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生存的条件

“秘书也回避了。现在,这屋子里只有我和你。”

花冈俊一郎悠闲地坐在经理专用的沙发上,对蹑手蹑脚走进经理办公室的花冈进满脸严肃地说。

在经理炯炯目光的逼视下,花冈进低下了头。总是这样,他每当站在岳父面前时,总觉得有一种威压感,仿佛身子缩小了。他对自己的心灵责备道:“真没出息!他不是自己的岳父吗?再刚强点儿,刚强点儿……”但,不知是先天的尊严不够,还是后天的才华不足,总之,只要站在岳父面前,就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畏缩了,身心全都被擒。

花冈进感到自己太可怜,太委屈。

现在也同样。花冈进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岳父面前,完全象蹲在严厉主人面前看眼色行事的一条狗。

地点是大阪北滨大厦街格外雄伟的协和电机公司的九楼经理室。

“协电”的经理花冈俊一郎,大概想说点什么,才支走了外人,把女婿花冈进叫了进来。

“你也知道,我们大阪的‘协电’拥有资金八百亿、十个分公司,在强电界(重型电器)居于首位。”究竟有什么必要对如今还唯唯诺诺仰面倾听的花冈进讲起“职员手册”上的普通常识呢?俊一郎劈头盖脑地说:

“在这以强电为主的‘协电’里,就凭我,怎样才坐上经理宝座的,你知道吗?”

“哈!”

俊一郎的叙述调,突然语尾变成了疑问句。花冈进无言答对。然而,花冈俊一郎压根儿就没想听他的回话。

“这是因为,强电的摇钱树——电源开发部,以昭和三十六年为界,开始日益衰退。这时候,我靠电视机为中心的家用电器,一下子找碴和他们斗。老主顾钢铁公司,由于资金冻结和营业萧条,更加重了强电业的衰退。看准了风头,原来只作为副业小规模经营的家电部门,乘社会上家用电器物价暴涨之机,一下子兴旺了起来。在业务成效方面,因为有家电给强电补窟窿,倒也不成问题。说起来,家电对我们公司,成了挽救大业的角色罗!”俊一郎扫了一眼花冈进的双睛,仿佛在问:“懂吗?”

“不过,我们家电的天下也是好景不长哟。近来,电视机和洗衣机的普及率很高,行情也涨到了顶点。再加上各公司的产品类似,竞争就更加激烈了。于是,家电界已经从有产就有销的”皇家生意“,转向相互吞并的战国时期。而且,比起东京的‘菱电’来,业绩的下降率,就不消提了。”

确如俊一郎所说,东京“菱电”是家电的专门制造商,在家电业界,双方都承认“菱电”和“协电”是最大劲敌。比起来,“协电”的利润确实被远远抛在后面了。

当然,营业不大兴隆,这并不只是“协电”一家。从死敌“菱电”为首,家家都很萧条,诸如东京的“M电”等公司,是几年前才抬头的家电公司,甚至转眼间就倒闭了。又如被誉为家电王牌的“F电”“r电”等等,虽然还不到那种程度,但已经落得债台高筑,不能分红了。

比较起来,“协电”的萧条还算是轻微的哩。

“不过,还是不容易呀。虽然没有象‘M电’和‘F电’那样受到重伤,可是家电萧条,这就叫我这个弱电派大伤脑筋。本来,‘协电’是强电派的天下。我所以能够坐上这把交椅,就是因为家电事业如同旭日东升。哪怕稍稍有点夕阳晚照,立刻就要遭到强电派杀来的回马枪。即使不这样,强电派团结力很强,重电董事里的所谓‘三森’——森口、森内、森道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哩。”

同是一个公司,话说得有些离奇。不过,“协电”自从创立以来,就分成强电和弱电两个部门,而大权是操纵在强电派手里的。

正因为这样,强电派的优越感和弱电派的自卑感,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对立思想。这在“协电”的风气中形成了一股暗流。

靠花冈俊一郎,才破天荒第一次打破了“协电”开创以来的强电优先的思想。

俊一郎当上了弱电出身的第一任经理。大体上,“协电”的员工是不高兴被委派到弱电部门去的。理由不单纯是因为去生产电气锅、暖脚器等等部门,不如为原子发电和成套设备出口出把力,富于大丈夫气概,而且打腰;还因为轻电派的人摆不到亮堂的地方去。

这与其说是“原则”,莫如说是“铁律”。虽然说俊一郎赶巧碰上了强电暂时滞消和家电一时兴旺,但,总之,他第一个打破了这个“铁律”。做了弱电出身的首任经理。那些一直在强电派面前抬不起头、因而始终烦恼的弱电派人等,这回挺起了腰杆,这就毋需赘言了。

这一来,强电对于花冈俊一郎的反感更加强烈,以强电派的首领森口英彦董事为中心的森内启悦、森道行等所谓重电三巨头,即“董事三森”的重电三巨头对于俊一郎的排挤已经是咄咄逼人了。

俊一郎两眼朝天,继续说道:

“不过,这可是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宝座呀!绝不能那么轻易地白白让给别人。何况我坐稳了宝座,不仅对我个人有好处,而且关系到弱电派全班人马的利害呀。”

他本是对花冈进讲话的。但是,听他说话的口吻,又好象根本不把花冈进放在眼里。他脸上渗出的一层油,在闪闪地发光。

“因此,我们对强电派丝毫也不能示弱。只是今年下半年的营业太坏,简直是无法掩饰。当然,不光是我们一家,家电这一行,家家萧条了。若是这样下去,咱们就得引颈受戮呀;原因多得很。已经从有货不愁卖的时代过渡到会宣传就不愁卖的时代了。今年下半年比起上半年来,尽管广告费增多了十分之二还多,销路反而下降了。这恐怕要成为重电派大肆反攻的绝妙踏板。滞销的原因还有好多,例如银根紧缩,整个社会不景气,电气化用品已经饱和……但是,不单单是这些呀,绝不单单是这些。阿进!你知道是什么吗?”

俊一郎把望天的眼睛收回,突然与花冈进的目光相遇了。

“明白吗?”俊一郎又问了一遍。

“是……”

“不论怎么宣传,销路总是不好。其原因嘛……”这时和刚才不同,俊一郎在等待花冈进的回答,不回答几句是不行的。可是,假如回答得不着边际,就会遭到一声怒喝。花冈进觉得腋下冒汗了。忽然灵机一动,便说出口来。

“名古屋的‘星电研’……”

“是呀,就是嘛……”

花冈进本是提心吊胆地回答了这么一句,想不到却被肯定为最正确的答案,只见俊一郎满意地点了点头。

所谓‘星电研’,是战争时期军工技术人员的幸存者聚集在一起,于昭和三十X年在名古屋大旅馆开业,取名为星川电机研究所,简称为“星电研”,是个新兴的公司。它以三十年代发明的袖珍微型彩色电视机打响了头一炮,又发明了全自动化洗衣机,组装成电冰箱、轻便电冰箱设备等,不仅在日本首创,在全世界也属于冠军的家用电气化设备,源源不断地送进市场,不过五年,便在家用电器方面迈出了惊人的一大步。

如今,虽然属于第二部上市股票,但已在东京、大阪全部登市。尽管弱电部门家家营业萧条,但他们却满面春风,坚持一成五的高额分红,并且销售额正扶摇直上。这,理由很简单,产品优秀嘛。这可不是一星半点的优秀,而是出类拔萃,连不把大企业的金钱放在眼里的发明机关都感到望尘莫及。

“他们如此接连不断地发明划时代的产品,完全没有人能够和他们竞争。以我们公司为首,家电各公司所以蒙受营业不振的大波,就是因为‘星电研’的产品把市场搞乱了。”

“……”

“‘星电研’在优秀事业家的领导之下,集中了一些本领高强的技术人材,这是事实。可是,提起本领高强的技术人材,我们单位的骨干中不是也大有人在吗?何况我的脑瓜也并不那么拙笨。而‘星电研’所以在短期间内那么兴旺,全靠一个人。而这个人,你是认识的。”

俊一郎凝视花冈进的目光,越来越亮了。

“是……涉谷夏雄吗?”花冈进心慌意乱地问道。

“对。‘星电研’的发迹是从涉谷来了以后开始的。涉谷夏雄,可以说是日本的爱迪生,若不是这个家伙不断地发明些家电方面的怪物,日本的家电业界就不致于处境这么惨了。”

“不过……”

“对啦,绝不是他个人的力量。可是,若不是有他,‘星电研’就绝不会有今天,我的宝座也不致于这么快就摇摇欲坠。”说到语尾,俊一郎几乎是发怒。这时候,花冈进以多年充当养子的经验,深知还是少说为佳,因此,一直默默地站立。

“话说到这,你总该明白我为什么回避一切人,单独找你谈话了吧?铲除涉谷!幸而他是你的老同学。对青春友谊的老同学要耍嘴皮,把他拉到‘协电’来。”

俊一郎的怒吼突然变成了对于自己的命令,而且是绝望的命令,算是结论。花冈进愣住了。

“这可难办。我和他虽然是同学,可是已经毕业好几年了。何况他现在已经和星川经理的女儿结了婚,已经成为‘星电研’的总工程师。想拉过来,恐怕……”

“困难,这我很清楚。在委托你之前,我已经打发商业的专职间谍,对他下了种种的钓饵,象金钱啦,女人啦,礼物啦,权利啦等等。可是,他一点儿都不动心。

“偷偷塞满了钞票的点心盒被他推了出来;菜床子和鱼贩子出出进进,采取奇袭碉堡后门的战术向他老婆进攻,也白费劲。精选的女招待用色情勾引,他也并不上套。哪有这样的硬汉子!但是,想什么办法也要把涉谷拉过来。大约几个月内,那个家伙就会试制成功微型彩色电视机了。若是真的这样,可怎么吃得消哟!

“我们公司耗用巨额研究费,好不容易才试制成功6型彩色电视机,如今,全成废品了。这样下去,不单单是我,咱们整个弱电部门的人可就永远站不起来了。弄不好,说不定会象‘M电’那样成为个弱电垮台的公司呢。你自己和别人都把你看成我的接班人。就说你自己吧,没有涉谷是活不下去的呀!好吧,我舍得花钱,想什么办法也要把涉谷拉过来,而且要赶在那家伙制成微型彩色电视机之前。只有涉谷,才是咱们求生存的惟一条件。这一点,你可不要忘记呀!”

俊一郎的嘴咧成了扁担型。花冈进在他那精悍、油亮的脸上,似乎看见了登山老友涉谷夏雄的面影。那副神情,是由于昔日高山的烈日曝晒,比俊一郎还矫健,比共同攀登的冰壁还难于接近;武装着的,是技术人员所特有的顽强。

然而,他已经知道拉涉谷到“协电”来,是救他命的惟一条件,那武装不论多么坚硬,也必须和它战斗一番了。依靠的只有往日的友情。至于金钱,不论多少,都不可能打动涉谷的心。这一点,花冈进是很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