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井风筝Twin lives 4

看守所在龙洞村,去往富东水泥厂路上有个陡峭上坡,爬坡之后转左手再走十分钟,半坡上经过一个养鱼堰塘,周围摆几张白色塑料椅,这就算开了农家乐。看守所九点开始会见,我八点半到,堰塘边已经有人钓鱼,水泥厂的灰厚厚一层漂在水面上,有黑鱼浮出水面,以为那是鱼食。黑鱼凶猛,两排带状细牙列于上下颌,它们吞食青蛙、鲫鱼和泥鳅,最后吞食体型不超过自己三分之二的同类,它们精确估算,并不冒险。

林凌把头发挽成髻,橘色囚服背心里是一件白色T恤,衣服起毛,但都洗得干净,让囚服像刻意搭配颜色,如果不是手铐,她远远走过来,也就像是要和我坐下来喝茶。王云雷给她送过两次衣服,往消费卡里存了一千块钱,看守所里每个月可以用五百,买生活用品和零食。林凌跟我提过两次,里面有一种牛肉罐头,很咸,但汁水可以用来蘸馒头,看守所每天提供四个馒头。我们初中三年没有说过几句话,毕业后更是毫无联系,我从来没有想起过她,也疑心她根本不记得我是谁。但我们现在坐在栏杆的两边,聊起了咸牛肉、馒头和谋杀案。

案件有一个显而易见的辩护方向:那天井上的灯正好打在林凌上方,人群外围没有光,视频上看起来后面黑乎乎推搡成一团,人人都挤着往前,想让自己的手机镜头对准井内。林凌当然有可能是被后面的人猛推一把,她伸出手试图维持平衡,混乱中却没有注意到自己推向了小学、初中、技校同学以及邻居叶敏敏的腰间。

律师不能诱导当事人说出这些,会被吊销执照和坐牢。我只能问她:“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要怕,慢慢说清楚。”

林凌眼窝淤青,看起来睡不安宁,却不像害怕,只是再复杂的局势,两句话也就说完了:“……人很多,我站不稳……后来,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推到了敏敏。”

大概也就需要这些,但我确认了一下:“所以你根本没想要推她?”

会见室没有空调,门外40摄氏度的感觉慢慢渗进这没有窗的阴阴房间,看守所小卖铺又只有一种袋装宝宝霜,白炽灯管下林凌满脸浮油,让我看不清她的脸色表情。她略加停顿,说:“……当然……不然你说我推她干什么?”

我点点头,在笔记本里记下这句。

已经没有问题,但会见时间只过去二十分钟,我总不能现在就走,没有九点半就结束会见的律师。我和林凌,就像我和关静在王爷庙喝下午茶一样,冷场片刻后,突然真的聊了起来。会见室里稀落有人,大部分律师更愿意下午过来,这样不用早起,龙洞村不通公交,打车来经过一段长长土路,如果车上睡得不沉,会被凹凸路面反复叫醒。会见室没有装监控头,这让隔壁座位的律师和当事人放心聊起了多少钱可以取保候审(“十万哪里得行,十万你找哪个都搞不定,起码要十五万”)。偌大房间,只不远处有个警察,叼着烟玩手机,烟是“小熊猫”,我进门递给他的两包软中华被随手扔在旁边。

我自己也点了一支,看守所里律师都抽烟,也许这样会显得专业,也许是一种隐秘善意,让当事人在烟雾中有这一切并未发生的幻觉。我故作轻松,问道:“……你和叶敏敏很熟?”

林凌想用右手挠左手手腕上的一个蚊子包,但手铐铐得紧,我眼见她右手勒出红印,她狠挠几下,这才舒了一口气说:“很熟的……当然很熟,我们幼儿园就认识了。”

“你们两家常来往?”

“来往的……她以前那个男人和我们一起打麻将。”

“她到底为什么离婚?”

“能给我支烟吗……麻烦替我点一下……谢谢……”林凌用两只手艰难夹住那根烟,她看起来不常吸,在口腔里绕了一圈又吐出来,“谁知道她……可能是嫌以前的男人没钱吧。”

闲话一个死人让我略感愧疚,但又带来莫名快意,我说:“她后来找的男人倒是挺有钱的。”

“是,那个开羊肉汤馆的……”她不方便掸去烟灰,大半截掉在手指缝中,让人有焦煳痛感。

我又看了看时间,一个小时,是说得过去的会见时间,律师一般两周会见一次,我一个月来了三次,谁也不能说我应付敷衍。我正把笔记本收拾进包里,林凌抽完那支烟,把烟头放在栏杆上,细碎烟灰半浮空中,她突然开口说:“她打算搬家。”

我愣了愣:“谁打算搬家?叶敏敏?”

“她不是要和羊肉汤老板结婚吗?他们买了套房子。”

“在哪里?”

“威尼斯家园,三室两厅。”威尼斯家园里都是电梯公寓,有喷泉、棕榈树和不太干净的游泳池。我和关静去游过一次,水面漂动皮屑,游着游着突然热流袭来,除了有人在水中撒尿别无解释,然而这就是我们城中的高档小区。

我觉得不安,却又兴奋,像一个竭尽全力被摁进水里的气球,再也控制不了挣扎着涌出水面,我死死摁住自己的气球,却想看到别人的浮出水面,以证明我不是唯一一个藏起气球的人。会见室猛然间热到不能忍受,我穿一条黑色无袖连衣裙,清晰感觉到腋下濡湿,汗水顺着拉链一路流到腰间,我问林凌:“你不想她搬家是吧?”

林凌也站起来准备走了,灯管白光下她长得像我们每一个人:叶敏敏,我,也像关静,但关静多年没有素颜出门,游泳时她也用防水粉底和唇膏,我拿不准她现在的模样。林凌说:“是啊,这么多年我们一直都在一起的,要不是同学,要不是同事,要不是邻居……她要是搬了,以后见面都不方便。”

村口打不到车,我一路沿着坡往下走,在低矮的柚子树下徒劳寻找树荫。柚子结出拳头大小青果,隐藏在油绿树叶中,猛撞上去既觉钝痛,又觉清醒。堰塘边还是有人钓鱼,有条黑鱼躺在水红色塑料桶里,它转不开身,首尾相连就那么硬挺挺憋在水里,露两排细牙,灼灼烈日之下,它会死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