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向着大路。

“你们都从哪里来?”

“从各处。”犹太人说道。

她朝通向大花园的门走去。她停下来。最后一缕阳光扫过墙壁,消失了。

“他们杀那些人比平常还快,”她说,“在夜里,更早,在平原上,那边,不在界内。

“他们每次都说:这是最后一个。但接着再来,再来,我觉得好像一次比一次多?”

“是的。”

静默。

他们互相看了看。

“你们来是为了破坏团结?”

“是的。”

“是为了引进混乱破坏团结?”

“没错。”

“在团结一致中制造分裂、动乱?”

“对。”

她在等待,他们始终注视着她。而她,没有。她两眼茫然。

“为了分裂?破坏?”

“是的。”犹太人说。

“用什么代替?”

“不用什么。”

忽然,她动了一动,像要逃走,要死去。她问,声音很细微:

“谁在说话?”

“我。”犹太人说。

她站起身。

她看看大卫。


“让娜在开会。”她说。

“跟格林戈一道?”

“是的。”

“格林戈在开会?”犹太人问道。

她迟疑了片刻才回答。

“我不知道。”

“让娜在路上,在开会,在路上,”犹太人说道,“跟格林戈一道。”

“没错。”

她谁也不看了。她只看黑黢黢的大路。

“今天夜里让娜在外面。”她说。

“今晚,是冰和荒漠。”阿巴恩说。

“让娜就在冰和荒漠里。”犹太人说。

萨巴娜睁大了眼睛。

“大家老害怕,”萨巴娜说道,“永远不知道天黑时让娜在干什么。”

“永远搞不清楚她究竟在哪里?”阿巴恩问。

“永远搞不清楚,”萨巴娜说——她补充道,“她设法稍加阻挡,”她又停了下来。

她一直看着黑黢黢的大路。

“我害怕——”她停下,“这么冷——”她又停下了。

“阻挡什么?”

“稍加阻挡,死亡,就在这里,在施塔特。”

静默。

“他知道吗?”阿巴恩问——他指指大卫。

“不知道。”

“他不知道?”犹太人问。

萨巴娜没有回答。

她朝夕阳转过身去。

“她同大卫一般年轻,”她停了停,“跟大卫一样美。”

夕阳映入萨巴娜的眼睛,又蓝又深。

“你同他们住在一起?”

“是的,”她停了停,“我现在就住在那里。他们有一个可自由支配的房间。他们让我跟他们住在一起。我干厨房活。让娜告诉了政府。我早上工作,”她停了停,“我暂时在那里,同那些人在一起,”她补充说,“让娜跟我都是大卫的妻子。”

他们沉默良久。

“你说什么?”阿巴恩问。

“没说什么。”萨巴娜说。

“那么是大卫?”

“不是。”

大卫的表情紧张,但同时又很专心,笑呵呵的。

“他不说话,他梦见有人说话。”阿巴恩说道。

“他正在说话。”犹太人说。

“真的,就近可以看得出来。”萨巴娜说。

“他在听,他在回答。”阿巴恩说。

“没错。”

萨巴娜俯身看大卫。犹太人看她。

“你说什么,萨巴娜?”

“啥也没说。”

她站起来。他们互相注视着。

“你回答了些什么?”

“啥也没回答。”

他们又沉默下来。大卫在惊吓中大叫。他没有醒,他只在叫。


顺着萨巴娜手指的方向,死人平原的方向,还有落日的余辉,冻僵了的微光。

那片黑黢黢的大花园显得静谧、安宁。犹太人养的那些狗没有叫。死人平原上的狗也没有叫。

阿巴恩坐到地上,坐在大卫的对面。他背靠着墙壁,没有言语。

犹太人已经站起来,他在几个房间里踱来踱去。

萨巴娜坐在桌边,在半明半暗中看着他踱来踱去。

“此前还有一个人。”萨巴娜说道。

“他正在休息。”犹太人说。

他走路的步伐很平稳。他从萨巴娜面前走过,又从大卫面前走过,再走进里间,消失了。他又转回来。她叫他:她的声音又充满了睡意。

“你会说你过去认识大卫吗?”

“对谁说?”

“对随便哪个人。”

“我会说我过去有点认识他。”

他走到另外一间房里,她再也看不见他。

“你会说你过去认识我吗?”

“不。我早上看见过你,你正要去打扫施塔特村政厅。”

“你当时在看我。”

“我看所有的人。”

他又出现了。她朝他转过身去。

他没有停步。

“你不会说:我过去认识她,是她,不是他?”

“不会说。”

她不说话了。她看不见他正停在另一间房的门口,看着她。

“对我们,”她说,“人家对我们说:忘记那犹太人吧,忘记他说的关于自由的话,连同他的名字。你,你就不能忘记一个大卫?”

“不能忘记。”

她发现他在那里。他问:

“你们忘记那犹太人了吗?”

“要是有人这么问我们,我们就说:一个犹太人?哪个犹太人?”她停了停接着说,“你就不能说,一个大卫?哪个大卫?”

“我不会这么说。”

他又停下来。他们互相几乎看不见。她问:

“你以前属于格林戈党吗?”

“对。”

“你当时是格林戈分子吗?”

“是。”

“你却不能说你从没有遇见过一个大卫。”

“不能。”

她站起来。她穿过房间,慢慢走到通向大花园的门边,站在那里。她说:

“假如有人知道大卫过去是犹太人的朋友,他就有死亡的危险——”她的声音变得极为温柔,“我希望弄明白。”

他朝她走过去。她看着他走过来。她在等他。

“全是假的,”他说,“大卫不是因为认识犹太人而有死亡的危险。”

他走到离她非常近的地方。她继续看着他。她在等待。她那背着阳光的眼睛发出原野冰一样的冷光。

“大卫有死亡的危险,是因为今天夜里格林戈需要一个人有死亡的危险,”他的声音同她的声音一样极为温柔,“在那里,在施塔特,有一个大卫认识我,认识犹太人,所以他便抓住大卫。”

他们还在互相注视。他们沉默下来。他问道:

“没有人会向我提这些问题,你为什么向我提这些问题?”

“因为夜,”萨巴娜说——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将额头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就这样一动不动。

“别管我。”她说。

她重又转过身来。他还在那里。她抬起手,朝他脸的方向伸过去,但没有触到他的脸。他重复道:

“你说因为夜。”

她没有回答。她往前走一步。她贴到犹太人身上,一动不动。她的手又抬起来,触到他冰冷的脸。她说:

“我抓住你,我抓住你这狗犹太人的话。”

他们沉默下来,整个身子一动不动。

“你想活吗?”

他没有回答。他回答:

“我想活,我想死。”

萨巴娜的手又落下来。她走开了。


他们分开了。静默下来。

有狗在叫。

“你说因为夜。”

“是的。

“因为梦见恐惧,人就醒了,琢磨着自己做梦了,那不是真的。”

他离开她。他朝前走一步。她在等待。他走两步。他大步走。他没有去另一个房间,而朝大卫走去。他点燃一盏灯。他在灯光下看大卫。

萨巴娜也动,她走一步,她走两步,跟他一样,她也来看大卫。

“你说话吧,我们不说话,他就会醒。”她说。

犹太人说话,说得很慢,温柔依旧。

“他在施塔特的房地产公司吗?”

“是的,在那个公司。他二十五岁。他同让娜结了婚。非技术工人。他只爱森林和狗。”

她停下来,朝他转过身去。

“说话吧,”她说道,“我会回答你。”

他们互相看了看。

“就你一个人知道?”

“是的。他不知道。”

“这里的人说他很老实、勤劳,对吗?”

“是的。他们让他这么相信——”她补充说,“他也相信。”

犹太人的眼里闪过一缕微弱的光。

“你说过:森林和狗?”

“狗。”

“他在咖啡馆里对我说过:我能与葡萄牙人和狗讲话。”

他们分开了。犹太人重又在住宅里踱步。

萨巴娜走过去坐在桌子旁边,离他很远,离大卫也很远,离阿巴恩很近。她在等待。她在谛听:有人在走路:是犹太人的脚步声吗?是的,是他的。他从她面前走过去。

“那个人,他们把他派到布拉格。”她说。

他停下来。她指指大卫。

他又走了。他大步走着。她在远处同他说话,语气跟原来一样。

“你们所有人都是从世界的首都来的吗?”

“从各处,是的。”

“到处都有首都。”

“没错。”

远处传来沉闷的碎裂声,在施塔特。

“寒冷。”她说。

“是的。”

他走来走去,他看看大卫。他问:

“他赞成杀死犹太人?”

“他什么也没有说。”萨巴娜说。

他走着。她的目光不再追随他。

“你曾经有过工作?有过一个妻子、一些孩子?你在哪里都有权生活、有权死亡?”

“对。”

“你离开了那一切。你走了?”

“是的。很久以前。”

“有一天,你对施塔特的某个人说:我绝望了。”

“没错。”

“然后你又离开了你待的地方?”

“是的。”

“老被赶走?被杀?”

“是的。”

静默。

“就为了这个他们又要杀你?”

勉强的微笑使犹太人的脸抽搐起来。

“是的。”

“绝望了。”萨巴娜重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