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莉迪坐在书房里她父亲曾经坐过的椅子上,正埋头计算着帐簿里新近登录的收入。此时的伊莎正使唤着她们仅有的家仆——两个女仆和一位厨师——做着例行的清扫和修理的工作。自从她们请不起更多的帮手,伊莎就总是忙里忙外,做着通常和她同等地位的女人们不必做的工作。安约翰只留下少许的家产,而每年由地产所获得的收入,几乎不够她们省吃俭用的生活。

莉迪非常辛勤地管理微薄的家产,努力照顾好佃户和仆人。这是相当累人的责任,不断地节俭再节俭,却一直无法摆脱负债的状况。房子已经开始反应出她们拮据的环境,但是仍未失去它的风采。安家的房子和所有的家具都有岁月的痕迹,但都受到充满爱心的照顾。木质的窗棂擦得干干净净,褪色的地毯和装饰品也都保持得一尘不染。

要是房子能回复成以前的美丽,该有多好!莉迪为了自己未能嫁给某个使她美梦成真的有钱人而感到愧疚。她母亲本该过着更安逸、更舒服的生活。莉迪明白自己自私,只想到自己要什么,而不顾家里和亲人的需求。

但她就是无法不爱杰斯,不自禁梦想着和他一起生活。她不能忍受一个冰冷的、实际的、被安排的婚姻,光是想就觉得可怕。

当莉迪凝视着自己写得整整齐齐的、一长排数目字时,她听见大门响起一阵低沉的敲门声。女仆之一前去应门,然后很快地传来伊莎愉悦的叫声。莉迪好奇地搁下笔,走出书房。她走至大厅的信道,惊讶地停下来。她的母亲和一位女仆正高举着一大束花,试着安置在大厅中央的红木桌上。

“好美呀!”莉迪说,惊讶得杏眼圆睁。

伊莎向她跑来,手里握着一张卡片。“这是给你的。喏!你必须立刻念出来!”

莉迪对她母亲的热烈报以微笑,然后打开卡片。

“感谢你给桃蒂的善心礼物——戴艾瑞”

花束是粉红色兰花所组成的,正象她昨晚别在桃蒂衣服上的那朵。莉迪震慑地瞪着那一大束昂贵的花束。从来没有人献过这样的殷勤。她慢慢地把卡片递给伊莎,并且从群花之中抽出一朵,抚弄着曲线美妙的花办。

“他会尽快来看我们,”伊莎胜利地说。“我愿意用性命打赌。”

莉迪简直不知该作何感想。“我想我应该没有异议,但我看不出其间的道理——”

“戴爵士对你有意思呀,莉迪!”念头一闪,伊莎开始考虑现实问题。“我们必须重新布置一下家具,换掉那张破旧的针织座椅,改用楼上那张好的——噢!当他来时还要厨师准备一些糕点饼干什么的……”她匆匆往厨房而去,而莉迪还迷惑地瞪着那些花。

出乎伊莎意料的是,戴爵士并没有来访。虽然莉迪为自己松了一口气,但是眼见母亲的期望逐日落空,她愈来愈对戴艾瑞心里有气。不幸的是,如此一来似乎更坚定了伊莎在伦敦租房子以度过社交季的决心。截至目前为止,莉迪还在努力劝阻母亲,但是她知道母亲仍未放弃她的希望。

伊莎从所收到的一大堆邀请函中,挑出一些准备参加,并且坚持莉迪伴她前往某个伦敦友人举办的舞会。“伍家每年的例行舞会,我们曾缺席过。”伊莎加重语气地说。“而今年对我们而言更是重要。”

“今年有什么特别?”莉迪无奈地问。

“因为伍太太在信中向我提到,好几个最有价值的单身汉都应邀了——包括戴爵士。”

“我对戴爵士和其它任何人都没有兴趣,除了——”

“别说出那个名字,”伊莎请求道,双手掩住耳朵。“请你答应我去参加,莉迪,为了我。”

伍家在伦敦城里的房子装潢高雅,充满法式风味,丰富的画作和丝质的窗帘,与精巧的桌椅相互辉映。舞池地板因为打蜡而闪闪发亮,连空气也洋溢着蜜蜡和花朵的香味。

场面之豪华,莉迪暗自庆幸她穿了她这一季里唯一的新装,那是一件丝质白礼服,上罩薄荷绿的轻纱。上身以最时髦的剪裁,腰线比起去年的款式至少低了两吋,整体强调出她浑圆的胸部,柔和的绉褶垂腰而下。她乌黑秀发上过卷子,然后盘至头顶象顶王冠一般。她的发型运用了数量惊人的发夹,试图固定这一头如丝的鬈发。她的发质又柔又细,很难长久维持不变。

莉迪行礼如仪地和伍家人打招呼,然后陪着母亲往点心室走去。她们和朋友交谈,一边从瓷盘里取用美食佳肴,而音乐从舞池的房里流泻而出,将她们围绕。

被这醉人的旋律所牵引,莉迪不自觉地走向门边,并且向着舞池探视。双双对对随着音乐节拍翩翩起舞,一面以优美的脚步划过地板,一面彼此微笑相望。她回忆起第一次和杰斯共舞的隋景,就是在类似的一个舞会之中。他甚至不经过别人的介绍,就把她拥入怀中,无视于她惊讶的笑声。“你……你是谁?”那时她语无伦次,机械化地随着他的舞步。他看起来有点邪恶、阴郁而优美,和那晚向她示好的其它彬彬男子是如此地不同。

“我的名字不重要,”他那时回答,微笑地瞅着她。“你的也不重要。”

“什么?”他的胆大狂妄令她惊异。

“重要的是我们为对方存在。”

“你甚至不认识我呀!”她叫了出来。

“我知道你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女孩,其它的你可以以后再告诉我。”

杰斯就这样以任何人都无法匹敌的诱人魔力,扫入她的生命之中,又偷走了她的心。他让她觉得自己美丽、可爱而特别。莉迪忧思地望着跳舞的人们,她的心被往事所吞噬。“回到我身边吧,杰斯,”她喃喃自语。“回来吧——”

“安小姐。”一个冷静的声音使她从沉思中惊醒。她赶紧抬起头,看见戴艾瑞爵士正站在她面前。他和她记忆中一样的英挺,老鹰似的深刻五官,以及似乎能看穿她心事的凝望。他金色的头发从脸部往后梳,但是有一绺落在额前。身着暗蓝色外套、笔挺的白色领结,以及乳白色的长裤,使他显得抢眼而高贵。即使处于轻松又凝定的状态,他仍给人一种强而有力的感觉。那使得她想要敬而远之。

“还在死守着你缺席的爱人?”他问。

“我没有死守,”她以极庄严的口吻说。“我在等待。”

“你何以确信他不是正和其它人在一起,安小姐?也许这一刻,他正拥着另外一个女人。”

对于他的揶揄,她报以冰冷的表情。“我开始觉得你的话具有攻击性了,爵士。”她停了停,又不情愿地加上一句:“但是谢谢你的花。”

他微笑,把手伸向她。“有荣幸和你跳一曲吗,安小姐?”

“不,真是抱歉。”她移开视线,拳头里抓着那张小小的舞卡。

他没有争辩,只是耸了耸肩。“好吧,问候你和令堂。”

“谢谢。”她小声地说,看着他走开。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有点后悔,跳支舞也不代表什么,或许她还会乐在其中呢,但是她不想鼓励艾瑞给她母亲错误的期望。

“莉迪?”她的母亲出现在她的身畔。“我看到你和戴爵士在说话!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妈妈。他只是问候一下。”

当戴艾瑞走近一群年轻女子和她们的保护人之中时,房里起了一阵女性格格娇笑的涟漪。他的妹妹桃蒂也在其中,她挽着他的手,拉着他加入同伴们的谈话。几分钟之后,他护送一位迷人的金发女郎走进舞池,规规炬矩地一鞠躬,然后拥着她一起跳华尔滋。戴艾瑞是个不可多得的舞林高手,带得他的舞伴摇曳生姿。

莉迪费力地移开视线,带着怀疑和一股难以理解的、嫉妒的刺痛。不知怎地,她忽然对杰斯、戴艾瑞及全天下所有的男人生气。她不想看这些朝气蓬勃的女孩们钓金龟婿——她想找个安静的、隐密的地方,远离这音乐和无聊的谈话。

等到她母亲专注地和几个老朋友交谈后,她便溜出这个房间。伍家的房子她很熟悉,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溜出舞厅之后,先是年长绅士们最喜欢聚在一起的牌艺室,然后是男人喜欢待在里头抽烟的狩猎房,她直接向房子另一头的那一列客房走去。

发现一间没有人的小室,莉迪松口气关上身后的门。这个房间除了壁炉内燃烧的木头外,既安静又昏暗。她脱掉长长的白手套,把它们随意掷在地板上,光洁的双手伸向火炉上。至少,她可以拥有几分钟的宁静。

门悄悄地打开,安静得令她不曾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惊吓到她,她睁大了眼睛转过身去。

“一个人在此独处不合仪节,安小姐。”

戴艾瑞走进房里,关上门。当他走近的时候,跳跃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使他脸上的轮廓与角度更加分明。他的目光扫视她的身形,白色的丝绸及淡淡一层绿色的薄纱,适度地强调她娇小的身躯。

莉迪以带点讽刺的回答来使自己从惊讶中回复镇定。“你和我待在这里也不合仪节,爵爷。如果你愿意离开,我会很感激。我并不需要你作伴。”

“只有两种可能的理由。一种是你觉得我毫无吸引力——而我不以为然。”

莉迪既觉得有趣,又有种被冒犯的感觉。“你自视甚高,对不对?”

“另一种理由是你以为你爱着另一个男人。”

“我的确爱着另一个男人。”

“难道没有人可以使你忘掉他吗?”

“一分钟也不能。”

“他显然是你唯一曾经吻过的男人。”

“我曾经和十几个男人接吻过。”她冷冷地撒谎。

笑意顿时在他的眼里发光。“真希望我曾是其中之一。”

她把双手交抱在胸前,对他皱起眉头。”请你离开,爵爷。”

艾瑞伸出手去弄平她衣服上的一个小小绉褶。这个碰触虽轻,却很亲密,使她无法控制地心跳加快。“我希望你不是怕我。”

“当然不是,”她费劲地说,极度想移步远离他,但又决定站稳自己的地盘。“我是气你。”

那抹捉弄的笑意仍停留在他的眼里。“等一下你甚至会更生气。”

“为什么——”她还来不及回神,就突然被他钢铁似的手臂攫获,双手被困在两人的身体之间。她急促地吸一口气,开口要叫,但是他的嘴迅速地盖上她的。她扭动、挣扎,但是无法逃脱他的掌握。她把头向后仰,一绺头发从她绾起的发髻上溜了下来,落在脸上。一、两根发夹掉落在铺有地毯的地板上。戴艾瑞停了一下,放松他的手劲,帮她把发束拂向耳后。莉迪震惊地瞪着他。“放开我。”她喃喃地说。

他的脸突然转为严峻,灰绿色的眼睛被金黄色的睫毛盖住。他的手掌滑至她的颈后轻轻地托着,然后他的嘴又回到她的唇上。一阵否定的声音在她体内响起——不!她属于杰斯,她对其他人不会有感觉——但是当他温柔地吞噬着她的嘴唇时,她变成一个甘愿的囚犯,脑中不再有任何思想。当他终于抬起头来,她几乎无法独自站稳。

上一个吻她的人是杰斯,而今这个陌生人擦去了那甜美的回忆。她瞪着他,肺部呼吸剧烈,双腿颤抖。她以为会看见他脸上出现侮慢的胜利表情,但是那里似乎只有和她一样的一抹困惑。

“安小姐——”

莉迪骤然挥手,只觉得她的手掌碰到了他的脸颊。她要是有力气,这个耳光甩得更重,但这一掌已使她的手隐隐作痛。她费力地转身想逃,但是戴艾瑞伸手揽住她的腰,慢慢地把她僵硬的手拉靠近他的脸,然后把自己的嘴压向她发红的掌心。他的双唇熨烫着她的皮肤。

这突来的举动使莉迪楞住了,站在那里任由手被他握着,如今联系着他俩的是一个秘密,那个吻……一段必须被甩开和忘却的记忆。她永远也不会承认那个吻所唤起的感觉。她背叛了杰斯,竟然对一个陌生人产生这样的反应。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既惊讶又羞愧。

他平静地开口时,明亮的双眼盯着她的眼。“你会忘记他的,安小姐,我会使你忘记他。”

莉迪猛然挣开他的手,踉跄而匆忙地逃离这个房间。她很快地摸索到门把,急急地扭开门,一溜烟跑出这个房间。

几天之后,伍家舞会的那一吻仍然折磨着莉迪。她无法不想戴艾瑞,以及他的唇覆盖着她的感觉,和被他紧紧拥抱的方式。她梦想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吻她,而她又喜又羞地在他怀里挣扎。更糟的是,杰斯逐渐自她的梦境消失,直到她几乎不记得他的模样。杰斯黑色眸子的影象,已经被一双灰绿色的眼睛所取代;而他迷人的如珠妙语,也被戴艾瑞在她甩他耳光之后,吻她的手掌这一幕记忆所取代。

她自然没有把这一切经过告诉她母亲——她太以自己为耻了。年轻好女孩不应该允许一个她几乎不认识的男人对她为所欲为。更何况,这只会更加强伊莎为她找个丈夫的决心。伊莎正不顾女儿的反对忙着安排在伦敦住下的事宜。

杰斯,你离开得太久了,莉迪把头埋在凌乱的书桌表面凄惨地想着。为什么你要求我等待,自己却无影无踪?你必须快快地回到我身边来。她不知道在母亲的坚持,以及自己的软弱之下还能强力反抗多久。她很孤独,脆弱而经不起诱惑。

“莉迪,”伊莎冲进书房,脸色泛红而且呼吸急促得吓人。她手里高举着一封信,然后急冲冲地递过来。“你不会相信的——你自己看——”

“这是什么?”莉迪关心地问,向她冲过去。“坏消息吗?”

“不,不,正好相反!”伊莎抑制不住兴奋,用力地把信塞进她手里。

莉迪接过信纸低下头,快速地阅览。看完第一段后,她停下来惶惑地望着她母亲。“这是戴公爵夫人写的。”

“是啊,回我上星期写给她的信。继续,读出来!”

“亲爱的伊莎,

我希望你不必再费神在伦敦租房子了。那几乎没有必要,因为戴家宅里还有很多空着的房间。我期盼你和令嫒能让我有此荣幸,光临敝宅和我的家人住在一起。我深信桃蒂会非常欣喜与莉迪为伴,但愿莉迪也有相同的感觉!

家里的成员包括德嘉和我,桃蒂,还有德嘉的弟弟肯雷,他自从两年前妻子去世之后,便和我们住在一起。我相信这对他,还有对我们全家都有好处,两张新面孔的加入将使我们的生活更添生气。我承认,我也是为了自私的原因而提出此请求。我真心地希望有个可贵的老朋友,可以和我聊一聊旧时光,那些快乐的日子、那些你亲爱的丈夫和我所爱的儿子艾德都还在世的岁月。在我们的回忆里,他们仍旧年轻、生气蓬勃,不是吗?请告诉我你愿意来,伊莎……”

莉迪不再往下念,把信搁在一旁。她用一种坚定的声音说道:“我不能,妈妈。你一定认为这是你最好的状况,不过我不能去。”

“可以,你会去。”伊莎说,态度转为强硬。“我不会让你放着大好的机会,不去参加本季最好的舞会和晚宴,不去会见伦敦每一个够格的男士,却看着你埋没在这里——”

“而且住在戴家是结识戴爵士最好的方法,对不对?”莉迪讽刺地问道。“我对他没有兴趣,妈吗!”

“那么就选别人——如果杰斯真的回来也可以选他。但是在此同时,你得陪我住在戴家,并且在那里过完这一季。”

“我们离开期间,谁来照顾及管理地产呢?”

“从伦敦一样照顾得到,我们总有法子的。”

“妈妈,这不切实际,也不方便——”

“这一回我要你回复年轻、卸除责任,”伊莎坚决地说。“你已经被剥夺太多宝贵的青春时光了!我要你享受几个月你该拥有的欢乐,真希望你爸爸没有——”

“请别提爸爸了,”莉迪说,她的倔强消褪了。她沮丧地坐在书桌前的椅子里,审视着堆在桌上的工作。“我们别再为此争吵了,妈妈。你难道就不能接受除了杰斯,我不要任何人的事实?”

“接受我的女儿将没有丈夫、没有儿女、没有自己的家,只为了一个无赖曾经对她做过错误的承诺?我办不到!”她走向莉迪,站在她面前,带着爱与目标地凝视着她。“和我到戴家去住吧。我不会再有其它要求了,亲爱的。就算是为了我,为了安抚我对你的忧心。请不要拒绝我,莉迪。”

戴氏宅邸位在葛芬街的上段,和海德公园以一道厚树墙相隔。房屋的设计典雅,前面是希腊式高耸的廊柱,以及一列列希腊式的窗户,使得每个房间空气流畅、阳光充足。内部、主厅堂里有一道通往二楼和三楼的宽阔弧形楼梯。蓝白相间的墙上装饰着金光闪闪的雕像,以及华丽镶框的眩目画作。莉迪还来不及充分吸收此处的富丽堂皇,公爵夫人已前来欢迎她们。

公爵夫人首先拥抱伊莎,莉迪则害羞地站在后面看着她们。茱丽——伊莎是这么称呼她的——是个纤细而美丽的女人,有着和桃蒂一般浅金黄的头发。“我的天呀!伊莎,”她叫起来。“你这十年来一点也没有变!”

“噢,我变了,”伊莎边回答边扮个怪表情,看看自己饱尝安逸的身形。“你才没有变,亲爱的茱丽,你和以前一样苗条。我怎么能原谅你?”

茱丽笑着转身面向莉迪。“伊莎,你的女儿真美呀!她象极了你,不过我还能看到一些约翰的遗传。”她走向前,伸手搂着莉迪,象阵风似地拥抱她,散发一股细致的香味。“真高兴你来和我们住在一起,亲爱的,”她低声说。“我两个孩子都是如此地喜欢你。”

莉迪双颊绯红,不知该如何作答。

“莉迪!”桃蒂飞扬的金发突然出现,她细致的脸上散发光芒。“你终于来了!来,趁着女仆还在整理你的行李,让我带你四处看看。”

就在此时,另一个人出现了,那是一个高高的黑发男人,大约四十来岁。他从二楼的走廊出现,看到她们时,在楼梯上停了下来。他的鬓边有一些银发,瘦削的脸上似乎不大高兴,嘴巴四周的线条明显地泄漏出他对生活的讥诮和失望。“你们是什么人?”见到这两位生客,他粗声粗气地问。

茱丽尴尬地一阵脸红,赶紧为这难堪的场面打圆场。“肯雷,”她轻声地说。“她们是我跟你提过的客人——我亲爱的朋友安夫人和她的女儿莉迪。”

他兴味索然地瞄她们一下,对伊莎则多看了片刻。然后他低声地说了句欢迎辞,便自顾自地走了。

茱丽微皱着眉说:“你得原谅肯雷,”直到他走远了,她才又说:“通常他比刚才有礼得多。”

“但愿如此。”伊莎爽快地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桃蒂轻声一笑,带着莉迪上楼,而茱丽引领伊莎进入客厅。“我必须为肯雷道歉,”当她们坐在造型雅致的法式椅上后,茱丽又说了一次:“两年前,他的妻子奥黛因一场意外的热病死去之前,他原本是个既迷人又很和气的人。他很爱她,失去她无异是个毁灭性的打击。葬礼之后,德嘉和我邀他与我们同住,家人似乎给他一些小小的安慰。不过他似乎是个独行侠,大部分的时候我们几乎感觉不到他在这里。”她优雅地耸一下肩,唇边泛起一抹哀伤。“我看肯雷大概不会再婚了。自从奥黛去世,他从未对女人表现过兴趣——我是指,高尚的女人。”

这男人或许无礼,但伊莎仍有些同情他。“人老了以后,生活没有个伴是很难捱的。”她有感而发。“至少我有女儿,安慰多了。”

“你会不会再婚呢,伊莎?”

“才不会呢,老天!”伊莎对此想法一笑置之“没有人替代得了约翰。只求能看见莉迪幸福地结了婚,我的下半辈子有儿孙承欢膝下,我就满足了。”

“可是你还年轻,而且吸引力十足呢!”茱丽叫了出来。“你轻而易举就可以找到丈夫,我认识几个颇有声望、年龄和地位都很适合的人——”

“不要,不要,”伊莎笑着说道。“我只想为莉迪找一个佳婿,丝毫不想给自己找一个追求者。”

“你的口气和肯雷一样固执,看来我必须专心一致帮莉迪牵红线喽。”

至于莉迪跟着桃蒂上了楼,莉迪带着些许不安的神情,随意看着四周的环境,一面担心戴艾瑞可能会突然出现。“桃蒂,”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哥哥也和你们全家住在一起吗?”

“艾瑞吗?没有,他住在靠近波尔堂的市区屋子里。”桃蒂狡黠地笑笑又加上一句:“现在你住到我们这里来了,我猜他会更常回来。”

莉迪不觉蹙了一下眉。“噢。”

桃蒂不解地看她一眼。“你似乎有些惊惶。唉,我还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渴望着掳获我的哥哥!”

“你哥哥很迷人,”莉迪承认,尽可能以一种客观的口气说道。“只是,我心已有所属。”

“真的吗?”桃蒂扮了个鬼脸。“真是不妙。我倒希望艾瑞有朝一日会和象你这样的女孩结婚。你既亲切又自然、言谈十分有趣。大部分缠着他的女孩都很矫揉造作。”桃蒂顿了一下,骄傲地说:“你知道的,他是这一季里的最佳目标。”

在和茱丽漫长但愉快地谈天之后,伊莎换下旅行的装扮,穿上一件平常的蓝色洋装。住在老朋友的家使人轻松,可以从她和莉迪日常必须面对的烦人琐事里获得短暂的休息。此行对莉迪应有助益,至少可以拓展她的生活经验,看一看生命还有很多的可能性。

伊莎向着下楼的大楼梯走去,但是在一扇装饰回廊的镶金大镜前停了下来。她看见自己有几缕发丝从发夹上脱落,便伸出手加以梳理。她要自己的外表整齐有致,不能有一丝乱发或是衣服上有污点。脚步的声音被地毯吸掉了,所以她没有听见有人靠近,直到某个男人几乎就在她身后。

整理衣着被人家撞个正着,伊莎不好意思地笑着转过身,看到来人竟是戴肯雷时,微笑快速地隐去。他的黑色眼珠里蕴藏着不满,嘴角有种僵硬和严肃的表情。他看起来衣衫不整,就象是刚从床上起来,忙着着装似的。她可以察觉到他身上的白兰地酒味——而现在还是大白天呢!

“戴爵士。”她声音清脆地说,站直自己五呎三吋高的身体。

“安夫人,”他口齿有点不清地说。“如果人必须容忍他的房客,我想你还不错。”

“你说什么?”伊莎吃惊地说。她对任何处于他情况下的人都会寄予同情,但是这个无礼的家伙根本不值得好言相待。

他毫无羞耻地上下打量她,然后回答:“象只小母鸡那样丰满而整齐。盛年之时却守了寡……真是浪费。如果你需要一个伴,可以到东厢来找我。”

“天哪,你这个粗鲁的男人!”伊莎大叫,脸气得通红。“从来没有人这样不敬地对我讲过话——而且竟然是德嘉的弟弟——”

“德嘉和我不同类,谢谢老天!他有家产和地位的拖累,而我从不需要为这些烦心。”

“你要是象他就好了。”她冷冰冰地说,然后不理他继续往楼梯走去。

“是吗?”肯雷问,然后当她忙着走开时,下流地笑了起来。“东厢房哦,夫人,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