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菜鸟捅出惊天大案

古式的琉璃屏风,泼墨的山水画,金碧辉煌的色调,铺着雪白餐布的桌子,纯银的筷架和镶金边的口杯,当帅朗很优雅地把菜单递给服务员时,旁边的方卉婷忍不住有点心虚,这一餐恐怕得吃掉她一个月工资了,好在带着信用卡。点完菜的帅朗依次问了一遍,回头俯身很亲密的样子问方卉婷还喜欢吃什么,方卉婷此时哪有心思,手在桌布下狠狠地掐了帅朗一把,不过脸上却堆着笑,向着几位来宾示意。

对,来宾,今天最出彩的恐怕要数这几位来宾了。和帅朗挨着坐的叫大牛,壮壮实实一汉子,说话有点大舌头,长相奇特,前额凸出来一大块,比雷公还雷人。不过今天多亏了他,帅朗一联系上,一说长城饭店请客,不多会儿就把人请来了,再一说想买银行卡,得,大牛几个电话,又招来几个人。

私下解释才知道,大牛是帅朗铁路家属院里的发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只要能帮上忙的,一般都不推托,更何况今天是吃一顿谈生意,那当然是却之不恭了。

当这几个人陆续到场的时候,方卉婷才发现这大牛长相还是蛮帅的,一点儿都不雷人。随后先来的人一进门,大牛就介绍叫五花,长得一张大饼脸,脸盘有常人一个半大,估计这外号不是称其貌美如花,应该是酷似五花肉的缘故。五花前脚进门,后脚又进来一人物,老外,一米八的个子,天生黄发、面色惨白,不吭声你还真以为是个欧美人士,不过一开口标准的中州土话,才知道是个假洋鬼子,那脸色估计是某种病所致。

方卉婷被雷着了,看着帅朗和这两个人扯来扯去闲拉家常的样子,深感人和人之间差异太大了,这事方卉婷向队里汇报之后草草作了安排。不过此时方卉婷才发现,别说和人家谈生意,谈话都有问题。这仨先到的张口鸡闭口屌,丝毫不掩饰色眯眯的眼光朝方卉婷瞟,瞟了还不算,五花这哥们儿直问帅朗,哟,小哥你带的炮姐不赖,看样子是做大生意的,咋以前没见过?方卉婷听得直被茶水呛喉,这场面可应付不来了。不料有应付得来的,帅朗哈哈一笑,揽着方卉婷作了个亲密的动作,直夸五花哥有眼光,咱这妞儿苏杭泡回来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知道啥意思不,是说苏杭的娘们细皮嫩肉,好弄……

一句话众人哈哈大笑,揭过了见面的生分和狐疑,要不是此道中人,恐怕话里难有如此共通。不过这句赤裸裸的调侃却引得方卉婷用高跟鞋狠狠地在帅朗脚上踩了一下。

这个开场就够雷人了,不过接下来又赴约的两位让方卉婷知道了什么叫没有最雷人,只有更雷人。那两位是一起来的,一位粗腰肥臀,貌似被催肥的暴发户,一进门五花得意地介绍这是行内的能人,名字叫啥呢,叫“机霸”,因为计算机玩得好,所以叫机霸。另一位个子精瘦,瘦脸上架着个大眼镜框子,似乎随时要掉下来,不时扶扶眼镜,也有个很另类的名字,叫“豆芽”,这个豆芽年纪不大,显得有点营养不良,不过好歹让方卉婷觉得勉强能接受这个长相。一开口方卉婷才发现自己又错了,豆芽说话娘娘腔很重,尖声尖调和众人打招呼就够反胃了,回头瞧方卉婷,一见钟情般的眼睛一亮,尖声嗲气直说姐姐你好靓,那声调听得方卉婷浑身起鸡皮疙瘩一阵恶寒。

全乎了,敢情这就是特种行业的代表人物,大牛和五花熟,五花叫上了老外,老外又通知了机霸和豆芽,听说有单大生意,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都来了。方卉婷还以为会直入主题,不过坐下来时才发现自己还是错了,根本没有谈到生意不生意的事,都男人间的扯淡话题。五花在埋怨大牛不够意思,火车站有活儿不给分点儿;老外却在向机霸请教什么POS机能不能搞上,得多少钱;小豆芽呢,却在频频向帅朗放电,那样子快陷入情网了。方卉婷几次脚底踢着提醒生怕帅朗忘了正事,不料帅朗浑然未觉,只顾着和这干奇形怪状的人扯淡。

不多时,菜上来了,酒打开了,气氛就更热烈了,边吃边有人叫嚣着拼两杯,这里头除了豆芽,都是一副捋袖子上酒场如赴战场的德行,举杯见底,伸手猜拳。行酒令方卉婷听得哭笑不得,那叫:哥俩好呀、全出来了、都发财啦……闹闹嚷嚷、乱乱哄哄,一会儿五花指摘大牛喝酒姿势不对,喝时不能起身,这叫屁股一抬,喝了重来……又一会儿老外指责机霸喝法有问题,什么问题呢,不能站着灌脖子里,那叫两腿一站、喝了不算……隔一会儿,帅朗给众人撒烟,这小豆芽看样子不会抽,不料帅朗直斥着,男人不抽烟,活得像太监,不行,抽,硬把小豆芽拉下水了……今天看样子就是招待众人来了,除了菜管好、酒管够,服务员上菜工夫还来了个小插曲,一托盘中华烟挨个儿每人一包,附赠了一个精美的芝宝打火机,金色的。帅朗来了几个擦裤子、左右手的动作,把打火机玩得叮叮当当作响。据帅朗吹嘘这是正宗的西部牛仔手法,很牛的点烟方式又引得几个眼热的爷们跟着瞎学,在裤子和衣襟上乱蹭……

吃着、喝着、抽着、扯着,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荤笑话来了七八段,这就差不多了。方卉婷第N次在餐桌下踢帅朗使眼色的时候,终于有效果了,喝得脸蛋有点发红的帅朗倒了一大杯,举着杯子邀道:“各位、各位……来来,我敬几位哥哥和兄弟一杯啊……这敬酒可有个说道啊,大家这么给面子,生意上还得请各位帮把手,我先干为敬啊……”

仰脖子一灌,这几位奇形怪状的业内人士喝酒倒是不打折扣,各自抿一大口,就听得帅朗放下杯子一顿,进入正题:“今天通过大牛请大家来,来意我不说大家也知道,各位手里的货有多不嫌多、有少不嫌少,全给我,怎么样?”

通吃?似乎口气稍大了些,几位卡贩互视了一眼,看看帅朗,又看看大牛,五花看样子信得过大牛,笑了笑说:“没问题,大行大市,五十五一张,不是兄弟我涨价啊,现在啥生意都不好做,前段时间也有个大主顾,把中州做这生意的手里都扫了一遍,兄弟你来的不趁时候啊……”

大主顾?方卉婷心念一动,眼神一转,手在桌底做着小动作,示意着帅朗,不过帅朗却如懵然不知一般根本不予理会。刚说了句这价格有点高了,老外就接上来了:“兄弟,行市跟着行情走了,你来的确实不赶趟,再过几天还要涨,快到收麦时间了,工地一放假,干活儿的那些爷们一回家,我们就想办也找不上那么多身份证不是?”

“你要多少吧?”机霸边吃边探着底,这胖子看样子心机不浅,没多废话。

“两千张怎么样?”帅朗忽悠上了,口气大了,一见这个数字震撼力不错,又加了句,“头回要这么多,过一个月我再来,要的可能还更多……”

咝,卖卡的倒没怎么被吓着,看样子大牛可被吓着了,吸着凉气,努着嘴看着帅朗,不太相信地斥道:“我说,弄那么多片儿回去煮着吃呀?”

“片儿”就是银行卡的意思,方卉婷听大牛挺关心帅朗的,倒笑了,帅朗伸手一拦解释道:“不是兄弟吹啊,我认识了几个南方搞这行生意的,不管大家有多少,现过现,行情嘛,就按五花哥说的办。五花哥,吭个声啊,你当哥的得带个头啊。”

要赶鸭子上架了,吃喝是表象,探底才是目的,方卉婷瞥着那位柿饼脸盘的男子,现在觉得帅朗的办法应该是正确的。你开门就套话,人家一警觉,什么都不说了,那就得黄了。这时看样子五花对帅朗差不多认可了,抽了张餐巾纸抹抹嘴,微露难色地说了句:“我手里没这么多,百把十张倒有,你要的量太大。”

“凑凑呀,兄弟几个呢,哥几个都是这行当里的腕儿,拿不出这么点儿货来,说出去多寒碜。”帅朗大眼瞪小眼,将了这四人一句。四个人略有难色商量着,五花掰着指头,咱有两百多,老外更少,有点不好意思说只能拿出一百多张来,机霸和豆芽俩人凑一块儿不够三百。四个凑不够了,反倒让老外很怀疑了,诧异地问帅朗:“我说兄弟,没见过你要这么多的,一般就是十来八张,多的几十张,再多三五百张撑死了。”

“不会吧,你们不说上次有人扫卡市嘛,不至于连要千把张的主儿都没见过吧?”帅朗故意问道。

一问,四个人都愣了愣,都没吭声……得,此时方卉婷心明如镜,这是噤若寒蝉不敢说了,敢情这群货还挺有职业道德,不随意泄露客户信息。

“嗯,没见过,我最多出货一百多张。”机霸肥脑袋摇摇,不动声色接了句,明显是假话。帅朗有意转移着老外的怀疑,目光投向豆芽,问这小子:“你呢?豆芽兄弟,你也没见过?”

“我也没有。”豆芽含情脉脉地向方卉婷投了一瞥,话锋转了,笑着向方卉婷示好,“不过这位姐姐要,说不定我能想想办法。”

“这就对了嘛,还是豆芽兄弟够意思……婷婷,敬兄弟一杯。”帅朗倒了杯酒,催着方卉婷。方卉婷万般不情愿地端着酒,咬着牙关违心背愿地敬了这娘娘腔一杯,那小豆芽乐得颠儿颠儿生怕错过机会似的给方卉婷递着名片,自我介绍着。方卉婷粗粗一看名片,觉得这酒敬得不冤,这小伙叫豆学文,名片堂而皇之地打着“经销各类卡”,主营积分卡、会员卡、购物卡等各类电子卡的定制,兼营信用卡还款提现,敢情业务范围很宽泛。方卉婷故作郑重地把名片收到了坤包里,附带着给了小豆芽一个甜甜的笑容,这边帅朗顺杆爬了,直说小豆芽够意思,别着其他仨人,连吹带劝道:“不是我跟大家吹啊,别说两千张,过段时间要得更多,咱明人不说暗话,这东西是缺货,咋个用大家也知道,用过一次就得扔了,所以它就缺呀。到了南边,这东西很好卖,你们放心,都是贩给南方人的,有事和我没关系,和各位就更搭不上边了,对吧?”

这是给大家的宽心话,似乎怕大家藏着掖着似的,一说这个,大伙儿似乎神情有些松动,疑心稍去。帅朗却支使着方卉婷扮丫环斟酒敬酒,又忽悠上了,大咧咧一拨拉手指说:“我知道大家看我是新人啊,不过我要说以前的老大,你们肯定都知道。”

“谁呀?”几个人眼色一凛,俱上心了,大牛自然是得了帅朗的嘱咐,故作不知。

“梁根邦呀?这行我老大耍得开啊,不到一年赚了千把万,那才叫牛大了……”帅朗神色凛然地吹嘘着,把那晚关在乡下听的憨强、老铲几人的对话白活出来。一听这名字,机霸和豆芽点点头表示有所耳闻,不料老外和五花俩爷们狐疑一脸,年纪最大的五花怪怪地问道:“不能吧?你是梁老大的人?”

“啊,是啊,老铲是我表哥,我们经常和憨强他们一块儿喝酒打牌呢。”帅朗奇也怪哉地来了句,释疑道,“不过咱不能老寄人篱下不是?所以咱就自力更生,自己创业了,当然,还得各位大哥提携啊。”

“哎……呀……”老外“啪”一拍桌子,又是“哎哟”直拍脑门,大水冲了龙王庙一般,摆着手说,“自己人,自己人,不早说,行了,没问题,两千张我们想法给凑够,三两天工夫……就按你说的,现兑现。”

“谢谢,谢谢老外哥,干完这单,我再请大家一顿啊……”帅朗高兴了,乐得给几位套近乎。

看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个梁根邦还真是此行中的名人,不过是不是诈骗案的主谋,对于帅朗来说不重要了,就这些烂事缠上,少不了警察追着查个底朝天,只要查,问题就肯定不会少了。

郁闷了十几天,此时心下大乐,更是开怀畅饮了。方卉婷伺候着斟酒,几个人下了三瓶白酒,觥筹交错、猜拳行令,直闹腾了两个多小时,这事在吃喝间差不多就办了。约定了交货时间,约定了卡的种类,这卡用过和没用过的不是一个价格,当然最值钱的是那种在县级银行办出来的初始卡,至于为什么值钱,方卉婷倒知道,这种卡的反查难度更大,正是诈骗嫌疑人的最爱。

席到尾声了,几位稍稍喝高的俨然已经成了无话不说的兄弟了,五花直夸帅朗有眼力见儿,没准儿日后是个道上新秀;老外就别说了,疑虑已去,不迭地跟帅朗套近乎;机霸这个大胖子吃得最多,酒嗝饭嗝不时呃呃作响;至于小豆芽,心思却都在方卉婷身上,甭说卡了,让这哥们儿白给都没什么问题。席散的工夫,帅朗、方卉婷和大牛招呼送着几位,还不忘把剩下的烟和打火机给各位塞到口袋里。下楼结算的工夫,又给几位提了瓶饮料嘱咐着路上喝着醒醒酒,这招待可算是无微不至了。

方卉婷在吧台结账,帅朗和大牛直把喝得晕三倒四的几位送出酒店,拦了辆出租车送走机霸、豆芽和老外仨人。五花却是开车来的,醉醺醺自个儿驾车要走,帅朗也没拦着,大牛稍觉得不妥,帅朗拽着大牛小声说道:“走逑吧,现在酒驾的多了,谁管得着谁呀?大牛,你也回吧,这事谁也别说啊,露了口风,我跟你没完。”

说着话,有点醉意的帅朗要朝门厅方向走,大牛吃饭工夫就积了一肚子狐疑,此时全泛上来了,拽着帅朗小声问:“忽悠,你这是真的假的?什么时候改行搞电话骗钱了?”

“胡说不是?谁骗钱了?”

“别装啊,你要这些卡能干吗,还不是搞诈骗?五花这帮货就经常到我们货运部收卡,都卖给骗子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干什么啊。”

“那你还帮我?从犯啊,跑不了你。”

“我以为你要几十张小打小弄,你他妈弄两千张,这得犯多大的事呀?”

“放心吧,我不沾那事,我也是贩给别人了……过两天我去找你啊,今年卖饮料,我想大干一把,到时候调度上安排不上车皮,有事找你啊。”

“那事好说……哎,别走呀,程拐这两天找你,怎么手机也不开,你小子不会真是搞违法犯罪活动了吧?”

“回吧回吧,啰唆死你……”

帅朗头也不回地挥着手,直把有点不放心的大牛打发走了,踉跄了几步到了门厅外。结完账的方卉婷从门厅里款款出来,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沓定额发票,几步走到帅朗面前,有点无语地从鼻子里哼了声,小声叱道:“你可真狠啊,一顿吃了三千多,这要是什么都查不到,我都没脸拿着发票报销去。”

“嘿嘿,那就不怨我了,你们同意的。”帅朗笑着,掏出烟点着。不料方卉婷很反感抽烟似的,一把把帅朗嘴上的烟抢走了,捎带一个很霸道的样子:“别老抽烟,对健康有害……接下来咱们都不能露面了啊,回去好好歇着去吧。”

“对了,不会把我也露了吧?不能以今天这茬事抓人啊,别把我和大牛装进去。”帅朗一想起还有这个后患,提前打上预防针了。方卉婷安慰道:“不会,有的是办法……我是担心抓错人。”

“错不了,这行不黑不白很特殊,有这四个垫底,中州的卡贩子你们就都能找着,诈骗的要找个安全捷径搞到批量的银行卡,这条路他们非走不可。”帅朗貌似有点醉意,不过说话挺有条理,站定说话的工夫,不经意地蒙眬双眼看着方卉婷。近在咫尺的方卉婷娇靥素面,换下警服身着短衫女装,似乎勾起了帅朗心底的某个影像,想要看清一些,他使劲闭闭眼,摇摇头,再睁开眼,凑近了些,看清了。结果是:不是。

另一个结果是,方卉婷紧张了,推了他一把,嗔怪道:“离我远点儿,满嘴酒味,臭死了。”

“嘿嘿,你好像没喝似的……豆芽看上你了啊,姐姐叫得多亲热。哈哈……好了,下面的事就靠你们了,我走了啊……哎,不对,我走什么,你们把我送回去呀?”帅朗糊里糊涂走了两步,又返回来了。

“那走吧,小木把的车停在胡同里。”方卉婷叫帅朗一起走。帅朗如同大慰平生一般偶尔打个酒嗝,呵呵地傻笑几声,走路走得踉踉跄跄,一摇三晃,出了停车场到了路边,似乎有点累了,糊里糊涂抱着棵树歇口气,不知道是舒服的还是累的,歇气的工夫嘴里哼哼叽叽着。方卉婷没见过帅朗喝多了还是这么个憨态可掬的样子,笑着问:“今天表现不错啊……演得跟真的一样。”

“那是,要不咱这几年白混了,呵呵,其实我可有点于心不忍啊,这下子可把人家的饭碗给砸了。”帅朗扶着树道。

“他们是违法犯罪,罪有应得。”方卉婷强调着。

“甭跟我讲犯罪,我研究犯罪比你年头长……太深奥了,你不懂,你要是尝过那种没钱、没身份、没地儿住也没地方吃的生活,你就知道了,不管干吗都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帅朗酒意酣然,不过话说得倒比清醒时还深奥。听得方卉婷微微蹙眉,不悦地反驳了句:“那你还帮我们引出这些帮凶来?看样子你挺同情他们……很难理解你啊,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帅朗一侧头,凑近了,凑近得几乎要和方卉婷脸对脸了。方卉婷头一后仰,吓了一跳,生怕被突施非礼一般。不料帅朗并没有来个强吻,只是嘿嘿笑道,“为了一个女人。”

“女人?谁呀?”方卉婷揶揄地问道,心里蓦地一动。

“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个我喜欢的女人……嘿嘿,一个在我心里的女人。嗯,就是不告诉你……哈哈……”

如同酒醉放歌,帅朗哈哈大笑几声径直朝街头走去,方卉婷追着,心里有点忐忑地追着,莫名的窃喜泛在心头,心下直接把帅朗话里的女人认作是自己了,对于这种另类的示爱方式,她倒也并不反感。

一公里外,小木在车里窝了两个多小时才见方姐搀着步履蹒跚的帅朗晃悠着过来了,看着俩人的亲密作态,小木免不了羡慕嫉妒恨了,人家是警花陪酒喝得晕三倒四,咱是矿泉水配面包吃得胃疼,你说人和人的差距,为啥就这么大呢!

在帅朗喝多被送回家的时候,借着酒宴布下的一张大网悄然无声地拉开了。其实什么交易、宴请都是假象,对于案发二十日毫无所获的工作组来说,已经等不及要把这条线索查个水落石出了……

最先落网的是五花,这位爷们喝得晕晕乎乎,车开得晃晃悠悠,没等侦察员动手,就被交警拦下了,看样子还是个横人,下了车光着膀子站大街上和交警理论,不用酒精测试都知道喝得有点高了。交警连人带车查扣了,车被拖回了交警三大队,这位酒驾的车主经核实身份叫伍向东,被滞留不到半小时,防抢反骗工作组的外勤接手了,在对伍向东驾驶的夏利两厢车的检查中,发现了第一批赃物——四十七张普通银行借记卡。

对于究竟抓还是不抓,怎么抓,此时工作组尚在踌躇,毕竟以刑侦为核心的外勤组排查都没效果,要说方卉婷和木堂维两个外围人员挖出重大线索来,还真让一干刑侦有点不太服气。负责指挥的童副政委也在迟疑,前期的计划是核实身份,查找案底,正式传唤,不过突兀出现的银行卡最终让童副政委下了个命令:不等天亮,先控制人。

控制?注意这个措辞,对于一些在违法与合法之间游移、无法准确确定的嫌疑人经常用到。既然要控制,就得行之有效,而且得师出有名,五花包里的银行卡,无疑成了引导侦察员向下彻查的由头。

晚十一时,侦察员敲响了位于南镇胡同深处的一家独门小院,开门的是一位妇女。侦察员此时尚无从得知这个绰号“老外”的男子的真名实姓,通过片警查找已然是来不及了,进门先问户主是谁,再问体貌长相,问出来这个人姓徐名豫生,然后直截了当说“这就对了,找的就是徐豫生,根据犯罪嫌疑人伍向东交代,徐豫生涉嫌诈骗,我们要带走人”。

一见这位家庭妇女神色不对,侦察员冲进屋内抓人,徐豫生正打着呼噜睡得正香,屋里桌子上摆着一堆银行卡,工行的、交行的、建行的、商业银行的,花花绿绿几摞,估计是要出手换成钱了,临睡前还数了数准备明儿一早交易,这倒好,连搜查也省了。

动手动得太过突然,谁也没有防备,两位醉里做着发财梦的嫌疑人估计根本没把贩卡当回事,说不定就没把这当成违法的事。

凌晨一时左右,已经跟丢了的剩余两位嫌疑人经过重新定位,侦察员摸到了北城商贸区一幢住宅楼,先期的了解这是租赁的单元房,在物业保安的帮助下打开了单元门,径直上六层信号源发出的方向。这是三号嫌疑人,也就是那位戴眼镜的“豆芽”豆学文,奇怪的是,出租车经过夜市的时候,这个人居然摆脱了追踪,连手机信号也消失了。徐豫生也说不清这人的实住地,侦察员直觉认为这个貌不起眼的人应该问题更大,没有惊动人,通过短路断电的方式让保安叫开了门,侦察员冲进去控制住了人——一男一女……一阵尖叫和慌乱之后,屋里恢复通电,粗粗一览让随行的侦察员大开眼界,客厅、卧室、书房三间摆了九台电脑,几台电脑旁边还连着读卡器,抽屉里、包里搜出来三台刷卡的POS机,桌上胡乱扔着空白带磁条的无标志空卡。一收罗这还真是条大鱼,光屋里的卡就有四百多张,除了卡,还有一台没人认识的设备,经后脚而来的技侦鉴定,这是传说中的制卡机,黑市上价值数万。换句话说,只要能获取卡号和密码,这里就能制造出可用于提现的克隆卡来。

看来这是个贩卡、售卡、回收卡以及信用卡套现的窝点,猝不及防之下,连账本也被侦察员摸出来了。意外之喜,振奋人心,这下子把已经休息的卢启明副局长也惊动了,半夜直驱单位现场指挥。灯光通明的监控中心忙碌起来了,进进出出的警车在做着准备,只等着突审出现信息,接收调配任务。

豆学文落网后半小时,侦察员最终在老城区曲里八拐的胡同里转悠到了一家夜市楼上的小网吧,在这里找到了借着酒兴大呼小叫玩《征途》的第四位嫌疑人,姓张名行,绰号机霸。不过这个人没有带来意外之喜,带至此人租住地搜查之后一无所获,就是滞留也得有个理由吧,而且饭店那茬为了保护举报人肯定不能用。这也难不倒到场的技侦,实物没有查到,在电脑里翻查了良久,也没有查到与案情相关的信息,不过却发现了一千多部下载的小电影,拉非、欧美、印度和日本的都不缺,足足一个T的存储空间都是这些东西。好,传唤的口实有了:传播淫秽物品!连人带电脑都扣回去了。

有时候案件的峰回路转往往让人无法预料,突审开始后重点针对有盗窃案底的徐豫生和涉案严重的豆学文。不过这俩人交代的事实和工作组在查的诈骗案关联不大,反倒是绰号机霸的胖子没见过审讯架势,哆哆嗦嗦,竹筒倒豆子一般交代了一大堆卡源地,大抵和方卉婷先期汇报的类似。普通的流程是在工地、火车站、学校甚至收容站回收流动人员手里没有余额的银行卡,统一修改密码后再出售给需要卡的人,甚至有时候拿着不同的身份证托人去办理……预审的程序很细致,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在哪儿向谁收回的卡,细细挤了两小时牙膏……当说到中州技校和文化艺术中心建筑工地两个不起眼的地名时,通过监控旁听的刑侦人员抚掌恍然大悟,这个消息和远赴鹤壁、三门峡查证的消息互相印证了,细查之下,有五名持卡人关联的身份证主人,确实在文化艺术中心建筑工地打过工……绕了几百公里,线索吻合了,一吻合那就意味着卡贩的上线很可能是直接参与诈骗的嫌疑人。卢副局长紧急下达了封队的命令,并连夜让刑侦支队的审讯专家重点对这四位嫌疑人交代的卡贩子、卡来源进行排查。

消息封锁了,不过警车进出得更频繁了。凌晨六时,根据这四个落网嫌疑人的交代,外勤侦察员又传唤回来十一名卡贩,现场收缴的各类银行卡、制卡工具、身份证、POS机不断送进临时证物室。看来不仅仅是回收和销售空卡那么简单,信用卡套现、盗取储户资料制作假卡、网络诈骗等,从这些证据上可见一斑。

天亮了,嫌疑人的名单还在加长,这个隐藏在地下的行业,渐渐开始露出了峥嵘面貌……

东安街,气象小区。

方卉婷蒙眬中听到了车声和小区旁边小学的上课铃声,一骨碌爬起来,努力睁开迷糊的眼睛。看看表,已过八点,她惊叫了一声,下床趿上鞋奔向卫生间洗漱,一阵慌乱出来捋着头发,套上衣服,找着包,不时拍拍脑袋。头有点懵,昨天晚上喝得也有点晕乎,剑南春老窖酒,刚喝完挺舒服,一迎风酒劲一来,人就迷糊了,只记得送帅朗回家了,可记不得自己是被谁送回来的。

套衣服的工夫,外间老妈问上了:“婷婷,今天还不放假呀?”

“不放,案子没完。”方卉婷回了句。

“真是的,就不该下什么基层嘛,五一都没假期,不能累成这样呀?”老妈埋怨道。

“那有什么办法,评职称,上级别,都得有基层经验,我也不想下……哎,妈,昨晚谁把我送回来的,我怎么记不起来了?”方卉婷套上警服,找着帽子,出得门来。老妈正端着早餐。在气象局上班的老妈每天的早餐比天气预报还准时,放假也不漏,一听闺女问这个,唠叨上了:“小木呗,我说婷婷,你可老大不小了,你一姑娘家家的,喝成那样算怎么回事,亏得人家小木把你送回来……哎,对了,你和小木到底算怎么回事?我看小木人挺老实,他爸妈干什么的?”

“妈,你别乱猜,怕我嫁不出去呀?追我的男人能组一个警民联队……我帽子呢?”方卉婷心急火燎,找不着帽子乱发火了。

“这儿……乱翻什么呢?就不长记性。”老妈在沙发上找到了,催着女儿,“那你给妈带回一个来呀?就不该让你上警校,好端端一乖闺女,愣是成个假小子了……找对象这事你得抓紧了,工作还有个完呀?别指望靠我和你爸啊,一个气象局,一个统计局,要实权没实权,要实惠没实惠……”

“妈,你是巴不得赶我走吧?等我嫁出去,不回来看你。”

“稀罕呀?有你在还不够我烦呀?嗨,吃点儿再走,老不吃早饭,到老了,胃出毛病有你受的。”

“嗯嗯嗯……我路上吃……”

母女俩的斗嘴进行了数句,老生常谈,方卉婷火急火燎端着粥咽了口,拿着俩包子,扣上帽子,噔噔噔往屋外跑,顾不上理会老妈的唠叨了。下了楼看看时间,已经八点半了,这趟迟到可够意思了,顾不上骑电动车了,直奔出小区拦了辆出租,上车说了句公安局监控中心……边整着警容边咽着包子,惹得出租车司机一阵好笑。

急呀,姐急呀,不说立不立功,包里还有几千块发票呢……下车的方卉婷付了钱又不顾形象直往单位里奔。看着监控中心进进出出的车辆明白有大事了,车比平时多了一倍不止,一来是迟到了怕被领导揪着,毕竟从市局到基层锻炼,留不下个好印象那是大问题;二来也揪心着昨晚的行动,可惜的是自己喝得实在迷糊了,连行动都没参加,也不知道究竟查到了什么线索没有,要是没有就惨了。帅朗这条线索可是自己力挺的,童副政委当时只是勉强答应顺着线索查查这几个卡贩子。

胡乱想着,方卉婷奔进了大门,稍稍诧异的是大门前加了岗哨,如临大敌一般还查了证件。这下子方卉婷更摸不着头脑了,急步往楼里走,进楼门见到急步往外奔的几位外勤,她赶紧拉着认识的一位刑警外勤问道:“小许,你们去哪儿?”

“抓个嫌疑人……方姐,你牛啊!”

那小伙脚步不停,只是竖了个大拇指,说了句,直奔警车而去。说得方卉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狐疑地往楼上走着。三层四层工作组忙成一团,电话铃响个不停,调度室里童副政委不时喊着话,是在给外勤下命令,空气有点剑拔弩张,让人莫名其妙地有点紧张。

既紧张又心虚的方卉婷蹑手蹑脚进了办公室,一推门,吓了一跳,平时不过三五个人的大办公室坐了十几个人,齐刷刷地朝方卉婷看过来。目光,对,那目光格外怪异,不像平时同志间那种眼光。

惊艳?不像,方卉婷知道这帮经侦女警和普通女人一样,要让女人看另一个女人顺眼,那比看嫌疑人顺眼还难。那么是惊讶?有点像,这么堂而皇之迟到一小时,在这个纪律团队里确实有点不像话。不过在惊讶里,方卉婷好像发现了别的东西,仿佛自己背了爱马仕包、穿了GUGGI女装一样,惹得这帮经侦女警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让方卉婷没来由地有点尴尬。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来迟了……”方卉婷反应过来,讪讪说道,趋步到了自己座位旁边。看众人的眼光还是随着自己而动,她诧异地问,“今天……怎么了?大家怎么都在这儿?”

“哇,不会吧?您干这么大事,居然问我们怎么都在这儿?”一位女警说道,对着电脑在排一组什么数据。

“得,因为方姐你,我们假期都泡汤了,全部归队,还捎带把值班的都调来了。”另一位女警说道,撅着嘴很无奈。

方卉婷还没来得及问,又有一位插上来了,艳羡地竖着大拇指:“方姐牛大了啊,听说您昨天孤身入虎穴,一顿饭钓了几个大凯子?”

“什……什……什么大凯子?你们说那几个卡贩子?”方卉婷想到了什么,又没很听明白,愣了。

一开口,炸锅了,众女警你一句我一句,有的说这案子破天荒了,制卡机在中州还是第一次见到;有的说这案子大了去了,嫌疑人已经二十个了,还在往外牵扯,刑侦和分局、派出所全部行动起来了;有的说这可有的查了,光查到了信用卡套现用的POS机就有十二台,经侦的正追查这几台POS机的刷卡记录,涉案金额恐怕要在中州创纪录了……七嘴八舌一说,话里还真免不了对方卉婷的羡慕,毕竟是钓出线索来的始作俑者。方卉婷一听也是心下狂喜,急问小木哪儿去了,有女警指指隔壁的临时证物室,方卉婷按捺不住,急步出了众星捧月的办公室,到了隔壁证物室。

小木打着哈欠,靠着椅子正在登记,见方卉婷出现,精神头来了,玩也似的从桌上证物盘里捻出来个打火机,一脸喜色叮叮打了两次,方卉婷一看乐了。其实昨天晚上的诀窍就在打火机上,金色的芝宝打火机做工精良,即便不抽烟的也喜欢装着玩,只不过是从技侦室里出来的货,都做了手脚,直接把警察引回老窝里了。要不方卉婷直赞帅朗表演到位呢,连烟带打火机不动声色地塞进那四位口袋里,谁也没防着当面堆笑,暗里下药。

收获不小,看着一堆证物,方卉婷进门和两位技侦的人打着招呼,趋步到小木跟前,一脸喜色问道:“这些……都是查到的?”

“啊,对呀……咱们拔了头筹了……”小木虽然疲惫,可掩饰不住心里的高兴,瞅着没人注意,小声附耳说道:“这几个打火机办大事了,领着外勤撞到耗子窝里了,端了好几窝,把刑侦的那些哥们儿羡慕得眼睛都绿了。”

“那和诈骗案关联到了吗?”方卉婷小声问。

“嗯,帅朗说的没错,诈骗嫌疑人正是通过卡贩批量收集的银行卡,卡贩交代的来源和四组在鹤壁、三组在三门峡查到的信息能够相互印证,过不了今天,目标嫌疑人就能锁定了……这个便宜咱们捡大发了,光银行卡诈骗案能立几起了……”小木乐得眉开眼笑,小声白活道。

方卉婷一听,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长舒了一口气,此时再看收缴和赃物,颇有看头了,对着清单一瞅,圆环形的会议桌分类放着几乎排了一圈,各式各样的银行卡、没有标记的空卡、貌似商场酒店刷卡的POS机、还有些古里古怪的东西。小木小声解释道:“我说出来你未必信,就你们吃饭偷摄的录像里,记得那个年纪最小、长得豆芽菜的小伙吗?整个一老炮,电脑里连写卡程序都有了,知道人家什么来路?交大计算机系毕业,双学士学历,有程序员资格证,跩大了,自己会做银行卡……”

“就这个?”方卉婷指着一个首饰盒般大小的东西。

“啊,就这个,只要知道卡号密码,十秒就写一张卡,还有这个……”小木指着巴掌大的带着COM口线头的电子设备解释道,“这个咱们技侦都是第一次见,台湾产的,能破解GSM网络的大部分SIM卡,他的电脑里光破解程序就有二十多种……他的手机里,一张卡上写进了十四个号码,能随意变换全国各地的卡号,昨天晚上多亏了那个打火机,要不这人一切换号码,还真溜了。”

“查到多少卡?”

“快两千张了,这趟生意根本不是几个人做,我昨天还不相信帅朗说的,现在看来比他说的还严重,快形成产业链了。有人收、有人联系买家、有人批量销售、还有人制作加工,把这帮人凑一块儿,开家银行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呵呵……那倒是啊。”方卉婷看着一堆赃物,笑了。

俩人小声嘀咕的工夫,有人叫着木堂维的名字,楼道里喊了几声,是市局刘局长的秘书,循着应声进了临时证物室,一见方卉婷,正好,卢副局长找俩人,干什么呢?俩人都会心一笑,自然是接受领导的鼓励和表彰了,俩人相随着,一左一右出了证物室,站到组长室门前,侧耳听着屋里的说话声。几个人在说话,秘书小声说着,卢副局长和童副政委正向市局和省厅专员汇报最新案情,是市局刘局长要见见第一个摸到线索的警员。

秘书神色凛然地小声嘱咐俩人,见了市局和省厅领导别怯场也别乱说,不嘱咐还好,一嘱咐反倒把小木嘱咐紧张了,拽着秘书问:“喂喂,等等,那我说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们说什么?反正别乱说。”秘书见小警员这么迷糊,懒得教这么个捡着大功劳的。

“笨死你呀!”方卉婷小声训斥道,“领导指挥有方、集体团结有力,我们已经找了无数条线索,最终找出正确线索这是必然……别居功,自然就有功。”

“我没功劳,我就在车里睡觉了;你也没有,你喝多了……”小木掰了句实话。方卉婷脸色一怔,丝毫不糗,装模作样手一指,示意道:“提醒得好,不过这段以省略号代替啊。”

三个人相视一笑,都理解了,秘书轻叩着门,喊着“报告”,屋里人应声“进来”时,推门进去了……

半小时,足足半小时,才见木堂维和方卉婷俩人从组长办公室出来。

进去和出来俨然已经是两个样子,不出意料的是嘉奖和口头表彰,荣誉这东西,虽然不一定值钱,不过给虚荣的面子再添上一份骄傲足够了。此时情况就差不多,一出了门背过办公室的领导,俩人握着拳头直嘚瑟,相视间眉开眼笑,要不是在办公区的楼道里,早喊上了。

这事嘛,倒也值得嘚瑟一下,童副政委当着市局领导的面直夸奖小木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上次查传销窝点还受了伤。而卢副局长也不吝言辞夸奖小方脑子灵活、思维敏捷,那叫怎么说来着,巾帼不让须眉,放在市局的宣传部简直是屈才了。

工作组领导在市局领导面前表扬了一番,市局领导嘉奖之余表示,对这两位早有耳闻,而且实地向省厅来人介绍着,这是本次诈骗案侦破的两位核心探员,就他们突发奇想,从另一个角度找到了本案的突破口。省厅来人两位,一位是经侦处处长,另一位是刚刚成立的反金融欺诈领导小组的临时成员,也是个副处级干部,两位四十开外的上级对方卉婷和木堂维大赞了一番英雄出少年的话,转而谈到了案情以及侦破思路上。这两位上级你一句我一句侃侃而谈,对于诈骗类,特别是异地作案、远程实施的诈骗案件,一直以来就是各级公安机关侦破的难点。正常侦破思路无非是从嫌疑人留下的蛛丝马迹入手,顺藤摸瓜查找有价值的线索,而此次意外之举不仅找到了嫌疑人的踪迹,搂草打兔子还挖出来一伙隐藏很深的涉嫌信用卡套现、制作伪卡以及其他类诈骗嫌疑人,收获可谓丰厚,但最丰厚的应该是给类似诈骗案件提供了一个新的侦破思路。

什么东西上升到理论高度就唬人了,这两位省厅来人盛赞之余,免不了要问木堂维的看法,这下受宠若惊的小木张口结舌憋了一会儿,看着一群领导,情急之下,想到了每每让自己受打击的那位,现搬现用解释起来……其实我也没做什么,组里的部署和安排很细致,取款的嫌疑人、持卡人的身份、涉及的地方我们都细细查过,可是没有什么收获,后来我想问题可能出在我们是以警察的思路揣摩嫌疑人的手法,这中间可能产生误差。比如我要是诈骗嫌疑人,肯定不会分赴几地去一张一张办银行卡,所以持卡人身份这条线索价值不大;还有案发现场,有监控,我们知道,嫌疑人也知道,他们敢去取款,肯定就不怕我们查,这条线索价值也不大……后来我就想,嫌疑人要实施诈骗,不可或缺的就是这些用于分流赃款和提现的银行卡,用什么途径得到这些不同身份、不同地区的银行卡是个关键,再加上我们内线提供的信息,这其中很可能有做掮客的中间人。本来是个疑似的消息,汇报后得到了我们组里领导的高度重视,这才有了昨天晚上迅速出击,一举破获了数个涉嫌银行卡类诈骗的团伙……

听者频频点头,包括市局和工作组的上司听着小木既有个人努力、又不忘给集体穿靴戴帽的汇报,更是投了欣赏的几眼。说者也越来越轻松,小木心里泛着奇怪的想法,说不定帅朗那厮没当警察还真是警队的损失,要是那张嘴在这场合瞎掰,一准能把这几位道貌岸然的领导给喷晕了。

问到方卉婷,她可比小木还利索,学心理学的方卉婷免不了从专业的角度显摆一下子,直说每一种犯罪都表现出一种病态心理,对诈骗嫌疑人,病态的心理就表现为侥幸和投机,每一种犯罪的实施除了对金钱的攫取,更重要的是给实施犯罪者一种心理上的满足感,这像毒瘾一样很难戒除。在这些病态心理的驱使下,他们的思维和正常人是有区别的,所以侦破可以从这些角度来揣摩嫌疑人的心理轨迹,只要能契入到嫌疑人思路中,就能从他们的手法中找到破绽……今天的事嘛,就是一个明证。

得,满堂红,省厅来人忍不住抚掌大赞,直夸这俩年轻人前途无量,破天荒地攀谈了半个多小时。

是啊,是前途无量,三级领导都赞许了,前途是个什么样,那可有的想了。出了门,小木美滋滋地憧憬着,同期毕业的实习学员大部分都下县、下乡或者进了派出所,轮到咱被领导欣赏,能留到市局,要不直接进刑侦支队也说不定。小木一傻乐,方卉婷笑了笑,小声叱道:“哎,你脸皮够厚的啊,直接剽窃人家帅朗的话了。”

“不剽窃咋办?我自己不会说呀。”小木小声道了句,一看方卉婷同样是喜于形色,反驳上了,“方姐,你别笑话我呀,我虽然剽窃,可言之有物,你那就是夸夸其谈了,什么契入嫌疑人的思路,这都十几天了,咱们还不都是没头苍蝇乱转悠?要不是帅朗给咱们指点了方向,今天还是开着车瞎转悠呢!”

“是啊,昨天晚上是谁还发牢骚说人家帅朗骗吃骗喝呢?让你在车里等了俩小时就不乐意了。”方卉婷揭着短。小木讪笑了笑,讨好着说:“别糗我呀,方姐,好歹也是我把您送回家的……对了,方姐,咱们这是不是有点那个……”

“哪个?”

“那个呗,就那个有点厚颜无耻了……”

“什么?”

“我是说,咱们俩什么都没干,就去见了见帅世才,还白吃了一顿,回头你喝多了,我睡了一会儿,然后天一亮,咱们就成了传奇了。我怎么觉得有点心虚呀?”

小木紧张兮兮地小声说着,站在楼道边上,贼忒忒看着方卉婷。说起来倒确实如此,方卉婷除了陪吃了一顿,台词都没几句,而小木就窝在车里蹲了几小时,钓嫌疑人是帅朗办的,抓嫌疑人是外勤组办的,还真没俩人什么事。方卉婷眼睛骨碌碌转转,想了想,小声说:“那你说怎么办?告诉大家,咱俩什么都没办?你不能这样想吧,小木,帅朗是咱们把他揪住的,也正是因为咱们想成全他们父子关系,才无意中找到了线索,这叫好人有好报……再说,你总不能把他拉到这儿来接受嘉奖吧?”

“那倒是……不过我那个,就觉得有点心虚……”小木不自然地吧唧着嘴,伸着舌头笑笑,不好意思地说。他再怎么老成还是嫩了点儿,脸皮没那么厚,想了想出着主意,“要不,方姐,咱们……晚上下班请他吃一顿感谢感谢,你有事没有?”

“可以呀,你约他……我没事。”

“哦……好。”

小木一听,来劲了,摸出手机,拨着帅朗的电话,一拨即通,刚说晚上请吃饭,这话像卡喉咙里一样,怔着眼听着不知道电话里说的什么。方卉婷本来暗自窃喜,一看像是有变故,直等小木悻然挂了电话,奇怪地问着怎么了,小木好不懊丧地说:“太不给面子了,你知道他说什么?”

“说什么?”方卉婷笑着问,肯定没好话。

“他说俩男人吃个什么劲,不来……我说方姐你也去,嘿,他说俩男一女吃得更没劲,不来。”小木很失望地说。看着方卉婷,方卉婷一笑,摸出自己的翻盖女式手机安慰道:“没事,我请……”

“要不算了,方姐,这小子有时候别扭得厉害,今天还没准儿哪根毛不顺了。”小木生怕方卉婷吃个闭门羹,出声警示道。方卉婷却不以为然地拨着号放到耳边,一接通了,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笑着说:“喂,帅朗……你干吗呢,给小木也没句好话,说什么呢,要不晚上出来聚聚,昨天的事好好谢谢你……”

小木伸着脑袋注意地看着方卉婷的表情,那份发自内心的笑容让小木多有嫉妒,天天和方卉婷在一块儿,都没见过方姐对自己这么温言软语说过几句话,难不成这俩人有那么点儿意思?小木突然想到个让他更懊丧的事,那种每每听到或见到好白菜让猪拱了的那种懊丧。昨晚就见这俩人互搀着那么亲热,没准儿还真有这种担忧。

咦?有变。正喜滋滋说话的方卉婷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声音压低了,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然后脸拉长了,毫无征兆地挂了手机,然后又是一副被人非礼气无可泄的表情,抿着嘴、鼻子一动深吸着气,咬牙切齿想揍人的样子。小木下意识地躲了躲,生怕遭了池鱼之殃,不解地看着方卉婷,可不知为什么眨眼就成了这个样子。方卉婷悻然一脸,气咻咻地说:“什么人呀,太不给面子了,居然说要去推销饮料没时间……敢情我还没有几箱饮料重要……”

这是美女被无视了,魅力被质疑了,方卉婷貌似比被非礼还难堪,特别是当着小木的面,更没面子了,看着小木恼羞地说了句:“小木,下班别走,姐请你……破了这么大的案子,咱俩贺贺。”

“噢,没问题……”

小木看着转身而走的方卉婷,抿着嘴,憋着笑,低着头,趋步进了会议室,这会儿,他一点儿也不懊丧了……

大东关、小胡同、和谐的光明里小区,劳动节刚过的懒汉窝里,放下了电话,帅朗撇撇嘴,还真是很不屑的样子。小木这娃好是好,就是有点太正派了,实在是话难投机。至于方卉婷嘛,帅朗倒是有点想法,不过再见之时,从人家那故作矜持的作态里,明显地看到了俩人之间的差距,泡这妞儿没准儿比泡王雪娜的难度还大,泡不上是一难,万一泡上,不那么容易甩更难。再说自己这一屁股不干不净的事,实在是每每和警察到一块儿,免不了就有点心虚……

于是,就算了吧,帅朗回绝了俩人的邀请,即便对于这个貌似感谢的邀请也略略反感,人和人之间利用的关系有点太过明显了,警察和嫌疑人之间也没有例外。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和同租的兄弟、和脾味相投的朋友街头地摊上大快朵颐一番,免得边吃还得边动脑筋,吃完了都不知道什么味道。

当然,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不足为外人道也。每每念及桑雅,一想到那个销魂蚀骨的晚上,再看身边的女人,总有那么点儿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

想了想,笑了笑,帅朗埋下头,继续输着电话号码。手机刚买上,电话号码全丢了,好在有手抄的一份,拣着常用的号码输入着,慢慢要回归正常生活了,有些东西,还非得搁下不行,不能心里老想着。

接电话、沉思、微笑、输号码……一系列看似略有怪异的动作落到了兄弟仨的眼中。韩同港瞅了瞅起晚了正吃方便面的田园和平果,使着眼色,头微微侧侧示意着帅朗的方向。仨人看样子商议过什么,点点头,韩同港起身踱进帅朗的房间,那俩端碗的边吃边跟着进去了。

好容易一个难得的休息日,好容易有个放松闲适的心情,韩同港问着老爷子还好吧,帅朗笑笑,点点头,不愿多谈这事。坐下来,老韩一把拍拍帅朗肩头问道:“哎,上次给你说的事,你上心没有,昨天雷欣蕾还打电话问了问,想不想去锐仕,我觉得你这机灵劲行呀,混俩年当猎头多好,没准儿还能假公济私,猎艳勾搭勾搭白领金领妞儿,不好呀?”

田园一脸肥肉颤笑着,平果也乐呵了。帅朗笑了笑,摇摇头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五六七月份每年干吗?过了八月份一上学,又是教辅类书报资料销售的旺季,入了冬更忙乎,放着大钱不挣,傻了吧唧坐单位里挣那三两千块呀?”

“那你一天走东跑西,搬上抬下多累呀?”韩同港劝道。

“我倒想不累挣钱,没那好事呀。再说老大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最烦被人管着。”帅朗不屑道。

韩同港一听这驴脾气又上来了,不识好赖了,使着眼色,田园咽了口面,挤着往小床上一坐,插进话题里了,神色郑重地小声道:“二哥,你那活儿不能常干,你卖的那叫假冒伪劣产品,回头让人逮着没你的好……我觉得,还是找个安生点儿、稳定点儿的工作,省得一天到晚担惊受怕。”

“货真价实我倒想卖,可有吗?就是有,轮得着咱卖吗?”帅朗说了句,抬眼一瞧一脸奸笑加奸诈的田园来气了,“咦,你丫卖电脑的奸商还教育我?就你们卖的那散件,内存冒牌的、风扇是换过的、主板是小厂的、硬盘是走私的,就CPU国产不了,还是打磨过的,你们坑人才是坑到家了。”

“那能怨我吗?”田园辩道。一辩跑题了,韩同港推了田园一把,去去,一边去。平果也趁机起哄,把田园这奸商拨拉过一边,凑到帅朗跟前看着新手机,笑道:“忽悠哥,是老大让我们劝劝你啊,我觉得老大说的有道理,往长远想想,还是找行能干得了和喜欢干的行业好……你这么老漂着,得机会了挖一把,不算回事呀,还是稳定点儿好。”

“听到了吧,大家是为你好。”韩同港接着话茬劝上了,“老爷子那儿,要真给你安排了我就不说了,要是没安排呀,我觉得还是去试试。锐仕好歹是个全国连锁,十几个大城市名头叫出来挺响,在大公司里混着,总比你和地摊小卖部打交道强吧?这行又不需要你有多高学历和外语水平,没准儿你还真能混出个人模狗样来……那你不想去,想干吗?还和去年一样,混一天算一天?”

“什么叫混?我这也是规划人生呀。趁着年轻多干点儿、多挣点儿,争取三十岁自己能开个小店,四十岁以前退休,到了五十养老不缺钱……这怎么能叫混呢?”帅朗合上了记电话的小本,看着仨同租的兄弟,盘腿坐着大腿一拍,手一指,演讲来了……

“老大,别说我怎么怎么样,你考虑过你怎么样了吗?你就从见习混到正式记者水平又能如何?一个月几千块工资,加班加点,人家把你当牲口使唤,那有意思呀?你这身子,再加班熬夜几年,迟早得英年早逝,我觉得你根本不用考虑养老的事……你在的那晨报社,相比党报党刊,基本相当于摆地摊和小卖部的水平,没准儿哪天就倒闭了。你别劝我,我觉得你应该跟上我干……”

呃,韩同港被气得眼珠子翻白,指着帅朗气结着憋不出来话了。

看样子深思熟虑过这些话了,说起来滔滔不绝,说完韩同港,帅朗回头一揪胖田园,说道:“老屁,和他们俩相比,你比较有前途。为什么呢?他们俩良心还剩了点儿,你呢,全没了……”

“我靠,咱奸商别笑话奸商啊……都差不多。”田园膈应了一下,很不入耳了。

“这不是笑话你,这是说你已经具备了成功的潜质……从你放下脸面进电脑城推销散件开始,成功的大门就已经向你敞开了。”帅朗忽悠道,笑眯眯看着田园。

田园一乐呵,笑着问:“是不是?怎么和我的想法一样呢?”

“嗯,这叫奸商所见略同。不过,我觉得你路子不对。”

“哪儿不对?”

“择业方向问题,你不应该去寄人篱下卖散件。”

“那干什么?”

“跟哥走呀,卖饮料去呀。你看看你,脸上肥嘟嘟,上下一般粗,多像个饮料瓶子?站到那儿穿个OEM的马甲,直接就是饮料瓶造型……”

“嘁……”

“别不乐意呀,一个月挣你现在两三倍工资啊。”

“不去,跟上你伤自尊,咱们可伤不起。”

田园被帅朗说得面红耳赤,不屑了一句,掉头悻悻然出了外屋。平果和韩老大笑得打颠,田园一走,帅朗没拉着人,又把目光投向小平果了,拽着他劝道:“果儿,听哥说,我今年准备大干一场,啥都不缺,就缺人呐。要不你别弄什么平面广告了,跟哥推销饮料去,今天早上皮老板打电话了,我准备从他手里狠捞一把……”

“捞多少?”平果原本不愿,不过一听捞一把,两眼放光,问上了。

“弄他几万吧,把一年工资挣回来。”帅朗道,支着脖子喊,“老屁,去不去?就你那张破嘴,不去吆喝真是可惜了。”

“少来了,暑期我们电脑照样旺销,不去。”田园坚决回绝了。

“果儿,你呢,别光顾一天跟小姑娘扯淡,攒点儿钱,将来回老家盖房娶媳妇才是正道……你一天老老实实挣那一两千工资,活得有什么劲啊……去不去,给哥打下手……”帅朗诱道。

“我看还是算了,你干活太狠……这么热的天,在外头跑来跑去,一夏天晒脱几层皮,我受不了……”平果有点为难,看着光着膀子一身黑腱子肉的帅朗都有点心虚。每年一过夏,帅朗还得再黑几分,钱倒是挣了,那罪也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一见帅朗不乐意了,小平果不说了,起身溜了。

这俩人一走,剩下韩老大自然不会去干这活儿,帅朗大失所望地拍拍大腿:“哎,兄弟们呐,怎么就没有一个跟我志同道合的呢?老大,你别这么看我,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想借这个机会再和雷欣蕾旧情复燃,对不对?没用,老大,有点经济基础再谈感情。这生活和生意一样啊,那是现金为王,没钱你想什么也是白搭。就你现在的工资收入,也就搞个一夜情的水平,别想天长地久啊……要不你辞了职,咱俩一块儿干?”

“算了,我不劝你了,你去混吧……”韩同港有点不悦地起身,似乎一番好意被人无视了,帅朗拽了他一把劝道:“别呀,老大,你不觉得朝九晚五的生活过得太没创意了?你不觉得老寄人篱下活得太没劲呀?你对生活稳定的理解有误啊,就你们晨报社,既不是公务员也不是事业编制,一破小报社,没准儿哪天倒闭了,你不还得自谋出路吗?现在民营、私营,包括三资企业里,能有多高含金量,哪比得上兄弟们绑在一块儿混。栽了大不了重新找工作,可要是万一发了,那底子可就垫住了,到时候你干什么不行?雷欣蕾倒过来追你,咱还不要呢……嗨,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我可是真心实意邀你啊,一般人我还看不上呢……”

“你最好别看上我。”韩同港有些哭笑不得地回头说了句,不理会帅朗的忽悠了。他本来想劝劝帅朗别一天朝三暮四没个正当去处,可劝来劝去,自己反倒被帅朗说得心绪不定了。

走了,一个也没忽悠着,帅朗起身套上衬衫,装好手机,那身昂贵的行头舍不得穿了,穿上了一身几十块买的地摊货。今天天气特热,临出门又换下了长裤,套了个大短裤,趿着凉鞋出来了。田园又懒懒地回房睡去了,平果房门开着,挂着耳机正玩游戏玩得起劲,韩老大还是书生本色难改,抱着一本大部头的字典查着什么。四个人各有各的生活,看来勉强不得。

打了个招呼,帅朗出门了。一出楼道门,扑面而来的热浪让帅朗微微皱皱眉头,看来今年夏天的钱,不那么好挣了……

临近中午时分,不管是家中还是室外,感觉只剩下了一种:热。

街道两旁绿油油的乔木、冬青病恹恹地耷拉着叶子,黑色柏油路似乎要被晒出热气来,软软绵绵地走在上面有点烫脚。从街头到街尾,处处是打着遮阳伞和戴着遮阳帽的行人,摩天大厦的玻璃墙偶尔反射回来的光线如此耀眼,更增添了几分令人心烦气躁的感觉。

热!很闷热!对于汇集七百多万人口的中州,一年最难挨的时光要开始了。

北郊,靠近高速路口,瑞达路的尽头,“飞鹏饮业”几个大字竖在路侧最显眼的地方,来去的车辆隔着一公里就看得清清楚楚。字很大,大得有点霸气,不过也很能彰显这个饮业公司的气势。坐落在金字招牌之下是三十余亩的公司场地,居中的十层总部大楼和十二个货仓位置足以压倒中州市饮业界的群雄。事实上,这里的业务早已不限于中州市范围,全省有八个地市、上百位经销商货源都来自这里。

临近午时,不断有各色小车驶进公司。从车上下来独行或者结伴而来的人,男的居多,女性较少,中年人居多,一看基本上都是家业有成的人士,大部分都操着中州口音。飞鹏公司的经理助理秦苒女士带着一帮业务员在门厅迎接着这些人,安排属下带上十层会议厅。这些都是来自中州本市的批发商,每年旺季来临之前,公司都要组织这么一场行销会,新品上市、区域划分、价格调整、优惠政策,都在会上给一揽子解决。公司和批发商之间虽然关系松散,不过因为中州由飞鹏直接供货而没有设分销商,批发商每年近总货量三分之一的吞吐量,无形中抬高了自己的身价。这里的一个大批商甚至超过小地市分销商的货量,都小觑不得。

秦苒按着名单勾画着来人,二十四位,多数是经营几年的老主顾,和秦苒挺熟。秦苒眼看着这中间有的批发商从奥拓换成普桑,再从普桑换成本田,今天来的最好的已经开上宝马了,几乎是见证了这些人的发家史。

进门笑着挨个儿打招呼,最后一位叫王战强的来自东新开发区的新晋批发商,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开着辆富康轿车,下车笑吟吟地和秦苒握着手问道:“秦助理,这开会是干什么呢?价格又要调整呀?”

“呵呵,不光价格调整,王老板,您是去年才加入,不了解情况,每年都有这么一次行销会,也没什么事,就是林总和大家见见面,请各位大户吃顿饭,加强联系……请……”

秦苒伸手请着这位王老板,进了电梯,摁着楼层号,回头给了愣眼瞧着的王老板一个职业性的微笑。这是个初次参加行销会的新人,不过占了东新开发区批发市场的黄金位置,销量骤增之后无意间跻身到了批发商的行列,直到接到请柬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升级了。一听秦助理这么说,王老板笑了笑,客气道:“我算什么大户,也就我们那儿周边有几个学校,沾了点儿光……哎,秦助理,我听说果醋系列代理咱们也拿下来了。”

“对,原来代理经营这个的沸思特公司同时经营奶制品,三鹿一出事,代理和分销手里砸了几百万的货,卖不出去、退不回来,一夜之间倒闭了。咱们这个行业做起来快,倒起来更快……这十年多少牌子倒了,我都数不清了。”秦苒笑了笑解释道。

王老板脸上有几分不大自然,心里在盘算着这趟生意要是预订货源该怎么办。正如秦助理所说,做起来快,倒起来更快,前几年批发还能从代理商手里赊出货来减轻资金压力,而现在生意大部分已经成了货款两讫、能换不退的模式,特别在旺季都是抢货源,稍有差池,赔进身家都是小意思。

各自打着小算盘,上了十层,恭请着这位王老板,秦苒招呼公司职员给到会场的各位分发资料。不一会儿,林总在秘书陪同下进来了,和所有身家数千万的老总没多大区别,微微发福的身材,堆满会心微笑的胖脸,进门就和批发商们老李、老王、老陈打着招呼,亲切之至。这位来自东新区的新人王战强经秦助理一介绍,丝毫不觉得是新晋团队的新人,林总握着王老板的手和他寒暄了好大一会儿,搞得好像王战强才是代理商似的,实在有点受宠若惊了。

其实越到高位的有钱人,并不是都像传说中那么喜欢炫富和骄横跋扈,多数反而很谦恭,彬彬有礼,特别是从底层发迹,吃过苦、受过罪的人,更具备这种特质。几句寒暄,宾主落座,坐到末位的王战强觉得,对这位从未谋面的林总印象挺好。

促销会议开始了,议程很简单,要预订旺季三个月的供货。秦助理介绍着刚刚从华北五省糖酒副食订货会上签约的品牌,粗粗一看宣传册介绍,碳酸类、饮用水、果蔬类、固体类、功能类、咖啡含乳类以及蛋白、果浆类有十几个系列,七十多个品种。谈笑风生的林总介绍着几个外省新签的品牌代理,和批发商们讨论着市场前景。有的发话提出价格疑问,无非是想争取返点;有的给货款回收提点意见,无非是想拖延付款时间,秦助理对付这类经销商也是轻车熟路了,每每笑着岔开话题,或者来一句“飞鹏的提货价是全省最低的”,一句话就把话都挡回去了。

气氛不那么热烈,可也没冷场,王战强和身旁左右的同行小声咬着耳朵,这才知道,其实从代理到分销、从分销到批发、再到终端市场,基本已经形成了一个模式固定且牢靠的市场。一些很知名的品牌在用户群体中已经颇具知名度了,根本不用费大力气促销,每瓶虽然利润薄,不过量大。说来说去,其实这个会呀,主要是探探各批发商的底牌,大致估算一下库存。

王战强对于这个传说中的林总的兴趣还是蛮大的,据说这位林总二十年前还是街头推自行车卖冰棍的主儿,卖冰棍数年后拉了一帮人做饮料,那种三毛钱一袋的袋装239含糖饮料,本省数市甚至邻省都有林总发展的下线,趁着那时市场监管不严,捞了第一桶金。数年以后假货横行、冒牌泛滥时,林总又来了大翻盘,摒弃了还能赚钱的小厂小牌饮料产品,专做国内外知名品牌的代理,从散兵游勇回归正道了。没几年,小厂和小牌纷纷倒闭之时,飞鹏一招鲜,吃遍天,悄然建起来的行销渠道俨然又从各大厂商的利润盘子分出来一杯羹。

此时再看面慈目善的林总,王战强倒觉得,那流传的说法还是蛮有道理的。据说要发财得眼力、财力、能力和魄力同时具备才有可能达到成功,眼前这位呢,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促销会议进行得很简单,到了发表填报估算订货数量时,王战强有意识地斟酌了一会儿,没敢多报,以东新开发区的吞吐量,遇到学校放假肯定要滑坡,而现在批发商市场区域控制又严,要是串货什么的,还怕人家回总部告状搞得脸面上难堪。填完了表,还以为结束了,不料秦助理又捧了一摞资料,给在座的批发商分发着。一瞧,一愣,再一瞧,都愣了,愣了之后,不少人嘿嘿哈哈小声掩着嘴笑着,这份资料乐子可大了……

怎么大了呢,刚一笑,秘书直接捧回实物来了。此时林总可没那么慈眉善目了,一堆饮料瓶子一放,看着大家谑笑的样子,林总苦笑道:“今天加一项内容,假货的展示会啊……都说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从这上头说呀,咱不服不行……”说着话他拿起一个饮料瓶来,“看,可口可乐,这儿别了一横,搞成可日可乐,你说这人得多有创造力才想得出来?”

哈哈……下座的一群人哈哈大笑,这瓶子做得和可口可乐一模一样,除了不起眼多的那一横,粗心点儿根本发现不了。

“还有这个啊,光今年流行的版本已经有三种了。”林总一排三个瓶子,是雪碧瓶,哦,也不是雪碧,就听林总咬牙切齿地说,“看这几个字,雷碧、雨碧、霜碧……做得都疑似雪碧,你们听听,这不存心恶心人嘛。”

这两种是公司的主要代理品牌,岂能不让林总咬牙切齿。下面的笑声提高了几分,连林总的助理和秘书也不禁莞尔。你说令人气愤的事吧,这种场合排出来,都是饮料界的人精,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笑。

“还有这个,娃哈哈改成哇恰恰了……厂家来人见了,我就当笑话说,我都没脸见人家。”又是一个瓶子,又是一个笑话。

“再看这个,脉动改成咏动……健力宝改成健为宝……这些还不是最狠的,上个月南城区工商局查了一单假冒可口可乐,用的是回收的瓶子和商标。大家别觉得可笑啊,知道这些假冒伪劣吃掉咱们多少市场、多少利润吗?接近一千万……光中州市……”林总大手一甩,来了个惊人之语。这下子下面的笑声尽敛,交头接耳地说着,莫衷一是,有一位大声说:“林总,这些事我们也没办法呀,都是些三轮车、小货厢满街乱窜,暗地交易,咱们管不着人家呀!”

“对,这种窝点多了,现在造假的灌装生产线都有,挡不住呀!”另一位女士附和道。

“这种可日可乐我见过,批发价才一块钱,便宜就是硬道理,只要便宜就有人要呀。”

“还有那纯净水,一块钱遍地都是,牌子都没听说过,咱们代理的农夫山泉根本销不动,其实就差五毛钱。”

“林总,要是这些假货不捣乱,咱们的销量再增加两三成很轻松。”

“想好事不是,可能不捣乱吗?咱们供不上货可能,假货就不会缺了。”

这下子把会场气氛推向热烈了,你一言我一句发表着看法,不过多数人抱之以听之任之以及无奈的态度,似乎在深恶痛绝之后都是这种态度,好像也没什么办法。当强大的山寨文化侵袭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时,司空见惯了也就麻木了,真往深里说起来,没准儿骨子里还有几分认同,毕竟这些从小户成长起来的批发商,甚至包括飞鹏饮业,都曾经染指过假冒伪劣。

“静一静……静一静……”

林总轻叩着桌子示意着安静,渐渐人声止息,目光都聚集到林总身上时,林总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大家对于假冒伪劣深恶痛绝,但对于山寨横行也是无可奈何。说实话,这么多年被这些假货搞得焦头烂额,连我都快失去信心了。不过,黑暗是暂时的,光明才是永远的,不瞒大家说,我也做过饮料,往前数二十年,我们那时候加工的产品也能归到假冒伪劣范畴里,你们里头年纪稍大点儿的应该就喝过我做的239袋装饮料……(笑声,很善意的笑声)不过,这终究不是正道,靠坑蒙拐骗迟早有一天是要翻船的。现在的饮食安全问题已经很严重了,不管是官方还是民间,对这事越来越重视,趁着这个大好时机,我们行动起来净化市场,对于我们公司的长远发展以及大家的发家致富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大道理我就不多讲了,今年夏天公司还有一个重要举措,要在这里给大家通报一下……”

顿了顿,霎时引起众人的好奇来了。片刻之后无奈的林总来了个柳暗花明,底牌亮出来了,就听得他铿锵有力地给批发商鼓着气:“这是一个大好消息,鉴于中州市场的特殊情况,今年夏季,飞鹏公司联合几家厂商设了一个一百万的奖励基金,专门用于打击饮料类假冒伪劣产品。公司和市、区工商、质检已经达成共识,只要大家发现有可疑的产品、窝点,一经举报,绝不姑息。给大家透露一下啊,举报一条生产线,奖励十万;举报一个窝点,奖励五万;举报一个贩假饮料的人,奖励一万;发现一瓶假冒饮料,我以市场价回收……这笔钱,我准备送给在座的各位,而且今年夏天,我准备让在座各位每人开回一辆奥迪去,怎么样,现在大家有信心了没有?”

踌躇满志的话音刚落,在座的批发商明白,这肯定是紧锣密鼓已经敲定的事,没准儿在官面上已经走通了。再一想,如此重大举措将给销售带来的影响,打干净不可能,不过声势一大,只要穿制服的出面干涉,那销量无疑会急剧增长,直接结果就是手里的真金白银了……一阵沉默之后,不知道哪位兴奋地鼓起掌,一位、两位……二十几位同时鼓着掌,看样子信心十足了……

预订的货量增加了三成,从公司总部大楼下来准备宴请批发商队伍时,迎着中午灼热的阳光,林飞鹏老总也信心十足了。

中州的另一个角落,另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沿着菜园路向南,过了名优汽配城再行三公里,已经到郊外的地方,在民房、老街、大棚地相交衔接的地方,帅朗轻车熟路地到了这里。很不容易啊,乘39路公共汽车换16路小巴,汽配城下车还得步行一公里才能到这地方。

蛇有蛇路、龟有龟道,什么货色走的是什么路子,帅朗认识这个贩小厂饮料的老皮,也是通过大牛的关系。原本老皮和配货的大牛经常有业务往来,帅朗上大学的时候,免不了常被拉上帮忙。毕业后无家无业的那段困顿时间里,帅朗免不了想到这个临时栖身之所,那年秋季联合着程拐、大牛、罗嗦等一伙铁路子弟,把南站铁路上小商小贩手里全塞上老皮的货,差不多把老皮的尾货扫了个干净。从那以后,帅朗在老皮眼里金牌招财童子的地位就无法取代了,一到夏天、一到中州,第一个找的准是帅朗。帅朗的鬼心眼很多,每每都没让老皮失望过。

沿着小街的路走着,这里叫花寨村,前些年以生产汽贸配件出名。大到宝马奥迪,小到手扶拖拉机,在这儿都能找到配件。当年是家家办工厂、户户生意忙,不过后来滑坡了,汽贸城建成再加上民营几个大工厂的入驻,市场的大浪淘沙把当年的小工厂淘汰了不少,只留下了斑驳的大院和高墙,还依稀能看到一点儿遗迹。

对了,其中一间就是老皮从济源到中州销售的常驻地。

铁门锈了,不能敲也不能拍,一摸一手铁锈,帅朗抬腿踢了几脚,咣咣直响,里面喊着“来了、来了”,趿趿拉拉的脚步声。帅朗笑了笑等着,是老皮的破锣嗓子,这地方他很熟悉,几亩地大小,靠近郊区,正适合机动作业。老皮手下有五六个人,全部闲杂人等;车有七八台,清一色脚蹬三轮车,就靠着和工商城管打游击,愣是发家小富了。这回和以往不同的是,门口居然停着辆长安货厢车,看来是鸟枪换炮要大干了。

“咣当”一声大门洞开,一位满脸胡楂、帚眉大眼阔嘴皮的爷们站在门里,一把抱着帅朗,喜出望外地喊道:“哎哟,可把你盼来了,我说你干吗呢?我来两周都找不着人,问谁谁也不知道……再找不着你,今年夏天我可白瞎一趟了……”

“得了,老皮,别肉麻啊。我说你也四十多岁的人了,就不能消停点儿,钱能挣够呀?”帅朗推了老家伙一把,今天早上是这货恳恳切切,求爷爷告奶奶非要见帅朗一面,此时见面自然是喜上眉梢,对于帅朗的态度非常迁就了。老皮哈哈一笑道:“钱哪儿能挣够呀?离挣够还远呢。”

“今年准备挣多少?”

“那得看你了。”

“呵呵,说实话啊,这行我还真不想干了,挣点儿钱也提心吊胆的。”

“别价,咱这又不是假冒伪劣,虽然是小厂的货,可利润大呀。”

“拉倒吧,你们这货还不如假冒伪劣好卖呢,前年是澳得思,去年是澳帝利,一年换个牌子,利润再大,你销量上不去呀。”

“那总比整个雷碧、霜碧、可日可乐强吧?出去送货都跟做贼一样,咱这再怎么做也是合法生意。”

“合不合法你还不清楚?现打生产日期也算合法?”

“呵呵,咱自家人,你揭这丑干吗?”老皮嬉皮笑脸,觍着脸说。这也是帅朗喜欢和这个半大老头儿在一块儿的原因,永远是一副死皮赖脸的德行,跟年纪比他小一轮的送货的都是没大没小,一点儿架子都没有,人也蛮够意思。瞎扯了几句进了院子,院子里还停了一辆货厢车,关着的两个货仓,估计是已经到位了。住着的地方也是一个货仓,掀着帘子进了门,帅朗笑着和认识的几位送货员打着招呼。五六个人聚拢到了仓库门口的大桌子旁,这是老皮的队伍。一看才五个人,帅朗诧异地问了句,这才知道今年加上老皮一共才来了五个人,各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这多少让帅朗心里犯嘀咕,理论上这天气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卖饮料的应该是越热越高兴才对。

“怎么了,小皮,老皮扣你工资啦?”帅朗问一位尖嘴猴腮的小子,是老皮的外甥。这小子摇摇头,没吭声。眨眼老皮抱着一摞东西到了桌旁,往帅朗手里一放:“看吧,经营执照、质检报告、企业代码证、卫生许可证……光办证我花了半年时间。”

“哟!你还真成了守法公民了,稀罕啊。”帅朗笑着看了看,这是通电话时问过的,本来他不愿意做了,不过一听老皮说什么证件都办了,又泛起心思来了,细细一看还真是全乎了。一说老皮守法,老皮一点儿都不觉得光荣,撇着嘴说:“不守法没办法呀。现在查得太紧,老打游击不是个事呀。所以今年咱就搞成正正规规的合法企业了,菜园路工商所我都去注册了,准备就在这儿成立个销售机构。”

“得得得,别把牛吹跑了,还机构?”帅朗笑着说了句,翻着营业执照副本复印件,看到产品介绍一栏,眼睛瞬间瞪大了,惊讶地念道:“怎么起这个名字?”

“渥尔玛……不好呀?”老皮愣了一下。

“好吗?你怎么不叫沃尔沃得了,两个沃都带水。”帅朗笑道。

“沃尔沃也不错啊,不过侵权了啊。”

“渥尔玛就不侵权了呀?在音和形上相似的,都有悖商标法。”

“咱别争这个好不,名字咋样我说了不算,东西都造出来了,总不能改吧?”

“东西拿出来我看看。”

帅朗一说,老皮忙着招呼人去搬饮料。眨眼从货仓抽出来几瓶,小皮抱了一堆放到桌上,挺全乎,渥尔玛碳酸系列两种、含乳两种、果蔬类四种、果汁类六种。不过帅朗看得有点发愣,不时换着角度看摆在桌上的饮料,偶尔吸口气,不知作何之想,难度不小。

为什么呢?以前都使用和雪碧、可乐、娃哈哈类似的包装瓶,这是打擦边球和方便造假,查得严了就正规经营,查得松了商标一撕一换,就成名牌了。而现在的包装换得面目全非,全成阔口六棱瓶子了,敢情是要自创个牌子了。这种根本没有市场基础的牌子,比卖假货的难度还大。

帅朗脸色一为难,老皮赶紧自卖自夸吹嘘上了:“今年我们镇办饮料厂高薪聘请几名技术员加盟,开发出了六大系列十几个品种的饮料,随后还有梨汁、果醋、桑葚类饮品,在销售上也花大力气了啊……厂长知道我朋友多、路子广,把中州省会大市代理给我了。咋样,跟兄弟一起创业?将来最起码能做成个民族产业、地方品牌,到时候咱们一块儿打江山的都是元老啊……是不是,兄弟们……”

老皮一吹,一问众人,不料是冷场,反应一点儿都不热烈,哼哼叽叽应了几声。帅朗看看有力无力的送货员,八成是已经尝过新货推广的难处了,老皮这过度的关心和热情,无非是急于找到像自己这样有地缘优势的跑腿的,反正工资和销售挂钩,里外赔不了。

其实大夏天里,这类饮料送货批发上门的活计多了,中州的饮料批发商数得上名来的有上百家,分别归在十几家饮业代理的旗下进货,随便到哪一家,只要你能销了货、回了款,老板就敢用人,可是这家……帅朗看着打扮和乡下人进城差不多的老皮诸人,再看看这个当作临时住所的仓库、缺腿桌子、木板砖头叠起的简易床,就这条件,招民工来干都得考虑能不能发工资……对了,货源倒是充足,刚刚取货的时候,两个大仓库堆满了。

干?还是不干?

帅朗踌躇了,没料到这山寨队伍招安走正道了,可这正道如此沧桑,走得通吗?不得不让帅朗有点踌躇不定了……

“咋样?给句话呀。帅朗,咱们可合作几年了啊,就等着你来呢,一般人我都不愿意用他。”

老皮一副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的求才若渴状,自卖自夸了一番叫渥尔玛的不伦不类的小厂产品,只等着帅朗咬钩上线了。

“我不是个一般人这话倒对,不过你这牌子太一般了。”

帅朗笑着看着老皮。老皮出来混,玩的就是嘴皮,死的能说成活的、坏的能说成好的,就这小厂小牌一瓶两块的饮料,在他嘴里,那绝对是冲出亚洲、享誉全球的产品。

一质疑产品,老皮立马做生气状,很不认同地说:“泰山是石头堆出来的、名牌是嘴皮吹出来的,往前推十年,谁知道娃哈哈,往前推二十年,谁知道可口可乐,再往前推一百年,地球人谁喝瓶装饮料,还不都白开水……正因为牌子一般,才有咱们发展的机会嘛,要是大牌,不出厂门就被抢走了,有咱啥事吗?我可跟你说了帅朗,这可是个发财机会,你要不做,过了可别后悔。”

“那行。”帅朗立马起身,众人一愣,帅朗抬步就走,“你们发财吧,我等着后悔。”

说着话人真走了,得,吹塌了,人吹跑了。小皮扑哧一笑,几个送货的都跟着笑了。老皮不迭地朝外甥后脑勺扇了一巴掌,回头追着帅朗喊:“喂喂喂,等等,这咋个说的嘛,没说句话就走,中午还准备请你吃顿饭呢……咱生意不成交情在嘛,别走,别走。冬冬,去门口烩面店报上了饭,多炒几个菜,招待招待你帅朗哥……咋了嘛,帅朗,一年不见,你咋成这样了,一句话都不愿意跟老哥哥说啦?”

“半天你嘴皮就没停,我怎么说呀?”帅朗终于有机会说话了。

“那你说,你说。”老皮辞让道。

“我说啥?不是我不干,你说半天,一句实在话都没有,我和你干啥?”帅朗反问道。

“这咋叫没有实在话嘛……咱这渥尔玛牌子现在已经有七省加盟的销售网络……啊,这个……”老皮正待再吹,不料看到帅朗戏谑的眼神,猛然发现有点吹大了,讪笑了,停下了。他一停,帅朗故意说道:“老皮,你说你这产品这么好,你发财就行了,我哪儿好意思再抢你碗里的……要不今年算了,你们自己干吧?”

“别别别,我说你这人咋这样,价格啥的都好说……”老皮拽着帅朗不放手了。

“价格当然好说,说就说,你别吹,好像我还指着你发家致富,承你多大人情似的。”帅朗斥了句。

“好好……不吹,咱坐下来慢慢合计。”老皮不迭地拉着帅朗,重新坐回到仓门之后,招呼着送货的小伙倒水。一个销售部就这么一张破杨木桌子,还是去年的,坐到皮老板办公的位置,帅朗再看了几眼寒碜的地方、寒碜的产品以及寒碜的销售员,瞪了老皮几眼,直截了当地问道:“说吧,赔了多少了?”

“哎……瞒不过你。”老皮前脑门一拍,冲着帅朗一竖大拇指,看着帅朗似笑非笑的眼神,无奈地说实话了,“早知道不该上这贼船,本来今年我准备还卖咱们去年那种澳地利,口味虽然不咋样,可人做得像可口可乐,最起码赔不了……这不咱们老家镇办饮料厂年后找我了,知道我在中州混过几年,让我来中州推销厂里的产品。我一想这些年咱一直在假货堆里打滚,迟早不是个事,好歹这渥尔玛也是个手续齐全的正规厂家,头脑一热就答应了……”

看了看帅朗,没什么反应,老皮呷了口水继续说道:“厂里倒是支持,先货后款,还给支援了一辆小货厢车,我自己又买了一辆,准备搞点儿名堂。可谁知道一来才发现,今年比哪一年都难,刚来咱们的仓库差点儿被封,卖假货多了,人家都不相信咱是真货,花了好几千才把工商这片捋顺……捋顺了咱开始送吧,更惨了啊,以往从菜园路往北直到中州大道,几十个饮料摊、小卖部,平均一天几十件没问题,隔两天能上回货,可谁知道……啧啧,这……”

“能卖多少?”帅朗问,估计惨得厉害。

“卖上几十瓶,油钱饭钱都顾不住。”老皮一脸沮丧,浑然不似刚才的眉飞色舞了。

“呵呵……哈哈……”帅朗看着老皮眨眼间表情变化如此之大,除了笑再说不出别的来了,张着嘴哈哈笑着看着一脸沮丧的老皮,多少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老皮抿抿嘴,拍拍桌子很生气地斥道:“我说兄弟,这两年我可没亏待你啊,不能看着老哥我倒霉你还看笑话吧?连车带开销,这小十万都进去了……”

“活该。”帅朗呛了句,呛得老皮瞠目要发作,帅朗拍着桌子道,“你没亏待我,我亏待你了是不是?再怎么你拿的也是大头……往年三月就给我打招呼,今年招呼都没打,这是有好生意了自己先干着,行了自己发财,这不行了,才想起找我称兄道弟来啦?进门就先哄着我,现在哄不住了,又想扯关系啦?你求人就求人,好好做个求人样,没准儿我帮帮你,再摆谱我不认你了啊,我欠你什么了?”

“不欠不欠……别别,兄弟,是我着急上火啊,您别生气。来来,杠头,再拿几个杯子……”老皮见帅朗生气,立时又软了,抹着老脸唤送货员拿杯子放桌上,倒了几样果汁加碳酸可乐,直劝帅朗道,“你尝尝,我也是去厂里考察过的,货确实不错,比咱前两年走的那些乱七八糟牌子好多了。我也是想着总不能一辈子卖假冒伪劣吧,这才挑了家像样的厂家,谁知道栽了这么个大跟头……”

说话间,帅朗尝了几口老皮倒出来的渥尔玛饮料,碳酸的,汽冒十足,味道尚可;果汁,原味,凑合,其实也尝不出更多差别来,只要没怪味,都算凑合。尝了尝,看着老皮期待的眼神,帅朗摇摇头,放下杯子说:“关键不在质量上,现在做生意,酒好也怕巷子深。小厂你没有广告投入,没有知名度,说什么也白搭。老皮,知道你为什么卖不出去了吗?”

老皮摇摇头,不知道。

“现在食品安全快成公害了,就知名品牌经常还被质疑呢,何况你这种小厂产品?再说现在饮料市场上,有名有姓的牌子要有上百种吧,基本上都采用代理制销售了……就和你们一样,渠道做得大的代理能覆盖一个省,小的覆盖一个市没问题,发展了这么多年,人家都很完善了,从厂家到代理商,从代理商到分销商、批发商直到超市、商店、饮料摊终端市场,相互之间的联结越来越牢固。你狗屁都没有,还拿你卖假货那一套来推销产品,你觉得能行吗?”帅朗给老皮白活着行销理论,看着老皮眨巴着眼很难听懂的样子,捎带着骂了两句。以前老皮打擦边球打得不错,打顺手了还以为自己球技出色可以上正场了,看这样子,对正常的营销根本就一窍不通。

“是啊,我知道不行。”老皮愣了愣,憋出一句好话,“这不还有你吗?你要不行,我就死心了,大不了我把货全退回去,少赔点儿。”

“你怎么还没听明白,不是货不行,是你人有问题。”

“我人有什么问题?以前有问题,现在肯定没问题,我可是个正规代理。”

“错了,以前你就是个假货贩子,那没什么问题。不过你想走正道,这就有问题了,连这里面的游戏规则都不熟悉,怎么干?”

“是啊,我有问题,我不熟悉,这不找你吗?”

“咦,这转来转去,还是准备赖上我了?”

帅朗愣了一下,老皮这混得久了早成人精了,话转来转去反正是要拉帅朗入伙。不过帅朗和这等人精打交道也不少了,岂是个吃亏的主儿,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一点儿想干的意思,这一诧异,眨眼又是吧唧嘴很为难的表情,似乎这产品,就白给,都发愁没地方放的样子。帅朗想了想,要说什么,老皮紧张地凑上来恭听妙计,不料帅朗只是虚晃一下,紧跟着又吧唧嘴、摇头,不愿意的样子。

连着重复三次,老皮吃不住劲了,干脆撂底了:“吊我胃口是不是?我明着告诉你,这利润不比假货少,今年是推广,厂家的返利很大,一瓶零售两块,一件代理价十六块九,百件以上批发价才十八块三,你要是放出去零售可赚大了。”

亮底了,老皮注意地观察着帅朗的神色。其实饮料的利润很薄,每件二十四瓶,换算下来一瓶平均不到一块钱,零售两块钱,这一块多钱的利润足够操作了,比如直接跨过分销到终端市场,像帅朗去年卖到几千件的水平,其中的利润还是非常可观的。

没动静,老皮从帅朗脸上没有发现喜怒表情,心里暗道,这娃心思越来越深了,两年前一天五六十块就能雇上,一年前得按分成才能留住人,看来今年又要升级了,要不这么大的利润空间不至于让他一点儿都不动心。

“老皮……”半晌帅朗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了,看着老皮很正色地问道:“你说实话,准备长期当代理,还是干一票明年再换?”

“当然是当代理了,我都四十出头了,总不能老是走东闯西打游击吧?手里有个代理牌子稳当点儿,也算个长期饭碗嘛。”老皮说道。

“那好,按代理价给我,今年我做。”帅朗突出狂言,老皮一下子被噎住了,本来交出代理底价来,是示个好,等着帅朗给自己留一份,不料帅朗狮子大开口,全吞了,一点儿不留。两眼瞪开、眼珠外凸、嘴唇耷拉的老皮还没有反应过来,帅朗又是一句,“不但代理价给我,车、人、仓库,都归我指挥,否则免谈。”

“你……你?你咋个不连我也连皮带骨头吃了拉倒?”老皮气咻咻半天,憋出了一句。

“你这把贼骨头,吃了谁消化得了,条件就这个,反正你赔定了,不如交给我。”帅朗道。

“当然要交给你,不过你多少给我留点儿,不能眼看着老哥我风吹鸡蛋壳,啥也落不着吧?”老皮觍着脸求道,“少留点儿,少留点儿,一件给我留五毛就行。车、仓库、人都归你使唤,刨去这块成本,你都赚不少……不能我进货你全赚了,一个大子儿都不给老哥留吧?”

钱的面前没交情,但为了钱攀点儿交情还是必需的,老皮觍着脸意恳情切地求着,不料帅朗铁石心肠地摇头拒绝道:“没得谈。你别装大尾巴狼,这账你能算了,万一翻了盘,局面一打开,你这个代理协议可就值钱了。我只捞一年,而你这代理能捞多少年可就说不定了。再说,你真会把代理价给我?这十六块九里面加了多少,是不是厂家还有返利……”

“没有没有,我要是藏一分钱,天打五雷劈……你干也行,不过货款可得先付,要不我垫不起呀,这两个仓库五千件就小十万了。”老皮退而求其次了。

帅朗一笑:“怕我跑了?呵呵……”

“不是,手头紧嘛,我都快被这堆货逼疯了。”

“没钱。”

帅朗很坚定地给了老皮一个答复,笑着看着猫挠全身不自在的老皮。老皮龇牙咧嘴直抚下巴,那副既有心又不太放心的心思表露无遗,帅朗觉得差不多了,笑着给老皮交底了:“不但不给你垫货款,而且回收的货款我还要截留一部分,以防你给我耍花枪。咱俩不是第一天打交道了,你知道我这人,丑话一般都说在前头,免得以后办出丑事来,咱俩没法见面。我虽然不坑人,可也得防着别人坑我。卖不出去,卖得不好,我自然走人,你没有什么损失,货还是你的;可要卖得好了,货源在你手里,你敢断我货源,我就敢卷款走人。就这么简单,愿意干,我再招些人,不干,吃了中午饭,一拍两散。我还告诉你老皮,我就能卖了,信不信由你。”

帅朗说得很坚决,很肯定,把老皮镇住了。

理论上,作为代理商的老皮按代理价供货,再赔上车和人,而且货款还及时回收不了,这生意看上去无论如何也不划算。

真不划算吗?好像是这个样子,老皮一脸难受劲,眼睛盯着仇人一般剜着帅朗,不时地手指点点,像要逐客一般,又像等着帅朗让步一般。半晌帅朗慢条斯理根本没什么反应,老皮才咬牙切齿,被人剜块肉似的从牙缝里迸出个字来:

“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