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长于白天 10

1981年老埂坪包产到户,分地的时候她去队上给三哥要地。队上人尊她怕她,推给了工作队。工作队可不怕她,说五年以后没音讯的人都不分地,这是政策。她说迟早是要回来的,没地他咋过活。干部人说谁知道活着还是死了,死了的人都要地行不?她一把就抓烂了干部的脸,还扑上去一口唾在人家脸上,说咒我娃死,你还是干部?干部气坏了,推搡她,她把头擩到人家怀里说你打呀,我给红军编草鞋的时候你娘裤裆还没缭严哩。三哥的地还是没分上,因为老埂坪低标准那几年走后没音讯的人不止三哥一个。

我八岁那年,三哥离家出走了。对于三哥的离家出走,谁都认为是她管教太严“打”走的,她自己也是这么看的。三哥小时候就表现得和其他几个哥哥不一样。无论是割草,拔芨芨,收工后三哥常常坐在山顶望外面,回来很晚。在她看来三哥是在躲避家里喂猪喂羊驮水扫粪铡草的杂活儿,是骨头都懒的种。她常常说我看你娃就是个坐飞机的命。再大点三哥就表现得对啥都不满,干啥都有意见,干活更不上心,经常绾着眉头,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挨的柳条就比别人多。那个夏天,麦子即将开镰,三哥赶着猪和羊出去放牧,回来时竟把猪给忘了。四头猪跑进庄稼地,被民兵赶到大队部圈了起来。最后扣了家里五十个工日猪才赶回来。一头母猪给人家连追带打小产,下了十二个死猪娃。她狠狠地抽了三哥。和往常一样,打过后她照例是又打蛋汤又炒肉片给三哥消气,三哥却不见了。一家人找了一个多月,没有找见。相当长一段日子,她一句话不说,每个黄昏,她拉着我的手站在梁顶望着蚰蜒一样盘绕在山梁的小路,撩起衣襟搌着满脸的泪水,每个晚上我睡着后她都在哭,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啜泣,常常因控制不住失声而惊醒我。她边编芨芨边啜泣边骂:

“你个没良心的就这么狠心,肝肺都烂透了,我白疼你了。”

“你就是个苕子,冷娃,就你这脑子还闯天下哩,那么大几头猪不会赶到集上卖了?就是背上一摞子背斗到集上也能换几个钱,你当外面银子铺街金子墁地哩。”

“行李卷卷都不背,棉衣棉裤都不带,你当外面都是伏里天,出门人就那么好做?奶奶的气都受不了,还闯世界哩,有你娃受的罪受的气哩。”

“狗日的有本事混个人五人六回来,奶奶等着看你娃的风光,到时候奶奶给背着你娃走州过县的夸哩。”

“嗝儿——嗝儿——”的啜泣声说明她已哭了许久,我不敢惊动她,她不愿我们看到她哭泣。

几年间她沉在三哥离家出走的事里出不来,三哥离家出走把一种隐痛深埋在她心里,那是一种钝痛,全身都是痛,很长时间里她遭受着这痛的折磨。没人敢在她跟前提起三哥。

按叔伯的意思,趁包产到户也把家另了,省得以后另打麻烦。可她不同意。大爹说皇上都怕分家,大集体都单干了,地分到各自家里了,日子由他们过去,放着省心的事不做?道理讲了一箩筐,她就是不同意另家。可地分到家只种了一年,她就提出另家。另家先说她随谁的事。她说我谁也不随,一个人过。都说一个人过不怕人家戳我们脊梁骨?她说等我做不动了,就轮着吃,一家管上十天半月就行了。大哥生气了,说你这是做啥,让人家咋说我们?陷我们于不仁不义,我们在人前还说得起话做得起事?我看你是迂了。说不进去,叔伯说那你就跟我们过,想在谁家就在谁家。她还是坚持自己过。大爹恼了,说娘,你没后了,儿孙成群,你这么不是往我们下巴底下支砖么,我都六十多了,背不起这名声。她就包起头啥也不听。大哥来找我,说她听你的话,你去说说吧,这么下去真是丢人丢大了。我说了半天,她捏着我的手眼泪巴茬地一言不发,到最后她还是谁都不跟。分地的时候,她说均成五份,给我分一份。这时候我们才明白了,她谁也不随就是要给老三占一份家业,给老三置一个窝。多少年了,我们都忘记了老三,可这痛一直折磨着她。

她提出来分成五家,没人敢说啥,可四嫂敢说,她说你要地干啥?不随我们过,就各家各户轮着养你,谁还能少了你一碗饭一件衣,再不商量个数,我们年年给你上粮上钱。她绷了四嫂一眼不说话,四嫂说就是分地给你,你也只能占一个人的地,生产队分地都是按人头分的。她抬手“啪”给了四哥一个嘴巴,说你个没种的货,轮上她添话插言。四嫂说我就说,你打我男人做啥?她说你都把你男人的脸当沟子哩,我扇还扇不得了。又“啪”给了四哥一巴掌,盯着四嫂说你不是我儿的种,我打了人说闲话,他是我儿的种,我想打就打得。四嫂哇哇哭着拉着四哥走了。

家另完后,她对几个哥哥说另家后各过各的日子,但你们是一爹一娘的骨肉,遇事遭难要互相帮衬。从你们的田地里匀出点地给老三,匀出的是兄弟情分,他迟早要回来的。又对四哥说老四,你性格随你娘了,弱,囊,你那婆娘脑子精明,是扒家过光阴的人,心里有你,遇事了多听她的。又对大哥说我那份地你就种着吧,一年的收成你记个数,回来和地一起都给老三,你是长子,这是长子该做的,你女人也明理背重。

晚上吃过饭,大哥说你就跟我过活吧。她说不是怕你负担不起奶奶,跟了你奶奶享福哩,可那样奶奶就成了你一个人的奶奶了,有个病呀灾呀、死了抬埋就全压在你身上了,给他们摊弟兄之间没啥,可先后(妯娌)说不上,女人就看着自家的小日子,识不得大体,老四女人一搅和,怕也跟着起哄,你就难做了,伤不起那脸,丢不起那人。大哥说她们敢,我砸断她们的腿。她说闲气难淘,宁跟牛犊绊蛮,不跟女人淘气,跟弟媳们淘气伤脸面,你划不着,我一个过,花销一人一份,谁也说不了啥,他们都是我抓大的,该尽孝要尽哩,要不做人走不到人前头。

1986年春节,三哥忽然回来了,带着三嫂和两个儿子。大哥把三嫂和儿子让进了屋,却把三哥挡在门外。三哥就跪在大门外,寒风冷飕飕地刮着,旋起的尘沙打在人脸上,针剟锥刺一般。她对大哥说快让进来噻,回来就是认错,都过去了。大哥说可在我心里没过去。三哥跪在那里,她把火盆端了出来,又是端吃端喝的,说你起来蹴着,把膝盖冰坏了。三哥说奶奶,我该跪着,你进去,小心凉着。她说奶奶陪你,你大哥心疼奶奶,就会让你快点起来。她拿出草垫给老三垫上说,跪一阵,跪也对着哩,出门在外瞎瞎好好也不给个音讯。三哥说一路揽活扒车一直到了新疆,就跟着兵团开荒,都是没人烟的戈壁滩,好几年才稳定下来,写了信又都给退了回来,咱们大队不是改成红旗大队了,光咱县上就有十几个红旗大队,不知道往哪里投。她捏着三哥的手说,我娃受罪了,倒也把大世面见了。三哥说奶奶,我离家出走根本不因为你打了我,你就是我们的娘,哪个娘不打儿女,不打成得了才?我早就想走了,家里日子太难了,看着奶奶没明没夜地编芨芨,我心里难受啊。一句话把大家都说哭了。她说哭啥,我娃到了好处了,当工人在老埂坪想都不敢想。大哥给了三哥一拳说进去吧,不是怕奶奶着凉,进家门难着哩,你知道你走了奶奶哭了多少年。三哥哽咽着说知道,我也是哭了一路,出门了才知道家里好。

那个年过得家家摆宴席,直摆过了十五。三哥一家返回的第二天,她就把她名下的地分成了四分,自己随了老五。大哥坚持要奶奶随他过。她说天下老随着小,这是规矩,是规矩就得守着,亲亲的奶奶都不随他,不给他把话把落下了,让人说他不孝顺。

第二年三哥来接她去新疆。去新疆那可不是一天两天的路程,叔伯和我们都反对她去,一是年龄大了,二是除了驴车,她坐啥车都晕,手扶、三轮,连坐自行车都晕。景琦上了初中,班上有个领导的娃跟景琦要好,有一回那娃坐小车送景琦回来,景琦先去看她,非要让她坐个稀罕。谁知上车没走多远,她就晕得吐了半天,说你说这命苦得,这么高级的东西坐上都晕,差点把肠子都吐出来。可她坚决要去新疆。我说几天几夜地走,你不怕晕车了?她悄悄给我说你当我不愁,不去给老三心里放事哩,娃十几岁出门,白手起家,吃了多少苦,多难,咋能不去看看呢?我欠着娃的呢。三哥说不坐火车,坐飞机,奶奶我老记着你说人要像鸟一样能飞多好,这次咱们像鸟一样飞一回?她说地上跑的都晕得五迷三道的,天上飞的还不晕死。三哥说飞机稳当,水杯里水都闪不出来。

她在新疆住了半年。从新疆回来她说那地方真是活人的地方,那地好得,平展展的看不到边边儿,土黑得像油渣,水呀哗哗地流,庄稼长得密匝匝的扔根棍子都落不到地上,老三走了个好地方,我都不想回来了。我说那你回来做啥?她咯咯一笑说这边一窝拉,撂了?让你们撵那么远的地方去看我?狗日的从小就跟人不一样,人啊还是自己得有主见,我给老三说了,有机会把你们都弄过去,人就该在那地方活,活在咱这地方亏啊。

从新疆回来的第二天,窑里就挤满了人,她红光满脸,显得特别精神,拿新疆特产招待大家。

“没晕,真的没晕?”

“晕这晕那的,偏偏就不晕飞机?”

“你就是个坐飞机的命,以后让干孙子领着多坐几回。”

她吐吐舌头说:“可不敢了,这一趟把娃一万多花上了。”

人们吐吐舌头说:“这么费钱呀。”

她说:“可不,飞机坐一回就几千哩。”

老瓜子嘿嘿笑着说:“这么说飞机从头顶飞过,我们看一眼就把便宜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