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下来。她又说:

“那你到施塔特以后呢?”

“还能忍受。”

“有危险也能忍受?”

“没错。”

他一直在走。她看着他走。

“在哪里你随时准备离开?”

“在你待的地方,我想,在你经过的地方。”

静默。

“我冷,我怕。”萨巴娜说。

“我们怕。”犹太人说。

“怕死。”

“怕活。”

静默。犹太人大步走。他走着。

这不,他一边走一边开始叫大卫。

“大卫,大卫。”

一开始声音很低,然后,越叫声音越大,他叫着大卫。

大卫在睡觉。他的嘴唇微微张开,犹太人点燃的灯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

“大卫。”

他在睡觉。

“大卫。”

犹太人停下来,等着:大卫还在睡。犹太人又走开了。

萨巴娜沉默着。

“大卫,大卫。”

犹太人又停下来。他不再走开。萨巴娜在另一间半明半暗的屋里设法看见他,她在等他。他又离开,他又回来。萨巴娜的眼睛成了两个无光的灰色窟窿。他又走开。他在叫。他又停下。他们在等待。

“大卫。”

他们在等待。寒冷彻骨,江河湖泊的水都达到上冻的冰点。在寂静中传来大卫的话音。

“我听见了。什么事?”

他的声音很平静。

犹太人停下来。他们听见一声低沉的叫喊。不是大卫。喊声停止。狗儿们狂吠一声,戛然而止。吠声停止。寂静冻结,逐渐消减。寂静使大卫发出一声内心的呼喊。萨巴娜表情痛楚,她说:

“他好像很痛苦。”

“谁?”犹太人问。

她动了动。她站起来,走到窗前,来到犹太人身边,她没有看他,她站在窗前,面朝空旷的大路,停在那里。


唯一的声音是大卫的呼吸声,呼吸不时停止,仿佛遇到了什么障碍,然后继续进行,更深,更长。

“他在做梦。”萨巴娜说。

“梦见什么?”

“梦见水泥和狗。”

犹太人走近大卫。萨巴娜跟他一起走近大卫。他们端详着他。

“一千年?”犹太人对大卫说。

大卫双手略微抬起。

“一千年。”大卫重复说。

他在睡。

他的双手猛然放下。为说清楚这几个字所做的努力使他双手颤抖。

他在睡。他在睡。他的双手,他的伤口,重又放到安乐椅的扶手上。犹太人的眼睛紧盯住那双睡过去的手。

“千千年?”犹太人继续说。

大卫仿佛要说话。

没有。

“千千年?”犹太人继续说。

大卫浑身轻微哆嗦了一下。

“千千年。”大卫重复说。

大卫的呼吸更快了。呼吸随后停止。再也没有继续下去。

寂静更为深沉。寂静使人失去理智。寂静达到顶点。平稳下来。平稳,直至睡眠出现裂缝,直至墙壁无声的石头出现裂缝:一声短暂而奇异的呼喊。

大卫叫了一声。

叫喊完毕,大卫在睡梦中挣扎,他抬起头,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他重又低下头,他说话了。他在抱怨。

“别来烦我!”

随后的寂静中,传来萨巴娜嘶哑的声音。

“大卫。”

也有犹太人的声音:

“大卫。”

静默。

阿巴恩站起来。他面朝黑黢黢的大路站在那里,背对着他们。他说:

“现在才是夜晚。”


犹太人离开萨巴娜和大卫。他重又在屋子里平稳地踱来踱去。

犹太人高大的身躯有规律地在萨巴娜和阿巴恩眼前出现又消失。

双眼紧闭的犹太人一边走一边对大卫说话。

“一千年?是这样吗?还在继续吗?”

他大声说话。他的嗓音在四壁间发出回响。萨巴娜站在那里,望着黑黢黢的大花园。

“一千年,一千年?还在继续吗?”

犹太人的话音一声声击打着墙壁。

“还有一千年吗?”

萨巴娜将视线从大花园收回,埋到地里,这时,犹太人正在喊:

“大卫,”他叫道,“大卫,大卫!”

他停下。

阿巴恩也过来了。

“大卫。”阿巴恩呼唤道。

阿巴恩没有大叫。萨巴娜转过身来:她看见阿巴恩正面对着她,萨巴娜。

萨巴娜的蓝眼睛便停在阿巴恩身上。

她看着阿巴恩,却叫着大卫。

“大卫,”萨巴娜说道,“犹太人跟你说话啦?”

“是的。”阿巴恩说。

萨巴娜离开两个犹太人,朝大卫走去。两个犹太人也走过来。他们让萨巴娜单独靠近大卫。他们停在她身后。

是她在叫醒大卫。她首先用双手紧紧抓住大卫的肩膀。

“你醒醒,大卫,犹太人想跟你说话。”

大卫的头摇晃片刻又埋下去睡着了。

“大卫,犹太人要跟你说话。”

“别。”睡着了的大卫说道。

萨巴娜放开大卫的肩膀。她捧起大卫的头,一直捧着。萨巴娜的双手搭在大卫的头上。

“犹太人就要死了,他想跟你说话。”

“别。”睡着的大卫说。

她一直用双手捧着大卫的头。

“他就要死了,他要跟你说话。”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和。

大卫没有回答。他睁开眼睛,却视而不见。

“你说过一千年什么?”萨巴娜问。

大卫回答:

“一千年。”

萨巴娜放开紧抱的双手。她慢慢放下大卫的头。

她放下了大卫的头。

那头独自撑在那里。双眼大睁。

萨巴娜转身,走开了。

阿巴恩和犹太人对大卫说话。

“你讲过水泥,冰,风,一千年?”

“一千年。”大卫重复说。

“你讲过水泥,恐惧,水泥,恐惧,恐惧,水泥,一千年?还有一千年?”

大卫抬眼望着阿巴恩。可以看见大卫眼睛的颜色,他的眼睛蓝得透亮,混杂着白色。

阿巴恩走近大卫。犹太人在他身后。

萨巴娜与犹太人并排,在他旁边。阿巴恩和犹太人还在跟睡着的大卫说话。

“你说过一千年,还什么也听不见?”犹太人说道。

“一千年,还什么也不明白?”

“一千年,还什么也看不见?”

“一千年。”睡着的大卫重复着。

“一千年,还是猴脑袋?”

大卫的蓝眼睛朝声音的方向看。他什么也没有认出来。

“一千年,还是猴子格林戈?”

“一千年,还是杀人狂?还是杀人猴?”

他们不叫喊了。大卫一直睁着眼睛朝话音的方向看。

“大卫,你真是大卫——”那是犹太人嘶哑的声音。

“猎手。”阿巴恩说。

“猎手。”大卫跟着说。

他们不再言语。想必是静默使大卫呆滞的眼里出现了某种忧虑。他看上去很吃惊。他的眼神在询问。他朝话音的地方使了下劲。他还在睡,他说:

“狗。”

萨巴娜朝犹太人迈了一步。她并没有停止看黑黢黢的大花园。

是阿巴恩在跟大卫说话。

“你在买卖人的房地产公司干活?你今年二十五岁?你的妻子是让娜?”

大卫用与阿巴恩相同的语气回答,缓慢而清晰。

“狗。”

“你是非技术工人?你搞水泥?你同葡萄牙人一起干活,葡萄牙人?”

“狗。”大卫说。

他正在同瞌睡斗争。他费劲地想把话说清楚。他终于能说出完整的句子了。

“我想要犹太人的狗。”

他朝这些人看过去,神情越来越吃惊。他的眼睛明亮而又正直。他好像为自己的执拗感到吃惊。他一再说:

“我想要狗。”

他沉默下来。他正要说话。他没有说。他一直昂着头,睁着眼。

他那望着阿巴恩的眼神正在祈求。

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在场的人全都保持沉默。阿巴恩说话了。

“你把犹太人交给了格林戈。”

他显然是在就清晰的字面含义回答问题。回答是从瞌睡中冒出来的。

“是的。”

那眼神还在祈求。

“狗。”

很明显,他正在同无边无际的疲劳作斗争。他的眼神一直在祈求。

“没错,”阿巴恩说,“你把犹太人交出来是为了得到狗。”

“是的。”

大家都觉察到话音的温和。眼里流露出感激。

“听着,”阿巴恩说道,“大卫说话了,大卫说:‘我交出犹太人是为了得到狗。’”

“是这样。”大卫说道。

他对阿巴恩说话,却没有看见他。而阿巴恩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他。

萨巴娜听任自己紧贴着犹太人的身躯。她继续看着黑黢黢的大花园。犹太人瞧着大卫。

“‘我把犹太人在咖啡馆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阿巴恩继续说,“‘格林戈问我,我就学舌了。格林戈说,应该放进报告里的不是犹太人在咖啡馆里说过什么,而是别的东西。别的更简单的东西。应该放进报告里的是犹太人想说的,而不是他已经在咖啡馆里说过的。’”

阿巴恩等着继续说。大卫也在等。他脸上流露出一种狂热的兴趣。从死人平原传来一阵阵狗群的狂吠。大花园的狗也在回应。接着又沉寂下来。

大卫叫:

“萨巴娜!”

没有人回答他。

“‘我做了格林戈希望我做的,’”阿巴恩继续说。“‘我说过犹太人曾建议给我钱,如果我告诉他格林戈怎样处置了别的犹太人。犹太人说:自由。格林戈说,那意思就是钱,从施塔特出走要花的钱,如果我交出被处死的犹太人名单。’”

大卫使了很大的劲。他发音清晰地说:

“不对。是狗。”

“‘我一开始也试着说,如果我交出被处决的犹太人名单,他就准备给我狗,但格林戈说不:不,犹太人准备给你狗也是为了卖个好价钱,那是一回事儿。他说:别忘了,犹太人建议给你钱。钱。’”

“不是,是狗。”

“是钱。”阿巴恩再说一遍。

大卫不再回答。

睡眠随时都可能卷走大卫。阿巴恩仍旧四平八稳地说着,仿佛不存在这样的危险似的。

“‘格林戈要求让娜打报告。我呢,我恐怕不知道。格林戈说,犹太人收受一些大国的钱。让娜同格林戈进行讨论。我不懂让娜说的话。’”

大卫不再看阿巴恩,忽然,他开始在半明半暗中寻找。

“萨巴娜!”睡梦中的大卫叫起来。

萨巴娜没有回答。大卫还在叫。

“萨巴娜!”

他不再叫了。阿巴恩继续平静地说。

“‘我不懂格林戈说的话。’”

“她在哪里?”睡梦中的大卫问道。

阿巴恩没有回答。他继续说。

“‘在咖啡馆,犹太人曾说:我绝望了。’”

“萨巴娜!”大卫叫道。

“‘我没有听懂犹太人说的话。’”阿巴恩继续说。

大卫不再叫了。他似乎已成了输家。

瞌睡又控制了他,他的头开始向后仰倒。

“‘格林戈对我说:忘掉绝望这个字,犹太人的臭字!’”阿巴恩继续说。

阿巴恩显然在跟大卫的瞌睡赛跑,试图走在前头。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萨巴娜。’”

“萨巴娜,萨巴娜。”大卫喃喃说道。

他在与睡眠作斗争。他的眼皮颤动着。

“‘萨巴娜对我说:别担心,大卫,你一定能得到犹太人的狗,我一定把狗给你。’”

“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