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的印象

有一次,我在一片树林里玩,走着走着,来到了一片荻草地。我发现这里有扑打的痕迹:好多荻草被压倒了,水汁充盈的草杆被打折了,揉烂了。再往前走,又发现了一片被扑打和压伏的荻草,草叶上还沾了血滴。我辨认着,在血滴旁边看到了撕下的布绺和头发。地上全是杂乱的脚印。我一阵惊悸:这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围很静,荻草默默不语。我觉得它们都睁大了惊恐的眼睛看着我,向我诉说,可惜我听不懂。

我胆战心惊地离开了那片荻草地,惶惶地跑开了。那时我十几岁。很长时间过去了,我总觉得荻草在告诉我一个故事。我甚至在想——一个女人正在荻草间做什么,突然被一个脸上长了黑斑的男人扑倒在地,他扯她的头发,撕她的衣服。女人喊起来,男人就去堵她的嘴,她咬他的手……

这是荻草告诉我的。因为我只要坐下来,闭上眼睛,那个厮打的场景就会出现。可是只一会儿,它就像淡云一样飘走了,脑海里又剩下一片蓝色的、明净的天空。

晚上我常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但梦中没有出现厮打的场景,也没有荻草。

大约两三天后,我再次去寻那个地方。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可是眼前的情景让我更加惊讶:好大一片荻草、连同那些扑打的痕迹都没有了,是谁把它们齐茬儿割了,远处的荻草和植物却完好无损。

怎么有人专门割掉这片留下了痕迹的荻草呢?这会儿我好像听到了各种植物的哭泣和吵闹。它们抱怨:有人由于害怕这些默默的目击者,害怕它们有一天会抖搂出事情的真相,就把它们除掉了。这大概不是想象和夸张,因为事情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就在几天前,我的脚下还有血迹、发丝,还有一片被蹂躏的荻草,可现在竟然光光的了。

荻草到了秋末就不再重新发芽了,这一代荻草的生命也就完结了,它们所看见的一切也许只能告诉自己的下一代。

那个做下了坏事而又被荻草们看在眼里的人是谁呢?

后来我长大了,仍然没法忘记少年时代的那片荻草。我那时被一种恐惧和忧愤攫住了,急于弄清发生的事情。从那儿以后,我总认为植物有自己的眼睛、感觉,有自己的印象和记忆,它们的沉默意味深长。比如说一棵杨树,它死去后根部还会生出小树,这些小树能否记住上一代杨树所看到的事情?它听过并且又会把这些故事讲给再下一代吗?我相信树和人一样,它们心中都多少保留了一些老祖父的故事吧。

我记得屋子东边渠岸上有一些碧绿的蓖麻,它们高大茂密,轻轻一戳,茎叶就能流出清泪。那时候我有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就要到蓖麻林里躲一会儿。我和那些高大的蓖麻已经配合得相当默契了。当母亲喊我的时候,我让它们不要吱声,蓖麻就将呼吸放得轻轻的。我看到了它们的眼睛,那眼睛也是绿色的,眼珠乌黑乌黑,像蓖麻籽一样。我在水渠里洗澡,爬上岸的时候,不愿光光的身子让蓖麻看见,就赶紧穿上衣服。

我觉得槐树的眼睛是褐色的,它们的瞳仁像豆粒一样圆圆的、黄黄的。合欢树的眼睛是紫色的,瞳仁也是黑的。千层菊的眼睛是红色的,瞳仁是绿色的。它们的脾气也不一样,蓖麻比较随和,大大咧咧,天真无邪;橡树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它一旦对谁有了坏的印象,就再也不会改变。橡树多少有一点儿古怪心计,是惹不得的;千层菊像一个姑娘那么温顺,可是有时候太娇气了。杨树性格刚直,多少有点倔强,像个男子汉。它永远也不会衰老,永远都是二十岁的脾气。合欢树婆婆妈妈的,不太讲究穿戴,是个好心的大婶,谁都想从它那里讨到吃物。它只是微笑,并不多言。

所有这些植物的记忆中,都有关于人的故事。我知道母亲父亲、我和弟弟,一举一动都被它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当母亲一个人偷偷流泪的时候,我听见蓖麻林里也传来了滴滴答答的声音。还有屋子西边的杨树,它们的个子高,从远处就能看到我们的小屋,它们也像我们一样悲伤。父亲一直把暴烈的性情收敛起来,到了晚年再也憋不住了,有一天早晨像山洪一样暴发了。我知道这是长久积淤的结果。父亲狂怒起来,小屋差一点儿被掀翻。这时我看见屋旁的合欢树不停地抖动,它被这个男人的暴怒吓坏了。

多少年后,当我们的小屋不复存在的时候,我总想去寻找一些旧日的痕迹。当我看到那棵合欢树的时候,奇怪的是首先就看到了它的眼睛。它还记得父亲的那次发怒:在它的印象中,这座小屋里的所有人,特别是这个勤劳的男人总是一声不吭。那一次它真是感到出乎意料。

我们小屋后面有一排榆树,它们总是面色苍苍,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我原以为它们是最没有血性的一种植物,后来才知道错了。那排榆树被拉电缆的煤矿工人砍得残缺不全,它们竟然没有反抗。在归来之后,我才知道它们曾把电缆一次次扯断……它们看到了小屋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如今正在拖着残肢度过凄凉的晚年。

老榆树讲出了淤积在心中的话,告诉我:水渠旁的那片槐树竟然把长长的根须伸到它们脚下,争抢本来就少得可怜的一点淡水;屋角那棵枣树竟然伸出长长的刺针去伤它们的孩子;小屋里的主人有一次把一盆热水从后窗泼出去,经过一个夏天,它们的烫伤还没有康复……

我抚摸着老黑榆,感到它们在战栗。几十年过去了,我不知多少次来到这片原野,看着这里的千疮百孔,坑坑洼洼。茂密的野草和灰黄的建筑一块儿生长,破烂不堪。我努力从残留的一切中追忆过去,寻觅往昔的一切。

有一天黄昏我一直往北,走向了一条小径。我看见了几棵很老的杨树,心里一动:这不是那片荻草被割掉的地方吗?荻草有很深的根脉,它可以在地下繁衍。我细细寻找起来,在杨树的另一面,终于看到了一大片荻草。当时正是秋天,它们长得浓旺而茁壮,好像要故意保留一段不死的记忆。

我在注视它们的时候,听到荻草后面有唰啦唰啦的声音。一个人走过来了,是一个非常老的男人,腰佝偻着,背着粪筐,拿一把镰刀,吭哧吭哧踏倒了荻草。我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一阵疼痛。我定神一看,首先看到了这个衰老的男人脸上有一块黑斑。我瞅他,他也看我。我们对视了一会儿,他摇摇晃晃走开了。

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响起来:“就是他!就是他!”

他是什么人?他怎么到这儿来了?我明明白白看到那片荻草一齐伸长了手指,向那个老人指去。很多年前看到的那片被压倒的荻草、血迹和头发,一切都回到了心头……这片荻草在作证,在复述上一代的记忆。我跑了两步,想追上那个男人……整个一天都怏怏不快,心情沉重。

后来我有机会到离矿区不远的那个小村去,随口打听那个脸上有黑斑的老人。

有人问:“你说的是不是老冒?”

我说:“他脸上有块黑斑。”

“是啊,那家伙七十多了,是吧?”

“对,腰弓得厉害。”

被问的人拍拍腿:“错不了,就是老冒。那个家伙早年不务正业,前几年才从监狱里放出来。”

“他做了什么事情?”

“欺侮孤儿寡母……反正,被抓起来了。”

“他在哪里干了坏事?野外?”

“不知道啦,反正是做了缺德事,给抓起来了。”

一切似乎全明白了。我拖着沉重的腿走到那片荻草旁。它们用欣慰的目光盯住我。我揉揉眼睛,抚摸着它们。

是的,所有植物都有一颗心灵,它们比人更执拗也更正直。它们会长久地保留起自己的情感,以待有机会倾诉出来。它们善恶分明,有着经久不变的道德观。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它们的注视之下,所以我们真的应该谨慎。我们应该好好地约束自己。它们已经看得太多,知道得太多。我想这一点也许自己早有预感,尽管还没有来得及弄清这一切——想到这里心中猛然一动,明白了人们那么疯狂地砍伐森林铲除草地,原来是有原因的。

原来我们所做的,跟那个脸上有黑斑的老人一样:掩盖自己的恶行,毁掉植物的记忆。

可是这真的做不到。荻草有着几十年、几百年地下繁衍的能力,所有植物都有一颗不死的心。它们一有机会就要发芽,就要诉说,就要睁大眼睛,就要抖落记忆。

那一次故地之行是永难忘怀的。我回到城里,常常想起一些事情——也许是有意的呼应和佐证,冥冥中有什么在帮我,有一天我随便翻起一张报纸,竟然就读到了这样的一篇报道:

植物也有血型。人的血液有A、B、O、AB四种,这是众所周知的。但植物也有血型,一位科学研究所的研究员考察了五百多种植物的果实和种子,通过试验证明了植物的血型。研究发现,山茶等六十种植物属于O型,珊瑚树等二十四种为B型,丹枫为AB型。科学家认为,某些植物的血液是由红色、不太透明的黏性液体所组成,正是液体里的糖蛋白决定了血型。糖蛋白是一类含糖的结合蛋白,血型标志着某种植物的调控信号。区分植物血型的物质除了充当能量的贮藏库以外,还担负着保护植物体的任务……

我当时惊呆了。我看着那篇报道,心里毫无置疑。即便不看这篇报道,我也会得出与之相似的结论。总之我更加确认了植物有自己的记忆和印象,有自己的脾气。比如我是A型,急躁易怒,激情很容易就喷涌出来,A型植物也会有这些特性。我想了很多,甚至又一次重温了自小到大跟植物相处的许多细节。我甚至在想有没有做下什么令人难堪的、丑陋的事情?我在植物面前代表同类演出了什么卑劣的闹剧?我想着,脸上一阵阵发烧。

我在荒野做过不甚体面的事情,比如,和朋友们在丛林里欺负过一个动物。那时候我们真的有点冷酷。可是我们得意忘形的时候,就是没有想到身边有一些永恒的目光在注视,它们已经悄悄地把一切记录在案。我想,当有机会和当年的那些目击者见面,再一次回到原野的时候,我会一一搜集它们的印象,倾听它们的诉说。

那种忏悔的心情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那天我无心做什么,在屋里走来走去。后来我到凉台上,给正在枯萎的几棵植物浇水。可是它们活不久了。它们在这座城市里已经忍耐得够久了,在做最后的挣扎和喘息。我抚摸着它们的叶子,小心地拭去灰尘。我似乎听到了它们感激的、微弱的声音。它们死去的时候会留下这样一种印象:一个无可奈何的男人在和它们一块儿呻吟,试图挽救它们的生命,可是他失败了。

所有类似的努力都会失败吗?我们到原野上去问一问那些数不清的植物,问它们看到了什么?心中沉淀了什么?有着怎样珍贵的经验?回答肯定会有的,但问题是怎样与它们心心相印,怎样才能够交流,能够听懂它们的语言?我们会做到吗?

我想,这正是问题的关键。

1990年6月 作

2013年2月 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