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四座列群英

陆寄风与老樵夫往灵虚山的方向而行,回想到简老伯假冒老人的这段时间以来,就算四下无人也不撤去伪装,可见心极细,而且必定也疑心极重,自己的三言两语是骗不了他的。因此,他故意走在简老伯前面,心知这名假冒樵夫之人必定在他背后观察着自己的动作,推敲着自己的来历。

对陆寄风而言,只要控制真气的运行,不泄露武功就不会露出什么破绽了。

陆寄风暗想着:“你就慢慢猜我的身分吧!让你这一路想个够,也比较不会那么无聊。”

两人走了没多久,“简老伯”便咳了几声,道:“阿喜,先歇歇,老伯有话跟你说。”

陆寄风转过身来,道:“什么事?”

简老伯一停下步子,陆寄风便恭恭谨谨地站正了身子,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

简老伯狐疑地多看了他几眼,才道:“我知道你不是蕊仙的弟弟,你跟她一点儿也不像,别瞒老伯了,你是不是蕊仙的男人啊?”

陆寄风脸一红,道:“我……不,我是她弟弟,老伯你这样说……蕊仙姐姐要生气的……”

简老伯见陆寄风这张口结舌、反应迟钝的样子,戒心又去了几分,笑道:“呵呵,不是就不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蕊仙是个美人,你也是个好汉子,这有什么好害臊?你何时来到这里的?”

陆寄风略为一想,抓了个他不在的时间:“我前两天经过这里,肚子饿得慌,是蕊仙姐姐给我饭吃,我便留下来帮她砍柴、打野狼。”

简老伯眯着眼,笑着点了点头,道:“你还说你是她弟弟?”

陆寄风腼腆一笑,道:“蕊仙姐姐这么说,那便这么叫就成了。”

简老伯道:“别别别扭扭的了,你认了我做爹,我帮你办亲事,娶了蕊仙。你说好不好?”

陆寄风想道:“你绕了个大圈子,不露痕迹地说出目的,果然就是要我谎冒你儿子。”陆寄风故意露出大喜之色,搔着头道:“这……这样很好,多谢老伯。”

简老伯笑道:“叫我爹就成了。老爹我从前也有个儿子,只可惜这个儿子太笨,愣头愣脑,给坏人拐走之后,便从此没有回来,也不知是不是给放在锅子里煮了,真叫我担心!我四处找他,一直没找到。”

陆寄风暗觉他这番话似有弦外之音,略微一想,不禁心惊,他不是在暗指被弱水道长带上通明宫,囚在锻意炉中的自己吗?难道他老早就看出自己正是十年前的陆寄风?一想到当初眉间尺为了保住梅谷的秘密而杀了剑仙崖上的诸人,甚至要杀他灭口,陆寄风便心底发毛,不知道眉间尺是不是还像十年前那样冷酷嗜杀?

陆寄风装出难过的样子,道:“我亲眼见过难民杀了人吃,简老伯……”

“叫爹。”

“是,爹,你儿子多大了?”

简老伯上下打量着他,缓缓道:“若是好好地活到如今,该跟你差不多大了。”

陆寄风笑了笑,表面上尽可能装出事不关己的样子,道:“你很想念他吧?我也很想念我爹我娘。”

简老伯叹了口气,道:“也没什么想不想的,总之见到了你,就跟见到了他一样。”

说完,便又起了身,道:“走吧。”

陆寄风惴惴不安地挑起柴薪,与简老伯并肩同行,这回不管他说什么,都再也套不出简老伯的底细。

若是真的被他看穿了身分,那么这个简老伯就可能是真正的眉间尺,毕竟真正的眉间尺曾经和他一起生活过几个月,应该对陆寄风的样貌有更深刻的认识,而假眉间尺就不一定了。

两人经过了高伟古老的通明宫牌楼,缓缓地走上千里石阶,这一段漫长之极的路,一般人是怎么上得去?陆寄风一直深感怀疑。

两人走了半日,回头已经见不到来时石阶的尽头,却可以仰望远方云烟皑皑之中,缥缈的宫观层叠之影。

六名年轻迎宾道士从石阶高处拾级而下,其中一人道:“简老伯,您来了?”转头一见陆寄风,却有些惊奇。

简老伯道:“道长,这位是我儿子,叫他阿喜就行了。”

那两名道士道:“你有儿子?我们怎么不知道?”

“他以往只在村里做点事,现在我老了,没力气老是往返这深山,所以带他来熟悉这路,以后便是他代替我了。”简老伯道。

那道士点了点头,又问道:“老伯,你家中还有人没有?”

简老伯道:“没了,就我跟儿子。”

“好,你们上山去吧!复果,你带他们上去。”

陆寄风想:这六人是复字辈的,那该是第四代弟子,听说中原各地的分观内,已经收到第五代弟子,不过通明宫里最低的辈分还是第四代。

简老伯脸色一变,道:“这……道长,怎么?我和我儿子……可以上宫里去?”

那道士道:“真人愿意接见你们,别多问了,上山去吧!”

陆寄风这才领悟:一般村民果然无法上通明宫寸步,最多只能在千里石阶接触到最低辈的弟子。

不过,司空无跳崖失踪之后,通明宫突然间愿意接百姓上山去,必定大有问题。

“真人愿意见我们?这是真的吗?”简老伯又问。

“当然是真的。”年轻道士微笑着回答。

简老伯语音微颤,感激涕零地说道:“我送柴薪送了三十几年,终于可以见到真人,真人果然是大慈大悲,垂悯我的一片真诚!儿子,你真是个有福分之人,头一回上山便可以见真人啦!”

陆寄风脑中转了几千百回,司空无怎么可能在宫里呢?难道他跳崖未死,被救上来了?万一眉间尺趁这个机会动手杀了毫无内力的司空无,自己该怎么办?眉间尺是师父,司空无却是令他肃然起敬的长辈,届时还真是得随机应变才行。

复果带两人步上石阶,一直不发一语,直至一线谷,才一手抓着一人,凌度一线,来到对岸。简老伯惊道:

“道长,您这身手……真是惊世骇俗啊!您是宫里拔尖的吧?”

复果微笑,不无得意地说道:“这是宫里最粗浅的功夫,我在宫外苦练了二十年,才能进宫门呢!”

简老伯装出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的样子。陆寄风却想:“你这近十年来,几乎天天进宫,还潜上寻真台,能不惊动这么多高手,你才叫深不可测呢!”

他以前所见的眉间尺,便是心机深重,令年幼的陆寄风深感不可亲之人,现在依然没有任何改变。可是不知为何,他又感到这名眉间尺冒充的简老伯,总是有哪里不对劲,好像是真的,又好像是假的。

复果将简老伯与陆寄风带至通明宫后山,一处简单的房舍中,道:“二位道友,请你们在这儿休息片刻。”

简老伯应了一声,复果单手便提起陆寄风背的大捆柴薪,交代了一句:“千万别乱走。”便转身离去。

陆寄风奇道:“爹,咱们得在这儿住几天?”

简老伯的眼光有点不安,慢吞吞地摸出火折,点上水烟,慢条斯理地抽了起来,道:“这是很好的事,通明真人是个神一般的人物,想不到我一认你做儿子,马上有福气见到这个活神仙,可能你真的天生有几分仙缘!”

“是吗?”陆寄风口中应答,心里却十分清楚:到了晚上,这个身分不明的老伯一定会有些活动。

只见简老伯或随便漫步,或呆坐抽烟,与陆寄风聊些闲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午时有复字辈的道士送饭来,又交代了一次不许到处乱走,令陆寄风更感奇怪:这不是形同软禁了吗?

不料没过多久,复果等几名道士又引了一批男女村民上来,这群人都没带什么行李,个个欢天喜地的听凭复字辈道士分派房间住宿。这下子更是令陆寄风摸不着头脑。

不等陆寄风发问,简老伯便向其中一名村人问道:

“各位都上灵虚山来啦?”

其中一名已经连走都走不动的老太太,是由儿子媳妇扛上来的,她老态龙钟地双手合十,颤声道:“真人大慈大悲,要为大家祈福解灾,这百年首度的大事,我一定要见上一遭呀!”

她儿子道:“娘,真人定能为您治好病体,让您延年百岁!”

另一名壮汉也道:“是啊,只要上山来斋戒三天,就可以见到真人,这是多大的福气?灵虚山下的人没有不争先恐后上来的。”

陆寄风大为诧异,这是怎么一回事?眼见着被引上来的村民真的越来越多,整排的简陋客舍已经容纳不下,只有在庭外搭起简单的棚子,铺上草席,权充躺卧起坐之处,而屋舍就留给老弱妇孺使用。好在乱世之中,大家原本就过得苦,倒也习惯。没有多久,清幽的山林泉野之间,顿时处处喧闹,尽是谈论着通明真人司空无的传奇与神话。

一向绝俗清修的地方,竟然一夕之间宛若难民营,通明宫这样的举动,教陆寄风百思不解。他想了一整天,完全搞不清是谁做了这个决定,目的又是什么?

不过,既然山下的人家都上来了,那么蕊仙一定也会在人群中才是。陆寄风东张西望,一直等到黄昏时分,上来的人渐渐少了,都不见蕊仙的影子。见到陆寄风坐立不安的样子,简老伯刻意向一名村妇问道:

“这个媳妇,你有没有见到做针线的那位蕊仙姑娘?”

“断了一臂的那姑娘吗?没有哇!”妇人也看了半天,奇道:“是了,怎么没见到她哇?牛大妈,你见到蕊仙了吗?”

“没有,她跟谁上来了?”

几名邻居互相一问,竟然都没有人见到蕊仙。陆寄风微感奇怪,想道:“怎么会这样?连女子都让进宫了,她一定也会赶来,好见上青阳君一面的……”

一思及此,陆寄风又有些落寞,叹了口气,暗想:“或许她有事,来不及跟大家一起上山,深夜时我再下去把她给带上来。”

深夜里,和一群壮汉一同席地而眠的陆寄风,从周遭的呼吸中确定众人都已熟睡了,也以肘为枕,闭眼假作熟睡,暗地里留心简老伯的动静。

果不其然,一道黑影由其中一间屋舍中飞窜而出,身手有如鬼魅,一闪便跃过了临时搭起的草棚,往通明宫的方向而去。

“看你在搞什么鬼!”

陆寄风一起身便提步直追,在那人身后数十尺紧紧尾随,由那人的身手看来,他的根基不弱,轻功身法比陆寄风高明不知几倍。陆寄风完全是凭借着内力跟踪的。

陆寄风一直在他背后紧盯着,不知为什么,突然间涌上一股极为奇异之感,惊愕地想道:“这个人……怎么好像是弱水道长?”

此时夜云散去,月光洒落在那驼背佝偻的身影上,令陆寄风不由自主地想起弱水,陆寄风并不擅长轻功身法,自然也无从分辨弱水道长与简老伯的轻功步法,只觉得两人的姿态似乎很像。

简老伯一路闪过无数重的宫观,虽然还有不少道士在巡视周围,却完全没有发现到简老伯与陆寄风。两人直到养气殿外,简老伯才放慢脚步,陆寄风也在三十尺之外停下步子,看他有何打算。

养气殿并不大,而且通常是在各观宇的深处,以求安静。养气殿外空寂寥落,没有多余的花草装饰,可以说完全没有藏身之处,大殿也只有一门一窗,窗口透出的光芒却很明亮,而且隐隐可以听见里面的交谈声,可见此时养气殿内,不只一个人在。

简老伯大着胆子靠近,藏身在殿外的窗下,陆寄风隔得虽远,却不禁替他捏了把冷汗,若是此时有道士巡经此地,必然可以一眼见到简老伯!

但是简老伯不这么冒险,便听不见殿内的话语,也是极不得已。

陆寄风专心凝神,虽然隔了几十尺,还是把殿内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第一句便听见惊雷道长说道:

“……这步走得太险了!”

接着叹气的是停云道长,以尖细的声音说道:“这些百姓没见过真人,三天后这一关并不难过,难的是眼前强敌压境,却没有个应对之策!”

烈火道长哼了一声,道:“邪魔歪道,有何可惧?”

停云道长道:“话不能这么说,三师兄,十年前的事您忘了吗?”

烈火道长的呼吸急促了起来,重拍了一下石壁,咬牙道:“没忘,我没忘!这群妖邪敢在这时,大举围攻灵虚山,正好送上门来,让我为大师兄、二师兄报仇!”

陆寄风大惊,难道是天下百寨联在司空无一落崖之后,便大举围攻通明宫?他们怎么会有消息?又怎么敢有这么大的动作?

一时之间,殿内一片沉重的静默,陆寄风由气息的起伏差别中,可以感觉到殿内不只烈火、惊雷、停云三人,还有至少五六人,他们的内功修为最低的也有一甲子以上,可见都是通明宫最高层的一、二代门人。这些最高层的门人深夜还在议事,更是显示出不寻常的危机气氛。

过了一会儿,停云才道:“真一子,你有什么看法?”

真一子便是弱水道长,如果弱水道长在殿内,那么简老伯自然就不是弱水道长了。陆寄风不由得向简老伯望去,他的神情比刚才还要专注,侧耳听着弱水道长会说什么。

发话者果然是弱水道长本人,弱水道:“各位师兄,这次三寨一同围攻,必有个妖女身边的大将指挥,我想该由这人身上下手才是。只要抓到了头,百寨向来是勾心斗角,互不合作的,那时要各个击破,绝非难事。”

惊雷道长道:“青阳君,你说呢?”

青阳君道:“弟子的愚见,与弱水师叔相同。”

惊雷道长说道:“你若有别的看法,直说不妨,不必在意辈分。”

青阳君忙道:“师父、各位师叔,青阳确实与弱水师叔想法相同,并无别的看法。”

惊雷又道:“那么你说说,该如何退敌?”

青阳君有些为难,沉吟不语。

烈火道长道:“青阳君,你有话便说!就将我们当成任你驱使的棋子,该放哪儿,只管放去!”

青阳君忙道:“岂敢,弟子岂敢!”

弱水道长温温和和地说道:“这不是讲究繁文缛节的时候,真人下落不明,我们几个做师叔的,只懂得练武功,修道法,对于兵机权谋,却形同白痴。当初真人便是见我等不济事,才又多收了你们这一辈,让你们学习统筹大事,青阳君,你既为其中佼佼者,这正是你发挥长才之时,通明宫威望的存亡,就看这一役了,你切勿辜负真人的栽培期许!”

青阳君道:“弟子……实难当此重任。”

弱水道长道:“难道要你师父把掌门令交给你,你才敢驱使我们吗?若是如此,三师兄,您意下如何?”

青阳君急忙道:“师叔切莫如此,青阳承当不起!”

惊雷道长道:“弱水,你真的愿意将掌门令交给青阳君?”

弱水道长道:“三位师兄的意思如何,弱水都无二话。”

惊雷又道:“若是让青阳君暂代掌门之职,你会帮忙他吗?”

弱水道长似乎十分不解:“师兄,您这是说哪里话来?我当然会尽力帮青阳君,这岂有疑问?”

惊雷道长说道:“你的弟子龙阳君与凤阳君,也是能力卓越之辈,你难道不希望他们将来执掌大权?”

弱水道长道:“龙阳君与凤阳君掌管平城观,作为通明宫之辅,绰绰有余,何必定要入主本宫?”

惊雷道长“嗯”了一声,又道:“你的三代弟子中,有一个寇谦之,他也是个不错的人才,你怎么不让他进本宫来见习,将来得证仙道?”

弱水道长道:“寇谦之禀性难脱世俗,不宜在宫内苦修。”

惊雷道长没有再问了,道:“三师兄,您做个主吧!”

烈火道长道:“青阳君!你不许推辞!”

只听得青阳君双膝一屈,连忙跪倒在地,道:“弟子不敢,弟子不敢!”

想必是烈火道长将掌门令要塞在青阳君手中,青阳君才如此惊恐。而陆寄风更察觉出殿内有大约三个人,都发出轻微的闷哼之声,对青阳及诸子的话十分不屑,看来是完全不希望青阳君执掌掌门之位,想也知道其中一定有玄阳君。

原来除了玄阳君之外,阳字辈的高层弟子也有不少反对青阳君的人,看来通明宫这十年以来,已经隐隐有了分裂之象。

停云道长说道:“青阳君,你这样拘于俗礼,岂是栋梁之材?接受掌门令吧!”

青阳君急道:“师父、师叔,弟子并非为了一己的名声而不敢分担宫务,而是此时此刻,弟子确实不该接令。”

“为何不该?你说个道理来!”惊雷道长道。

青阳君道:“请师叔们听弟子放言了。青阳名望,不足以服众,此乃小事,最主要的是:只怕弟子一公然暂代掌门,大家便知道真人下落不明,消息一传出去,妖女马上会加大动作,甚至可能亲自攻山,届时通明宫只怕……”

“那么你的意思是?”

“弟子敢陈献劣计,但掌门令万不能领!”

弱水道长道:“师兄,我有个想法。”

停云道长说道:“你说说看。”

弱水道长说道:“青阳君的顾忌极对,将掌门令公开传给了他,众人马上知道真人不在的事,魔女也会亲自来灭通明宫。可是不传给青阳,青阳又不敢驱使我们,所以只有一个做法,可以保住秘密,又让青阳能发挥才智。”

“哦?什么做法?”惊雷忙问道。

弱水道:“尸位之法。”

“尸位?”烈火道长疑道。

弱水道:“掌门令还是得交给青阳,但是青阳所有谋策,都透过三师兄之口公告,请三师兄屈任这尸位,如何?青阳,你也不必觉得责任太大,掌门令只是暂时交给你,此危渡过以后,你仍得将掌门令交还,我们四子会再讨论掌门的位置问题。”

青阳君松了一口气,等着师父的决定,惊雷还没说话,烈火道长已经笑道:“呵……由我来宣布计策,有人相信么?弱水,你不必故意谦虚了,有什么退敌之法,众人也只相信是你出的主意!不如就由青阳拿主意,你来宣布吧!”

停云道长道:“师兄说得对,就这样办!”

弱水愣了一下,道:“也罢,这只是细微枝节,不必琐琐议个不休了,先定下大事要紧。青阳君,就这样定了。此刻起你便是有实无名的掌门人,不可推卸重任!”

青阳君仍有些颤抖,却稳重地说道:“弟子领命。”

惊雷道长喜道:“很好!很好!”

青阳君是惊雷道长的得意弟子,在疾风道长的绝阳君封秋华、烈火道长的烨阳君双双折损之后,竟能脱颖而出,成为第三代的掌门弟子,就算只是暂时接任,还是令他欣慰之极。

陆寄风暗自寻思:烈火、惊雷等人也都知道其实弱水道长足智多谋,再怎么说,真的要传掌门令,也该先传给弱水才是,可是他们却宁可跳过自己师兄弟这一层,直接交给名望还不够的后生晚辈,可见他们一直不曾信任过弱水道长。

烈火道长道:“青阳君接令!”

室内响起一阵轻微的衣摆沙嘶之声,众人一齐跪地,呼吸也变得缓慢肃重。

烈火道长道:“青阳君,何谓受命?”

青阳君道:“行善得善曰受命。”

“你所受何命?”

“天命。”

“何谓天命?”

“天道煌煌,非一人之功;王者赫赫,非一家之常。顺命者存,逆命者亡。”

虽然只是简短的问答,陆寄风不禁回味再三,感到其中哲理深厚,值得存在心中常常思考。

烈火道长道:“你身为二代弟子,清心无过,如今已领悟真道,奉祖师爷之名,由你代掌通明宫,位列第二任掌门。”

“弟子从命。”青阳君道,从烈火手中接过掌门令。

掌门令一易手,烈火、惊雷、停云、弱水四人便退下座来,道:“恭请掌门人上座。”

此时,陆寄风陡地发现有人一跃而过,身手极为利落,同时一道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寒光一闪,竟是暗器破空之声!

简老伯连忙一闪,避过暗器,这么一动,养气殿内的众人便发现有人在外,玄阳君率先奔了出来,简老伯已紧追着那道偷袭者的方向而去。

玄阳君正要追出,眼珠子一转,便停步不动,对正要追去的师弟道:“白阳君,别莽撞,先请教掌门人,追好还是不追好?”

陆寄风暗想:“你这一耽误,还追得上吗?”

养气室内,青阳君却十分冷静,道:“不必追了。”

玄阳君冷笑道:“那刺探之人可能是百寨联的,他知道了本观一大秘密,若是泄露出去,岂不是祸害不浅?”

青阳君道:“他不是百寨联的人,百寨联没有手下胆识这般大,敢只身上崖,放他去无妨。”

“可是……”玄阳君完全不服,惊雷道长沉声道:

“你马上就要违反掌门之令吗?”

玄阳君忍着气,道:“弟子不敢。”

“好了,进来吧!”

“是。”玄阳君讪讪地应了一声,重新进入殿内。

陆寄风极想知道是谁以暗器逼简老伯暴露形踪,也紧跟了出去,由他们离去的方向追了一会儿,四下旷野无人,料想也是追不上了,只好放弃,慢慢地走下山找蕊仙。

隔着云烟漫漫,月光下依稀可以见到一线谷的对岸,有一大群人影窜动,陆寄风略一定神,看他们动作鬼祟,应该不是通明宫的人。

“果然是百寨联的手下?这群土匪真的来了。”陆寄风轻身一纵,便贴着一线桥滑去,仅以脚底抓着线,身子却在线下方,犹如蝙蝠般倒吊在一线桥下,缓缓地滑向对岸,而一线桥连动也没动一下。

越接近对岸,便越听得清楚那群人忙乱之声,敲敲打打,不知在做什么,却都没有人讲话,只有粗重的呼吸之声,和搬运木料,接榫敲打的声音。

陆寄风全身紧贴在岩壁上,一寸一寸地向旁滑开,直滑到较少人处,才轻身一跃上岸,混坐入寨众群中,有人顺手将一片木板递给他,他也顺手接了,以内力传音给旁边那人:“兄弟,你说这玩意儿得做多久?”

“不知道,快做就行了。”那寨匪也低声道。

“做好了有用吗?”

“不知道,反正通常是……总之装出有在做的样子,让寨主面子上好看就行了。”

“嘘!上面交代不许说话!”较远方有人小声提醒。

陆寄风套不出什么话,细细观察这一列长队正在加紧完工的东西,依然是满腹疑问,从前他便爱照着古书中的图谱或记载,制作奇器,可是眼前这样上百个人在拼凑的东西,却令他一点也摸不着头脑,像是浮桥,又像是某种长梯,但是却在各关节处接榫得十分脆弱。

陆寄风抬眼望去,远方树林掩蔽之中,隐约可见高大的黑影矗立,陆寄风一惊,想道:“这群土匪竟一夜之间做了这么大的怪物?”

陆寄风一闪,飞奔向树林中一探究竟。坐在他旁边的寨匪正要再递榫给他,一见陆寄风竟不见了,不禁一愣,对刚刚嘘他的人道:“喂,老五,你刚刚跟我说话吗?”

“鬼才跟你说话!”那寨匪低声道。

“方才有人跟我说话,你还嘘我……”

“见鬼啦,我只听见你自言自语。”

原先那名寨匪吓得手一松,木榫哐的一声落地,颤声道:“我……我真的见鬼了!”

“别乱嚷,这么多人哪来的鬼?你昏了头了!”同伴低声斥道。

陆寄风此时已轻身落在那庞然大物之前,黑暗中实在看不清是什么,但是才一接近,便感有异物飞射而至!

陆寄风急忙闪避,足尖一点,藏身在一株茂盛古树的枝桠间,往地面上看去。

原来差点打到自己的只是一片木板,可是不知木板是由哪儿落下的,倒是教人觉得诡异莫测。

但当他往那高耸的巨物望去时,不禁吸了口气,在这树枝高处,他总算可以看清眼前之物,竟是一座由木材拼成的城!这座城四面都有许多小小的窗口,每一个窗口还不到五寸见方大,若是由内射出箭,必定可以发挥强大的攻击力,而敌人却难以反击。

城的下方基座是一大片平台,陆寄风刚才曾特别瞄到平台下的转轮,只要几十个人就足以拉动这座攻城。而城腰的部分更是牵索缠绕,绳索若是被拉动,想必可以发射出暗器,陆寄风越看越是佩服。

“这个寨里竟有这样的工匠!更难的是能在一夜之间便完成这个大工程,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就在陆寄风惊叹不已之时,远方轻捷的步伐声正悄然接近。那人的前进虽快,但是步子却不疾不徐,即使隔得极远,也可以察觉出是一名高手。

只见穿着淡色衣衫的中年文士,宽袍大袖,轻摇麈尾,走向这庞然大物,仰起脸来看了一会,面上似带着一抹不屑的微笑。

接着他身手如电,在这巨大的攻城周围转了一圈,指间真气飕飕疾射,凌厉的指气穿透了几处木墙。

他这才面带笑意,轻哼了一声,愉快地转身欲走。

陆寄风惊愕地想:“他……他以指气射入城内,不是在破坏吗?他是什么人?为何要破坏百寨联的武器?”

不料又有人走近了,道:“寨主,这次的攻山首功,一定是咱们寨拿下了!”

接着“轰”的一声,又紧接着“轰”一声,大地竟随着那名壮汉的前进而发出令人心底颤抖的震动。

原先那名文士脸色一变,东张西望,无处可躲,只好足尖一点,也跃上高枝,不偏不倚正撞在已经藏在枝桠间的陆寄风身上。他一惊,差点要叫出声,陆寄风已伸手疾点,只在一瞬间便同时点住了他的几个要穴,让他说不出话、动弹不得,同时变指为爪,抓住了他的后领,将他拖到身边。

那文士睁大了眼睛,瞪着这名布衣的年轻人,不明白怎么会有人预先藏在此地?点穴手法又怎么这么快速?但是他眼珠子一转,似乎一下子就想通了,便对陆寄风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陆寄风低头望着前来的两人,那两人的其中一个高大魁梧,至少有十尺高,足以教人望之生畏,而他身上还穿着厚重的铁甲,前胸后背都衬得更加厚实,简直像是一座山。在宽厚的肩膀上,安着一颗比例似乎太小的头脸,五官有如石雕的鬼像,狰狞凶恶,厚唇紧闭着,神情凝重。

另一人却是个普通的瘦小老头,胁肩谄笑,道:“寨主,这座六合城里,可以容纳一百五十人,只要在里面射出毒箭,千军万马也无法接近!”

那高大得不大像人类的汉子,沉吟不语,仰头张望大城,声音含糊低沉:

“其他的暗器呢?”

小老头道:“只要拉动牵索,就能启动暗器及毒烟,保证让方圆十里,孑无遗类!”

汉子“嗯”了一声,突然眼中凶光一现,大喝一声,轰然一掌袭向巨木!

陆寄风大惊,以为自己被发现了,急忙稳住身形,一手抓着那名文士的身子,气沉双脚,不动如山。大树被那怪人一掌打得剧烈摇晃不已,落叶纷飞,那巨无霸还不罢休,又连接着两三掌,拼命地轰向地面,每一掌皆有裂山之威,激溅起一大片的碎石飞射,接着一声地坼天崩的巨响,大地竟已被打出一道深长的裂缝!

陆寄风惊愕得屏住呼吸,实在不敢相信有人的蛮力如此可怖!

那小老头紧抱着一株大树,脸色苍白,而那巨人胸前起伏,缓缓举起蒲扇般的巨掌,道:

“不要命的小辈,竟敢在我面前猖狂!”

“寨、寨主,您……为何发火哪……?”小老头颤声问道。

巨大的怪人冷冷地说道:“我最恨毛虫!”

“喔……”小老头捏了把冷汗,缓缓放开树干,赔笑道:“是,寨主您的神功无敌,那头毛虫死无全尸、死无葬身之地!”

陆寄风愕然,那惊天动地的几掌,打得大地裂开,就为了杀死一条毛虫?陆寄风万万不信,瞥见身旁又有一尾五彩斑斓的毛虫缓缓爬动,便举手一弹,不偏不倚,将它弹到那巨大的怪人脸上。

怪人一愣,突然间脸色惨白,整个人像是化作冰像,接着竟轰然一响,庞大的身躯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口中冒出一大把一大把的白沫!

小老头大惊,叫道:“来人啊!来人啊!寨主昏倒了,快来啊!”

四面八方的寨众听见军师的大叫,急忙围了上来,陆寄风却看得瞠目结舌,而身旁的那名文士虽被点住了哑穴,无法笑出声来,脸上的五官却已经都挤在一起,笑得十分诡异。

一时涌上的寨匪们扛起巨无霸怪人的身躯,往扎营之处奔回去,那样子简直像是扛着食物的蚂蚁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