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魔法可不是件体面的事,先生。”

1807年10月

这年头,做一名大臣着实不易。

战事每况愈下,几乎所有人都怨恨政府。一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开,就有这样或那样的人受到指责,然而从整体上看,社会各界人士团结一心,把矛头对准了政府官员——这些可怜的大臣们啊,他们没法儿再指责别人了,于是只好互相指责,架吵得越来越频繁。

这并不是说大臣们一个个都头脑迟钝,其实他们中间也有人才;也不是说他们一个个都是坏蛋,其实有些人生活作风高尚得无懈可击,热爱儿童、音乐、小狗以及风景写生。然而政府是如此的不受欢迎,幸亏有外交大臣一番言辞谨慎的演说,不然下议院一件事都不会交给他们做。

外交大臣的演说功夫是一流的。无论政府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有多差,只要外交大臣站出来一说话——啊,那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消几句话,大家就明白,原来眼下的种种问题都是前一任领导班子的过失(一帮又蠢又没安好心的人)。而如今的官员——外交大臣声称——自罗马帝国之后,再没见过比他们更高尚,更被公众误解,更遭敌方诽谤的人了。他们的智慧比得上所罗门,品德不亚于恺撒,英勇程度直追马克·安东尼;在忠诚这一点上,谁也不如我们的财政大臣更像苏格拉底。大臣们品格高、能力强,可到目前为止,他们提出的抗法方案却没有一条行之有效,就连他们那点儿聪明劲也招人骂。乡绅们在当地的报纸上读到某位大臣的讲话,都心说这大臣真是聪明人。然而这些乡绅心里并不舒服,他们总感觉这种“聪明”似乎有悖于大英国格,这种浮躁无常的机灵气只有在英国的大敌——拿破仑·波拿巴皇帝身上才看得见。这种机灵,乡绅们可看不惯。

我非常遗憾地告诉大家,沃特·坡爵士今年四十有二,他和其他内阁成员一样聪明。这几年涌现出来的大政客,多数人都跟他吵过嘴。有一次,大家酒过三巡,理查德·布林斯利·谢里丹拿一瓶马德拉葡萄酒砸了他的头。事后,谢里丹对约克公爵赞叹道:“坡非常大度,他很绅士地接受了我的道歉。幸亏他本来就没什么模样,多一个疤少一个疤影响也不大。”

依我看,坡并不是没个模样。当然,他五官长得确实丑:一张脸顶别人一张半那么长,上面安着个大鼻子(鼻头颇尖),眼珠乌黑,好似两粒发亮的煤球,双眉短粗,落在一张阔脸上,仿佛两尾小鱼英勇地游弋在大海里。然而,把难看的零部件合到一起,拼出来的模样却相当过得去。当这张脸的主人心平气和的时候(一脸自负的神情,不带一丝阴沉),您看见一定以为这人平时老是这副模样,再没见过有谁的脸能这么呆板,以至于透不出一丝感情——要是这么想,您可就大错特错了。

沃特·坡爵士表示惊讶的时候最富特点。只见他的双眼张大,眉毛挑起半寸高,身子突然往后仰,像极了罗兰森或是吉尔雷刻出来的版画人物。社交活动中,惊讶令沃特爵士感觉十分受用。“说真的,”他大叫着,“您不会真以为——!”假设这个说了傻话又被爵士听见了的“您”不是咱们的熟人,或者假设咱们都有种恶作剧的心理,就爱看机灵鬼耍榆木疙瘩,那么咱们准会被沃特爵士逗乐。沃特爵士高兴的时候搞出的那些恶作剧,那份闹腾,就够他一个人在祝来巷戏院唱一台戏了。上下两院里那些性格沉闷的议员被他搞得摸不着头脑,于是尽量躲着他走。(某某老勋爵在下议院和骑兵司令部之间的石头路上快步走着,还冲沃特爵士挥动手杖,回头大喊:“我决不同你讲话,先生!你改变我的原话,歪曲我的本意!”)

有一回,沃特爵士对城里一批聚集起来的群众发表演说,他在演说中,把英格兰及其政界人士的现状比喻成无家可归的少妇落到一群荒淫贪婪的老家伙手里。这些老家伙,不替年轻姑娘遮风挡雨,只知道抢她的钱,占她的房。沃特爵士使用的一些词语听众会觉得比较陌生(沃特爵士受过相当好的古典教育),不过演讲的效果并未受到影响。听众眼前都出现了这样一幅景象:年轻的姑娘穿着内衣站在床上,眼看着如今那些独立政党的头头们翻箱倒柜,把她所有的零碎东西都卖给了收破烂的。这么一想象,听众里年轻男士们的震惊,也颇有了些兴奋的意味。

沃特爵士心胸宽广,一向待人和善。他曾经跟人说他希望自己能让敌人畏惧,让朋友爱戴,这些我认为他基本上已经做到了。他有悦人的举止,他善良、机智,他在社会上拥有优越的地位,而他现在身处困境,却还能维持住这一切,就显得格外不易——换了意志不坚定的人,定会被如今的种种困难击倒。沃特爵士愁的是钱。我这并不是说他手上缺现钱。穷是一回事,欠债是另外一回事。沃特爵士的债务状况很不乐观!——债其实都不是他欠下的,这么一想就更委屈了:他自己从小到大就没奢侈过,也没干过荒唐事,可他有个不懂事的爹,上头还有个不懂事的爷爷。沃特爵士一生出来就背着债。他这辈子若是换种活法,一切可能会顺利得多。如果他有意参军,他没准能得到大笔嘉奖;如果他乐于务农,他也许能改善祖上的土地,靠农作物创收;如果他是在五十年前当上的大臣,他就能把国库里的钱放出去,添上百分之二十的利,坐享其成。然而,身为一名现代政治家,他怎么做才好呢?——他一向是花钱的地方多,挣钱的地方少。

几年前,他在政府工作的朋友帮他谋到个职位,安排他在“祈愿办”做常任干事。一上岗,他便领到一顶特制的帽子、一块牙牌,以及一年七百镑的薪水。这份差事其实无事可差,因为谁也不记得“祈愿办”是做什么的,谁也不知道那块小牙牌有什么用。后来,沃特爵士的朋友下了台,新任领导班子一上台便宣布要清除冗余部门。于是,很多机构被从政府的身躯上摘除了,“祈愿办”便是其中之一。

到了1807年春天,沃特爵士的政治生涯似乎已经接近尾声(之前的一次大选花了他将近两千镑)。他的朋友们都快急疯了,其中一位温赛尔夫人去了趟巴斯,趁着一场意大利音乐会的当儿,认识了一位姓温特唐的寡妇和她的女儿。一个礼拜之后,温赛尔夫人便写信给沃特爵士:“我就想给你找这样的:这姑娘的妈一门心思要给她个好发送,并不多事——当然,就算她多事,我相信凭你的魅力绝对能摆平她。至于钱这方面,告诉你吧,当时她们一说出数目来,我眼睛都湿了!一年一千镑,咱还想怎么样?这姑娘条件如何我就不说了——你要是亲眼见着她,夸得准比我好听。”

德罗莱特先生去听意大利女声独唱的那天下午三点左右,诺瑞尔先生的随从卢卡斯敲响了布伦瑞克广场一所宅子的大门。诺瑞尔先生受邀而来,与沃特爵士在此地会面。诺先生进了门,便被请进二层一间装修华美的屋子。

这间屋的墙上挂了一排幅面巨大的油画,每幅画都安装了花样极其繁复的镀金画框,每幅画表现的都是威尼斯的市景。威尼斯这地方一半是大理石,一半是大海,一切又都罩在阳光下面,然而由于屋外天气阴沉,冷雨打进窗子,伦敦的阴暗遮住了威尼斯的晴朗,那清水蓝、淡云白,那点点碎金,全都罩上了一层灰绿,仿佛溺水的死物。偶尔,风把大滴的雨刮到窗棂上(声响凄凉),在灰色的天光下,条纹软木的五斗橱和胡桃木的写字台光滑的表面都化作漆黑的镜面,在暗影中彼此相映。这样富丽堂皇的装饰,却并没给人带来丝毫舒适。屋子里既没有蜡烛驱赶黑暗,也没有炉火驱赶寒意。如此说来,这宅子的大管家应该是个视力极好且从不怕冷的人。

沃特·坡爵士起身迎接诺瑞尔先生,向他介绍温特唐夫人和她的女儿温特唐小姐。沃特爵士确实是介绍了两位女士,而诺先生这会儿只看见了一位——这位夫人已过中年,气度不凡,颇有种高高在上的派头。诺先生有点儿糊涂,他觉得沃特爵士一定是搞错了。然而会谈才刚刚开始,若是这会儿就顶撞爵士,会显得十分无礼。就这样困惑着,诺先生冲那位很有派头的夫人鞠了一躬。

“很高兴见到您,先生。”沃特爵士说道,“我常听人说起您的事。这一阵伦敦人简直不说别的,只把奇人诺先生挂在嘴上。”说完他又转向那位派头夫人,“诺瑞尔先生是位魔法师,太太,在他的故乡约克郡,他可是大名鼎鼎。”

派头夫人把诺瑞尔先生打量了一番。

“诺先生,您和我想象中的大不一样。”沃特爵士叹道,“别人跟我说您是位实践派魔法师——这称呼没冒犯您吧——我只是重复他们的原话。今天见着您我算松了口气,看来您绝对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在伦敦,变戏法的多得成灾,他们用空欢喜骗走百姓的钱。您见过闻秋乐吗,这人在圣克里斯托弗-斯托克斯教堂门口摆着摊子,他算得上是败类中的败类。我想,您应该是理论派的?”沃特爵士微笑着,似乎在催着诺先生点头,“我听人家说,您找我有事?”

诺先生请沃特爵士原谅,说他自己确实是一名实践派的魔法师。沃特爵士一脸惊讶。诺先生说他衷心希望并未因承认自己的身份而失掉爵士的好感。

“没有,没有,绝对不会。”沃特爵士礼貌地低声嘟囔。

“您的理解有一些错误,”诺先生道,“当然,我是说,人们感觉所有的实践派魔法师都是骗子,这实在因为这两百年来咱们英格兰的魔法师过分懒惰——自造的孽。敝人曾施过一点小法术——感激约克人将其称为奇观——跟您说实话吧,沃特爵士,这法术,任何一位魔法师,技艺再怎么平庸,也都能胜任。魔法低靡,国家少了最有力的支援,民众无力抵抗外侮。敝人恰是希望弥补这方面的空白。别的魔法师也许能把责任抛到脑后,敝人却做不到。沃特爵士,敝人此次前来,正是为您献计献策,应对我国目前艰难的局势。”

“我国目前艰难的局势?”沃特爵士说,“您是说战事?”他把两颗小黑眼睛张得格外大。“敬爱的诺先生,战争和魔法——或者说,魔法和战争——有关系吗?您在约克的事迹我都相信,我想那边的家庭主妇对您一定十分感激,可我真不知道这样的法术怎么能用来打仗!确实,士兵总是脏兮兮的,但是您也知道,”爵士笑了起来,“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忙呢。”

可怜的诺先生!他从来不知道德罗莱特编出来的那套仙子洗衣服的鬼话,如今听了沃特爵士的讲述,自然是十分震惊。他向沃特爵士保证,自己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洗过床单,不管是用魔法洗还是用手洗。他还向爵士讲述了自己真正的事迹。然而奇怪的是,尽管诺先生有能力创造惊人的奇迹,当通过自己的口把奇迹讲述出来的时候,他的语气依然如平日一般死板无趣。沃特爵士听了他的描述之后,感觉约克大教堂里上百尊石像一齐开口说话是件非常无聊的事,并且庆幸自己当时没有在场。“哦?”他说道,“那是挺有意思的。可我还是不明白,到底……”

突然,有人一阵咳嗽。沃特爵士立马住了口,似乎专为听那响动。

诺瑞尔先生往四下里看了看。在屋子另一头阴暗的角落里,一位穿白袍的年轻姑娘正躺在沙发上,身上紧裹着一条白披肩。她躺着一动不动,一只手拿着手帕捂着嘴。她的姿态,她的安静,充分暗示着痛苦与病恙。

诺先生一直以为屋子那头根本没有人,突然多出个姑娘,把他吓了一跳,以为是谁施法把她给变出来的。这会儿工夫,姑娘正一阵猛咳,沃特爵士显得十分不自在。他并不往姑娘那边看(但他把屋子里所有其他地方都看遍了)。他从身边的小桌上拿起一个镀金的小摆件,把它倒过来,看了看底儿,又把它放回去。随后他也咳嗽了一下——只是清了清嗓子,仿佛意在说明谁都会咳嗽;世界上再没有比咳嗽更平常的事了;无论什么情况,咳嗽都不会引起任何人的警觉。沙发上年轻姑娘的咳嗽终于消停了,她安静地躺着,只是呼吸还不是很顺畅。

诺瑞尔先生的目光从姑娘身上移至姑娘身后阴郁的大油画上,努力回想刚刚说到什么地方了。

“这表现的是桩婚事。”那位派头夫人发了话。

“您说什么,太太?”诺先生问。

夫人没有答话,只是冲那幅油画的方向点了点头,给了诺先生一个庄严的微笑。

年轻姑娘身后墙上挂的油画,表现的主题和屋里其他的画作一样,都是威尼斯的景色。英格兰的城市大多建在山上,街道高低起伏。诺瑞尔先生看了这幅画以后,感觉这依海而建的威尼斯一定是世界上最平坦同时也是最古怪的城市。由于所描绘的城市地面非常平坦,这幅油画看上去仿佛是透视画法的习作。雕像、石柱、穹顶、宫殿和教堂延伸开去,直至与广袤的苍穹相接,海水轻柔地拍击着宫墙,水面上点缀着雕花镀金的驳船,还有那些怪模怪样的黑色威尼斯小艇,像极了戴孝女人穿的拖鞋。

“这幅画里的景色象征了威尼斯与亚得里亚海的结合。”夫人说(这会儿我们可以肯定她就是温特唐夫人),“一场奇特的意大利婚礼。您看见屋子里这么多油画,都是温特唐先生生前在欧陆旅行时买下的。我们结婚的时候,他把这些画当作聘礼。画家是意大利人,当时英格兰还没人知道他。他后来收到温特唐先生的资助,有了底气,便来到伦敦发展。”

她说话的口气跟她的做派一般庄严。每说完一句话,她都要顿一顿,为诺瑞尔先生留出时间掂掂话里的分量。

“等我女儿艾玛成婚的时候,”她接着说,“我就把这些油画作礼送给她和沃特爵士。”

诺先生问是否婚期在即。

“再过十天。”温特唐夫人兴致勃勃地说。

诺先生向他们道贺。

“先生您是位魔法师?”温特唐夫人问道,“很遗憾,我对这门行当相当反感。”她说话的时候,目光紧逼诺先生,仿佛只要她反感,就足够让诺先生立刻金盆洗手,转择他业。

但是诺先生并未立刻放弃职业,于是她便转向她未来的女婿:“沃特爵士,当年我自己的继母就对一名魔法师言听计从。我父亲过世后,这个魔法师便一直待在我家。我们以为自己走进的是间空屋,随后却总能发现他躲在角落里,半藏在窗帘后面,要不就睡在沙发上,脏兮兮的靴子都不脱。他是鞣皮匠的儿子,他的所作所为忠实地反映出其低劣的身世。他的头发又长又脏,生得一张狗脸,却装模作样地和我们坐一桌吃饭。我的继母对他百依百顺,整整七年,我们一家都得听他的话。”

“当时就没人听从您的意见吗,太太?”沃特爵士说,“对此我感到十分惊讶。”

温特唐夫人笑了:“沃特爵士,有这回事的时候,我才八九岁啊。那个魔法师名叫德利姆迪奇,他一见我们的面,就说他特别愿意做我们的朋友,尽管我和我哥哥一见他的面,就说我们不拿他当朋友。他只知道冲我们笑,仿佛一条刚学会笑的狗,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沃特爵士,请别误会我的意思。我的继母在很多方面是相当优秀的。我的父亲对她相当信任,每年给她六百镑,还把我们三个孩子都交给她抚养。愚蠢地怀疑自己的能力,是她唯一的弱点。我父亲认为,在理解能力、判断好坏的能力,以及其他很多方面,女性并不亚于男性。我完全同意他的观点。我继母不应当逃避我父亲遗交给她的一切。温特唐先生过世以后,从未逃避。”

“当然,太太,您绝对不曾。”沃特爵士低声说。

“可是,”温特唐夫人接着说,“我继母却对那个叫德利姆迪奇的魔法师言听计从。他一丝魔力都不曾有,于是他就开始编造。他给我的哥哥、姐姐和我定了好些规矩,并向我继母保证,说这些规矩可以保我们平安。我们得在胸口紧紧地缠上紫色的丝带。在我们自己的房间里,桌上要腾出六个人的地方,除了我们兄妹三个,还有三个位子,德利姆迪奇说是为保护我们的神仙准备的。他还告诉我们这三个神仙的名字。沃特爵士,你猜他们都叫什么。”

“这我可想不出来,太太。”

温特唐夫人笑了:“细叶草,夏虫罗宾,还有一个金凤花。我的哥哥像我一样具有独立精神,常当着我继母的面说:‘去他的细叶草!去他的夏虫罗宾!去他的金凤花!’那可怜的傻女人就苦苦地求他住口。这几个神仙没对我们做什么好事。我姐姐生了病。我去她房间,却看见德利姆迪奇在那里,用他那又黄又脏的长指甲抚摸我姐姐苍白的面庞与无力的双手。他几乎都要哭出来了,这个傻瓜。要是能救得了我姐姐,他早就救了。他念出咒语来,可她最后还是死了。我姐姐是个美丽的女孩儿,爵士。我恨我继母的魔法师,恨了很多年,那么多年,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坏蛋。然而现在想起来,我只感觉他是个可怜的傻瓜。”

沃特爵士在椅子上欠了欠身。“温特唐小姐,”他问,“您刚刚说话来着——可我没听清。”

“艾玛,你怎么了?”温特唐夫人大声问。

沙发那边传来一声轻叹。接着,一个镇定、清澈的声音说道:“我说你想错了,妈妈。”

“是吗,亲爱的?”温特唐夫人平时咄咄逼人,总是像摩西颁布戒律一般把自己的意见压到别人头上,此刻被女儿顶撞,却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十分高兴。

“当然了。”温特唐小姐说道,“我们需要魔法师。除了他们,还有谁能把英格兰的历史解释给我们听,尤其是我们北方的历史,我们北方那黑衣的国王?一般的历史学家解释不出来。”片刻的沉默。“我对历史很感兴趣。”她接着说。

“我不知道你还喜欢历史。”沃特爵士说。

“啊,沃特爵士,”温特唐夫人大声说,“我们艾玛从来不像其他年轻小姐一般把精力浪费在读小说上。她博览群书;比起我认识的年轻小姐,她对人物传记和诗歌有更深的了解。”

“可是,”沃特爵士侧身趴到椅背上,冲着未来的妻子热切地说,“我还是希望你也爱读小说,这样,你看,我们就可以互相读给对方听。你觉得拉德克利夫夫人的作品怎么样?达伯莱夫人的呢?”

温特唐小姐对这两位著名女作家到底是什么看法,沃特爵士没有听见,因为她这时又一阵咳嗽。她咳嗽得厉害,不得不费力压制着,身子都坐起来了。沃特爵士等着她咳完回答他的问题,然而等咳嗽消停下去,温特唐小姐又躺回原来的位置,带着一脸痛苦与疲惫,合上了双眼。

诺瑞尔先生奇怪为什么没有人去伺候这位小姐。这间屋里的人似乎暗中商量好了,谁也不肯承认这可怜的姑娘是在生病,没有人问她需要点什么,也没有人劝她躺回到床上去。诺瑞尔先生自己常常生病,所以知道她目前最需要的就是卧床休息。

“诺瑞尔先生,”沃特爵士发了话,“您为我们提供的帮助,我不敢说我十分明白……”

“哦,真要深究的话,”诺先生说,“打仗我是不太懂的,就好像将军们也不太了解魔法一样,但是……”

“……但是无论如何,”沃特爵士说,“我很遗憾,您的办法行不通。魔法可不是件体面的事,先生。魔法不够——”他想找个合适的词,“魔法不够正派。政府不可能跟这样的东西扯上关系。今天咱们之间的谈话虽无伤大雅,若是传出去,也很有可能闹笑话。跟您说实话,诺先生,要是我早把您的来意搞得更清楚,我可能都不会见您了。”

沃特爵士说话的态度绝非不友善,可是——哦,可怜的诺瑞尔先生啊!听到别人说魔法是不正派的,他受到的打击多么沉重!当他发现自己在别人眼中已经沦为德利姆迪奇、闻秋乐之流,受到的打击更是足以碎骨。他抗议,说他已为重振魔法威望思谋良久;他提出,要把关于规划英格兰魔法的一长串建议拿给沃特爵士看;然而,一切徒劳。沃特爵士不想看。他摇了摇头,冲诺先生微笑。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诺先生,恐怕我帮不上您的忙了。”

当天晚上,德罗莱特先生来到汉诺威广场,正赶上诺瑞尔先生哀叹自己说服沃特爵士的计划失败,于是他只好听着。

“看看,先生,我说什么来着?”德罗莱特叫起来,“哦,可怜的诺先生,他们对您太无礼了!我对此深表遗憾,可我一点儿也不奇怪。我老听别人说那温特唐一家简直傲得没边儿!”

然而,我得说,德罗莱特先生的性子里总有那么一点欺诈的成分。我必须让大家知道,他其实并不像他嘴上说的那样替诺先生感到遗憾。诺先生这回擅自采取行动,惹怒了他,他于是决定惩罚一下诺先生。之后的一个礼拜,诺先生和德先生参加的宴席都特别安静,也许是安排不周,诺先生发现请他吃饭的人是德先生的鞋匠,要不就是给西敏寺纪念碑扫灰尘的老太太。德先生对请客的人精挑细选,这些人的本领、影响力和朋友圈子都越小越好。德先生这样做,是希望诺先生能够明白,不仅仅是坡和温特唐这两家看不起他,所有人其实都看不起他。如此这般,也许诺先生就能意识到究竟谁才是他真正的朋友,以后再让他表演小戏法的时候,他也许就能随和一点儿——变戏法的事,德先生已经答应朋友们好几个月了。

正是这些希望与计谋,活动在诺瑞尔先生挚友的心底。然而德先生是不幸的,诺先生遭到沃特爵士的拒绝后,一蹶不振,根本没有注意到娱乐方式上的变化。德先生的计划,没惩罚到任何人,只害了他自己。

沃特爵士这根高枝,诺瑞尔先生似乎攀不上了。然而枝越难攀,诺先生越是认定,沃特爵士是提携他的最佳人选。沃特·坡爵士是这样一位性情活泼、精力充沛,又有着良好举止的男士,诺瑞尔先生哪一点都做不到。据此,诺先生的推论是:只要是自己做不到的事,沃特爵士一定都能办到。现如今,在社会上有点影响的人,一定都肯听沃特爵士说话。

“要是他肯听我说话就好了,”一天晚上,和德先生单独吃饭的时候,诺先生叹道,“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才好。如今我确实觉得,当时要是叫上您和拉塞尔斯先生陪我一起去就好了。通达世事的人,肯定愿意跟同样通达世事的人交流。我现在算明白了。我是不是应该给他表演一段法术——把茶杯变成兔子?把茶勺变成金鱼?这样至少他就会相信我了。可若真这么表演,我恐怕那位老夫人不会高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您说呢?”

此时的德罗莱特想,假如人类真能因无聊而死,自己再过一刻钟大约就会辞世了。他一句话都不想说,只挤出一个带有些许嘲弄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