说话,他觉得吴王今天的态度多少有些古怪。孙权这个人城府极深,心性敏感多疑,而且处事果断阴狠。就算是因为破了案子,赏识陆延,也不至于把自己叫来当面说这么多废话。

“对了,你跟孙梦的婚约,现在怎么样了?”孙权的声音提高了一些,眼睛看着陆延,右手却有意无意地在长案上敲击着,指向了贾逸。

贾逸愣了一下,完全不明白什么意思。陆延与孙梦的婚约?什么时候的事?

“都是小时候父母的玩笑话,当不得真。”陆延笑道。

贾逸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陆延对孙梦一直彬彬有礼,有些时候近似于讨好。还有那次在松鹤楼,那群世家子弟被孙梦奚落后,为什么都一声不吭。当时贾逸还以为他们是忌惮郡主府,看来知道二人之间有婚约也是原因之一。贾逸陡然有些焦躁,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在心中翻江倒海。他抬头看向孙权,这位吴王脸上的表情意味深长。夸陆延,提婚约,似乎都是在刺激贾逸,但到底是为了什么?贾逸心中的念头飞快运转,一个浮上来,马上又被另一个压了下去。

“话不能这么说,我看你们两个也算很是般配。等这段忙过去了,你回去问问陆逊,我问问尚香,看看到底合适不合适。”孙权笑容满面,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至尊,臣下以为不妥。”贾逸终于开口了。

“喔?你对这场婚约有意见?”孙权依旧笑着道。

“臣下觉得太平道谋逆的案子,并没有完结。”贾逸硬着头皮道。

“那你说来听听。”孙权话接得很快,根本没有给陆延说话的时间。

贾逸道:“据臣下查到的线索,这几桩案子并不仅仅是太平道作乱这么简单,背后还有西蜀军议司作梗。而且他们也不是想勒索钱财,而是意图对至尊您不利。就如陆都尉所言,他们至今已经犯下了五起命案,这五起命案都是同样的手法,同样的时间间隔。按照臣下打探出来的消息,这是太平道的‘斫龙阵’。而这个‘斫龙阵’,应该是那天假冒于吉复生的人在主持,三源道坛和惠德仙师,都只是台前的一些人。抓不到这个假于吉,抓不到军议司伏在武昌城中的暗桩,这案子就不能算完结。”

贾逸说得虽快,但还是有所保留,比如有意避开了“建安五年”。他已经察觉到,吴王并不想将这几件案子就此完结。

“你说得也有道理,陆延虽然破案神速,但还有些疑点没有弄清楚。”孙权脸上依旧挂着笑意,“比如说,那两次的陆家刺青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逸心中一悚,不由瞟了眼陆延。陆延之所以抢功,很大程度上就是想撇开这些案子跟陆家的关系,结果孙权显然没有忘记这一点。陆延也还强撑着笑容,但笑得已经有些勉强。他太心急了,反而引起了孙权的猜忌。

“启禀至尊,陆家刺青虽然出现了两次,但经过调查,并不是我们陆家……”

“不用解释。”孙权打断了陆延的话,“我是非常相信陆家的,不然也不会把一半的兵力交给你的父亲,让他在要害之地抵御刘备了。我是说,像这些疑点,一定要查索清楚,还你们陆家一个清白,免得淮泗系那些人整天在我耳边啰唆。”

陆延低头道:“谢至尊。”

“贾逸,”孙权猛然提高了声音,“既然你觉得还有疑点,那就继续查下去好了。你说的那个‘斫龙阵’每次杀人,都有相同的时间间隔,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子时。”

“现在是未时,只剩下四个时辰,你可有所准备?”

“臣下伏在太平道中的暗桩已经探明,‘斫龙阵’脱胎于北斗七星,需要七个至阴之时出生的人祭。臣下按照前五桩命案的位置,已经推算出今晚人祭的大致位置。郡主府的孙梦姑娘会带领枭卫前去设伏,还有臣下的几个朋友,也会一同前往。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应该能有所收获。”贾逸回禀道。

“至尊,臣下唐突,在查案之中急于求成,给贾校尉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臣下恳请带领解烦卫襄助贾校尉,将功赎罪,请至尊成全。”陆延插话道。

“解烦卫现在大多都在忙着迎接魏朝使团,估计抽调不出多少人手。你既然有这个心,那就多少带几个解烦卫,协助贾逸好了。”吴王的笑容很是值得玩味,“贾逸,你说这个‘斫龙阵’脱胎于北斗七星,今晚是第六次人祭,那意思是如果这最后两次人祭,太平道能成功,我就要死了吗?”

“太平道妖言惑众而已,至尊不必放在心上。”陆延又再度插话。

“但军议司会跟太平道一样,相信这个什么‘斫龙阵’吗?诸葛亮多智而近妖,怎么可能这么蠢?”孙权沉吟了一会儿,“最后一次人祭是九天后?那岂不刚好是册封仪式的晚宴?这之间有什么联系?”

贾逸欠了欠身,想要回答,孙权却挥了下手:“算了,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伎俩,就留给你们去查好了。时间不早了,你们去准备吧。”

贾逸和陆延依次走出了大殿,听得孙权在身后自言自语:“隔空施咒杀人,这么拙劣的骗术也有人相信,真是不可理喻。”

两人出了王府,贾逸自顾自地向郡主府走去。虽然最后是他占了上风,但心情依旧很烦躁。对于孙梦到底是什么态度,贾逸虽然自己也说不清楚,却对陆延孙梦两人的婚约耿耿于怀。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已经把孙梦与田川相互重叠,成了不可触碰的逆鳞,所以才对屡屡向孙梦示好的陆延,生出强烈的排斥感。但听吴王话中的意思,原来自己才是那个企图染指别人未婚妻的人,这让他始料未及,根本无法接受。

“贾校尉,请留步。”陆延在身后喊道。

贾逸回过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什么事?”

“至尊相召,我就急急忙忙赶来了,饭都没吃。贾校尉想必也没有吃饭吧,眼下离子时尚早,不如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如何?”陆延很有诚意地邀请道。

“没胃口。”

陆延有些尴尬地笑了:“我想跟你说一些其他的事,譬如婚约。”

贾逸沉默了一会儿,麻木地回应:“好啊。”

黄土夯实的院墙,清漆斑驳的木门,还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

站在这个小院之前,贾逸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这里既不是酒肆,也不是客栈,只是个平民家宅,到这里吃什么饭?陆延握起铁锁,往木门上磕了好几下,才拿出钥匙开了门。他没有进院的意思,反而侧过身,看着对面的那户人家。仅仅过了一会儿,对面的木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走出来一位姑娘。这姑娘面容清秀,不施粉黛,布衣木钗,一股澄澈雅致之感扑面而来。看到贾逸,姑娘微微一怔,停住了脚步。

“这是我的朋友。”陆延微笑道,“是个在衙门里讨饭吃的官差。”

姑娘向贾逸颔首致意,将一卷竹简递给陆延:“林公子,上次借您的《子虚赋》已经读完了,还给您。”

陆延关切地问道:“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有几个地方不太明白,等您方便的时候,我再向您请教吧。”姑娘有些不好意思,看了一眼贾逸。

陆延道:“这个好说,你先等下。”他转身进了院子,将贾逸和这位姑娘晾在了门口。姑娘偷偷打量了贾逸一眼,也转身回了自家院子。贾逸一个人站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好在只有一会儿工夫,两人都出来了。

陆延拿了另一卷竹简,递给姑娘:“这是曹植新写的《洛神赋》,送给你。”

“是那个安乡侯曹植曹子建吗?”姑娘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在今年已经被改封为鄄城王了,这篇《洛神赋》是他回封地的路上写的,前几日刚刚传到咱们江东。我想你一定喜欢,就立刻把它抄录了下来。”

“多谢林公子。”姑娘笑意盈盈,显然是非常高兴。她将竹简塞入怀中,递过来一方黑布,上面捧着四个鸡蛋。

陆延连连摆手道:“举手之劳,不必了。鸡蛋你还是留着,给你娘滋补下身体。”

“我娘前天得了鲁家夫人十个赏钱,还买了一两猪肉,这几天就不用吃鸡蛋了。”姑娘把黑布往前推了下,笑道,“林公子,你拿着吧。难得有朋友来,你得有点东西招呼人家不是?”

陆延收了下来,冲姑娘温和地点点头,带着贾逸来到了院中。进屋的时候,贾逸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姑娘还站在门口。看到贾逸回头,她羞涩地转过身,往自家院子走去。

屋子里很简单,灶台在东边,中间摆了两张长案,右边放着一张木榻。灶台的填柴口已经被熏得发黑,长案和木榻都有些裂痕和褪色,看起来已经用了很长时间。陆延走到灶台旁,将鸡蛋打在一个陶碟中,撒了盐后搅拌均匀。他把陶碟放在锅里,又往锅里添了些水,弯下腰打着了火石,引燃灶中的柴火。一缕青烟弥漫开来,陆延咳嗽着站起了身。他从木桶中舀了一瓢碎麦粒,倒入一个陶瓮中,也加了些水。然后,又扯断几把青菜,丢到了陶瓮里。

贾逸皱眉问道:“你这是在做饭?”

“对啊,不然我们等下吃什么?”陆延回身笑道,“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贾逸摇头道:“君子远庖厨。”

“可我又不是什么君子。”

“你喜欢她?”

“对。”

“可是你跟孙梦姑娘有婚约。”

“你喜欢孙梦?”

贾逸沉默了很久,并未答话。

“那我比你还算好些。”陆延的脸被袅袅升起的热气模糊,看不清神色,“君子远庖厨,君子不亲女色,都是些正经的疯话罢了。贾校尉听说过君子不器吗?”

“惭愧。”

“跟孙姑娘的婚约,大概是长辈们的玩笑话吧。其实到底有没有婚约这回事,我也不清楚。像我们这样的豪门世家,婚约更像是一项交易。两家门当户对之时,自然皆大欢喜,但若是一家落败,婚约就变得比纸还薄了。”陆延叹了口气,“比如对面的这位许姑娘,也曾跟我指腹为婚。但在她还未出生之时,就家道败落,搬到了此地。如果不是瑁族叔说漏了嘴,我还不知道有个未婚妻。

“十四岁那年,我因为好奇,忍不住跑来这里看看她。你知道吗?感情这种事是很奇妙的,你可能一辈子会喜欢很多人,但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是无法取代的。从见到她的第一眼,你就会觉得她是漫天的繁星,将在一生中闪耀你的整个夜晚。”

贾逸想起了田川,却又摇了摇头:“抱歉,我不懂。你既然喜欢她,那为什么不跟家里说清楚?就算不能纳为正妻,妾侍总是可以的吧?”

“她姓许。”陆延苦笑。

仅仅愣了一下,贾逸就失声道:“许贡?”

“不错,被孙策杀了的许贡,门客又杀了孙策的许贡。”陆延的声音中满是凉意,“别说娶她,跟她接触太多,都会连累整个陆家被至尊猜忌。”

“所以你才买了这么个小院,用假身份跟她相识?你家里知道吗?”

“我还在瞒,不知道能瞒多久。”陆延掀开锅盖,用筷子往陶瓮里插了下,道,“蛋羹好了,麦饭也快熟了。”

“贾校尉,不管你喜不喜欢孙姑娘,我也跟她走不到一块儿去。”陆延道,“虽然论学识、论家世,甚至从相貌上来说,孙姑娘都要比许姑娘好,可是我不喜欢她。”

“为什么?”贾逸几乎脱口而出,随即又有些懊悔。

“我不是说孙姑娘不好,只是我们不合适。更关键的是,她也不喜欢我。”陆延很认真地解释。

“这个就是你抛出来的筹码?你的要求是什么?”

“我们之间,非要这么生分吗?”陆延有些无奈,“你能把萧闲、秦风当作朋友,我们为什么不能做朋友?”

“我是独臣,你是纨绔,这不可能。”

陆延点了点头:“说得也是,既然攀不上交情,那我们就来谈谈交易吧。我毁掉婚约,你把破案的机会让给我,如何?”

“你的意思是我退出,然后由你去查案?你能查到真相吗?”贾逸问道。

“万一查不到真相,我会给至尊找到一个。”陆延道,“只要不涉及建安五年,只要解决了至尊的心中疑虑,他不会在乎真相到底是什么。”

贾逸眉头一跳,抬眼看着陆延,这是他第一次听陆延提及建安五年。

“不用大惊小怪。死去的这几个人跟建安五年的陈籍案很相似这件事,还是我告诉你的。顺着这条线摸一下,很容易碰到先主孙策之死,还有于吉的诅咒。”陆延道。

贾逸稍作沉吟,随即问道:“你早已预料到,今日向至尊禀告结案,他会不认同?”

“至尊表面上宽厚仁爱,其实敏感多疑。只要让他嗅到还有一点点危险的味道,就绝不会把尖牙利爪缩回去。”陆延道,“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你啊,贾校尉。”

“因为我?”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一直对我抱有戒心,或许是孙梦姑娘的缘故。每当我想和你推心置腹地讨论案情,你都对我多有隐瞒。我只有在前面抢功,才能迫使吴王暗示你站出来,说出那些尚未揭开的疑点,才能有机会参与到你的破案进程之中。”陆延依旧在微笑。

贾逸的后背上沁出了一层细汗。他先前一直觉得陆延之所以抢功,是为了尽快结案,撇清陆家干系,从未想到陆延已经揣摩透了吴王。不错,吴王是对陆延急于求成而不满,但在追问之下,自己说出的那些案情和进度,从未向吴王汇报过,又岂能不引起吴王的猜疑?在这种情况下,陆延请求参与破案,吴王自然乐得顺水推舟,让二人互相监视。

陆延的心思远远比他以为的深邃,而且手段也更加老到,此人万万不可小觑。

“案子,你查到了哪一步?”贾逸问道。

陆延没有回答,他掀开锅盖,用袖子垫着手将陶瓮和陶碟都取了出来,放在了长案上,然后又端来一碟腌藠头。贾逸也不客气,用筷子夹了一片藠头,拨了一口麦饭。碎麦粒已经被蒸软了,混着腌藠头的咸酸味,还不算太难下咽。

“不好意思,我现在的身份是在衙门里帮忙抄写文书的落魄儒生,饭菜里可没有什么荤腥。”陆延道。

贾逸将筷子伸进陶碟,夹了几次,软糯的蛋羹都在筷子合拢时碎裂,又跌回陶碟中。陆延笑笑,递给他一个调羹。

“斫龙阵我是没听说过,不过我也有你尚未掌握到的线索,比如军议司的暗桩。”

“你说的还是糜芳?”

“糜芳肯定参与了这些案子,但军议司的暗桩另有其人。我手中的网已经越收越紧,这几天拿到真凭实据,就能将他绳之以法。”陆延道。

贾逸没有再问下去,他知道陆延不会说。

“贾校尉走的是太平道这条线,我走的是军议司这条,很可能会殊途同归,就看谁先到达终点了。”陆延叹道,“其实我不明白,贾校尉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争?从都尉夫人吴敏那里算起,这本来是我的案子。”

“那要去问虞青,是她和吕壹把这案子丢给了我。”贾逸道。

“我只有破了这几桩案子,暂时打消吴王对陆家的疑虑,才能让陆家延续下去。贾校尉你呢?你破不破这几桩案子,对你有什么重要的影响?我可是一点也看不出。”陆延沉声道,“我再问一遍,贾校尉,可否拱手让贤?”

贾逸舀了几勺蛋羹扣在麦饭上,搅拌均匀之后,大口吃了起来。鸡蛋嫩滑的清香掩盖了麦饭的粗粝,倒是出乎意料的可口。不消一会儿工夫,他就吃完了整碗麦饭,从口袋里摸出了五个大钱,放在长案之上。

陆延摇了摇头:“何必呢,贾校尉?”

“跟孙梦姑娘的婚约,你不必刻意取消,如果她愿意履行婚约,我就祝你们百年好合。”贾逸道,“案子的事,我有些无法言明的苦衷,绝对不能放下。”

“为什么,你查清楚和我查清楚,对你来说有什么分别?”

贾逸站起了身:“陆都尉,我不觉得你会把真相原原本本地展露在众人面前。你查到的真相,必定是对陆家最有利的真相。不过,对你这番心思,我倒是可以送你一个消息。”

“贾校尉请说。”

“那个报信的少年,应该是太平道的人。他在贪狼那个位置,就找到了我们,说的话跟对你说的如出一辙。他身上穿的破烂衣服、脸上的灰尘,数钱的动作,说出口的话,都像极了乞儿,可惜有样东西却无论如何也装扮不了的。”贾逸道。

陆延接过了话:“皮肤细腻,四肢有力,不是长期吃不饱饭的人。对不对?”

贾逸皱眉道:“你果然早已识破了他,那所谓盘踞城中的那伙外来太平道人,恐怕都是些无辜之人了。陆都尉,即便为了你们陆家,你是否也太不择手段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这么做,道义何在?”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祖父就对我说过。当你手中有权力的时候,千万不要因为怜悯那些弱者,而做出错误的选择。要知道,当你的地位跟这些弱者互换之时,他们也会做出对于自己有利的选择。贾校尉,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谈论道义,而我所做的,仅仅是让我们陆家活下来。”陆延淡淡笑道,“若是说道义,在公安城时是我父亲拦住了虞青,才让你免于杀身之祸。你出于道义,难道不该帮我陆家躲过此劫吗?贾校尉,我们这种人就不要再假装什么君子了。”

贾逸站起身,拱手别过:“你说得对,今晚子时见,希望你能早我一步破案。”

“贾校尉既然送我了一个消息,投桃报李,我自当也回赠一个。”陆延道,“我与孙梦姑娘熟悉的时间并不是很久。”

贾逸身形猛地僵住,背对着陆延,一言不发。

“婚约的事情,我是这几年才听说的,之前完全没有印象。而且,在我从小至今的记忆中,见到孙梦姑娘的次数也不多,甚至有好几次孙家为吴夫人祝寿,都未曾见过她出席。跟她慢慢熟悉起来,是建安二十四年之后,她入住郡主府,伴在郡主左右。因为跟她有婚约的缘故,所以就对她格外注意,旁敲侧击地问过她的状况。大家都只知道她是孙郡主的表亲,却对她的经历过往都不太清楚,说是之前长居家乡的缘故。”陆延笑笑,“我这个人有个毛病,越是不清楚的事情就越喜欢追问。后来被我问到了郡主府的一个仆妇,她说曾在很多年前的一次酒宴上听郡主发牢骚,说孙梦姑娘又去北方了,一年也难得见上几次。她琢磨着,孙梦姑娘的父母是不是解烦营安插在魏境的暗桩,所以才难得回到江东。”

贾逸的心中犹如怒涛翻滚,脸上却如铜镜一般平静。建安二十四年,正是田川被白衣剑客王越杀死的那一年,也正是他经由寒蝉之手,从许都叛逃到建业,加入解烦营那一年。

“结果几天之后,我再去找那个仆妇,想要问清楚一点,却发现她死了。说是走夜路之时,不小心跌入郡主府内的荷花池淹死了。真是笑话,这仆妇在郡主府住了十多年,就算闭着眼睛都能摸到路,怎么会跌入荷花池中?

“我意识到这件事非同小可,再追问下去,说不定会给我甚至陆家带来危险,遂决定收手。而就在这时,你经由孙郡主之手,被安插到了解烦营中。说实在话,让一个叛逃过来的进奏曹校尉在解烦营担任要职,实在是最愚蠢的决定。当时的解烦营左部督胡综和右部督徐祥都明确表示反对,先后觐见至尊。但从至尊府里出来之后,两人都出乎意料地保持了沉默。紧接着,是你、孙梦和虞青共赴公安城,搅乱军议司部署,劝降糜芳,打开了荆州大门。尤其是你,巧施妙计,诛杀了以傅士仁为首的荆州豪门世家三万余众,名震江东。这时,才没有人质疑孙郡主和至尊的安排。

“但我却察觉到了,孙梦和你之间微妙的关系。迁都武昌之后,我有意几次试探,发现只要我对孙梦示好,你就会显得冷漠。虽然这点冷漠很不明显,不细心揣摩也感受不到,但你的情绪确实是有了变化。于是,我派陆家私兵北上暗中调查,发现你死去的未婚妻田川,竟然跟孙梦长得十分相像。贾校尉,恕我唐突地问一句,你和孙梦是否有肌肤之亲?”

“你到底想说什么?”贾逸冷冷地反问。

“贾校尉,你这几年不是一直在怀疑,孙梦到底是不是田川吗?如果有了肌肤之亲,不妨注意一下她的脚踝。田川姑娘的脚踝,不是被大剑师王越捏碎过吗?就算是将养好了,也不会一点痕迹都没留。”陆延的声音中似乎含着一丝揶揄,“不,以你那么敏锐的心智,即便没有肌肤之亲,也有机会看到孙梦的脚踝。但已经快三年了,你却始终都没有确认。你不敢,万一孙梦脚踝上有旧伤,万一孙梦就是田川,那岂不是从进奏曹开始,你就跌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这个阴谋背后的操控者究竟有多么庞大的势力,竟能让魏王、至尊和孙郡主都按他的心意行事?单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贾逸往门外走去:“陆都尉,你还是把心思放在这几件案子上吧,太过于好奇不该好奇的事情,通常会招来无妄之灾。”

几步之下,他已经走出小院,站在了小巷中。天色刚刚变黑,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刻。巷子被两侧民房的灯火照得影影绰绰,平添一股灰败冰冷之气。他还在想陆延的话,那番话里充满了孙梦就是田川的暗示,把他一直不愿意面对的疑惑推到了面前。是的,要求证孙梦到底是不是田川,最为直接的方式就是看看她的脚踝。要如何看到孙梦的脚踝,三年中他想出了上百种法子,但都回答不了一个问题。

如果孙梦脚踝上真的有伤,接下来要怎么做?

贾逸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天空,那里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

武曲的位置在一家货栈里。

武昌城毗邻长江,水运很是繁忙。不少商家在码头卸货之后,都会缴纳一定费用,由货栈老板用牛车拉到货栈之内,随用随取。这家货栈面积不算很大,长宽都不足四十丈,占地不到十亩。

天色还没黑之前,枭卫们就赶走了货栈里的人。货栈主人是个本地豪绅,收到消息赶来后,看到正在货栈里搜查的枭卫和解烦卫们,一句话没说就又回去了。这两个曹署有多大分量他清楚得很,别说查封货栈,就算一把火烧了他也不敢吭声。

贾逸赶到的时候,离子时还有一个多时辰,货栈里已经没有闲杂人等了,就连牛马也给清了出去。他在里面转了一圈,只看到些巡弋警戒的枭卫和解烦卫,除此之外就是码放得乱七八糟的货物。不但货栈里戒备森严,就连周围的大路小道,都安插上了明哨暗岗。在这样的戒备之下,太平道如何进来施行人祭,贾逸都替他们头疼。

“老贾,这样安排不行。”秦风道,“戒备太严了,那些人根本进不来。”

“就是不让他们进来。”贾逸道。

“那连架都没得打,有啥意思?”秦风嘟囔道。

贾逸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没有打算在此暗伏擒人。三源道坛已被陆延捣毁,张清不知去向,前来施行人祭的,应该就是那伙外来的太平道人,或者是军议司暗桩所派来的人。肯定不会是核心人物,而且必定会是死士,就算擒拿到了,也问不出什么东西。若是放他们进来,万一让他们人祭成功,那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他将货栈这里搞得水泄不通,意在阻止“斫龙阵”第六次人祭的实施。军议司和太平道之间最紧密的联系“斫龙阵”,不管军议司信不信,太平道是深信不疑的。一旦“斫龙阵”受阻,两者的合作必将发生变化,对太平道来说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

远远的,孙梦好像跟陆延吵了几句,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怎么了?”贾逸问道。

“我让他带着解烦卫去货栈外围,他却跟我顶嘴,还拿至尊压我。气死我了!”

“要不我过去揍他一顿。”秦风捋起了袖子。

“算了,快到子时了,别出了什么差错。”贾逸阻止道。

孙梦皱了皱眉头,也没有再说什么。贾逸看着她月光下越发清秀的脸庞,喉结滚动了几下,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尽管在陆延面前表现得无所谓,但事实上,他对婚约还是很在乎的。对于孙梦的感情,他自己也知道很是复杂,无法用喜欢不喜欢来界定。再者,以他现在寒蝉客卿的身份,谈婚论嫁并不是很合适,而且孙梦的身份还是一个谜。

“怎么又盯着我看?”孙梦嗔怒地看了他一眼。

贾逸轻叹一声,扭过头去。

秦风却低声笑了起来,贾逸跟自己一样,对女人都没什么辙。不像萧闲,不管什么样的女人,都能应对得体,还总会讨得她们的喜欢。他觉得有些奇怪,今晚这种大事件,萧闲竟然没来,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有心想问问贾逸,但也觉得这两天他俩之间怪怪的,好像闹了什么矛盾。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疙瘩得趁早解开,等忙过这阵得给他俩说和说和。

秦风这么想着,一抬头发现贾逸和孙梦一起上了望楼。那里是货栈里最高的地方,很适合观察四周。让他俩独处一会儿好了,贾逸跟孙梦是挺配的,如果他俩论及婚嫁,是再好不过了。他按了下腰间的缳首刀,负手向货栈门口走去,今晚这么大阵仗,太平道肯定是不敢来了。

“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前我们在公安城里,也在望楼上待过。”孙梦扶着栏杆上,问道。

“记得,那时我还以为你是虞青的人。”贾逸答道,“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两年了。”

“那时候,我有几次都觉得你肯定要死了。”孙梦道,“想不到你命挺大的。”

“多亏了一个朋友。”

“傅尘吧,对了,他最后去哪里了?”

“谁知道呢?天下毕竟没有不散的筵席。”

“太可惜了,我跟表姐提起过他。表姐很有兴趣,想见识下能击败吕蒙和甘宁的人。”

“他可不是一个剑术高手那么简单。”

“这我知道。”孙梦打了个哈欠,“今晚要这样熬到天亮吗?”

“对,到了天亮太平道还没得手的话,我们就可以回去安安稳稳地睡一觉了。”贾逸道。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四下看去,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来回游荡,那是枭卫或者解烦卫在提着灯笼巡弋。离子时最多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了,周围还是很安静,完全看不到什么异常。“斫龙阵”在第六个人祭之处,终于要被打断了。接下来,就是要如何从一团乱麻中,揪出太平道和军议司了。

“你说前五个人祭都是死于那个玉翅荧粉,才会血液凝固。”孙梦忽然开口问道,“有一点我一直想不通,就算是用猴子投毒,为什么毒发都会刚好赶在午夜子时?用猴子的话,投毒的机会很难把握吧。毕竟大多数毒药的发作时间都是固定的,如果投毒时间有了差错,毒发时间岂不是也会随之改变?”

贾逸沉吟了片刻,道:“其实我觉得,说是要在子时选用阴时阴日出生的人作为人祭,很可能只是‘斫龙阵’的噱头而已。吴敏、张洵到底是不是子时死的,很值得怀疑。而林照虽然死在我们眼前,但当时没有更夫报更,我们也只是凭感觉推断在夜半罢了。剩下的那两次人祭,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说,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要熬到天亮?”

“对,陆延也是这么认为的。虽然‘斫龙阵’说的是子时,但……”贾逸忽然停住了话,心底涌起一种古怪的感觉。那种好像错过了什么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感觉。一阵夜风吹来,整个望楼都随着风晃动起来,随时都会倒塌一般。贾逸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密闭的房屋,狭小的气窗,黄褐色的毛发,苍白的尸体,凝固的血液……一幕幕在眼前飞速掠过。一道刺目的亮光突然在脑中炸响,将凌乱的画面一扫而光,贾逸双眼猛地睁开,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他脸色苍白,跟孙梦招呼了一声,抱着滑竿滑了下去。脚还未及落地,他就大声喝道:“所有人,列队!”

货栈中的解烦卫们并不听他指挥,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好在孙梦也已经滑了下来,虽然不明白贾逸要干什么,还是把正在犹豫的枭卫们都集合了起来。贾逸再次大声喝令所有人列队,解烦卫们却依旧充耳不闻。

陆延笑道:“贾校尉,至尊说过让我与你同署此案,这些解烦卫是我带来的,恐怕由不得你号令。”

“我没时间跟你解释,把解烦卫们集结起来,撤出货栈!”

“撤出货栈,阻止‘斫龙阵’岂不是全是你一个人的功劳了?”陆延微微笑道。

周围的解烦卫们逐渐围拢过来,站在了陆延身后,不少人将手搭在了腰间的缳首刀上。孙梦见状,凝眉轻叱一声,枭卫们纷纷侧身握剑,摆开了动手的架势。

“陆都尉!”贾逸喝道,“你带来的这些解烦卫,能保证没有阴时阴日出生的人吗?”

陆延一怔,随即脸色大变:“你是说……”

“不错!”贾逸喝断了他的话。

陆延转身吼道:“所有人,听令列队!”

一阵毛骨悚然的笑声从散乱的人群中传了出来,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名解烦卫大步走了出来。他的脸庞因狂热而扭曲,一手将灯笼高高举起,另一手则紧紧攥着一颗黑乎乎的东西。看到那样东西,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那是火油弹,溅上一点火星就会把人烧成焦炭。

“宋辙!你疯了!”陆延拔刀怒喝。

“放下火油弹。”贾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不管太平道如何胁迫你,解烦营和郡主府都会还你一个公道。”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孙梦已经悄悄向这名解烦卫身后绕去。

“胁迫?”宋辙脸上泛着病态的红光,“孙家诛杀于吉上仙,妄图灭我太平道,是罪有应得!”

贾逸的心沉了下去,这人是个潜伏多年的太平道徒,是无法用言语来拖延的。他微微提起右臂,如果能射出袖弩,将这人手上的火油弹打掉,再拖出货栈的话……不行,风险太大,万一把他射死在当场,岂不是帮他完成了“斫龙阵”的第六次人祭?

“你们来不及了。”宋辙舔了下嘴角,“子时到了,于吉上仙马上就要施咒了。”

孙梦已经绕到了宋辙身后,奋力跃起,运剑向宋辙手臂刺去。而与此同时,贾逸看到宋辙的双眼突然变得浑浊,抬手将火油弹丢进了灯笼!贾逸根本来不及出声示警,就纵身跃起撞向孙梦。两人在宋辙身侧相撞,随即听到“嘭”的一声闷响,一股热浪如巨石拍来,将两人震倒在地。贾逸顾不得浑身疼痛,看向孙梦,还好只是衣物被火舌燎燃,并没有什么大碍。

然而他的身后,一个火人正在不住地颤抖摇晃,发出嘶哑狂热的喊声:“孙权……必死,黄天……当立!”

秦风有些后悔,坐在“镜花水月”的凉亭里不住长吁短叹。他总觉得,货栈里出那档子事儿,他的责任很大。虽然他是想让贾逸和孙梦独处才出了院子,但当时要是他在院子里,那个叫宋辙的解烦卫就不会死。

贾逸从吴王府回来后,已经在房间里闷了三天。这三天他几乎足不出户,连吃饭都是让人送进去的。秦风去了房里几次,想宽慰他一下,贾逸却有问没答,盯着铺了满屋的竹简纸片发愣。那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似乎都跟案子有关。再这样下去可不行,一个劲儿地钻牛角尖,到最后肯定会憋出毛病了。秦风想找萧闲来劝劝他,可萧闲这几天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连“镜花水月”都很少回,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秦风对现在这个样子很是发愁,在三个人之中他的年龄最大,虽未结拜但也总以大哥自居。现在两个兄弟都心事重重,没了往日热热闹闹的畅快气氛,心里总是不太舒服。

对于秦风的烦恼,贾逸却并未在意。在货栈阻止“斫龙阵”失败之后,他和陆延一起被召进王府,但没有受到什么训斥。吴王对太平道这些妖术本来就嗤之以鼻,在后来贾逸解开“天火降字”和“血液凝固”这两个秘术之后,更是不当回事了。召见贾逸和陆延,是叮嘱他们在查案时要低调行事,再过几天魏朝使团就要到武昌了,不能闹出什么纰漏。

最近一段时间,贾逸觉得城中已经变了很多。县尉府的差役、都尉府的郡兵、解烦营的解烦卫,甚至连王府的羽林卫都在城内来往巡查,一时间不单偷鸡摸狗之辈不见踪影,就连乞丐也少了很多。而且城中商铺门面都被要求重新粉刷了门头,像“镜花水月”这种有点规模的铺子,还要求张灯结彩,给城中增辉。

吴王把精力都放在了迎接魏朝使团上,贾逸却不敢掉以轻心。现在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几桩案子是太平道勾结军议司,妄图咒杀吴王所犯下的。但贾逸始终觉得没这么简单。在吴王面前,他虽然说出了一部分推断,但更多的还是埋藏在心里。一来怕打草惊蛇,二来他并无证据。

现在回头看来,这一系列案子是以都尉夫人吴敏被咒杀开始的。这是他和陆延遇到的第一起案子,也是“斫龙阵”的第二场人祭。血液凝固和密室杀人之谜固然已经解开,但在这几个案子中唯一的一次尸体复活,却让贾逸怎么也想不明白。而陆延提到,建安五年有个叫陈籍的人,跟吴敏的离奇死状是一模一样。顺着太平道这条线索,追查到了白云观,却发现所有人已被杀手灭口。在这名杀手身上,陆延发现了陆家私兵刺青,将陆家拉入了这摊浑水之中。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贾逸在回武昌城之后,就遇到了一场伏击,参与这场伏击的人身上,也有陆家的刺青。虽然随后这些人的尸体全部离奇消失,但在此之前,消息已经传到了吴王那里。吴王虽然没有彻查陆家,但对陆家的猜忌又加深了几分。

随后是张洵的死,一切如同吴敏案一般,就连棕黄色的猴毛也留在了现场。但对比吴敏案,这次的案子却有两个蹊跷之处。一个是迎接使团的日程安排在客曹中堂里丢失了,引得客曹的人把现场弄得乱七八糟,破坏了所有线索,虞青和糜芳也去了张洵家找寻日程安排。另一个,则是张洵的遗孀陈叡,被假扮羽林卫的人带走,不知下落。糜芳的行踪,显得非常可疑,让陆延盯上了他。而且后来,陆延查出五处人祭的地方糜芳都去过,怀疑他就是军议司的暗桩。这第六次人祭之后,贾逸也安排枭卫在货栈附近盯梢,果然又发现糜芳的行踪。但贾逸觉得,糜芳是军议司暗桩的可能性不大。他都是在人祭过后才去的,如果是暗桩,理应在人祭之前出现。况且,以糜芳降将的身份,处处受人怀疑,大部分事情是参与不了的。

接着是林照的死。林照算是这一系列案子中,最为特殊的一个。贾逸是顺着陈籍案查到林照的,本想借着这起建安五年的案子,摸一下现在这几起案子的底。结果当晚林照也因血液凝固而死,而且说出的话里,隐隐约约透露出当年孙策的死跟陆家有关。贾逸保全了林照的尸体,解剖之后发现了胃壁上的玉翅荧粉,解开了血液凝固之谜。与此同时,根据秦风的线索,找到了胡纪,推断出挑拨秦风的正是西蜀军议司。

贾逸正经经手的,就是这三次人祭。第一次人祭、第五次人祭都进行得悄无声息,没有被发觉。第六次人祭却是失职所误,仍旧让太平道得手了。从全局来看,这一系列案子是太平道勾结军议司,布置“斫龙阵”对吴王天诛。但问题是,即便太平道对“斫龙阵”深信不疑,军议司怎么也会相信“斫龙阵”杀得了孙权?

而且,这其中还有许多无法解释的疑团。譬如说为何第一次和第五次人祭都有意低调,但第二次、第三次则刻意张扬。为何会有身负陆家刺青的杀手出现,发动一次伏击之后就偃旗息鼓。为何客曹的日程安排会在中堂丢失,引起糜芳的注意而前去张洵家询问。为何林照的尸体没有被火烧毁,在义庄放置数天后也并未复活……

对于这些疑团,贾逸处处留心,大胆推断,已经逐渐形成了一幅模模糊糊的拼图。只是尚有不少疑团未能揭开,这幅拼图上还缺少必要的碎片,无法形成清晰的画面。就算在房间里待了三天,殚精竭虑,依旧进展不大。

贾逸闭上眼睛,揉着太阳穴,有些无力的感觉。以前在进奏曹之时,总觉得寒蝉无所不能,现如今成了寒蝉客卿,又觉得举步维艰。虽然在案子中借用寒蝉的力量,查清了一些事,但这也是在他没有下属的情况下,寒蝉才给予的襄助。毕竟,寒蝉是要客卿做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是为客卿做事的。他们并不希望把客卿塑造成一个无所不能的形象,越是高调的人引来的目光越多,越容易露出破绽。

而且,贾逸也意识到了。即便是借寒蝉之手查到了一些东西,怎么拿出来却是个问题。查案这种事情,很多时候让人在意的不是你查到了什么,而是你怎么查到的。说不清楚查案的经过,只会让他们产生猜忌。

“孙权不能死,东吴不能灭。”想起寒蝉的任务,贾逸苦涩地笑了笑。现如今,要破了这案子,似乎只有一个办法了。

他长吁了一口气,从竹简纸片堆中站起身,推开了房门。院子里,秦风“噌”的一声站了起来,道:“老贾,你可终于出来了。走,走,咱们喝两杯解解乏去。”

贾逸道:“喝酒的话,没有萧闲可怎么成?”

“老萧这不是不在吗?”

“那我们就去找他。”贾逸道,“他名下的产业又不多,赌场、酒肆、钱庄,总能找到他。”

张清坐在银钩赌场的后室里,有点紧张。

惠德仙师被抓,还没有羽化飞升,三源道坛却已被查封了。他想要接手三源道坛的如意算盘,显然是落空了。于吉上仙给他另寻了一个安身之处,交代了下一步要做的事,就再次消失不见了。

虽然有点失望,但张清还是对未来充满希望,他听说前几天出动了上百名枭卫和解烦卫,也没能阻止“斫龙阵”的第六次人祭。现在离第七次只剩下五天时间,很快就要苦尽甘来了。按照于吉上仙的说法,他会有惊无险地度过这五天,然后再享几年福,就可以羽化成仙了。有于吉上仙的箴言作保,就算三源道坛的其他道友都作鸟兽散,张清还是大大方方地来到了银钩赌场,指名要见萧闲。

在后室里等了大半个时辰,萧闲终于来了。陈全的死被栽赃到了贾逸头上,按于吉上仙的说法,萧闲现在应该是满腹疑虑、六神无主,刚好趁这个机会设下圈套。但看到萧闲,却让张清吃了一惊。萧闲神色自若,眼睛锐利如刀,似乎还暗含一丝杀机,完全没有萎靡不振的样子。张清心里有些打鼓,萧闲如此精神,于吉上仙的安排还能不能进行下去?

“三源道坛被抄,张道尊你是怎么逃出去的?”萧闲坐在张清对面,问道。

“我当时不在道坛里,侥幸躲过了一劫。”张清咽了口唾液,“我找你,是因为道坛被封之后,那伙外面来的太平道人搭上了我。”

萧闲冷冷地看着他,没有接话的意思。

张清干咳了一声:“萧老弟,我知道陈全死了你心里不舒服。你要是不想再掺和这些事,我去找贾逸算了。”

“那伙太平道人是怎么安排的?”萧闲未置可否。

“五天后的子时,城外短松冈,他们会施行‘斫龙阵’的第七次人祭。”

“这个我们早就推算出来了。”萧闲依旧是淡淡的样子。

“这次他们聚集了很多人,还准备了武器盔甲,准备跟你们硬拼。”张清竭力将事态说得严重,“他们说,到时候于吉也会出现在那里,谁也阻止不了‘斫龙阵’的进行。”

“这伙外来的太平道有多少人?”萧闲终于有些重视的样子,“不是说西蜀军议司也有参与吗?加起来大概有多少人?”

“对,对,听他们说还得了刘备的外援。”张清信口雌黄,“我觉得,加起来起码也得有五百人左右吧。”

“五百人,想必到时候是一场混战了。”萧闲说完这句话之后,又沉默了下来。

张清觉得有些怪异,又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他惴惴不安地搓了下手,道:“萧老弟,你看要不要跟上面禀告,多调点人马前去围剿?”

“难,吴王把精力都放在了迎接魏朝使团上,解烦营和都尉府恐怕分不出什么人手来,就连附近驻扎的郡兵,恐怕也抽调不出多少。能倚仗的,只有郡主府的枭卫了。”萧闲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贾逸找过你吗?”

“没有。”张清下意识地回答,“三源道坛被抄,我在城里藏了几日。他们那种官府的人信不过,还是咱们关系近些。”

“我想杀了贾逸。”萧闲注视着张清的眼睛。

看来于吉上仙说得没错,萧闲已经上当了,认为陈全是贾逸杀的。张清按下心中的兴奋,道:“这样啊……不过贾逸的身手了得,而且身边一直有枭卫跟随,不好得手吧?”

萧闲摆了摆手:“我想好怎么布局了,太平道那伙人发动‘斫龙阵’的时候,你也会去吧?”

“应该会去。”

“那就好。你回去告诉那伙太平道人,贾逸已经推算出了破军的位置,准备全力阻挠他们最后一次人祭。你让他们多埋伏些人手,到时候我把贾逸引到一个僻静之处,将他砍死在乱刀之下。”

张清心中不禁一阵狂喜,事情意想不到的顺利。于吉上仙本来打算进一步挑拨萧闲的疑虑,打探一下贾逸他们准备如何应对第七次人祭,想不到萧闲竟然主动提出要对付贾逸。他故意沉吟了一会儿:“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了?贾逸是好杀,可万一被那些郡主府的枭卫发现了……”

“等太平道做了贾逸,我再把郡主府的枭卫们引过去,让她们跟太平道狗咬狗。”萧闲冷冷笑道,“借刀杀人,有什么冒险的?”

张清松了口气:“还是你萧老弟想得周到,我这就回去告诉他们。”

萧闲从身侧拿出一个包袱,推给了他:“这是郡主府放在‘镜花水月’柜台的黄金,还剩下九十两,我先给你四十两,剩下的五十两,事成之后再给你。”

张清俯身拎起了包袱,剩下的五十两,是拿不到手了。萧闲还想着什么借刀杀人,等他把贾逸引到陷阱中,他也就没什么利用价值了,照样一刀砍了。到那时,整个武昌城的太平道唯他张清马首是瞻,这几十两黄金真是没什么紧要了。

他背起包袱,跟萧闲打个招呼,出了内室。经过回廊的时候,刚好看到贾逸和秦风两人进门,他小心躲到一旁,避过了两人。两人一路上说说笑笑,情绪看起来很好。张清摇了摇头,这两人都不过是草木凡人,竟敢与于吉上仙相抗。现在死期已近,还不自知,真是可怜可笑。

贾逸站在大牢门口,出神地望着天空。

今天天气很好,一丝丝狭长的白云浮在青蓝色的天空上。三人在银钩赌场喝了大半个时辰的酒,此刻,秦风正趴在内室长案上呼呼大睡,萧闲和贾逸则一起到了都尉府大牢。三源道场的惠德仙师,正是关押在这里。不出所料,狱吏说陆延早有交代,不允许任何人探视。两人在大牢门口盘桓了好一阵,贾逸才想起身上带有孙权的玉牌,当即亮了出来。见到玉牌,狱吏不敢怠慢,只得打开了大门。

萧闲看了眼跟在身后的一群枭卫,淡淡笑道:“你现在出门还是一群人跟着,不觉得别扭吗?”

“没办法,孙梦觉得就算城中戒备再严密,还是不能不防着太平道狗急跳墙。”贾逸道,“孙郡主也是这个意思,不知道为什么她们对我会有这么大的信心,总觉得能挫败太平道和军议司阴谋的那个人,必定是我。”

“在旁人看来,陆延比你更有希望。”

“你呢?”贾逸眯起眼睛问道。

“我已经把赌注押在你身上了,自然要跟着你一起走下去。”萧闲淡淡道,“其实你这个人倒还不算坏,不像那位陆公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贾逸意味深长地笑了下,转身进了大牢。惠德仙师关得并不深,据说是陆延的安排。他在大牢外伏下了一队解烦卫,还抽了一哨郡兵,想要搞个守株待兔。但太平道无疑更在意“斫龙阵”,一直没有要搭救惠德仙师的迹象。

在昏暗潮湿的甬道中没走多远,就来到了牢门之前。贾逸已经记不清多少次来大牢了,虽然已经熟悉了这种感觉,但他依旧觉得很不舒服。狱卒打开牢门,贾逸和萧闲躬身走了进去,惠德仙师靠着石壁坐着,并未发出任何声音。

“你就要死了,何必还为他们隐瞒?”贾逸的声音很低沉。

惠德仙师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面容,身上的囚服布满了血渍污迹。听说他入狱将近十天,面对审讯拷打什么也没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贾逸却觉得很正常,信仰这种东西,可以无限制提升人的忍耐力,就算这种信仰在旁人看来可笑至极。

“你真的相信你会飞升?就没有想过这只是一场骗局?”贾逸叹了口气。

牢里响起一阵刺耳的铁链摩擦之声,惠德仙师抬起了头,眼中满是轻蔑:“夏虫不可以语冰。”

萧闲拍了拍贾逸肩膀,上前几步低声问道:“仙师,你会在什么时候羽化?”

“就在今日。”

贾逸和萧闲对望一眼,陆延没有从惠德仙师嘴里问出东西,不可能这么快就杀他。就算陆延要杀,也做不了主,还得禀告吴王。所谓的就在今日,恐怕只是惠德仙师的臆想。

萧闲轻声道:“‘斫龙阵’只差最后一次人祭了,吴王危在旦夕。我只是不明白,于吉上仙为何要对孙家下手,身为仙人他理应超脱俗事,不忌恨前仇才对。”

“孙家?于吉上仙要颠覆的是整个世间,孙家的江东只是第一步而已。”惠德仙师舔了下干裂的嘴唇,“对于仙人们来说,灭掉凡人不是因为凡人做错了什么,而是要灭掉苍天,重立黄天。”

“那我等凡人要如何自救?”

“你们不是我太平道信众,没有自救之道。”惠德仙师双眼中满是狂热的光芒,“你们这些人平日里笑我等信众疯癫愚昧,到了大限之日,一个个万劫不复,那时才追悔莫及!”

“可是我听说‘斫龙阵’的最后一处人祭,破军之位在城外短松冈上,在那里吴王加派了数千兵力严防死守,仙师觉得这种状况之下,‘斫龙阵’还会如期进行吗?”萧闲质疑道。

“‘斫龙阵’的关键之处,根本不在破军之位。你们就算是派去千人万人,也阻挡不了于吉上仙的天诛之举!”惠德仙师怒道。

“那‘斫龙阵’的关键之处,到底在什么地方?”

惠德仙师阴恻恻地笑了起来,那笑声犹如指甲刮过铁器,让人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贾逸皱起眉头,想要出声询问,却见惠德仙师头往下一耷,身子软软地瘫了下来。萧闲怔了下神,伸手去试了试鼻息,摇头道:“死了。”

“死了?”贾逸奇道,“怎么会说死就死?”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羽化了。”萧闲道,“听秦风说,张贤也是如此死的。早先我师父曾经说过,太平道有种逍遥散,是在大限之日用的,想必就是这种。”

贾逸扳起惠德仙师的脸,发现他的嘴角流出一股白沫,隐隐还有苦杏仁的味道,显然是中毒身亡的迹象。线索又断了,他有些烦闷地叹了口气,心中那张拼图还有些关键的地方没有补上。

“他刚才说,‘斫龙阵’的关键之处,并不在第七颗主星破军之位,你能想到是什么意思?”萧闲问道。

“破军是北斗的第七颗星,按照常理来说,应该是关键之极才对。”贾逸皱眉道。

萧闲点了点头:“不错,七这个字,在太平道道义中意义非凡,有七煞、七苦、七情、七窍之说。‘斫龙阵’脱胎于北斗七星,破军位是第七次人祭,怎么会不是关键之处?”

贾逸躬身出了牢门,里面的味道实在不怎么好闻。萧闲紧随其后,道:“说起来,这伙太平道人的心思怎么会如此难以猜度?”

“不光是太平道,他们背后还有军议司。”贾逸道。

“军议司又不信奉太平道,就算要对吴王不利,也会用其他的法子,怎么会一直推动‘斫龙阵’呢?”

“这也是一直让我困惑的问题。”贾逸还想再说什么,却忽然停在了甬道里。一个古怪的念头犹如鬼魅般从内心深处爬了上来,占据了他的整个思绪。心中那张拼图“砰”的一声破碎成了无数块,在深邃的黑暗中翻滚跌落。一束阳光从头顶直射而下,黑暗犹如冰雪一般消融。他抬起头,明明还在黑暗潮湿的甬道里,却犹如置身广袤无边的荒野。

“接下来,我们做什么?”萧闲依旧淡淡道,看着落在身后的贾逸。

贾逸吸了一口气,道:“有几件事需要去验证一下,不知道是否来得及。”

萧闲脸色疑惑,道:“什么来不及?”

“惠德仙师说得不错,关键不在破军这第七次人祭,而是魏朝使团入城的时间。如果在册封仪式之前能验证清楚的话,还不算来不及。”贾逸又抬起了脚,“到那时,就押上我的前途和性命,跟太平道和军议司,赌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