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长于白天 9

“种了一茬子,割了一抱子,装了一筐子,打了一帽子”,老埂坪是个靠天吃饭的地方,灾荒时不时会光顾。广文娶媳妇的隔年大旱,开春没落一星儿雨水,地干透了,啥都种不进去,灾荒年的气象就显出来,野菜才露个尖尖,就连根拔了。榆树、椿树、柳树的枝儿才打了芽苞就被折光了,树皮被剥光了露出寡白寡白的身子。钻天杨的皮又苦又涩,所以还衣帽整齐,看上去反而怪怪的。树皮、野菜、麸糠和在一起,家家户户都荡漾着熬中药的气息,就像一村人都在吃中药。肚里就像空场上跑磙子,咕噜噜轰隆隆,往后圈(茅房)跑都跑不及。讨饭成了人们度灾荒的唯一出路。年成对别人是灾难,对大傻一家来说,只不过是重拾旧业。他们总能讨回些东西,日子倒也不那么慌张。就在这年我把三傻的婚事办了。

一个夜里,狗冲着大门不停地吠叫,我起来到大门边,听到叽叽咕咕的声音,拉开大门看到街门旮旯里蜷缩着两个要饭的。是一对母女,母亲是个瞎子。想及傻子们也这样宿在人家的街门旮旯,我叹了口气,叫她们进来。我烧了一锅糊汤,卧了两个鸡蛋,拿菜饼让她们泡着吃。虽然听得到女子肚子叽里咕噜地叫唤,可她泡馍的过程很文静。她先给娘泡好了一碗,递在娘手里,又泡了一碗坐在那里吃,不紧不慢的。吃过后,我烧了一盆水让她们洗过,将大傻赶到三傻和四傻屋里去睡。女子问我说,姐,那是你男人?我点点头。她看看我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说啥,就说是个半傻子。她说,姐,你、你真是个好人。晚上睡下,女子说她叫月英,高台人。那瞎子是她婆婆。她男人家成分不好,脾气更不好,跟生产队长起了口舌,失手打死了人家,让公家枪打了。公公本就有伤痨,没抗过那个坎儿,没了。队长那一门人在队上是大户,欺负得她们待不下去,就只能带着婆婆到处要饭,想过嫁,也想过死,可嫁了死了瞎婆婆就活不成了。日子过得这么难,她却没哭。

晚上,我一夜没睡。早晨我炒了鸡蛋、肉片,招待她们吃过,我对月英说你带着婆婆嫁到我家来,到这里没人敢欺负你们。月英没说话,我说不急,你们在家里住上几天,端详端详三傻,不同意也没啥,就当咱俩认个姊妹。三傻的婚事我本已有了打算,傻妮可以换亲,没啥负担,可眼前有个好媳妇,我为啥不争取呢?月英和婆婆在家住了三天,月英说嫂子,我听你的。

才三个月,月英就怀孕了,吓得说咋办噻,我都吓死了。我说你吓啥?月英啜泣着说我怕再生个傻子。其实这也是我担心的,我只能安慰她说就当这是一难,迟早要过,迟到不如早来。我鼓劲她说你看我两个儿子和二傻的两儿一女,都精灵着哩。月英说生娃这事谁能说清楚,我不想要这娃。我说你不要娃年轻时好活,老了咋办?月英抹着眼泪说万一要是个傻子呢?我说赌一把,万一是个傻子,也养得起。

月英的担心提醒了我,我去趟二傻家,欢丫的肚子又鼓起来了,我说欢丫,你不怕?欢丫眼绷绷看我。我说两儿一女够了。欢丫紧紧搂住我,然后又往开挣扎。我明白她是说二傻要做那事她没办法。我说他怕剪刀锥子,拿剪刀剪他,拿锥子扎他。这是婆婆给我过的窍,傻子不听话,她就拿剪子剪,拿锥子扎。欢丫拼命地点着头。我说月经过一个星期后再那啥,做那事他快要那啥的时候,把他推出来,赶紧去尿去洗,别让留在里面。

第二年我带着傻子们在后台子给三傻打了两个窑洞,拾掇出一个庄院,把他们单另安顿了。月英说嫂子,一起过活吧。我说小锅饭比大锅饭容易,搅到一起艰难,对外还是一家人。

第三年的一个集日,我去草鞋镇赶了趟集,回来的路上碰见一个女子,怀里抱着一只鸡走在前面,忽然扑倒在地,口吐白沫,搐成了一疙瘩,不省人事了。我明白她患了羊角风,忙过去掰开她的嘴,掐住人中拼命喊。一会儿,她醒了过来,说谢谢你,姐。我拍拍她身上的土说你这病厉害吗?她说唉,平时几个月犯一次,受了气有时一天犯一回。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旋旋,我捏着她的手说还没嫁人?她说嫁了,离了。我说就因这病?她嗯了一声。我们箍着把鸡捉住,一起往前走,我说你去韦庄?她说我姑在韦庄,病了,爹打发我去看看。我说你姑是谁?她说李上是我姑父。她说我认得你,你是大、大傻的媳妇。送到李上家大门口,我说你叫什么?她说喜鹊。

第二天,我提了十个鸡蛋去看了李上的女人。过几日,李上女人病好了,在街巷里碰见,我把李上女人叫到了家里,给她倒了一缸子糖水,请她去给四傻提亲。李上女人说要说我那侄女除了羊角风没别的。我说婶,这我知道,要不是有羊角风我能张开这口?四傻干活你也看到了,在几个傻子里面,他是最不傻的。李上女人喝光了一缸子糖水,我又加了糖续了一缸子糖水。我说婶,你看二傻、三傻过日子也不差么,再说你侄女嫁个正常人,人家嫌弃,受气受罪,日子也过不舒心,你提提看,一家有女百家求吗,不应也不算丢人。喝光了两缸子糖水,我又续糖水,她捂住缸子说不喝了,尿泡都快胀炸了,把两缸子糖水都喝上了,浪费。

李上女人出出进进把房子窑洞里看了个遍,说嫁个傻子还这么有心劲,把家收拾得这么干爽,要是我死的心都有了。又说你嫁过来,人都觉得你不是带肚子就是有啥毛病,都几年了没见你带着肚子把娃生在傻子家,也没见你有啥毛病,你说你人长得俊样,咋就嫁了个傻子?我只能说都是命呀。

李上女人临出门,我说嫁过来我就把他们另开,小锅小灶,四傻只知道干活,她指派上啥都能干,日子喜鹊说了算。我把十块钱塞进她手里,又给了她一个新打的背斗和二尺鞋面。她眼缝缝都是笑,说明天我就提去,我这个侄女在家里也受多嫌,给男人离了,没处去,回了娘家随着爹娘,跟哥哥一起过,哥嫂多嫌么,惹得我哥我嫂也跟着受气。我说快去提吧,两家得好的事么,嫁过来保证不受气。李上女人说就凭你这个人,我也把媒说成了。

过了三天,李上女人带着她哥来看家。老汉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说你奶奶我也晓得,你是她调教出来的我信得过,喜鹊过来受不了罪,只是我得要点彩礼。我说彩礼……老汉打断我的话说你等我把话说完,按说我这个丫头有羊角风,又离了婚,不该提彩礼的事,可不管咋说,她终归比傻子正常,嫁一个傻子,不收彩礼说出去人家笑话,再说我跟老小一起过活,她在家里也两年多了,不收点彩礼儿媳妇那里我也不好说话,你就体谅体谅我。我说叔,你打算要多少彩礼。老汉挠了半天头说我也不说虚话,我两个丫头每个都是一千块的彩礼,这个丫头就因为有羊角风,少要了二百,这次嘛,还就八百吧。我说叔,这次你丫头可是二婚。老汉说可她嫁了个傻子。我说叔,丫头嫁的第一个不是傻子,可她过了个啥日子?老汉说你话说出来,以后丫头过来还得你照料,那就少上二百,你看行不?我说行。给钱的时候,我还是给了八百,跟老汉说你给儿子说彩礼要了六百,这二百你留着吧。吃过饭,我说叔,把日子订一下吧。老汉说还订啥日子,过两天你把喜鹊领过来就行了。我说那不行,不管咋说是一辈子的事哩,得过一下。老汉说你要过也是看得起喜鹊,我那边就不过了,丫头是个寡妇,哪有嫁寡妇待客的,再说女婿也不赢人。老汉哭了。

四傻结婚一年后,我在老台子给四傻拾掇了一个庄院。其实要住在老院子也行,可是住在一起,出出进进傻子跟傻子照面,只会让人丧失心劲。

傻妞我也不让她出去讨饭了,一个女子狗咬不说,傻妞长得漂亮,怕给糟蹋了。何庄的一个傻女子就让人糟蹋怀上了,家里人想尽办法硬把娃弄掉了,结果女子也死了。第二年,老寨子郭家来给傻妞提亲,我去看过他家,儿女多,家里寒苦,男的人倒机灵,就是一块巴掌大的胎记遮掉了半张脸,黑瓦瓦的吓人,别人都叫阴阳脸。

一家傻子分解了,我觉得眼前的路都宽了。一家有一个瓜子,在老埂坪那就成了正常家庭。我深深吸一口气把头高高扬起对着天缓缓吐出来,这是她教我的。我气大,受了欺负就觉得气得要炸了,她就教我这样。这些年我就是这样一口气一口气过来的。

两年后,我又长出了一口气,志远考上了大学,成了方圆百里第一个大学生。志远把通知书拿回来,先到了老埂坪,一进门就给她扑通跪下了,泣不成声地说奶奶呀,不是你我一辈子就是个傻子呀。第二天她来了,赶着家里一头年猪带着嫂嫂和姐姐们风风火火地来了,说得大摆宴席,这是啥事,老时候就是中了皇榜,那是要骑马坐轿夸官亮职的,席一定要厚实。我说十大碗的席。她说不,十三花的席,满颠。我说嗯。十三花的席有八个肉菜,老埂坪人可怜,肉菜都是装一碗菜,上面苫一层肉片。满颠的意思就是全部装肉。她又看我一眼说不能收礼。我说嗯。她说请一场大戏。我说嗯。她说钱你别愁。我说嗯。支书来了,说开天辟地头一回呀,大队给娃二百斤麦一只羊摆宴席,日子就定明儿,庄子上的女人都来帮忙,大队再请一场戏。宰了一头猪、一只羊,一席一只全鸡,席是用肉垫起来的。周围的人都来了。这是我出得最长的一口气呀,比把几个傻子娶的娶嫁的嫁气出得还长。说不收礼,可人们硬是三块五块地给傻蛋子擩钱,说不易啊。她塞给我两卷钱,一卷七百多,那是我娘家所有亲戚给的。一卷三百块多,我知道那是她全部的积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