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

自从亲王从船上俯视了水平如镜的洱海,确定没能映照出自己面容的那一刻起,死亡的阴影就犹如钻进墙壁缝隙导致龟裂的植物气根那样,开始一点一滴地渗入亲王心中。“传说如果哪个人在这片镜子一样的湖面上倒映不出面容,那么在一年以内他将会死去。”那个姓蒙的南诏国官员的话语,仿佛幻听一般,时常在亲王耳畔回响。不过,亲王既没有觉得体力或气力有所衰弱,也并未对自己的健康丧失信心,归根结底那只是一种含糊的预感。毕竟自己在三十年前便已经度过不惑之贺,如今已是再过三年即将庆祝古稀之寿的高龄,因而亲王觉得不论何时告别人世都不足为奇。父亲平城帝是在五十一岁时去世,叔父嵯峨帝五十六岁驾崩。即便是空海高僧不也是在六十二岁就坐化了吗?与他们相比,六十七岁的自己似乎活得太久了。诚然,西渡天竺的志向卒于中途甚为遗憾,但如若此乃天命,那也无可奈何。

“我觉得,不久之后我就要死了。”

亲王笑着说道,安展就像是要开口叫一声“想不到”似的,嫌弃地皱着眉头:

“您不要说这种没来由的事,亲王。眼下可摆着去往天竺的大业。打退堂鼓可不像您的做派。”

亲王摆了摆手:

“不不,绝对不是打退堂鼓,去往天竺的梦想依然在我胸中熊熊燃烧。不过,从前的高僧都能够领悟到自己的死期。或许是我的修行还差得远吧,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哪天会死,只有一个朦胧的预感,这很让人苦恼啊。不管怎样,我都已经六十七岁了嘛。”

“六十七岁也好七十七岁也罢,亲王青春永驻。亲王之所以是亲王,这便是原因。如果不是这样,那终日叫着‘亲王、亲王’的我们,也将走投无路。”

“亲王就必须年轻,有这种道理吗?这就叫作蛮不讲理,这就是强词夺理。不管怎样,我都不可能永远年轻下去。”

话虽如此,但亲王不论哪里都看不出年近七旬的老态,其精神矍铄,再怎么看也顶多是五十大几岁而已。如今看着腰背挺拔,一边豪迈地与安展谈笑风生,一边大步流星地在阿拉伯船舷边昂首阔步、身姿飒爽的亲王,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会是一个被宣告生命仅剩一年的人。

亲王一行人终于觅得良机,搭乘商船从阿拉干国的港口出发,随季风沿孟加拉湾向着狮子国(锡兰)一路南下。正是那个相传释迦牟尼佛生前曾三次造访的狮子国。抵达狮子国之后,天竺便近在咫尺了。一想到总算能去天竺了,众人都长舒了一口气。然而迄今为止的艰辛旅程屡屡告诉他们,海上航行飘忽不定,他们未必能够称心如意。如此说来,自然不能掉以轻心。唯有祈求观世音菩萨保佑航海平安,祈盼凭借神力能够顺利抵达天竺岸边。

唐人称之为大食船的阿拉伯船,规模虽不及唐船,但其独特的护板船首给人以坚不可摧的感觉,看上去足以抵挡孟加拉湾的惊涛骇浪。除了悬挂着罕见的三角纵帆的主桅,还有四根桅杆,而且船尾还矗立着塔楼模样的船尾楼,这与亲王此前常见的唐船有着迥然各异的趣味。船员也不只有阿拉伯人,还包括波斯人(伊朗人)和昆仑人(印度人)。亲王深感新鲜,像个孩子似的在船舱里走来走去,每次有了新的发现,都要告诉安展和圆觉。

一天夜晚,亲王睡不着,起身从船舱走上甲板,在清冽月色的映照下,他看见船尾楼上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像是在观测着什么。那人右手将一个金属圆盘似的东西举到与眼睛同高,望向天边,左手像是在操纵着什么。亲王在下面抬头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好奇,禁不住问道:

“你在那里做什么呢?”

男人向下瞥了一眼,平静地回答道:

“测量星星的高度。”

“星星?”

“是的。准确地说是北辰星(北极星)和华盖星(小熊星座)。我的看家本领就是让船在前进时始终保持华盖两颗星的高度在五指二角。不是吹牛,除了我,没人能够自如操纵船舱里面的罗盘。”

抛下一句谜一样的话,男人又专心致志地盯着天空。亲王愈发好奇难耐:

“我也能上去吗?”

“啊,没关系的。”

亲王沿着狭窄的梯子爬上船尾楼,这才发现操纵着罗盘观测星辰高度的男人年纪轻轻、文质彬彬,与刚才对话时传道似的措辞很不相称。亲王和他天南海北地聊着,得知此人虽然能够熟练地运用唐音,但他出生在波斯国的伊斯法罕,曾在巴格达学习了天文历法的原理。他凭着学问,登上了阿拉伯船,在东西方的大洋上往来穿梭,尽管年纪不大,但见多识广,可以流利地使用多国语言,就连亲王也大为佩服。亲王对这个名叫卡马尔的年轻人很有好感,而年轻人显然也很喜欢出身高贵、彬彬有礼又态度谦和的亲王,在这天晚上,主动对亲王敞开心扉无话不谈。就这样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东方天已泛白。

亲王从船尾楼上俯瞰黎明时的海面,这时,忽然发现一个活物正在游水,掀起朵朵白色浪花,看上去不像人,而且脑袋光溜溜的,也不像鱼。它时而潜入水中,时而一跃露出水面,“呼”地长出一口气。亲王不由得将身体探出栏杆:

“在那边游泳的是什么……”

“啊?什么东西?”

卡马尔的目光也被吸引到海面上,不过随即抬起头,兴味索然地说:

“我对海里的东西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我的兴趣仅限于天空。一颗星星飞过,对我来说就是像国家灭亡一样的大事,然而海里的事,即便是怪兽兴风作浪,也不足以让我感到分毫的惊讶。”

说着,卡马尔爽朗地哈哈大笑。看着他,亲王也不由得咧开嘴大笑起来。

在海中游泳的可疑生物的身影就此消失了,不过这天晌午,亲王又一次与它不期而遇。当时亲王正坐在船尾的梯子上,吹奏着南诏国国王赠予的古代笛子,忽然一处水面翻滚起来,一只光头生物像是被笛声吸引,从那里“噌”的一下探出了头。因为刚刚遇到过类似的事情,所以这次亲王并没有特别惊奇,恰巧春丸在旁边,便招手让她过来。春丸此前在山里长大,从未见过大海,她战战兢兢地顺着亲王手指的方向看去。

“啊呀,那是什么?像人一样。太可怕了。”

亲王像是要保护心惊胆战的春丸似的,站在舷边。

“不用害怕。我曾看到过一头和它一模一样的生物,那时大概是在交州附近的海上。当地话将它称为儒艮。也是在那个时候,我了解到这种动物很聪明,擅长学习人类的语言。无须害怕。”

话音未落,在海面上露出胸口的儒艮一边凝望着春丸的脸,一边发出了清楚的人语:

“好久不见。秋丸君,还记得我吗?”

不仅是被儒艮盯着,还出乎意料地被搭了话,春丸惊恐万状,面如死灰,一个劲儿地打哆嗦,几乎当场就要昏厥过去。可是儒艮却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说起来,还是秋丸君教会了我说话。这份恩情,没齿难忘。不过,学会了语言,并没有能让我躲过死在地面上的命运,至今犹记得在南国森林中气绝身亡时的酷热。不过,没必要说这些。这些秋丸君都应该知道的。”

听它的口吻,似乎是完全把春丸当成了秋丸,亲王听不下去,从旁插言道:

“喂,儒艮,适可而止吧。这孩子不是秋丸,长得是像,但是叫春丸,生在云南,从小在山里长大,没见过大海,看得出来她很害怕你这样的海洋生物。你能否暂且退下?我替魂不守舍的春丸请求你了。”

儒艮像是吃了一惊,认真地看了看春丸的脸,随后像是听从了亲王的话,悄然在水中隐去了身影。

儒艮的身影消失之后,春丸依旧不停地颤抖,亲王关切地问道:

“为什么这么害怕?那只不过是个生活在海里的动物而已嘛。”

“可是,我从没见过长得那么像人的动物。从小时候起,我在熟悉的洱海里看到过各种各样的鱼,但是从没遇到过像儒艮这样恐怖的动物。而且那个儒艮说的话也很可怕,说什么自己死过一次,这么说,那是儒艮的亡灵了?”

“噢,这种怪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亲王,还有奇怪的地方。”

“咦?还有吗?”

“是的。关于儒艮口中的秋丸君,我从来都没听说过,恐怕是个和我毫无关系的人吧。但是,不知为什么,我总有种感觉,在很久以前,似乎与儒艮相识。”

“你说什么?你不是刚刚还说自己一次都没有见过那种可怕的动物吗?”

“没错,的确是这样,确实从出生时起从来没见过。但是出生以前……”

“出生以前?”

“儒艮一说,我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么一想,我又感觉到我好像是教过它说话。也许是上辈子的记忆吧,也可能是某种错觉吧。亲王,您想到什么的话,请您告诉我。”

听到这样一番话,亲王想不出足以解释这咄咄怪事的词语,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

船乘风破浪,驶过凶神恶煞般的滚滚波涛,沿着孟加拉湾径直南下。近一段时间来,头顶上的太阳像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球,暑热愈发毒辣,海水犹如沸腾一般升腾起热浪,这些无不表示着从纬度上看,已经极其逼近南方。船员们不堪酷暑,纷纷扯掉衣物,几乎就是半裸,只剩兜裆布。忍受酷热依旧穿戴齐整的,船上就只剩亲王和春丸了。因为船员都把春丸当作男孩,所以他们经常肆无忌惮地嘲讽坚持不肯脱衣服的害羞少年。

到了晚上,卡马尔还是如往常一样爬上船尾楼,手持罗盘,观察星体运行,直至天明。满天繁星。不过,因为逐渐靠近赤道,所以地平线上的北辰星越来越低垂,对罗盘已经没有了作用。如今卡马尔只能将华盖的两颗星作为目标了。根据两颗星的高度,就能够确定船的方位,也可以很轻易地判断出狮子国就在附近。亘古不变,天文从不出错。再过四五天,船就能顺利地在狮子国的亭可马里港锚泊了。卡马尔确信自己的技术万无一失,应该可以将船指引到既定的方向,他心满意足地对着星光微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在老普林尼的《自然史》第六卷中被称作塔普罗班的地方就是狮子国。按照普林尼的说法,塔普罗班是antipodes国家,也就是在地球的背面。那里曾被认为是一片从北半球横跨赤道直至南半球的广大地域。据说这个国家被证明是一个岛屿,则要追溯到亚历山大大帝时代。普林尼似乎对塔普罗班岛兴趣盎然,在另一卷,也就是第九卷中再度提及塔普罗班岛,称之为世界第一大珍珠出产地。这在普林尼提供的信息当中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事实,在锡兰岛的确能够捕捞到巨大的珍珠。一说到世界知名珍珠产地,浮现在脑海里的就是从汉代起天下闻名的海南岛北岸廉州的合浦海,不过,锡兰岛的名气也毫不逊色,正如法显的《佛国记》所言“多出珍宝珠玑”。翻阅亚历山大港的商人科斯马斯的《基督教世界风土志》,同样能够发现自六世纪前后,锡兰岛就是丝绢、沉香、白檀、珍珠等珍宝交易的重要贸易地区。

一天早晨,亲王和安展、圆觉、春丸在甲板漫步,忽然在右舷地平线上看到一个像是岛屿的影子。安展立刻面露喜色。

“喂喂,看见岛了。虽然离得远,我看那就是狮子国。如果是的话,那么漫长的辛苦多少没有白费啊。太高兴了。”

圆觉若有所思地制止了安展:

“现在高兴为时尚早。岛确实是岛,但如果是狮子国的话未免太小了。说不定是成群结队的鲸鱼在游泳,也可能只是露出水面的海里礁石。不要太得意。”

安展顿时十分扫兴:

“圆觉啊,你这家伙就爱跟别人唱反调。我高兴的时候偏要给我泼冷水吗?哎,可恶。”

等到船渐渐靠近,果然印证了圆觉的担忧,那个岛只不过是个微微露出海面的小礁石,更谈不上什么狮子国了。环顾四周,这一带散布着许多类似的小礁石。然而令人震惊的是这些礁石上居然有十几个人,可能是昆仑人。这群半裸的男人肤色黝黑,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有的悠闲地躺在岩石上睡觉,有的在浅滩戏水。其中一些人赤身裸体悠然自得地在水里游泳,一些人还毫不见外地向慢慢靠近的船挥着手。有的人一直在喊着什么,但这种语言亲王一行人闻所未闻,从一开始就没听懂。这时卡马尔走到船舷,毛遂自荐当起了翻译。

卡马尔在船上,与昆仑人之中一个头领模样的男人交谈了片刻,随后转过身对亲王说道:

“这些人是在采珍珠。因为狮子国政府垄断了珍珠采掘,禁止民间私采,所以这些人应该隶属于狮子国的官府。不过也可能是一伙儿私采者,我没有问得很仔细。不过既然这些人在这里入海采珠,应该有观赏的价值,让他们给我们展示展示如何?”

航路漫漫,颇为无趣,因此大家都没有反对这个提议,当即请采珠的头领带他们看一看采掘珍珠的现场,同时招呼船长,让他临时停船。或许是因为嚼了太多的槟榔,采珠头领长着一张猩红的嘴,经过卡马尔的翻译,他明白了什么意思,那张红嘴浮现出恶魔一般恐怖的笑容,随即向手下的男人们下达了命令。

随后,岩石的阴影里轻快地驶出一艘独木舟。独木舟上坐着三个男人,划着桨,来到深海处,然后三人一个接着一个,从船边纵身跃入海中。能看到他们在入水的时候,每个人手中都握着一个黑亮光滑、微微弯曲的宽大喇叭形的东西,也可以说是牛角形,不知道是何用处。

亲王领着一行人在舷边栏杆一字排开,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们消失之后的海面,然而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男人们依然没有浮上来。看了许久,海面上波澜不惊,连个泡沫都没有。亲王看得不耐烦了,小声对旁边的圆觉说:

“奇怪啊。人怎么能在水下憋气那么长时间?”

圆觉露出得意的神情:

“您看见那些人手里拿着牛角形的东西吧。玄机就在那里。以我之见,那是犀牛角。”

“犀角?”

圆觉愈发得意扬扬:

“咱们国家鲜有所闻,但唐土有一部道家著名典籍《抱朴子》。据这本书记载,犀牛之中有一种名叫通天犀,它的角上有一条白线。据说如果在长度达到一尺以上的这种角上雕刻出鱼的形状,然后将角的一头含在口中潜入水里,那么将能够避开三尺见方的水,无论是谁,都能够在水中自由呼吸。可能这些人为了采珠,成功地利用了这个道家的秘法。魔术的关键就在于通天犀。事实一定如此。”

“噢,通天犀啊。虽然听上去不足为信,但眼下这些人就下潜了如此之久,不信也不行。”

正在闲谈,大约是四十分钟之后,水面“咕嘟咕嘟”地涌起了泡沫,众人一齐将目光投向海面,只见口衔着喇叭形状犀角的男人,一个接一个从海里露出脸来,右手刚把犀牛角从嘴里拿出来,就露出了微笑。只见那露出笑容的嘴里,满是闪闪发光的洁白珠子。正是珍珠。男人们尽可能多地将珍珠含在口中,从海底带回到海面,那被槟榔汁水染得通红的嘴,和洁白晶莹的珍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头领仔细地从捕捞上来的珍珠当中挑选了一大颗递给亲王。尽管知道头领盘算着想要些好处,但自幼喜好把玩珠宝的亲王并没有丝毫掩饰自己的喜悦之情,将其捧在了掌中。这是一颗直径估计有一厘米以上的大珍珠。几乎完美的球体,晶莹剔透,带着青白色的光芒。不,随着光线的变幻,还会像被露水打湿一般映照出淡淡的粉色。

亲王让珍珠在手掌上来回滚动,如痴如醉地欣赏着它变幻莫测的光彩。

“这是多么神秘的东西啊,大自然竟然能够创造出如此动人的物体。”

这时,圆觉又插嘴道:

“我的看法与亲王不同,敬请原谅,以愚之见,像珍珠这样美丽的物体,也有它不吉利的地方。”

安展讥讽道:

“你这家伙,闭嘴好好听着,又在不懂装懂了。”

圆觉不慌不忙,仿佛把安展的讽刺当作耳边风:

“我要说的话也出自一部众所周知的道家典籍,就是我一直都非常喜爱诵读的《淮南子·说林训》,其中一节是这样说的:明月之珠,蛖之病而我之利;虎爪象牙,禽兽之利而我之害。所谓蛖,是一种贝类。我们因其外表美丽而眼花缭乱,然则对贝类而言,珍珠这种东西其实是一种疾病。患病的贝壳吐出的美丽异物,这便是珍珠。同样道理,企图诱惑修行之中的释迦牟尼尊的成群的恶魔,也是将病态的心隐藏在了美丽的外表之下。虽不知是因为疾病才美丽,还是因为美丽才患病,但这二者相互关联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每当我们看到过分美丽的事物,无论是女人、花卉还是器物,都会不知不觉地引发戒备之心。因而看到亲王掌中美丽的珍珠,便不能不担心它在未来会给亲王带来厄运。也许是我太容易操心了。我之所以斗胆顶撞亲王,仅仅是出于这些考虑,并没有其他意思。”

听着圆觉的话语,一时间抛在脑后的死亡忧虑,像从污浊的水底翻腾上来的沼气泡一样,又飘飘荡荡地浮上心头。“俯视湖面,如果那里倒映不出面容的话……”似乎是在一瞬间,那个男人的声音与海风一起掠过耳边,亲王愕然失色。如果圆觉的担心是对的,这颗珍珠是带来厄运的不祥之物,那么就应该毫不迟疑地把它扔进海里。不过纵然不扔,自己被宣告了将在一年之内死亡的事实也是不会改变的。然而,自己尚未实现西渡天竺的夙愿,尽可能小心谨慎地让不吉利的东西远离身边,不正是明智之举吗?可是,脑海中却又浮现出一个完全相反的考虑,那就是反正性命只剩一年,也无需再畏惧不祥之物,不如尽情欣赏这世界上的美丽事物。亲王从小就有把玩美玉珍珠的嗜好。如今,即便圆觉进谏忠言,也不能将难得的稀世明珠草草丢弃。

这时,安展豪放的笑声在舷边回响,像是要吹散亲王和圆觉的顾虑:

“把释尊降魔的老故事都搬了出来,佩服佩服。圆觉啊,你这佛心真是不像话啊。说什么珍珠像恶魔一样带来厄运,说什么美丽的东西和生病的东西相互关联,大放什么厥词。照你小子这么说,亲王有这样一副好心肠,都是因为得病了吗?”

这让圆觉十分狼狈:

“别这么说。我只不过是引用了古训,外表的美丽是靠不住的……”

安展咄咄逼人地打断了圆觉的话:

“要我来说,亲王的心灵美和珍珠的美,是相似而且相得益彰的。我觉得这两种美没有区别。即便那是疾病造成的,也没有关系。不客气地说,想来亲王格外钟情珍珠那样的明珠,就可以称得上是一种精神疾病。那么也可以说,这颗珍珠就是亲王的精神在这个世上创造出来的东西。正因为如此,二者才会如出一辙。我可不会像你那样,只会从丑恶的一面来解读所谓无病则无法塑造美丽的古训。”

言辞虽然激烈,但其实安展和圆觉间唇枪舌剑的辩论是家常便饭,换言之这就好比是一种游戏、一项运动,因而自己虽然成为辩论的中心,但亲王只是笑着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死亡的威胁对于亲王而言,不是一个近在眼前的东西,并不能带来具体的恐惧感,归根结底是种模糊不清的预感。这是一种翘首以盼的新体验,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令人愉快的预感。果然就像安展说的那样,这颗珍珠或许就是由我那朦胧预感塑造、等候着我的死之结晶啊,亲王这样想着。

采珠人的头领赚得盆满钵盈,满脸堆笑地回去了。停泊在海面上的船再度起航。

船刚一开动,先前不知道跑到哪里、一直不见踪影的春丸来到亲王旁边,声音颤抖着说:

“采珠的那帮人真的回去了吗?我特别害怕那群人的头领,刚才悄悄躲在了船底。光头偏胖的头领,看上去总觉得很像儒艮。”

亲王苦笑道:

“你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啊。先前看到儒艮,你说因为它像人,所以你害怕,这次看见了人,你又说因为他像儒艮,所以你害怕。虽然肤色发黑,与我们不同,但他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吧?难道在你眼中,那个男人是儒艮变化而成的吗?”

尽管从未听说过儒艮变化为人的故事,但在唐土自古就有鲛人的传说。简而言之,鲛人是一种生活在海里的奇特生物,长着鱼的身体,终日不眠不休地操纵织布机。哭泣时,珍珠就会从眼睛里落下。有时鲛人会变成人的样貌,上岸造访人家。在离开有恩于己的人家时,会把泪珠留下作为谢礼。因为亲王并不像圆觉那样精通唐土的典籍,所以理应不知道这个鲛人的传说,然而,此时听到春丸的倾诉,亲王脑海中真真切切浮现出了同鲛人一模一样的形象。诚然如春丸所言,那个矮矮胖胖的男人与儒艮确有几分相似啊,他说不定就是儒艮的化身。虽然不曾向春丸再开口,亲王却在心中暗暗琢磨。

没过多久,船上的人们便察觉到非同寻常的异样。

按照值得信赖的领航员卡马尔的估计,船不出十天即可抵达狮子国北岸。可是,从不出错的天文似乎出现了错误,颠覆了卡马尔的预判。十天之后,船依旧在茫茫大海中央,无论向哪个方向航行,就连一片像狮子国陆地的影子都看不到。卡马尔被自己的技术背叛,自尊遭受巨大打击,他整晚整晚盯着星空。可是更为糟糕的是这片星空还时常被朦胧杂乱的云朵遮蔽,有时甚至能把一颗星星看成两颗。刺眼的流星乱飞一气。卡马尔懊恼不堪,在船尾楼上揪着头发。

不仅是天气,大海也出现了异变,在此期间,浓雾将船密不透风地包围起来,尽管此前航行时也遇到过雾气,但此次雾气之浓,让白天的天空看上去就如同傍晚一般昏暗,视线被完全阻断。而且不同于以往的是,这一次的雾气层层叠叠,船即便冲出一重幕布似的雾气,却依然在另一重雾气的幕布之中,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浓雾,犹如陷入迷宫一般。为了防范触礁的风险,船只能漫无目的缓慢地打转。阿拉伯人船长难以忍受船磨磨蹭蹭的航行状态,到最后也不再呵斥船员了,愤然回到船舱,大白天也只管赌气睡觉。

奇怪的是,天和海的异样仿佛能够直接在人类中间传染,船上的男人们也逐渐出现了反常的举动。

每到夜晚,总是闷热得让人心烦意乱。这天夜里,半裸的男人们围坐在甲板上喝酒。一丝风也没有,即使一句话不说汗水也一刻不停地从身上淌下来。既然想方设法船都动不了,那么对于这些无所事事的船员来说,除了借着酒劲放声高歌,再没有其他像样的事可做了。极度颓废的气氛弥漫开来,而围坐着的男人们像被什么驱赶着似的,在这酒歌之中忘我地嘶吼着,或许是在掩饰他们下意识的惴惴不安。亲王一如既往地坐在船尾的梯子上,漫不经心地望着这些男人忧郁的酒席。

过了一个小时,先前精神抖擞大吵大嚷的男人们似乎一下子兴致全无,一个个盘着腿坐在甲板上,闷不作声,像是睡意袭来一般上半身开始摇来晃去。突然,一个年轻男子站起身走近栏杆,出神地注视着夜幕下像油一样凝固的大海。年轻男子回过头,面带微笑。看到他笑了,其他男人们也跟着傻笑起来。随后年轻男子褪下兜裆布,赤身裸体,不知为何把兜裆布放在甲板上,然后纵身一跃,被夜晚的大海吞没了。

这天夜里,跳进大海的不只这一个男子。十五分钟之后,另一个男人从沉默不语围坐着的人群中站起身来,同样摇摇晃晃地走向舷边,毫不犹豫地投身大海。

第三个男人略有不同。先是伸了一个大懒腰,揉着眼睛站起来,像散步一样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走到船尾梯子旁边,轻轻拍了拍茫然地坐在那里的亲王:

“嘿,老王子,闷得受不了,你能不能吹吹笛子,活跃活跃气氛?”

老王子是船上的阿拉伯人称呼亲王时的爱称。这时,亲王仿佛如梦初醒,赶忙跑进船舱去拿笛子。满脑子都是笛子。当他回到甲板一看,男人已经投海了。

奇怪的是,从这些冲动的自杀者们开始行动直到结束,其他人都只是围坐并看着,没有要阻止他们的意思,既没有起身,也没有吱声,只是无精打采地坐着。也没理由指责别人,就连亲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浑身无力,有一种虚脱的感觉,根本就没有站起来跑去救人的念头,只是像看哑剧一般远远地望着而已。直到被第三个男人拍了肩膀,这才多少回到了现实当中,但不可思议的是,即便如此,他也丝毫没有想到要去挽救自杀者。此处的海怪肆虐全船,不仅亲王一个人魂不守舍,船上无一人能够幸免。

种种迹象表明,这里是一片魔鬼海域,船仍旧在这一带打转,想要脱身并非易事。每到极度闷热的夜晚,必然会有三到五名船员着魔一样,自己纵身跳进海里。不过因为船上有近百名船员,所以眼下并没有出现因人手减少而造成的不便。船员们都尽可能回避这个话题。亲王千叮咛万嘱咐,告诫年轻的春丸,日落之后无论如何都不能去甲板上。

就这样过了五天,这天晚上风也来了,浪也高了,死去的大海又恢复了生气。尽管还不能航行,但船已经可以像热身一般轻微地摆动了。这时,亲王觉得已经不必害怕海怪,没什么事了,便叫春丸来到久违的甲板上纳凉,自己则坐在船尾的梯子上,开始吹奏云南年轻国王赠予的笛子。这是一把酷似龙笛、没有曲线的笛子。云南是竹子和象牙的原产地,由于岁月流逝,笛子带有琥珀的光泽,果然用料十分讲究。其音色自然散发出古代的灵气,清冷明澈,犹如在海上的热浪中一阵吹拂而来的凉风。

吹了一会儿,亲王像是虚脱了似的把笛子从嘴边移开。相传过于专心地吹奏笛子,灵魂便会顺着嘴溜走,多少有一点这种感觉。真奇怪,只要别再像前几天晚上那样就好,这样想着,看看旁边,只见春丸呆呆地望着大海。亲王已经习惯了这孩子的神经质,心说怎么又成这样了,便问道:

“怎么了?看什么呢?”

话音刚落,春丸用手指着右舷远方的海面,用一种战战兢兢的声音说道:

“那,那里的船……”

“什么?”

透过被风吹开的雾气,能看见那里确实有一条船,是一种帆船,舷墙上有箭垛,船上安装着投石机,桅杆之间飘扬着大大小小的旗帜,看上去像是一艘小型古代战船,漂浮在海面,犹如一个幻影。分明是在既无星也无月的黑夜,那艘船却隐隐发出苍白的光亮,像是水里的倒影一般不停地晃动,兜了一个大圈靠近过来。

相距很近之后,能够清楚地看到船上人头攒动。但是,能把他们称为人吗?虽然轮廓是人的形状,可是既看不清相貌也看不清体态,他们浑身上下朦朦胧胧,仿佛是融入了雾气之中,几乎只是人影。他们在船舷边列队,一声不响地盯着这边,又好像是水中的倒影,或长或短。

“那艘船上真的都是人吗?是活生生的人吗?看着不像啊。”

或许是没有听见亲王的低语,春丸只顾注视着幻影船,并没有回答亲王。

与此同时船越来越近,最终两艘船船舷相接。虽说是相接,但因为对面那艘船很小,所以船舷的位置也很低。按理说那艘船应该撞在这边船的船舷上,然而它却像是没有重量一样,没有传来任何的冲击力。这时,那艘船上黑压压的人影开始从低船舷向高处的船舷投掷绳钩,随后顺着绳钩,一拥而上来到了甲板上。

“嘎嘎嘎,嘎嘎嘎。”或许是这些人的笑声吧,这些冲到近前的男人嘴里不停地发出这种怪叫。

亲王想要让春丸赶快逃离甲板,但为时已晚。前后左右已经被影子男人团团围住,两人无路可逃。

“嘎嘎嘎,嘎嘎嘎。”男人们一边发出这种带有嘲弄意味、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声,一边用手肆无忌惮地触碰亲王和春丸的身体,那些手冰冷得吓人,就像是在水里泡过似的。亲王的皮肤被打湿,禁不住汗毛倒竖。春丸被吓坏了,如同死了一般,任由男人们摆布。亲王心想,不能和这些幽灵一样的家伙对着干,于是同样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抗。

男人们用冰冷的手将亲王上上下下摸了一遍,先是抢走了亲王紧紧攥在右手里的笛子,然后就要抢悬挂于亲王腰间、装着打火用具的虎皮袋。实际上那颗从采珠人那里得到的珍珠就放在这个袋子里。亲王勃然大怒,这一刻终于下定决心要拼命反抗影子男人们。

为什么亲王要阻止珍珠被人抢走呢?圆觉说珍珠是不祥之物,安展则说未必如此。安展甚至说这颗珍珠就仿佛是亲王的精神在这个世上创造出来的东西。姑且不论哪一方的看法揭示了真理,对于这颗珍珠,亲王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爱不释手。纵然是个不吉利的东西,但珍珠与我同心同德,岂能白白让人抢夺?敢抢的话你们就试试吧。亲王抖擞精神,用力打掉男人们的手,挥拳结结实实地打在对方胸口,却打空了,这些人仿佛根本不是实体。

争斗之中,古色苍然的虎皮袋被撕破了,珍珠滚了出来,险些就要掉下去了,所幸亲王又用手接住了它。这时两三只男人们的手伸了过来。事已至此了,亲王不由分说地将珍珠塞进嘴里,然后下意识地“咕咚”一声吞了下去。这样就再也不用担心会被谁抢走了。

紧接着亲王头晕目眩,随即扑倒在地。“嘎嘎嘎,嘎嘎嘎。”在渐渐远去的意识里,唯有耳边始终响彻着男人们空洞的笑声。

等到从漫长的昏睡状态中苏醒过来,意识恢复清醒的时候,亲王首先感觉喉咙隐隐作痛。分不清是疼痛还是异物感,似乎有个东西卡在喉咙附近,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口中焦渴,极想喝水,他伸手在漆黑一片的枕边摸索,但并没有水放在那里。

亲王在黑暗之中瞪着眼睛,不停地追寻中断的记忆线。珍珠怎么样了?想起来了,在船遭到影子男人们袭击的时候,自己迫不得已将珍珠吞进了肚里。这么说,喉咙的疼痛是因为吞下去的珍珠?是因为珍珠粘在了喉咙上,掉不下去了吗?能有这种事吗?

记得还不到五岁的时候,亲王就曾经不小心把一块同这颗珍珠一样大小的玉吞进肚里。玉有可能是从后宫女官的首饰之类的东西上面掉下来的,是一小块。那天,亲王躺在面朝清凉殿东庭的榻板上,拿着这块玉玩,不知道怎么回事玉就蹦到了嘴里。他在惊慌之中咽了一口唾沫。一眨眼的工夫,玉就缓慢地通过了食道,掉进了胃里。后来好一番折腾,不知叫来多少名医,服药也没有任何效果。最后藤原药子出手了,她自己开了一个名叫牵牛子的处方让亲王服用,第三天早晨,在孩子排泄到筐子里的大便当中,就发现了那块玉。啊呀,宫中上下自然都长舒了一口气。顺带一提,所谓牵牛子就是奈良时期,唐土舶来的牵牛花的种子,当时是颇为贵重的泻药。

为了找到玉石,药子泰然自若地用手将筐子里的大便翻来翻去。找到之后,大功告成似的药子现出巧笑倩兮的模样。对那时药子洋洋自得的表情,亲王仍记忆犹新,他仿佛刹那间忘记了喉咙的疼痛,绽开了笑容。

然而,这是哪儿?即便是躺着,也丝毫感觉不到前后左右的摇晃,显然不是在船上。这么说,阿拉伯船难道已经逃离了魔鬼之海,顺利抵达目的地狮子国了吗?还是又被风刮到了其他意想不到的岛上?既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似乎也没有来人的迹象,亲王霍地挺起身:

“喂,有人吗?”

亲王大声呼唤,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完全变了。他只能发出一种尖锐的、像是烘干了水分似的沙哑声音。果然喉咙还是不正常。虽然他也满不在乎地想,这会不会是错觉,然而肯定不是,喉咙的痛感真实存在,确实是病了。那么真相大白了,假如我注定活不过一年,那么我这就是快要死了。

这样想着,亲王反倒如释重负一般坦然。在我一无所知的时候,命运的车轮静静地、有条不紊地转动着,一丝不苟地预备着我那尚不明了的死期。我非古代高僧,也从未迫切地想要得知死期。难道死亡真的化作珍珠之形,进入了我的喉咙深处?我将死亡之珠吞下去了吗?然后我要和死亡之珠一起去往天竺。或许到达天竺以后,伴随着不可名状的芳香,死亡之珠“啪”的一声裂开,我便酩酊大醉一般死去。不,应该说我的死地便是天竺。只要死亡之珠裂开,天竺的芬芳就会升腾而起。何等豪迈啊。亲王豁然开朗,昂首挺胸,又喊道:

“喂,安展啊,圆觉啊,你们在哪儿?在的话回答我!”

然而,这声音沙哑得就如同是在吹一支破笛子,不堪入耳,根本不像健全人发出的声音。

究竟亲王乘坐的船来到了哪一片土地?在亲王自己没有弄清楚之前,我们暂且不表。不过眼下至少可以肯定,这里应该不是当初的目的地——狮子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