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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塞丽娜,

读这封信的时候你也许正在回伦敦的火车上,不过我猜你是坐在厨桌边。如果是这样,那我得为这个地方变成现在这副样子道个歉。当我开始清垃圾、擦地板时,我相信这样做是为了你——正如上周我把你的名字写上了租金登记簿,因为这套公寓没准还用得上。不过,现在我已经干完了,于是我环顾四周,担心你会不会觉得眼前的景象毫无生气,或者至少显得很陌生,我们在这里的生活被剥离得荡然无存,所有的好时光被擦拭得一干二净。难道你不会想念那一个个装满夏布利酒空瓶的纸板箱,一堆堆我们一起在床上读完的报纸?我猜,其实我打扫屋子是为了自己。我要让这出戏落幕,打扫的行为里多少含着点遗忘的意味。可以算是某种形式的隔离吧。而且,我得先清除了障碍才能给你写这封信,也许(我能否斗胆跟你这么说?)我这样用力擦洗,就是为了抹掉你,曾经的你。

我还得为我没接电话道歉。我一直在躲记者,也一直在躲你,因为当时似乎我们说什么都不会合适。我想,现在我已经对你的脾气了如指掌,所以我相信明天你会到这里来。你的衣服都放好了,衣橱底层。我不想告诉你我在叠衣服的时候心里怎么想,不过这活儿我确实干得恋恋不舍,就像是眼前摊着一本旧相簿。你穿着这些衣服的各种模样,历历在目。我看到那件黑色的麂皮外套,卷成一团搁在衣橱底层,就是那天晚上你在“惠乐士”里试图跟我讲解蒙蒂·霍尔问题时穿的那件。把这件衣服叠好之前,我先把所有的纽扣全扣上,那感觉就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关起来,或者换一种说法,要把它锁住、藏好。我到现在也还是不懂概率学。与之类似的还有床底下的橙色百褶短裙,就是我们俩在国立肖像美术馆约会时你穿的那条,在我看来,整件事的开头,这条裙子也是帮了一份忙的。我以前从来没有叠过裙子。叠这件可真不容易。

打“叠”这个字让我想到,也许不等我讲完,你随时会把这封信塞回信封,或出于悲伤,或满怀愤怒,或深感内疚。千万别。这并不是长篇大论的控诉,而且我向你保证,结局还行,至少在某些方面。陪陪我。我没关暖气,就是想留住你。如果你困了,这张床是你的,床单很干净,我们过去的所有痕迹都已经丢进了车站对面的那家洗衣店。洗衣店里那位好心的女士同意再加一镑就能把衣物全都熨好。熨好的床单是童年时代无声的特权。不过这些床单也让我联想到空白的稿纸。空白的稿纸看起来又大又性感。圣诞节之前这张稿纸在我想象中无疑是巨大的,当时我相信自己再也没法写小说了。我们一起把《来自萨默塞特平原》交给汤姆·麦奇勒时,我跟你说过我的写作碰到了障碍。当时你甜甜地(不过毫无成效)鼓励我,可我现在知道你这么做也出于正当的职业需求。十二月的大半时间我都在盯着空白的稿纸发呆。我想,我恋爱了,可我却没法从中得到一个有用的灵感。然后,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有人来看我。

这事发生在圣诞节后,当时我带着姐姐回布里斯托尔她那家收容客栈。在挨过了那么多跟劳拉之间的情感剧之后,我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巴不得早点上车,闷头驶回“七橡树”。我猜当时我的状态比平日里更消极被动。上车时有个陌生人靠近我,我全无戒心。我并没有不假思索地把他当成乞丐或者骗子。他知道我的名字,还跟我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跟你有关。他看起来不会伤人,而我又有点好奇,就由着他给我买了一杯咖啡。你现在应该能猜到此人就是马克斯·格雷特雷克斯。他一定是一路跟踪我,从肯特郡开始,没准更前面,从布莱顿。反正我从来没问过。我得坦白,关于我当时的行踪,我跟你说了谎。我并没有跟劳拉一起待在布里斯托尔。那天下午我听你的同事讲了几个小时,然后找了一家旅馆住了两晚。

当时我们坐在那个昏暗而难闻的、建造于五〇年代的地方——墙上贴着瓷砖,看起来像一个公共厕所——喝我平生喝过的最糟糕的咖啡。我相信格雷特雷克斯跟我讲的只是故事的一部分。首先,他告诉我你是谁,在哪里工作。我问他证据何在,他立刻拿出几份不同种类的内部文件,有些提到你,有些则是你在带着抬头的信笺上留下的手迹,有两份文件里还附有你的照片。他说他本人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才把这些文件从办公室里拿出来的。接着,他把“甜牙行动”跟我解释了一番,不过没有告诉我其他作家的名字。按他的说法,将一位小说家纳入计划是心血来潮时添上的一笔。他跟我说,他本人倒是对文学很热衷,非但知道而且喜欢我的短篇小说和其他文章,他出于自己的原则反对这项计划,在听到我上了他们的名单之后,这想法愈发坚定。他说,他担心一旦我被情报机构资助的事情泄露出去,我就会名誉扫地,再也翻不了身。当时我不可能清楚原委,但他对动机的解释显然不太诚实。

然后他就谈起了你。因为你的美丽不亚于聪明——这话确实说得狡猾——所以你被看成到布莱顿去跟我签约、招募我的理想人选。像“美人计”这样有失轻佻的字眼与他的腔调格格不入,可我亲耳听见从他嘴里说了出来。我火了,一时间恨不得一枪毙了这个“信使”,差点挥起一拳打在他鼻子上。话说回来,我得承认他也不是一无是处——他尽量不在跟我说这些的时候露出半点喜色。他的调子不无忧伤。他轻声慢语地向我表示,他实在是宁愿享受他那短短的假期,也不愿讨论我这件有悖道德的事。如此泄密之举实属冒险,他为此不惜押上了自己的前程、工作甚至自由。可他崇尚开放,热爱文学,在乎体面。反正他是这么说的。

他描述你的掩护身份,说到基金会,那笔钱的准确数目,还有其他种种——我想,他这么说有一部分原因是要把他讲的故事坐实。其实当时我已经没什么疑问了。我被大大激怒了,热血沸腾,躁动异常,只能走到外面去。我沿着街道来回走了几分钟。我真是出离愤怒。这种阴暗的仇恨前所未有——恨你,恨自己,恨格雷特雷克斯,恨“布里斯托尔大空袭”和战后的开发建设者们在这片废墟上堆积起来的这些可怕的怪物。我怀疑你每天都会跟我说或直接或含蓄的谎言,一天也不曾幸免。我斜靠在一家用木板封起来的商店门口,想吐又吐不出来。从胃里翻出来的是你的味道。然后我又回到“魁客快餐”,继续听下去。

坐下来以后我平静了一点,终于能好好打量这位跑来向我告密的家伙。尽管跟你同岁,他却有股子格外自信的贵族气,浑身洋溢着八面玲珑的公务员腔调。也许他跟我说话时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味道。我不在乎。他的长相倒是别具世俗气息,我是指他那双耳朵支楞在两坨肉或者骨头上的样子。此人骨瘦如柴,纤细的脖子外面套着尺寸太大的领子,所以当我听说你曾经爱上他——爱到如痴如醉,爱到他的未婚妻离他而去时,不由大吃一惊。我压根就没想到他会是你喜欢的类型。我问他是不是出于嫉恨才来跟我说这些。他否认。如果他的婚真的结成,那也会是一场灾难,所以某种程度上他倒挺感谢你的。

我们又说回“甜牙”。他告诉我,情报机构推广文化、培植立场正确的知识分子,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苏联人就是这么干的,那我们为什么不行?这是“软性冷战”。我把上周六跟你说的话跟他说了一遍。这笔钱为什么不通过别的政府部门公开给呢?为什么要通过一个保密行动?格雷特雷克斯叹口气,看看我,同情地摇摇头。他说我必须理解,任何机构,任何组织最终都会成为一块领地,自给自足,与别处构成竞争关系,依循自己的一套逻辑运转,竭力在保证生存的基础上拓展疆域。这就跟化学反应一样既难以阻挡,又十分盲目。军情六处控制着外交部的一个保密部门,而五处也想搞自己的项目。两家都想让美国人,让中央情报局刮目相看——近年来,神不知鬼不觉,中情局在欧洲文化界已经砸了那么多钱。

他陪着我走回汽车跟前,雨下得很大。道别时我们没耽搁多少时间。跟我握手之前他把家里的电话号码交给我。他说很抱歉给我带来这样的消息。背叛是件丑恶的事,谁也不该应付这样的局面。他希望我能设法渡过难关。然后他走了,我坐在车里,车钥匙从我手上垂下来。大雨倾盆,好像到了世界末日。听完那些话,我既无力开车,也无法面对我的父母,或者回到克里夫顿街去。我不想跟你一起辞旧迎新。我没法想象自己能做任何事,只好看着雨水冲洗肮脏的街道。一小时之后我把车开到邮局,给你发了电报,然后找了家旅馆,一家体面的旅馆。当时我对自己格外怜惜,订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送到房里来。我只喝一点儿,而且兑上等量的水,这样我就能说服自己,我并不想喝醉,不想醉倒在下午五点。我也不想保持清醒。我什么都不想要,连遗忘都不想要。

然而,存在与遗忘之外,并没有第三个地方可以待。于是我躺在丝绸床罩上想你,那些一想起来心情就会更坏的场景在眼前一一重现。我们狂热而笨拙的第一次做爱,我们妙不可言的第二次,所有的诗、鱼、冰桶、故事、政治、周五傍晚的相聚、欢笑、同浴、共枕,所有的热吻、耳鬓厮磨以及舌尖与舌尖的触碰——你可真了不起啊,居然能让我相信你看上去什么样实际就是什么样,相信你的外表就等于你本人。我怀着怨毒与嘲讽,祝愿你所向披靡,节节高升。然后我又许下别的愿。我得跟你承认,就在那一刻,但凡你那美妙动人、白皙纤弱的喉咙从我大腿上缓缓升起,再有人往我手里塞上一把刀,我会不假思索地把这事干掉。就因这罪名,就因这罪名,我的心。奥瑟罗跟我不一样,他不想让血流出来。他是个多愁善感的蠢货。

别走开,塞丽娜。读下去。这一刻不会持续多久。我确实恨你,我还讨厌自己成了被人操纵的傀儡,一个志得意满的傀儡,轻易就相信那座现钞喷泉是我应得的,挽着美女在布莱顿的海滩上散步也是我应得的。还有奥斯丁奖,我拿得并不怎么意外,我将它视为理所应当的囊中之物。

是的,我张开四肢躺在四柱大床上,躺在印着中世纪狩猎图的丝绸床罩上,凡是能被记忆的洪流从盘根错节处冲刷下来的痛苦和凌辱,我都不肯放过。那些在惠乐士享用的长长的晚餐,举杯相碰,叮当作响,还有文学、童年、概率——这一切都凝结在一起,组成一副有骨有肉的躯体,像一块上好的叉烤肉在炉子上慢慢翻转。我在回想圣诞节前的时光。我们不是第一次在言语间暗示未来要一起度过吗?可是,如果你不告诉我你是谁,我们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呢?你觉得这事到哪里才是头呢?你肯定不想下半辈子都瞒着我的。我在当晚八点喝的威士忌要比五点的味道好。第三杯我没加水,打电话给楼下要他们再送一瓶波尔多和一块火腿三明治来。我花了四十分钟等客房服务过来,在此期间继续喝威士忌。可我并没有喝得烂醉,没有把房间变成垃圾桶,没有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或者狠狠咒骂你。相反,我在旅馆信笺上给你写了一封怒火中烧的信,找到一张邮票,在信封上写好地址,塞进外套口袋。我喝下一杯红酒,又叫了一块三明治,思绪渐渐无法连贯,挨到十点,终于缓缓入梦。

几个小时以后我醒来,眼前漆黑一片——这个房间的窗帘很厚——进入那种平心静气、无忧无虑的彻底失忆状态。我能感觉到自己睡在一张舒服的床上,至于我是谁,我在哪里,根本抓不住。这个只感觉自己活着、心智宛若一张白纸的瞬间,仅仅持续了几秒钟。难免地,叙述一层层渗透回来,首先抵达的是切近的细节——房间,旅馆,城市,格雷特雷克斯,你;接下来是更大的客观事实——我的名字,我的种种境遇。我坐直,摸索床头灯的开关,此时,整个甜牙事件突然在完全不同的背景下呈现在我眼前。这短暂而极具清洗作用的失忆让我恢复了理智。这不是,或者不仅仅是一场灾难性的背叛和个人悲剧。我刚才太专注于感受此事带来的侮辱,没看清它的本质——这是一个机会,一份礼物。我是个没写过长篇小说的小说家,现在命运在我的路上扔了一块美味的骨头,一个有用的故事的简要大纲。我的床上有个间谍,她的头靠在我的枕上,她的唇贴在我的耳边。她隐瞒了她真正的目的,而且,关键在于,她并不知道我知道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她。所以我不会揭穿你,不会吵上最后一架然后分道扬镳,现在还不会。取而代之的,是沉默,谨慎,耐心的观察,以及写作。事件发展决定小说情节。人物都是现成的。我什么都不用虚构,只要记录。我要观察你如何工作。我自己也能当个间谍。

我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张大嘴巴盯着房间另一头,就像是一个男人亲眼目睹他父亲的幽魂穿墙而入。我已经看见了我要写的小说。我也看到了危险。我明知那些钱从何而来,却还要继续接受。格雷特雷克斯知道我知道这件事。

这样做,我等于把自己置于随时可能受伤的境地,也等于将把柄交到他手里。那么,构思这部小说是出于报复心吗?哦,不,不过你确实把我“释放”了出来。你没有问过我是否愿意进入“甜牙”,我也不会问你是否愿意进入我的故事。伊恩·汉密尔顿跟我说过,他的一位作家朋友把婚内隐私放进了一部小说。他老婆看到他们的床上生活和枕边絮语在小说中纤毫毕现,不由勃然大怒。她跟他离婚,他为此后悔了一辈子,完全不是因为她很有钱。这事与钱无关。我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可我不能就这么张大着嘴巴傻坐着。我匆匆穿好衣服,找出笔记本,写了两个小时。我只需把我亲眼所见的东西写成故事就行了,从你踏进我学校的办公室,到我跟格雷特雷克斯碰头——还有以后的事。

翌晨,受到新目标的鼓舞,我在早饭前出门,到一家讨人喜欢的报刊文具店里买了三本练习簿。我打定主意,不管怎么说,布里斯托尔是个相当合适的地方。我回到房间,叫了咖啡,然后开始工作,做笔记,按时间排序,试写一两段找感觉。我写了个开头,将近半章。午后两三点时,我开始不安起来。又过了两小时,我通读一遍,大叫一声,扔下笔,霍地站起来,撞倒了我身后的椅子。操!枯涩乏味,毫无生气。我已经写了四十页,就跟数数一样顺溜。没有阻力没有难度也没有反弹,没有意外,没有什么丰饶或者奇崛的东西。没有杂音,也没有扭转力。相反,我所见所闻所说的一切都像豆荚那样排成一列。这不仅仅是表面上愚蠢的问题。有个瑕疵深埋在这小说的概念里,甚至用“瑕疵”这个词来形容都太轻了。反正这么写就是没意思。

我在糟蹋一份珍贵的礼物,这让我心生厌恶。我在傍晚的暗黑中步行穿过城市,心里在踌躇到底要不要把那封信寄给你。我想清楚了,问题在我自己身上。我没好好考虑,就把自己代入了典型的英国喜剧小说的男主角——行事笨拙,头脑倒还算聪明,消极被动,态度倒还算认真,凡事喜欢过度解释,为人相当无趣。我本来满脑子都在关心自己的事,琢磨十六世纪的诗歌,直到——你能相信吗——这位美女走进我的办公室,送给我一笔津贴。我用这样的闹剧当挡箭牌,是想保护什么呢?是所有的心痛,我想,那些至今我不敢触碰的心痛。

我走在克里夫顿吊桥上,据说你有时候能在那里看到一个想自杀的家伙在勘察连接口的形状,盘算怎么往下跳。我走到一半停下来,盯着脚下漆黑的深谷。我又想到了我们第二次做爱的情形。在你的房间里,从白塔餐厅回来之后的第二天早晨。记得吗?我仰面躺在枕头上——多么奢侈——而你在我身上摇晃。极乐之舞。你低头看我的时候,我发觉,你的脸上露出的全是喜悦,以及刚刚萌生的、发自内心的柔情。现在我知道你知道什么,你必须隐藏什么,我试着想象自己成为你,想象自己同时分身两地,既要爱,也要……汇报。我怎样才能也进入那样的情境,也可以“汇报”什么呢?问题就在这里。我懂了。太简单了。这个故事不应该由我来讲述。那应该是你。而你的任务就是向我“汇报”。我得挣脱自己这副皮囊,钻到你的皮肤里去。我需要被人诠释,我需要成为一个异装癖,把自己硬塞进你的裙子和高跟鞋,钻进你的衬裤,带上你那闪闪发亮的单肩包。背在我的肩上。然后开始说话,用你的口吻。我对你的了解够不够?显然不够。我能否成为一个出色的腹语术专家?只有一个办法能验证。我得马上开始。我从口袋里拿出那封写给你的信,撕得粉碎,任凭碎片坠入艾冯谷的一团漆黑中。然后我转身快步下桥,挥手叫了一辆出租车,整个除夕夜,再加上第二天的一段时间,我都在忙着往另一本练习簿上奋笔疾书,试着用你的口吻。然后我退房,开车回家去见我那已经等急了的父母。

你记得我们圣诞节后的第一次碰面吗?不是一月三号就是四号,反正是我们按惯例在周五的约会。你肯定注意到我坚持要来接你。也许你有那么一闪念,觉得这有点不寻常。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演员,我担心在你面前表现得不够自然,害怕你看穿我。怕你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了。在喧闹的月台上迎接你,要比在安静的公寓里面对你更容易。不过,当你的车进站,当我看见那节载着你的车厢缓缓滑行,当你用那么优美的姿态从座位上站起来拿包,当我们在几秒钟之后紧紧拥抱在一起时,我发觉我是那么渴望你,我根本就不需要装什么。我们亲吻,于是我知道这件事轻而易举。我可以要你,也可以观察你。这两件事并非互相排斥。实际上,它们互相促进。一小时之后我们上床,你那么甜蜜那么充满新意地释放着占有欲,尽管你应该照例有刻意表演的成分——简而言之:这反而刺激了我。我差点控制不住。于是我们就开始了,你善意地说我那副样子就像“猪拱槽”。一想到我过会还能回到打字机边,从你的视角出发,把这一刻写下来,我的快感就成倍增加。你的双重视角,其中当然要包含你对我,对情人和“甜牙”的理解,你对这一切的描述。我的任务就是透过你的感知的棱镜,重建我自己。如果我给自己塑造一个好形象,那也是因为你说了那么多关于我的好话。通过这种循环往复的层层提炼,我的使命甚至比你的更有趣。你的上级可没要求你调查你本人在我眼里是什么样子。我在学着做你做的事,然后在那块欺骗的织物上多加一道褶皱,使之愈臻完美。我是多么喜欢这件事啊。

接着,几小时之后,布莱顿海滩——确切地说,是豪富镇,这个词并非浪漫地跟“爱情”押韵——尽管勉强也算押上一点。自从我们在一起之后,这是我第二次在下面,尾椎骨抵在湿漉漉的砂石上,感觉凉飕飕的。若是有哪位警察路过海滨大道,会用“公共场合有伤风化”的罪名把我们抓起来的。真要这样的话,我们该怎样向他解释那些旋转在我们身边的平行世界?一条轨道上运行着我们的互相欺骗,在我这边还是新鲜事物,在你那边已经习惯成自然,你可能已经上瘾了,也许是致命的那种。在另一条轨道上,我们的感情突飞猛进,越过神魂颠倒的阶段,进入爱情。末了,我们同时抵达极乐巅峰,互相倾诉“我爱你”,尽管我们心里都揣着各自的秘密。我知道我们该怎么做,跟这些密封罐一起生活,永远不要让一只罐子里潮湿的臭气侵扰另一只罐子里的甜蜜。如果我再说一遍,自从我跟格雷特雷克斯会面之后,我们在床上是多么妙不可言,我知道你肯定会想到《逢“床”做戏》(我现在是多么后悔用这个双关语当标题啊)。那位愚蠢的丈夫在老婆偷了他的东西以后性欲勃发,他暗地里知道了她的欺骗,这反而刺激了他的快感。好吧,早在我知道有你这么个人之前,她就把你预演了一遍。我无法否认,根子在我自己身上。不过我又想起我另一个短篇,关于牧师的哥哥最后爱上那个打算把他毁掉的女人。你一直喜欢那篇的。或者,那个被她的猿猴情人逼着写第二篇小说的作家?又或者,那个相信他的情人真实存在的傻瓜——其实这一切都是他虚构出来的,而她只是一个假货,一个副本,一件赝品?

不过,别离开厨房。跟我在一起。让我把这份怨毒驱散,来说说我做了什么调查。你那个周五到布莱顿来之前,我跟马克斯·格雷特雷克斯又见过一面,在萨里郡伊格汉姆,他的家。即便在当时,他的坦率程度也让我大吃一惊,他说到有关“甜牙”的会议,说到你们在公园、在他办公室里的几次碰面,说到他半夜造访圣奥古斯丁大街,还有你们的办公楼里通常是什么样子。我知道得越多,就越怀疑他是不是渴望用一种自我毁灭的方式,成为“第四个人”,或者他是不是在跟你的托尼·坎宁比谁更有性魅力。马克斯要我放心,“甜牙”等级很低,几乎无关紧要。我还留下这样的印象:他已经决定离开军情五处,改行干点别的。如今,我从雪莉·先令那里知道,他当初去布里斯托尔见我,就是为了拆散我们。

他很冲动,因为他一心想毁掉你。当我提出再跟他碰面时,他以为我当时怒火中烧、难以自拔,他当然巴不得再浇点油。后来,他惊讶地发现,我还在跟你约会。当他听说你还打算去多尔切斯特参加奥斯丁奖的颁奖礼时,简直怒不可遏。所以他找了几个新闻界的线人,把我们扔出去喂狗。总之,今年我跟他见了三次面。他告诉了我那么多,他很有帮助。可惜我讨厌他。他跟我讲了坎宁的故事,说他如何在一座“安全屋”中接受讯问,然后去波罗的海等死,说他在那屋子里如何流鼻血弄脏了床垫,这点血迹又是如何让你胡思乱想。这一切格雷特雷克斯都说得兴致勃勃。

最后一次碰头,他把你老朋友雪莉·先令的地址给了我。我在报上看过关于她的报道,说一个聪明的经纪人如何撺掇五家出版商竞标她的处女作,洛杉矶那拨人又是如何争夺小说的电影版权。我跟马丁·艾米斯一起参加剑桥的读书会时,她挽着马丁的胳膊。我挺喜欢她的,而她很欣赏你。她跟我讲起你们在伦敦泡酒吧听摇滚。我说我知道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她就告诉我当初你们俩一起当过清洁女工,她受命试探你。她还提到你的老朋友杰瑞米,因此,我去剑桥时顺道去了他的学院,打听到他如今住在爱丁堡的地址。我还拜访了坎宁太太。我跟她说我是她丈夫的一个学生。她彬彬有礼,可我没打听到多少事情。她对你一无所知,这一点应该会让你高兴。雪莉主动开车载着我去了坎宁在萨福克郡的乡间别墅(她开车像个疯子)。我们窥视那座花园,在树林里散步。离开时我想我已经有了足够的材料,可以用文字重构你这项保密事业的各种场景,重构你在业内的学徒生涯。

离开剑桥以后,你应该记得吧,我去看了你妹妹和她男朋友卢克。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嗑药。药物对头脑控制得太厉害。无论是那种如针刺电击般的自我意识,还是对甜食陡然产生的那种毫无乐趣的化学性嗜好,都不适合我。但是,唯有通过这个办法,我和露西才能真正地长谈一次。我们三个坐在他们公寓地板上的垫子上,灯光昏暗,自制的黏土烟罐里静静焖燃,烟气弥散,从看不见的扬声器里传来一首用锡塔琴演奏的拉加曲,旋律若隐若现地飘上来,抵达我们耳畔。我们还喝了净化茶。她对你相当敬畏,可怜的姑娘,那么想听姐姐说她一句好话,我猜她很少能听到。有一回她可怜巴巴地说,你非但比她聪明而且比她漂亮,这真不公平。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你的童年时代和青春岁月,尽管我恐怕在一团烟雾中忘了一大半。反正我记得晚饭时我们吃的是花椰菜和红糖。

我在那里住了一晚,这样周日就能到教堂去听你父亲布道。我很好奇,因为你曾在信里跟我描述过你在自家门口瘫倒在他怀里的情形。他站在那里,远远的看起来仿佛笼罩在光环下,可那天他什么也没说。他的下属也个个气宇轩昂,尽管来的信众人数少得可怜,可他们并不气馁,照样怀着坚不可摧的信仰,全力以赴地主持礼拜仪式。布道的是个鼻音很重的家伙,四平八稳地讲解善人的美德。出门时我握住你父亲的手。他很感兴趣地看着我,和蔼地问我会不会再来。我怎么能跟他说真话呢?

我写信给杰瑞米,自称是你的好朋友,顺道经过爱丁堡。我跟他说是你提议我去联络他的。我知道你不会介意这句谎话,我也知道我这是在赌运气。但凡他跟你提一句,我的身份就暴露了。这一回,为了获得实质性进展,我只能把自己灌醉。除此之外,我还能从哪里打听到你替《?谁?》写稿的往事呢?至于他那教人捉摸不透的性高潮,他奇特的耻骨和那块折起来的毛巾,都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对于十六世纪的历史和文学,我和杰瑞米也颇有可以交流的心得,我把托尼·坎宁成了叛国者的新闻告诉了他,还有你跟托尼之间的往日情,这让他格外震惊。那天晚上时间过得飞快,进展完美,末了,当我在老威富丽饭店拿起账单时,觉得这钱花得真值。

不过,为什么要扯这些调查的细枝末节来让你心烦呢?首先,我想让你知道我对这事是认真的。其次,要说明一点,归根结底,我的素材主要来自你。这里头当然包括我亲眼所见的一切。此外便是我在一月份四处串门接触到的这一小拨人。这些拼起来就构成了一座堆满经验的岛屿,它是整部作品的关键部分——那就是你自己,你和你的种种想法,有时候甚至是你自己也看不见的你。我必须立足于这块领地,然后进一步推理,或者虚构。

举个例子。我们俩谁都不会忘记我们的初次会面,在我办公室里。我坐在那里,看见你走进门,看见你那身老派的装束,肤色宛若蜜桃奶油,眼睛蓝得像夏季的天空,我想可能我的人生将就此改变。我想象在这一刻之前的几分钟发生了什么,想象你从法尔默车站出来,往苏塞克斯的校园走,心里充满势利的不屑,因为你后来说起那些新式大学的时候,向我流露过这种不屑。你身材优美,面容姣好,大步从那群长发光脚的孩子中间穿过。你脸上的不屑甚至还来不及褪尽,就已经在自我介绍,开始向我说谎。你跟我抱怨过你在剑桥的那段日子,你说那里对于心智建设并无裨益,可是同时你又完全站在捍卫剑桥的立场上,对我的学校不屑一顾。好吧,无论对错,你再想一想吧。不要人云亦云。在我看来,我的大学更有雄心,更认真,比你的大学更有乐趣。我说这句话,是作为苏塞克斯的一件“产品”、一名受益于阿萨·布里格斯开创的教学蓝图的探险者。苏塞克斯的导师辅导课要求很高。连续三年每周都要交两篇小论文,一口气都松不得。常规的文学专业课程都要学,但所有新生的第一要务是史学研究,此外,我选了宇宙论、美术、国际关系,学维吉尔、但丁、达尔文、奥尔特加·加塞特……苏塞克斯永远不会容忍你故步自封、停滞不前,永远不会允许你除了数学之外什么都不学。为什么我要拿这话来招惹你?我简直能听见你的自言自语:他是在嫉妒,他很生气,因为他只能待在像大商场一样无聊的现代高校体制中,没有机会到我们这里来,身边没有台球桌一般绿茵茵的草坪和黄石灰岩。可是你错了。我只想提醒你,当我写到你踩着杰思罗·塔尔乐队的节奏款款而来时,我为什么会描绘你的鄙夷呢,为什么会在我根本不在场的情况下写你的冷嘲热讽呢?这是基于了解的猜测,一种合理推断。

调查就做了这些。我掌握了素材,就像拿到了黄金原料,我还拥有将其锻造成型的强烈冲动。我写疯了,三个多月就拿下了十万多个词。尽管像奥斯丁奖这样让人兴奋、提升知名度的事情似乎构成了强大的干扰。我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每天一万五千词,每周七天,天天如此。有时候,需要虚构时,我就几乎不可能完成当天的指标,但是,其余时间里这简直轻松得像一阵微风,因为我可以在我们聊完一段之后马上依样画葫芦。有时候,整整一大段都是直接把事件实录下来。

最近的例子发生在上周六,当时你买完东西回到公寓里,把《卫报》上的新闻指给我看。我知道格雷特雷克斯把游戏升级了,事情会加速进展。对于这场骗局——既属于你也属于我,我在观众席前排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能窥视你即将暴露并遭受指控时的心情。我假装因为太爱你所以没法怀疑你——演这个轻而易举。当你提议给报业协会发声明时,我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可是为什么不干呢?这故事正在沿着自己的轨迹往下写。而且现在也确实到了该拒绝基金会资助的时候。当你试图说服我不要声称与情报机构从无瓜葛时,我颇为感动。你知道我是多么容易受伤,也正是你使得我那么容易受伤,所以你深感痛苦,很想保护我。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还要在声明里说那句话呢?因为这样做会有更多的故事!我忍不住。我想在你面前装出一副天真无辜的样子。我知道我这样做会给自己带来很多伤害。可我不在乎,我不计后果,我着了魔,我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我想——后来事实证明确实如此——大结局即将到来。当你躺倒在床上陷入进退两难的沉思时,我却在描写你坐在集市旁的咖啡馆里看报纸的情景,接着,趁着新鲜劲我又把我们刚才的对话全写了下来。在惠乐士吃完午餐之后我们做爱。然后你睡着,我工作,把刚才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写出来,再略加修改。傍晚,我走进卧室把你唤醒,又跟你做爱,你一边把我的阴茎握在手里,引着它进入你的身体,一边轻声说,“你真是棒极了。”希望你别介意,我把这句也用上了。

面对现实吧,塞丽娜,这件可耻的事情已经迎来了日落时分,月亮和星星也会一并落下。今天下午——我估计,对于你是昨天——门铃响起。我下楼看到有个来自《每日快报》的女人站在人行道上。她还算讨人喜欢,为人也坦率,告诉我明天报上会登什么样的消息,我会给说成是一个撒谎成性、贪得无厌的骗子。她甚至把她写的报道给我读了几段。她还绘声绘色地讲到那些照片,彬彬有礼地问我是否愿意说句话让她引用一下。我无话可说。她一走我就做了点笔记。明天我没有机会买快报,不过这没什么关系,因为今天下午我就要把她告诉我的话重新组合一番,描述你在火车上读完那条新闻。是的,这事结束了。那位记者告诉我报上已经引用了几句爱德华·希思和罗伊·詹金斯的话。我很快就要身败名裂。我们都会。我将遭受谴责,因为我在发给报业协会的声明中说了谎,因为我拿了不该拿的钱,因为我出卖了自己的独立思考。你的老板们愚蠢地闯进了不属于他们的领地,弄得他们在政坛上的主子下不来台。要不了多久,整个甜牙行动的其他受益者的名单就会曝光。会有冷嘲热讽、颜面扫地,还会有一两个人遭到解雇。至于你,明天的报纸一出来,你就没法立足了。你在照片上美极了,那人告诉我。可是你只能另找工作了。

我马上会让你做一个重要的决定,不过在此之前,我要跟你讲一个我最喜欢的间谍故事。这事五处有份,六处也有。一九四三年。那会儿的斗争可比现在更严酷,事件的后果也更严重。那年四月,一具正在腐烂的皇家海军军官的尸体被冲上安达卢西亚海滩。有人用链条在死者手腕上系了一只公文包,里面有几份文件涉及取道希腊和撒丁岛攻占南欧的计划。当地政府联络了英方专员,后者起初似乎对这具尸体及其随身行李不感兴趣。接着,他似乎改变了主意,拼命想把它们弄回来。太晚了。西班牙是二战的中立国,但总体上更偏向纳粹。德国情报界已将此事查明,公文包里的这些文件都被送往柏林。德国最高指挥部研究了公文包里的内容,领会了同盟国的意图,相应地调整了防御攻略。然而,也许你已经从《从无此人》里知道,这具尸体和这些计划书全都是假的,都是英国情报机构设计的骗局。这位军官实际上是威尔士的一个流浪汉,是从停尸所里弄来的,他们将他打扮成一个虚构人物,每个细节都处理得一丝不苟,若是把这个人物放进一场伦敦大戏里,足以换来大把情书,足以让票房爆满。后来同盟国攻打南欧时取道西西里岛,这条路线其实更常规,敌人却疏于布防。至少,希特勒的好几个师都守错了门。

“绞肉行动”是二战时期几十个情报圈套之一,不过我想说的是,它之所以别具光彩、成就卓著,乃是因为此事的肇因非同寻常。这个概念出自一九三七年出版的一部小说,名叫《女帽之谜》。而当时那位在小说中发现了这个桥段的年轻海军中校,日后也将成为一位著名的小说家。他就是伊恩·弗莱明,当时他把这个概念和其他计策一起写在一份备忘录上,而这份备忘录恰巧被一个秘密委员会看到,主持这个委员会的是一位写过侦探小说的牛津教师。为一具尸体提供身份、背景和一段逼真的人生,这样的工作只有具备小说家天赋的人才能完成。溺水军官被发现之后,那位在西班牙张罗记者招待会的海军专员也是一个小说家。谁说诗歌没法创造事件?“绞肉行动”之所以会成功,是因为虚构,因为想象,“情报”随之应运而生。不妨做个惨痛的比较吧:甜牙行动,这腐败的先驱,恰恰把上述过程颠倒了,它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情报”企图干涉虚构。我们的转折点在三十年前。如今我们日渐衰落,只能活在巨人的阴影之下。你和你的同事一定早就知道这个项目不靠谱,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可是你们的动力来自官僚作风,你们一直没有停下是因为命令来自高层。你们的彼得·纳丁真应该去请教一下人文艺术委员会主席安格斯·威尔逊,他也是一位小说家,战时与情报机构过从甚密。

我跟你说过,摆在你面前的这一包稿纸,我并不是出于愤怒才写下来的。然而,这里头总是含有一点以牙还牙的成分。我们俩都在告密。你欺骗我,我刺探你。整个过程真是有滋有味,我想你也算是自食其果。我完全相信,我可以把此事塞进一本书的封皮,从我的立场出发,把你写出来,写完了便一刀两断。可我不想按这套逻辑行事。我必须到剑桥去拿你那点可怜的成绩,必须在萨福克郡的小别墅里跟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厌物做爱,必须住进卡姆登的小单间里承受丧亲之痛,必须为了下周的工作洗好你的头发、熨好你的衣服,次日上午忍受挤地铁之苦,必须体验你急于独立的心情,必须懂得,是因为你跟双亲之间的纽带,你才会哭倒在父亲胸前。我必须尝试你的孤独,代入你的不安全感、对于上司赞赏的渴望、姐妹之间的隔膜,代入你那不时流露的一点点势利、一点点无知、一点点虚荣和一点点社会良知,代入你那些自哀自怜的时刻和遇事大多循规蹈矩的习惯。与此同时,我并没有忽略你的聪明、美丽和温柔,没有忽略你热衷做爱也喜欢玩乐,没有忽略你的冷幽默和那种甜蜜的、老是想保护别人的本能。深入你的内心之后,我把自己也看得格外清晰:我对物质的贪婪,对地位的渴望,我那近乎自我中心的“一根筋”。此外,还有我那点荒唐的虚荣心,它既表现在两性问题上,也表现在服装样式上,更重要的是在审美趣味上——若非如此,你怎么会对我的短篇小说流连忘返?若非如此,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最喜欢的词句打成斜体字?

为了在纸上重塑你,我必须成为你、理解你(这也正是小说的需要),这样做,好吧,必然会导致一种结果。当我把自己注入你的皮肤时,我就应该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我还爱你。不,不对。我更爱你了。

你也许认为,我们俩都在骗局中陷得太深,我们互相说的谎话已经超过了一生的限度,我们的互相欺骗和彼此羞辱已经将我们必须分道扬镳的理由翻了个倍。我宁愿认为这些谎言已经互相抵消,通过互相监视我们俩已经纠缠得太深了,谁也离不开谁。我现在的工作就是看住你。你不想对我也如法炮制吗?我这份工作的目标是宣告爱情,索求婚姻。你有一次不是跟我悄悄说过你的观念很老派吗——你不是说一部小说的结局就该是“嫁给我”吗?如果你允许,我希望有朝一日能把这本此刻躺在厨桌上的书出版。这几乎不能算是一种辩护,它更像是把我们俩都给告发了,而这无疑能把我们俩更紧密地拴在一起。不过,障碍还是有的。我们不想让你,让雪莉,甚至也不想让格雷特雷克斯先生在女王陛下闲得发慌时被投入大牢、饱受折磨,所以我们只能等到二十一世纪,挨过《公务保密法》的追溯期。在这几十年里,你有的是时间来纠正我对你的孤独时光的臆想,有的是时间跟我讲讲你保密工作中的其余部分,告诉我你跟马克斯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有的是时间在小说里塞几个冗词赘句,描摹回首往事时的惊鸿一瞥:在那些日子里,想当初,那年头……或者,像这句:“如今镜子里叙述的已经是截然不同的故事了,所以我能把这话说出来,不再骨鲠于喉。我那时确实很漂亮。”这话说得太残忍了?没必要担心,没有你的首肯我是不会乱加什么的。我们不用急着出版。

我相信我不会永远成为公众唾弃的对象,不过也许需要等一点时间。至少现在我跟这个世界算是讲和了——我需要一个独立的收入来源。伦敦大学学院有一份教职。他们想要一个斯宾塞专家,他们说能给我一个不错的机会。教书未必会影响我的写作,现在我对这一点比以前更有信心。雪莉还告诉我她可以在伦敦给你找份活,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今晚我会坐飞机去巴黎,住在一个老同学家里,他说他可以给我一间房住上几天。等事情平息下来,等我的名字从新闻标题中消失以后,我会径直赶回来。如果你的回答是一个致命的“不”,那好吧,我没有留副本,只有这一份,你可以付之一炬。如果你还爱我,你的答案是“好”,那么我们的合作就开始了,而这封信——如果你同意的话——将会是《甜牙》的尾章。

最亲爱的塞丽娜,你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