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

如若是比较迄今为止亲王周游过的南方诸国,那么被云南的崇山峻岭包围的南诏国在各个方面都明显与众不同。首先是气候不同。正如曾经因触及嘉靖帝忌讳而被贬谪云南的明代杨升庵所吟咏的那样,“花枝不断四时春”,这里不冷不热,环境温暖,单凭这一点就比其他国家要宜居。再者,云南虽然自古经滇缅通道与印度方面进行贸易,但在文化上却更多地受到中原的影响,因此南诏国的官制、佛教等完全是模仿中原。佛教寺院也是中原风。这一点也同隶属于印度文化圈的真腊、扶南、盘盘等国大相径庭。从第四代的皮逻阁被唐玄宗册封为云南王以来,历代南诏国国王不再掩饰对中原的向往,时而从北方的成都抢掠汉族财物,绑架官员,甚至还明目张胆地要求大唐把公主嫁入当地。对于南诏国的贵族子弟而言,最大的愿望就是去往成都留学。

《新唐书·南蛮传》记载,第十代国王王丰佑“慕中国,不肯连父名”,于是从第一代持续到第十代的古乌蛮的父子连名习俗,截止于第十一代王世隆。所谓父子连名,就是用父亲名字的尾字作为儿子名字的首字,换言之就是用接龙的方式命名。或许对于仰慕中原的国王而言,这成了一种幼稚可笑、令人羞愧的陋习。

亲王在鸡足山顶的石窟里拜谒蜜人之后,心满意足地下山。自从旅行以来,始终是同安展、圆觉、秋丸三人一起行动,这还是他第一次独自一人行走在未知的国度。按理说,此刻的心情应该是忐忑不安,然则亲王丝毫没有这种感觉。下山途中,山间峡谷,绿意盎然,繁花迎春,映入眼帘,他不由得步履轻快,仿佛年轻了一般。这风景在烈日炎炎的南国是万万看不到的。亲王恍惚间产生了一种回到了日本的错觉。

虽然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但亲王走着,却感到以往的自己好像是被忘在了哪里,又像是遗落了自己的某一部分,有一种奇妙的惴惴之感,就仿佛带着三名随从的本来的自己被留在了阿拉干国,而另一个自己独自乘着飞舟来到了南诏国。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不知是云南这片土地的问题,还是自己的问题。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这样犹如摆脱了自我这个桎梏,徜徉在新的自由天地,心情不可谓不爽朗。亲王乐观地想,那就享受这畅快的心情吧。

接近山麓,有一个隐藏在岩石阴影中的洞穴,亲王的目光停留在洞口地上某种色彩斑斓的鸟的尸骸上。走到近前,发现那并非整只鸟的尸骸,只有鸟的翅膀部分。左右一对羽翼,大小甚至足够人披在身上,闪耀着暗青色的光泽。亲王忽然想起,曾经在真腊国后宫见到过长着色彩各异的鸟的下半身的女人们。然而这既非鸟类也非女人,只是一对缺少躯干的翅膀而已。亲王想要捡起来,伸手一碰,竟出乎意料地发现那是湿淋淋的。

这时,亲王感觉身后有动静,回头向洞穴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像是刚从洞穴里走出来的孩子站在那里。亲王刚一扭过头,孩子立马转身跑进洞里。亲王在一瞬间用余光确定那是一个半裸孩子的身影。从长头发能看出那应该是个女孩子,年龄可能在十五岁上下。天空中阳光灿烂,四周万籁俱寂,这一切犹如刹那间的一个白日梦。

亲王动了好奇心,躲在岩石阴影里的一棵大树后面,等着孩子再次出来。一定还会出来的,因为这孩子多半是来拿那对鸟翅膀的。正这么想着,果然,女孩子一边警惕地观察周围,一边一点点从洞穴入口探出头来,而后突然奔向鸟的翅膀,双手抱着,拔腿逃回洞里。

看到这一幕,亲王大致推理出这么一个结论:那就是鸟的翅膀湿透了,女孩子为了把它弄干,放在外面地上风吹日晒。可是,她又担心就那么放在外面说不定会被什么人拿走,于是又把它收了回去。女孩一定是担心翅膀被亲王拿走,在洞穴里坐立不安,不一会儿再次从洞里向外张望,发现翅膀依然安然无恙地放在那儿,这才松了一口气。可见这对鸟的翅膀对于女孩而言非常重要。

亲王站在岩石阴影里,凝视张着黑洞洞的嘴、深不可测的洞穴,考虑是否应该踏入其中。片刻之后他下定决心,向着昏暗的入口小心翼翼地迈出了一步。

方才前进了十步,背后的阳光便照不进洞穴了,接着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亲王用手摸索着岩壁前行,潮湿的道路起起伏伏,忽左忽右,不辨方向,一直通向连外界的声音都几乎听不到的地下深处。亲王经过几个像是阶梯平台的地方,正感到自己进入了更深的地方之时,忽然看到黑暗尽头星星点点的光亮,吃了一惊。他蹑手蹑脚地不发出声音,一步一步向着那光点走去。岩壁最后是一个仅容一人弓身通过的洞,那束光似乎就是从洞穴另一面照射过来的。

亲王凑近这个洞口向对面张望,那光点是篝火的火焰。洞口另一侧是一座非常宏伟的石屋,正中央是熊熊燃烧的篝火,身披鸟翅的女孩背倚着石屋深处的墙壁坐着,看样子是在用火和体温,将鸟翅膀吸收的湿气烘干。女孩不时抬起双手,摇晃沉重的翅膀,跳跃着的巨大影子映在石屋的墙壁上,像一只正在飞舞的蝙蝠。

正在亲王聚精会神张望的时候,火焰清晰地照出了此前没能看清楚的女孩的脸。与此同时,亲王不由得瞠目结舌,失口叫了出来:

“这不是秋丸吗?你,你怎么在这儿?”

的确,女孩越看越像秋丸。亲王甚至看了又看,这会不会就是秋丸本人。不,如果这不是秋丸,那反而让人难以相信。亲王像是在梦中一般,毫不迟疑地想要蜷缩身子从洞口钻过去,靠近女孩所在的地方。然而他随即发现自己做不到。除非是肩腰纤细的少女,否则很难从如此狭窄的洞口自由通行。以亲王男性的肩膀,根本就过不去。

亲王猛地从岩壁的洞里探进头来,女孩霍然起身,发出一声莫名的尖叫,一点一点倒退,将身体完全贴在对面的墙上。虽然从这一举动就能看出女孩并非秋丸,但亲王仍不相信,不肯轻易打消最初的想法。尽管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亲王还是隔着石洞用唐音喊道:

“不用害怕,我没有丝毫伤害你的想法。我钻不进这个狭小的洞口,即便是想伤害你,也做不到。我觉得我好像认识你,从广州出发以来,有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一直在身边侍奉我,说不定是你小时候失散的双胞胎姐姐或是妹妹。”

然而女孩仍旧只是惊慌失措,看上去并没有理解亲王所言,而且由于在洞穴之中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她愈发心惊胆战。

隔着石洞,两人默然相向,借助着篝火微弱的光,躲躲闪闪地互相观察着对方。这种状态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女孩子一扫方才的激动,看上去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明显地流露出恐惧的神情,但依然没有放松对亲王的警惕,仍保持着紧张的姿势。亲王默默看在眼里,心中越发焦虑。

很快女孩似乎是因为极度的紧张而筋疲力尽,保持着倚靠石壁的姿势,打起了盹,因而亲王能够更加无所顾虑地仔细审视身着奇妙的鸟之衣服的女孩面庞。看着女孩紧张舒缓之后略带笑意熟睡的容颜,五花八门的想法犹如云聚云散一般,在亲王混乱的脑海里闪现。

如此说来,那位博学的圆觉曾经私下断言,秋丸流淌着罗罗人的血,而秋丸的那种特征也赫然出现在这个孩子的脸上。罗罗人有着凹陷的杏核眼,这简直就是秋丸的眼睛。眼角水平,这同样与秋丸一模一样。因为大批罗罗人定居南诏国,所以此地的女孩子与秋丸相像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即便如此,这两个人也未免太相像了。方才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了,说不定两人就是失散的双胞胎姐妹,因为某种原因,一出生便分开各自长大。秋丸不幸被卖作奴隶,辗转于各地,而这个孩子很可能是在云南长大,在云南出落为一名少女。一定是这样的。虽然明知不可能,但眼下亲眼所见,不能不把她认作秋丸。两人就是如此相像。应该是这样,这个孩子既然是秋丸的姐妹,那就应该是春丸。今后就把她叫作春丸吧。啊,如果什么时候能把这个春丸带回秋丸正在等候自己的地方,该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啊。安展和圆觉,又该怎样目瞪口呆啊。秋丸和春丸面对面互相打量对方的面孔,各自又会做何反应呢?

亲王的思绪天马行空,没有停留。等回过神来,不知何时篝火熄灭了,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这时,身后洞穴里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几个手举松明的男人一边吵嚷着蛮语,一边蜂拥而至。先头一个男人手中的松明猛然照在了亲王脸上,眼睛刚适应了黑暗的亲王不由得别过脸去。

几个男人可能是南诏国的官员,高高在上地对亲王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把松明粗暴地伸进洞穴,随即发现了蹲在石屋深处的少女。听到男人们的脚步声之后,少女似乎已经醒来,惊恐万状地躲藏起来,用鸟的翅膀裹住身体,紧紧贴在里面的岩壁上。

从这些男人在发现少女身影之后一齐爆发出的欢呼声来看,他们很可能是为了追踪这位少女,特意钻进了鸡足山的山洞。真高兴啊,要找的人终于被我们找到了。从他们激动的声音中就能体会到这种感情。

在松明火焰的震慑下,少女最后似乎还是放弃了,从洞穴爬了出来。刚一出来,她便立刻紧紧抓住站在那儿的亲王的胸口,仿佛在刹那间意识到在此情此景,只有这个人才可以依赖,这反而让亲王慌了神儿。也许是在刚才,只有他们两个人在黑暗中隔着石屋相互打量的时候,她对亲王没来由地萌生了一种亲近感。亲王不由得动了容,从翅膀上方紧紧搂住女孩纤弱的肩膀,说道:

“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春丸,别害怕。我会帮助你的。”

这时,男人们当中一个队长模样的人听到亲王的唐音,这人身着修身皮袄,有些年纪。他也用唐音说道:

“看样子你应该不是本国人,你和这个女孩是什么关系?希望你能说一说。”

亲王镇定自若:

“我只不过是一个旅行者,偶然在这里遇到这女孩罢了。至于她犯了什么罪,我毫不知情。我是一个去往天竺寻求佛法的日本僧侣,曾在长安拜受大唐国皇帝的恩准。”

“这么说你是从长安来的?”

“不,并不是从长安直接过来的,在大唐旅居两年有余,曾在长安住了半年左右。”

听罢,男人的态度陡然一变,似乎对亲王充满敬意,言语也恭敬有加,换成了谄媚的语气:

“恕我无知。我名叫蒙剑英,是这个国家国王的远亲。年轻时曾在蜀地成都留学,算是学会了唐音,然而很遗憾,我从未去过都城长安。那么,这个姑娘……”

自称姓蒙的男人指着亲王怀里瑟瑟发抖的少女,继续说道:

“这个姑娘是从民间招选的宫廷专属妓女,在宫廷举行内宴的时候,专门负责扮鸟表演歌舞,然而最近不知如何从教坊擅自出逃,下落不明。不过,既然在这里被抓住,便是她穷途末路,回到王城,必有严酷的审讯等候着她。做好被割掉耳朵的准备吧。”

“割掉耳朵?这又是为什么?”

亲王惊讶地大叫一声,蒙剑英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这是这个国家最轻的刑罚。不过说来话长,姑且先离开这里吧。遵王上之命,我必须要把这个姑娘护送至湖畔的王城,方便的话,您可以随我一同前往。马和船都已经备好,要比步行快得多。”

虽然亲王对去了王城之后该怎么办没有任何的主意,但也不忍就此将少女撇下,于是下定决心与官员们同去。

走出洞穴,阳光格外刺眼。几匹不知道从哪里调拨过来的马,一边吃着草,一边等候着男人们。在蒙剑英的催促下,亲王飞身上马。少女也骑上马,依旧披着艳丽的翅膀,丝毫看不出犯下逃亡之罪被扭送回去的样子,反倒更像是出发去参加节日游行。可能是自幼骑惯了马,少女勒缰绳的手法远比亲王娴熟得多。

众人沿着鸡足山山麓的斜坡一直向西前进,不知上上下下翻越了几多山岭,不久就看见远方有一处镜子一般极为狭长的湖泊。那就是洱海。与此前见到过的浑浊的洞里萨湖迥然不同,那荡漾着金光银光、沙沙作响的动人水波,惊艳得让亲王都说不出话。啊,真像近江的湖水啊。的确,迎面是白雪皑皑、高高耸立的苍山,周围被以苍山为中心的连绵山峦环绕的洱海,与那被包围在比叡、比良、伊吹的群山之中的近江湖确有几分相似。不曾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见到小时候多次游历的湖水,尤其是能见到与有关药子的难忘回忆密不可分的湖水,亲王坐在马背上,心情畅快许多。

蒙剑英纵马靠近,向亲王说道:

“这叫作银苍玉洱,苍山洱海尽收眼底,这一带的美景甚至享誉大唐。而且传说如果哪个人在这片镜子一样的湖面上倒映不出面容,那么在一年以内他将会死去。不过这只是个无聊的迷信,我们是不相信的。”

沿着平坦的坡道一口气疾驰而下,眼前便是湖水哗哗作响的湖畔。一行人在这里下马,乘舟渡过湖泊。这是用填充了空气的皮袋扎成的筏子,最多只能坐四个人,因此众人分乘两条皮筏。

皮筏飘飘摇摇地驶向湖水中央,那隐匿着无数年少回忆的琵琶湖的幻象又重重叠叠浮现在亲王心中。不过,眼下可不是悠悠然沉浸在感伤之中的时候。蒙剑英坐在亲王前面,少女坐在后面,在局促的小皮筏上,蒙剑英始终说个不停。因为少女听不懂唐音,所以蒙剑英毫无顾忌地当着少女的面谈论着她。

“我曾说过这个姑娘是民间募集的宫廷专属妓女,说得更加详细一些,这种妓女也不是随随便便从民间征召而来的。宫廷的妓女需要具备极为严格的资质。毫无疑问,必须是美少女,但也不是每一个美少女都可以。我国自古有一种在宫廷内宴演出的舞乐,被称为‘鸟舞’,要成为这一类舞蹈的舞者,就要有相应的身体条件。据说初夏时节,每当雷鸣阵阵时,云南山中以游牧为生的一些女性,便像是受到触动一般能够感应雷声而产卵,而宫廷的妓女就是专门从这些卵生女子中挑选出来的。不,不单单是挑选,实际情况是,因为这样出生的姑娘寥寥无几,所以每当得知有卵产下的消息后,宫廷就会火速派遣官员前去征得其双亲同意,将这些姑娘培养成未来的妓女。于是,姑娘被禁闭于宫中的教坊,施以完备的歌舞音曲教育。纵然双亲提出异议,国家也不会理睬。”

一听到“卵”这个词,某个印象像泡沫一般从亲王渺远的记忆里浮现出来。那是小时候,经常陪他睡觉的药子唱着“飞向天竺吧”,从匣里取出一个不知道是何物的发光体,扔向昏暗的庭院。似乎药子还说过,她厌倦了为人,来生希望在天竺像鸟一样从卵降生。然而没想到产卵之女不在天竺,而在这云南之地。如果这个男人所言非虚,那么像双胞胎一样相像的秋丸和春丸,很可能就是从同一个卵中诞生的姐妹。纷乱的思绪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亲王的头脑更乱了。

据清代檀萃的《滇海虞衡志》卷六记载,云南有一种长着女人脸的鸟,名叫迦陵频伽,仅闻其声,却见不到它的样貌。倘若亲王读过这篇记载,发挥联想,或许能想到秋丸和春丸皆应为迦陵频伽之属。可惜,即便是亲王,也想不了那么多。

不清楚少女知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人议论,她一脸茫然,坐在皮筏上,不时梳理着鸟的羽毛,动作宛若一只鸟。亲王隐约觉得,羽毛之所以那样潮湿,应该是像蒙剑英说的那样,少女逃亡时在湖水游泳所致。

蒙剑英继续说道:

“有的年份会发生雷鸣,有的年份则没有,而且女性的生育能力也反复莫测,因此,有些年份教坊会迎来大批妓女候补生,而有的年份候补生充其量只有一两个。就像田里的作物,既有丰收之年也有歉收之年。这是自然规律,无能为力。”

亲王似乎对蒙剑英所言尚有不解之处,不自觉地歪着头自言自语道:

“可是我从来没听说过打雷能让女人怀孕。”

于是蒙剑英加重了语气:

“没有这种事吗?像孔雀这类的鸟,听到雷鸣而怀孕,佛教教典里面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而且如今南诏国的第十一代国君,名叫世隆的这个人,他的母亲就是感应雷声而生下了他,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实。另一说称,世隆的母亲在洱海沐浴时,与龙接触,感而有孕,而雷这种东西在想要靠近女性的时候,就会化身为龙。总而言之,无论是龙还是雷,它们对女性都有着相同的作用。”

秋丸和春丸始终在亲王脑海里徘徊不去,亲王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这种感应雷鸣而生的卵之中,会不会有能生下双胞胎的卵?”

“生出双胞胎的卵吗?这个我没有听说过。如果让双胞胎妓女跳鸟舞,想必值得一看。”

但凡涉及双胞胎的话题,蒙剑英的回答都非常冷淡。

很快就看到了湖水对岸的王城,也就是大理城。它背倚高耸的苍山,从山麓直抵湖畔,气势恢宏。随着皮筏靠近,屋顶覆盖青石的望楼,悬挂旌旗的城门,以及连通城门的覆道都渐渐清晰地映入眼帘,卫兵们手持长枪,其一举一动似乎也触手可及。阳光映照在青石瓦片上,这是一座美丽的青色城市。除了这座城市,在湖边还能见到数座高高矗立在半空之中的佛塔寺庙模样的建筑,可见佛教在这里也十分兴盛。亲王感觉心情平静了下来。

“真是一座让人欢喜的城市啊。那位名叫世隆的国王,就住在这座城市里面吗?”

“自从第六代国王异牟寻迁都于此,到当今第十一代国王,南诏国的国王皆居住在大理城。不过刚刚度过了自己二十岁生日的当今君主世隆是个怪人,连同依旧健在的太后,他们几乎从不离开这座城市。”

“嗯?你说怪,是怎么一个怪法呢?”

“这个我觉得用不着我说,只要在城中遇到王上,您就能明白了。而且这是我多嘴多舌,您若觉得厌烦大可听听而已,以愚之见,假如您想要救出这个犯下逃亡之罪的姑娘,使之免遭割耳之刑,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向王上直言面诉。为什么这样说?是因为王上始终对大唐心驰神往,他的弱点就是会不知不觉地被操着娴熟唐音的人,被身临其境般讲述长安见闻的人吸引。您漂亮的唐音,在这个国家正是一件无与伦比的武器。来吧,船要靠岸了。”

临下船,亲王无意间把头伸出船边,向澄明如镜的湖面望去。然而,他没有看到自己倒映的脸。其他人的脸都清晰地映在水中,唯独自己的脸倒映不出来。又试了几次也是一样。按照蒙剑英的说法,在湖水中倒映不出脸的人,会在一年以内死去。虽说是个迷信,但亲王仍然暗自惶恐。

皮筏上的人忙于靠岸工作,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件事。亲王决定把这件事藏在心里,跟谁也不说。

上岸以后,少女与亲王分开,直接被官员们押解去了别的地方。多半是被打入大牢。离别之际,少女回头凄怆地望着亲王,她的面庞在亲王心中久久挥之不去。

王城里有供外国旅客住宿的设施,亲王暂且被安顿在了那里,当晚在久违的床铺上就寝。虽然仍对少女放心不下,但因为疲劳,他还是迅速坠入了梦乡。

在这一晚的梦里,亲王梦到的场景是秋丸和春丸手牵着手,跳着古雅的鸟舞。《昆仑八仙》是四个人四个人地围成圈跳舞,这个鸟舞则是双人舞,因此节奏很快。在眼花缭乱的旋转之中,根本无法分辨两人哪个是秋丸,哪个又是春丸,亲王大为惊叹。

“哪个是秋丸?回答我。”

亲王心急火燎地问道,两人齐声说:

“哎。”

“哪个是春丸?回答我。”

“哎。”

最后亲王闭上嘴不再发问,两人随即停止了舞动,像两只鸟似的脸对着脸,“咯咯”笑了起来。

第二天,在城里的一间屋内,亲王刚刚睁开眼,就听见蒙剑英敲门。他探头进来,表情戏谑地说道:

“早朝就要开始了。您随我先去拜见一下国王如何?”

在蒙剑英的带领下,亲王睡眼惺忪地穿过城里的长廊,来到规模极为宏大的朝堂。众卿百官已经是熙熙攘攘,因为人满为患,即便是在后面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也看不清楚坐在前面远处玉座上年轻国王的脸。亲王仅仅能勉勉强强地看到他异常苍白的脸色。

国王玉座后面,立着八名身着皮衣腰悬利剑的彪形大汉,向着四周怒目而视。蒙剑英悄声耳语道,这些人的官职是羽仪长,护卫国王左右。还有一个男人蓄着唐人似的髭须,浑圆的身躯包裹着唐服,略上年纪,气定神闲地占据着国王右手边的椅子,此人的官职是清平官,相当于宰相,尤其是在现在,作为年轻国王的摄政大臣,可谓实权在握。此外,蒙剑英还对许许多多的官职、官名逐一进行了讲解,然而这些东西对亲王而言索然无味,这些名号统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国王看起来怎么样?”

早朝结束之后,蒙剑英像是迫不及待似的问道,然而亲王不知该如何回答:

“距离太远了,没看清楚。唯一有印象的就是脸色很苍白。”

蒙剑英压低声音说道:

“这段时间有传闻说国王发疯了。那种苍白脸色,虽说是与生俱来,但我看可能和疯病也有关系。不过,您想要向国王直接奏请逃亡妓女之事,这堪称绝无仅有的好机会。王上早就在等候着机会,以彰显佛教的慈悲心肠,因此对于您的诉求他必然满心欢喜、深受感动。他又因为精神问题而多愁善感,所以被打动的可能性更大了。切不可错失良机。”

蒙剑英如此热情地鼓动亲王,难道是另有企图?虽然不排除这种可能,但亲王本就不在意这种事。倘若蒙剑英看中了那个少女,那也不关自己的事,没必要考虑得太多。

就这样过了几日,亲王正在无所事事地出神,忽然蒙剑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机会来了。王上一个人去了附近的陈列室。去看看如何?”

在蒙剑英的指点之下,亲王穿过一条长廊,透过长廊上的圆形窗户就能望见湖水。接着,他来到了位于附近一隅的陈列室,但并没有发现人影。不过那里收藏的奇异藏品却首先吸引了亲王的目光。

在乍一看犹如刑讯工具的巨大方形框架里,悬挂着大钟小钟的青铜编钟、长方形铁板的方响、石头或玉石三角板制成的磬。都是乐器,且都是用质地坚硬厚重的金属或石头制成。这不禁让人猜测,击打时发出的声音是否也是坚硬而厚重、震撼人心的呢?其他乐器还有鼓、琴、横笛、笙等。此外,这里还摆放着落满了积年的灰尘、安装着木质人偶的指南车和记里鼓车,以及应该是用于天体观测的工具。

正面墙上是一字排开的历代南诏国国王的肖像画,从第一代到第十一代,并排悬挂在同样的高度,丝绢画布上无一例外都是蓄着庄重的胡须、头戴王冠的形象,然而不知是什么原因,唯独第十一代现任国王的肖像画伤痕累累,残破不堪,甚至无法辨认他的容貌。出乎意料的是这些伤痕看起来很新,亲王忽然一闪念,这难道是那个发疯的国王疾病发作,自己弄坏的吗?

亲王茫然地站在七零八落的肖像画前,不一会儿,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不用问,这一定就是现任国王世隆。从他那小啮齿动物似的孱弱表情上,亲王一眼就看出在他那执着于某件事的心中潜藏的痛苦。

年轻的国王仔细端详着亲王的脸,逐渐面露喜色:

“啊,负局先生,您没有忘记那天我们的约定,终于到这里来了。我太高兴了。”

那几乎是立刻就要喜极而泣的语调。亲王目瞪口呆。谁是负局先生?亲王对道家的典籍不甚了了,完全没听明白。不,纵然是浏览过《列仙传》,也不会明白为什么负局先生的名字会出现在这里。亲王无言以对,只得一言不发,随后国王扭过头,向后高声叫道:

“母亲,母亲!”

应声而出的是太后,也就是世隆的母亲。虽然是太后,但尚不满四十岁,一袭黑衣,身材高挑,站在那里有一种傲然的凛凛威严。突然出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亲王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张口结舌。这就是传说中在洱海里沐浴,接触龙之后感而有孕的女人,亲王甚至怀有着几分敬畏之心。然而太后丝毫没有理会亲王,只是朝着亲王的方向微微欠身致意,便忧心忡忡似的立刻走到儿子旁边。儿子向他母亲说道:

“母亲,高兴起来吧。负局先生来了。看,我曾经向您说过,我在成都的时候见过先生。先生不仅是磨镜子方面杰出的天才,而且知晓治疗人类心病的方法,所以现在已经没事了。就算是我的不治之症,凭借先生的力量也一定能治好。啊,真高兴呀。”

正说着,异常兴奋的国王突然跪倒,散架似的一头扎在了地上,好像是昏了过去。

似乎这是常事,太后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慌乱,她俯视着直挺挺躺在地上毫无生气的儿子,皱着眉头,只说了一句话:

“真头疼。”

随后第一次正经地看着亲王的脸:

“我不知道您是谁,但既然我儿子那样说了,我希望您能够扮演好负局先生。可以吗?”

“好的。”

在叮咛之下,亲王不由得应承了下来,然而却难掩费解的神情。太后自然看在眼里,或许是想要解释一下:

“那就是我儿子的病根。”

说着,太后走到陈列室的角落,伸出一只手,一下子掀开了放在那里的两件器物上面的覆盖物。掀起盖着的布之后露出来的,是一个等人高的木台子,台子上架着两面直径三十厘米左右的白色铜镜,间隔一米,相向而立。

“这两面镜子是在大约两百年前,大唐的公主下嫁本地国王时,从长安带来的陪嫁,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们成为我儿子恐惧的根源。照镜子的时候,能从镜中看到自己的影子,相当于自己变成了两个人。这很可怕,但我儿子又说忍不住不照。最近他又说,每当照镜子的时候,就会有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男人从镜子里钻出来,突然站在他的面前,过一会儿便像烟雾一样消失不见。如果站在两面镜子中间,那自己的影子将会更多,数量不可估量。这太可怕了。但是他又忍不住不看。一旦我没看住他,他便溜进这间陈列室,一天到晚,疯了似的对着镜子做各种动作。”

亲王抓住太后停顿的瞬间,询问自己关心的问题:

“王上把我叫作负局先生,请问那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

“我儿子说他几年前去成都游玩的时候,在那里遇到了一个会道家神术的先生,那就是负局先生。我儿子坚信,只要让先生打磨镜子,镜子就不会让自己的影子胡乱增加。”

太后说到这儿,地上失去意识的国王苏醒过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注意到了摘掉遮盖物的镜子,走到旁边说道:

“先生,请看。我的影子还会从镜子里出来。看,站在那儿了。啊,消失了。啊,这次是从那一边出来的。唉,这家伙真是没完没了。究竟想要怎么样?”

国王站在镜子和镜子中间,像是灵魂出窍一般两眼充血,像个木偶似的手舞足蹈。太后对儿子这副模样看不下去了,她回过头望着亲王:

“先生,就是这个样子,总是这个样子。请您想想办法吧。”

想想办法,话虽这么说,但亲王又不是负局先生,能有什么特别的办法?亲王注视着年轻国王的狂态,沉吟片刻。忽然,亲王心中灵光一现。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赌一把吧。就这么干吧,亲王想。

亲王抓住因疲惫而动作逐渐迟钝的国王的一只胳膊,轻轻将国王拉到面前:

“王上,接下来我将对镜子施以封印之法,请您在这里认真观看。可以吗?”

让国王在旁边站好,亲王向前迈出一步,自己站在了镜子和镜子中间。然后毅然向镜子里看去。能照出来,还是照不出来?果然,镜子照不出自己的脸,和几天前从船上看湖水的时候一样。果真如此吗?自己的影子已经消失了这件事,在这里又一次得到了印证。然而亲王并没有将这种感情表现出来,而是继续表演,彻底化身负局先生。

“怎么样,王上?镜子里一点儿也没有映出我的影子。影子被完全封印了。”

国王从旁用直愣愣的眼神盯着没有映照出亲王面庞的空白镜面,微微张着嘴,呆若木鸡。看样子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大脑一片空白了。

亲王接着伸出双手,从两个台子上拿起两面镜子,镜面向内,将两面镜子完全贴在一起。

“看好,这样做之后影子就会被永远封印,再也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出现了。断绝光源,影子就会尽数死在黑暗之中。太后,能否烦劳您拿一根绳子来。我要用绳子把这紧紧重合的两面镜子牢牢捆上。”

就在亲王用绳子将两面镜子捆上的时候,国王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久违的安然神情舒展开来。他回顾太后,用感慨的语气说道:

“您看啊,不愧是负局先生。我早就知道。”

又过了十天左右,亲王已经和春丸两人骑着马,沿着伊洛瓦底河的支流瑞丽江,走在了云南去往缅甸的山路上。

从镜子被封印的那天起,南诏国的国王和太后,都对亲王佩服得五体投地,故而将春丸减罪一等,对于亲王提出的希望能将她移交给自己的请求,也没有任何异议。尽管国王亲自恳切地表达了,像亲王这样德才兼备的饱学之士如果能够留在国内,该是怎样的一件幸事,但这仍然不能阻止亲王西渡天竺的宏愿。最后,国王重新提议,要向准备翻山越岭返回阿拉干国的亲王和春丸,提供两匹以耐力著称的云南马。亲王表示感谢,接受了这份礼物。

“耳朵没被割掉真好啊,春丸。”

亲王在马上说道。

“是的,多亏了亲王。”

春丸同样擅长语言学,她和亲王之间已经能够像这样进行一些简单的日常对话了。成为亲王的侍童之后,她已经不再穿鸟的羽毛了,穿的是男孩子的服装。

“祥和的国家啊,再见吧。和平的国家啊,再见吧。死亡的国家啊,再见吧。”

与春丸一同渐渐离南诏国远去,在能看到远方熠熠生辉的洱海的山脚下,亲王并没有对谁讲话,而是就这样嗫嚅着。不知为何,心中充满悲切。

瑞丽江沿江的山道古时候商旅络绎不绝,尤其是壮美的河谷风光颇负盛名,但这并不意味着不熟悉这里的旅人通过时就不会遇到麻烦。郁郁苍苍的森林中既有野兽也有毒蛇,一不留神还有被剽悍蛮族袭击的危险。虽说是南国,但这一地带三千米以上的山峦连绵不绝,需要做好应对严寒的准备。在山道上行走时,还要注意连人带马从悬崖峭壁坠落的危险。以在平地行走的放松心态,绝对不可能踏破这条山路。

为了驱赶毒蛇,亲王一边纵马前行一边用擅长的笛子吹奏着《还城乐》。这便是那只摆在大理城陈列室的古代笛子,饯别之时国王送给了亲王。据说古乐《还城乐》描写的是胡人食蛇的场景,很可能因此人们认为这首曲子具有驱逐毒蛇的力量。当然亲王对此并不相信,但耐不住一时兴起,想要在南国的密林中一边打马前行,一边怡然自得地吹一吹古代的笛子。

这一天同样是骑着马吹着笛子,太阳渐渐落山,山峦尽处西方天空被染得火红,亲王觉得略有些消沉,便把笛子插入腰带。笛声一停,四周霎时万籁俱寂,亲王十分罕见地感到孤寂之感浸透身体。这是风景本身的孤寂,还是来自自己内心的孤寂?正在纳闷,怔怔地思索时,亲王忽然看到对面两个骑马的旅人走了过来。

因为那两个旅人背对着夕阳,所以看不太清楚他们的相貌和动作。就这样,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慢慢向这边走近,终于在路上与亲王擦肩而过。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亲王无意间瞥了那两人一眼,看到那两个人不论是长相还是身材,从衣着到携带的物品,都和亲王、春丸如出一辙,分毫不差。这边的一行两人与对面的一行两人,就如同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亲王心中一惊,佯作不知任由两人过去,然后在马背上立刻回头,这时那两人连同马匹,都已经像一阵青烟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春丸,你看见了吗?”

“哎,看见什么?”

听到这糊里糊涂的回答,似乎刚才春丸什么也没有看到。

骑着神速的名驹不停不歇地从洱海边到阿拉干国的海岸,穿越层峦叠嶂的遥远距离,等到亲王和春丸回到随从们等候的地方,几乎用了一个月。刚一抵达,安展直接飞奔出来:

“呀,欢迎回来。非常悠闲的旅途啊。噢,秋丸也一起去了?我还担心你去哪儿了呢,居然若无其事地和亲王一起回来了,秋丸,你这家伙的脸皮真够厚啊。”

看来是把春丸当作秋丸了,亲王笑着解释了,然而安展反倒一脸错愕:

“这就奇怪了。秋丸的确是在大概十天前出走了,再也没见到。秋丸不在这里呀。”

这下轮到亲王大吃一惊,张着嘴愣在那里。秋丸这家伙,不跟我打声招呼,躲到哪里去了?然而此后他与安展、圆觉等了又等,但秋丸再也没有出现。唯一的解释是春丸出现,与此同时秋丸便消失了。只可能是秋丸重生为春丸,从鸡足山的洞穴中走了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