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

伯爵夫人带着女儿登上回府的马车,情绪顿时稳定下来。她感到如释重负,又仿佛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危机。她的呼吸顺畅多了,见了两旁的屋宇也展露出笑容。她愉快地辨认着整个城市,并且发现,似乎真正的巴黎人的眼中和心里,细节处更显亲切。她每见一家店铺,都能预见到,它们将在林荫大道边陈列出何种商品;她还能猜出,她在车窗内隐约望见的店主们是何种表情。现在,她感到得救了!那么从什么危险中得救呢?原来是心里踏实了!那又从何说起呀?有了信心吗?那又是就什么而言?

马车驶进拱门停住,她轻捷地跳下车,像逃跑似的一溜烟冲进楼梯、客厅和卧室的阴影中。她伫立片刻,心中窃喜;在巴黎,大白天也雾蒙蒙的,视野不清,令人连看带猜。在这里她感到安全。在这里,人们可以展示能取悦于人的一切东西,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加以掩饰。她对普照乡间大地的璀璨阳光有过不可理喻的印象,犹如无尽的苦难,至今还笼罩在她的心头。

她下楼用晚饭时,丈夫刚回家。他热情洋溢地拥抱了她。

“啊哈!”他笑容满面地说,“我早料到,我们的朋友贝尔坦会把你们带回来的。我派他接你们,这一招不算不高明吧。”

安内特煞有介事地接口说:

“喔!他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妈妈总是下不了决心。”

她说起笑话来,自己不笑,语气也很特别。

伯爵夫人有点尴尬,对女儿的话不置可否。

当晚,府邸闭门谢客,无人来访。翌日,德·纪约罗瓦夫人几乎花了一整天时间,逛了多家商店,挑选和订购了所需的物品。她年轻时——几乎从童年时代起,就喜欢长时间地站在著名裁剪师的穿衣镜前试穿新装。她一进家门,就想起这类细致入微、躲在巴黎生活舞台的帷幕后反复进行的排演,顿时感到年轻了许多。她爱听售货“小姐”见她进店而急步迎上的衣裙窸窣声;她喜欢她们的微笑、她们的建议、她们的询问。至于那些年长的女裁缝、女时装设计师、专制紧身胸衣的女技师,在她的心目中,都是难得的人才,每当她表达某一想法并向她们征询意见时,总要以艺术家待之。她更喜欢面对自己婀娜多姿的映像,听任年轻姑娘们纤纤巧手的摆布。她们一会儿为她卸妆,一会儿为她穿衣,将她拨弄得转过来又转过去。她们轻柔的手指在她肌肤、颈脖或头发里来回移动,那痒丝丝的感觉在她这个漂亮女人的生活中,确实是最有回味、最最甜美的一项小小享受。

然而,这一天她是怀着某种忧惧心理走向忠实的镜前的:她得除去面纱、摘下帽子,显露真容。第一家时装店使她心境一宽。她挑了三顶帽子,效果之好令人欣喜,她对此毫不怀疑,加上女店主又如是说:“伯爵夫人,金发美人绝不可脱下孝服。”她满心喜悦地走出店堂,信心十足地光顾其他供应商了。

回到家中,她看到公爵夫人的留言。老太太来访未遇,通知她晚上再次登门。读完便条,她写了几封信,又不着边际地遐想了一会儿。她惊讶地发现,仅仅是换了地方,那令人痛断肝肠的巨大不幸似乎已退向遥远的过去。她甚至不敢相信,隆西埃尔之行不过是前几天的事,因为她回巴黎后,精神状态的变化是如此之大,仿佛因这小小的迁移治愈了所有的创伤。

贝尔坦如期而至,一见面便惊呼:

“今晚,您简直光彩照人!”

这一声惊呼使她全身流过幸福的暖流。

伯爵酷爱桌球,用毕晚餐便邀请画家共玩一局,母女俩也答应作陪,在桌球房喝咖啡。

两位先生正玩得起劲,仆人通报公爵夫人来访。四人一起回到客厅。德·柯培尔夫人和她丈夫也同时到达。这位夫人连话音里也滚动着泪花;一时间,人们的语调都充满悲哀,听上去仿佛都要痛哭一场。所幸,经过深情的流露和一番询问,众人的意念转入了另一个流程,语声也变得清亮。大家开始正常的交谈,那蒙在心头的不幸阴影仿佛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贝尔坦站起身,拉着安内特的手来到她母亲的画像前,站在反光镜的灯光下。

“是不是令人吃惊?”他问。

公爵夫人几乎惊呆了。她一迭连声地说:

“主啊!这可能吗?主啊!这可能吗!画像活了!我进来的时候居然没发现!我的小安妮,我仿佛又看到你身为人妻后第一次戴孝了,那时我对你已经非常熟悉了,不,现在是第二次了,因为你已经失去父亲!嗨!这个安内特,像这样穿一身黑,简直是你妈妈从画上走下来啦。真是奇迹!要是没有这幅画,可就怎么也看不出来呀!你的女儿真的更像你啰,不过她更像画上的你!”

正在这时,缪萨第厄出现在客厅里,他是得到了德·纪约罗瓦夫人回巴黎的消息,说是要率先表示“沉痛哀悼”而特意赶来的。

一见这位背靠画像、站在照明灯下的年轻姑娘,他立即中断客套话,说那姑娘简直就是画中人的妹妹。他发出惊叹:

“啊!我说哪,我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奇事!”

至于柯培尔夫妇,他们历来奉行人云亦云的策略,并以此作为信条,自然免不了跟着赞叹一番,只是热情不那么奔放罢了。

伯爵夫人心房开始收缩。它一阵紧似一阵,那些人的惊叹声仿佛在挤压它,使它疼痛难熬。她望着自己画像旁的女儿一言不发,人却愈来愈神经质。她真想放声大叫:“都给我闭嘴!我早知道了,她很像我!”

她郁郁不乐,这种心情持续到晚会结束;前一天刚恢复的信心又丧失殆尽。

且说贝尔坦正和她交谈之间,仆人通报德·法朗达尔侯爵到。画家眼看侯爵进门并向女主人走来,当即站起身躲到椅子背后,嘴里嘟哝着:“得!这倒好!又来一个大笨蛋!”他绕着弯出了客厅。

伯爵夫人听取了来人的问候话,回头想找奥里维埃继续谈她感兴趣的事,却再也看不到他了。

“怎么,大人物走啦?”她问。

丈夫回答说:

“我想是的,亲爱的,我方才见他偷偷地溜了出去。”

她深为惊讶,思索片刻后方始和侯爵交谈。

虽然都是老朋友了,客人们也不便久留,一个个审慎地早早告辞,因为她刚遭到不幸,对他们只开了一条门缝。

待她躺到床上时,乡下困扰过她的种种忧虑又一次袭上心头。这些忧虑渐渐拨云见日,令她愈来愈清晰地感到:她真的老了!

在这个客厅里,她一直是惟一受人仰慕、恭维、颂扬和人见人爱的角色。就在这天晚上,她第一次意识到,另一个女子——就是她的女儿——正在取代她的地位。当她感觉到,那些恭维话实际上都是冲着安内特而发的,她一下子领悟到这一点。一位美妇人的府邸实际上是个独立王国,在这个王国里,她的心头容不得半点阴霾。她也十分小心并持之以恒地避免和别人作危险的争妍斗艳,即便让同等资质的妇女进她这个王国,也只是试着让她们充当自己的附庸。今天她算是看清楚了,女儿很快将成为这里的女王。当贝尔坦牵着安内特的手,将她引向肖像前站定,所有人的眼睛都跟着她转动,那时,她的感觉又是多么揪心和奇特。刹那间,她觉得自己消失了,被褫夺了,被迫下野了。众人都看着安内特,没有一个人回眸向她注视!每当人们欣赏她的画像时,她总习惯于听别人的恭维和赞美;平时,她听惯了颂扬之词——虽说自己并不当一回事,但听了心里总感到舒服。正因为她过于自信,所以这次突然被人遗弃,出乎意料地遭人背叛,又眼见那些欣赏的目光全都转向女儿,这比在任何场合涉及任何一位对手,都更使她震惊、诧异和不知所措。

但是,她毕竟具有这样一种气质:在任何一次精神危机中,经过最初的沮丧,她会重新振作,投入战斗,最终会找到自慰的论据。她心想,爱女一旦成婚,她俩就不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她就不再忍受无休止的对比,而这种对比在她情人的视线下,已开始使她难以忍受。

话又说回来,这次震撼毕竟过于强烈。她发烧了,几乎不能合眼。

清晨,她醒来时,感到浑身酸痛,神疲力乏。她迫切需要恢复体力,得到救助。她要向某个能治愈她身心两方面一切痛苦和烦恼的人求助。

这一天,她确实感到浑身不适、衰弱不堪,竟至想到延医诊治。她也许真的身罹重症,因为几小时内,她轮番经历了痛苦和缓解的过程,这总有点不太正常。于是,她发出急件,请医生立即上门。

医生于十一点光景到达。他是属于这样一种类型的医家:为人可靠,出入上流社会;他们获得的奖章和头衔为其医术提供了保证;他们应付病人的本领至少抵得上学到的医药常识;尤其是,他们一接触妇女的病痛时,那三寸不烂之舌还真比药物更起作用。

且说医生进得屋来,向女病人行过礼,观察了一会儿便含笑说:

“很好,您没事的。有您这样的眼神,您绝不会得什么大病。”

她听了医生的开场白,便深为感激,当即诉说了她的衰弱、烦恼、悒郁等征候,当然也轻描淡写地提及她令人担忧的憔悴脸色。医生显得很专心,听取了她的主诉,除了询问胃口可好,其他就什么也不问了,仿佛早已掌握女人这类病痛的奥秘。当然,他也听了她的心脏,作了一番检查,用指尖叩了叩肩头的肌肉,又托了托她的手臂;显然,他已经了解她的真实思想。何况,像他这样行医多年的人,凭着精明的头脑也足以揭开任何一道面纱。他完全明白了:她请他诊治的目的,与其说为了健康,不如说为了容颜。

“是的,”他说,“您有点贫血,情绪也不够稳定。但这并不奇怪,因为您刚经受过巨大的悲痛。我这就开一张处方,使您的情绪恢复正常。不过,最重要的是,您应当吃一点滋补的食品,喝点肉汤。别光喝白水,要喝啤酒。我可以向您推荐一个优秀品牌。熬夜伤身,尽量多走走。您得有充分的睡眠,再多长点肉。夫人,我漂亮的病人,这就是我能给您的全部建议。”

她兴致勃勃地听着他的解释,力图猜透他的弦外之音。

“是啊,我是瘦了。有一阵子,我有点发胖,可能是因为节食才伤了身体。”

“毫无疑问。对于一直比较瘦的人,瘦并没有什么坏处。但从原则上讲,人若是渐渐消瘦下去,总会对某些器官产生不利影响。幸而,这会很快恢复的。告辞了,夫人。”

至此,她已经觉得好多了,手脚也灵活了;为了买到医生推荐的新鲜啤酒,她着人马上去专卖店,以备午餐时饮用。

她刚离开餐桌,贝尔坦就被引进府邸。

“又是我,”他说,“总是我。我想问问,一会儿你有事吗?”

“不,没什么事;为什么问这个?”

“那,安内特呢?”

“她也一样。”

“那么,你俩能否在四点左右去我那儿?”

“可以呀,不过,那是为什么?”

“我正为我的《遐想者》打画稿,我曾对你说起过,还问过你,你女儿能否为我摆一会儿姿势。如果今天她能来,哪怕是一小时,就帮了我的大忙了。你愿意吗?”

伯爵夫人迟疑了一下,心头又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丝烦恼。但她还是表示同意:

“那就说定了,朋友,我们四点钟准到。”

“谢谢。你真是个热心人。”

他当即回去准备画布,研究他的题材,免得累坏了女模特。

画家走后,伯爵夫人也单身一人走出府邸。她要补齐未买到的物品。她下行至市中心的几条大马路,又折向马莱伯林荫大道。她走得很慢,觉得两条腿像断了似的。行经圣奥古斯丁教堂时,忽然想进去歇歇脚。她推开包着皮垫的大门,找了一条长椅坐下。她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品味着宽敞的大堂里清新的空气。

如同众多的巴黎女子,她也是一名教徒。她相信天主,这也毫无疑问。谁要是说宇宙存在,但不存在造物主,她肯定不会同意。可是,她也像别人一样,总是将神的属性和她肉眼看得见的物的性质联系起来。她根据自己知道的神的业绩,差不多将他视为凡人;实际上,她对这位神秘的造物主并没有确切的看法。

她坚定地相信这位造物主,从理论上讲也很崇敬他,要说对他畏惧,却只是泛泛而言。因为平心而论,她对他的意向和旨意并没有确切的了解,对神甫们的信任也极为有限,因为她将这些人一概视为拒绝宣誓,却又为军队效力的农民儿子。她父亲作为巴黎的有产者,在信仰方面没有强加于她任何准则,她本人直到完婚之日,在参加宗教仪式时,也表现得漫不经心。

此后,她地位变了,这就要求她在形式上更严格地对教会恪尽自己的义务。她也确实一丝不苟地习惯了这种轻微的束缚。

她是众多托儿所的女施主,而且十分引人注目;星期天,她从不少做一小时弥撒;她为自己积德而亲手布施,也通过教区一位副本堂神甫之手,为大众祈福而施舍财物。

她常常为尽本分而祈祷,如同一名士兵在将军府邸前为之站岗。有时感到心中苦闷,她也会祈祷,尤其在担心奥里维埃抛弃她的时候。但此刻,她绝不会向上天透露祈求的原因,而且在恳求天主的帮助时,对他的态度也像任何一位丈夫,带着天生的伪善。当年父亲去世,最近老母仙逝,她都产生过强烈的宗教热情,对照看我们并给予我们安慰的天主有过热切的祈求和真诚的向往。

今天,她走进这座教堂纯属偶然,但祈祷的欲望却油然而生:这一迫切的需要并非源自某个人或某件事,她要为自己祈祷,就像那一天在亡母坟前所做的那样。她必须从某个地方得到帮助,因而她吁求天主,如同早上的延医求治。

教堂里非常安静,偶有几声脚步打破四周的沉寂。蓦地,仿佛有一台座钟在她心头敲响,她这才从回忆中惊醒。她取出怀表,见时针快到四点;她吃了一惊,快步跑出教堂,回家带女儿去奥里维埃的住处;画家一定在等她了。

母女俩走进画室,见他正面对画布,研究遐想者的姿势。他打算精确地重现蒙梭公园里所见的一切:一位穷人家的姑娘,膝上放一本打开的书,幻想着未来。那是他和安内特一起散步时看到的。他久久拿不定主意:究竟将她画成丑女还是美人?丑女,倒是很有性格,会引发更多的联想和激情,而且具有更多的人生哲理。美人么,当然更吸引人,能散发出更多的魅力,因而更讨人喜欢。

末了,他决定按他年轻女友的形象设计这份草图。遐想女郎应该是位美女,这能使她有朝一日让诗一般的梦想成为现实;倘若是位丑女,她就只能永远陷于毫无希望的遐想之中。

奥里维埃见两位女士来了,便搓着手说:

“好吧,娜妮小姐,我们这就一起工作。”

伯爵夫人似乎不太放心。她找了一把椅子坐下,看奥里维埃拉来一把花园里用的铁条椅,放到合适的光线中。然后,他打开书橱,想找一本书。他迟疑了一会儿问:

“您女儿读什么书?”

“我的天,随您的便啦。就给她一本雨果的书吧。”

“《历代传奇》,行吗?”

“好的。”

画家又说:

“孩子,你坐那儿,读这本诗集,翻到第……第三百三十六页,那儿有一篇名为《可怜人》的诗章。你要全神贯注地读,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像饮用上好的美酒,让自己渐渐陶醉,为之深受感动。你听听自己的心声,然后合上书本,抬眼远望,可以动脑,也可以遐想……现在我去准备画具。”

他走向画室的一角,拿起调色板调制颜料。颜料像小蛇似的从铅筒中挤出,弯弯扭扭地落在薄薄的画板上。他一面调制,一面频频回首,看看专心阅读的年轻姑娘。

他的心房隐隐作痛,手指阵阵颤抖。他不知自己在做什么,面对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这个身影——十二年前旧情人的原地重现,心头顿时生出一股难以控制的激情,竟将调色板上的颜料搅得色泽不清。

姑娘读完诗篇,双目平视。奥里维埃走上前去,见她眼中涌出两滴晶莹的泪花,滚落在香腮上。他的心头猛然一震,这种震颤足以使男人心旌摇荡;他转向伯爵夫人,喃喃地说:

“天哪,她多美!”

不料,他看到的是伯爵夫人花容失色,五官变形。他一下子惊呆了。

只见她瞪着一对惶恐的大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和她的女儿。他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上前询问:

“您怎么啦?”

“我有话对您说。”

她站起身,急促地对安内特说:

“等我一会儿,孩子,我有话对贝尔坦先生说。”

她快步走进画家迎客的隔壁小客厅。他跟在她身后,脑袋里乱糟糟的,丝毫摸不着头绪。等到四周无人时,她一把抓住画家的手,口齿不清地说:

“奥里维埃、奥里维埃,求求你,别再要她摆姿势啦!”

他局促不安地低声询问:

“那是为什么?”

她一迭连声回答说:

“为什么?为什么?还问为什么?难道你自己一点也感觉不到,为什么?喔!我早该有所察觉的,可我现在才发现……眼下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不能……请把我女儿叫来。告诉她,我身体不适。再派人要一辆出租马车,一小时后,你来听我的回音。我将单独和你见面。”

“可是,你究竟怎么啦?”

看来,再这么下去,她就要精神崩溃了。

他只得顺从对方,回到画室。安内特毫不起疑,还在阅读。她读完这则富有诗意又令人酸楚的故事,心中已充满着忧伤。奥里维埃告诉她:

“你妈妈不舒服,进小客厅的时候差点支持不住。快去看看。我这就去取乙醚。”

他跑出画室,到卧房取来一个小瓶。

他见母女俩正抱头痛哭。安内特是读了《可怜人》而为之动容,乘机抒发内心的激动;伯爵夫人则将悲痛的泪水混合在女儿忧戚的心泉之中,胸臆倒也稍感宽舒。

他看着这对母女不敢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本人竟也感到心情压抑,生出一股不可思议的忧伤。

他还是开口了:

“嗯,您好点了吗?”

伯爵夫人回答说:

“是的,好些了。不要紧的。您要车了吗?”

“要了。很快就到。”

“谢谢,我的朋友,我没事。近来,我怕是忧伤过度了。”

不一会儿,一个仆人进来报告:马车提早到了!

贝尔坦心中隐隐作痛,扶着脸色苍白、虚弱无力的情人,送她上了车;他能感觉到,她的心在胸衣内突突乱跳。

屋里只他一人了。他问自己:“她究竟怎么啦,会突然发病?”他开始寻找原因,但只是就事论事,不敢揭示内在的因由。最后,他总算接近它了:“哦!”他这样想,“她大概认为我在追求她的女儿?不,这样就太过分了!”他找出一连串巧妙的、堂皇的理由,否定这一假设性的论证,对她方才的表现简直有点愤慨:她居然将他这种神圣的、近乎父爱的感情看作——哪怕是转念之间看作——某种风流之举。他开始生她的气了,她居然怀疑他有如此下流、如此卑劣的行径。他已经想好了,等一会儿回答她的问题时,他将毫不含糊地表露他心中的愤懑。

他急于解释清楚,早早地出了家门,直奔伯爵夫人的府邸。一路上,他越想越气,准备了许多理由和说词,以证明他的无辜,也对这种无端的怀疑作出一种报复。

伯爵夫人正靠在躺椅上,痛苦得脸色也变了。

“好吧,”他干巴巴地说,“亲爱的,现在可以解释清楚了吧,方才那一幕太不寻常,究竟为什么?”

她语不成声:

“什么,你到现在还不明白?”

“是的,我承认。”

“那好吧,奥里维埃,你就在自己的心里好好找找吧。”

“在我心里?”

“是的,在你心底里。”

“我还是不明白!请你说说清楚。”

“你从心底里好好找找:有没有对你我都十分危险的东西?”

“我再说一遍,我实在不明白。但我可以猜想:是你的想象出了问题,在我的良心上,我实在发现不了什么。”

“我不是和你谈良心,我说的是你的内心世界。”

“我可不会猜谜!还是请你实话实说吧。”

她这才慢慢抬起双臂,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住,说出的每一个词似乎都使她本人肝肠寸断:

“你可要小心,我的朋友。你开始恋上我的女儿了。”

他猛地抽回双手,以无辜者的姿态急切地为自己辩解,转而又指责对方,不该无端地怀疑他;他激烈地打着手势,说她的防范使他感到羞耻,情绪愈来愈激动。

她任其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固执地抱着怀疑的态度,确认自己没说错。过了一会儿,她又说:

“我的朋友,我可不是怀疑你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正如我今天早晨对此也一无所知。你现在这么对待我,好像是我指责你蓄意引诱安内特。喔不!不!我了解你,你一贯为人正直,无愧于我对你的一片至诚和充分的信任。我只是请求你,或者说是恳求你,再一次深深地反躬自问:你对我女儿的那份感情,在不由自主的情况下,是否稍稍具有某种不同于普通友谊的性质?”

这一回,他真的生气了,情绪越来越激动。他再次为自己的忠诚而辩护,将他来的时候一路上想好的说词重复了一遍。

她等他说完,虽然没有发火,信心却毫不动摇,说话时脸色十分苍白。

“奥里维埃,”她喃喃地说,“你的话我都懂,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但我能肯定,我错不了。听我说,你再仔细想想,你会明白的。我女儿太像我了,跟你当初爱上我时很像,所以你不会不爱上她的。”

“这么说,”他嚷起来,“你竟根据这种简单的假设和可笑的推理,将这一结论强加给我:他爱我,我女儿像我——所以,他准会爱她!”

奥里维埃眼见伯爵夫人脸色越来越难看,便将语气放温和些:

“瞧你,亲爱的安妮,正因为我发现她身上有你的影子,我才喜欢这个孩子。我只爱你一个,我眼睛朝她看,心里仍爱着你。”

“是呀,这也正是我越发受不了和心中害怕的。你还分不清自己感觉到的这一切。过些日子,你就不会出错了。”

“安妮,我向你保证,你一定是疯了。”

“想要证据吗?”

“好啊。”

“这三年来,虽然我一再坚持,你还是不涉足隆西埃尔。这次有人请你来找我们母女,你就急不可待地来了。”

“咳!这叫什么话!你这是在责备我:明知你已经病倒,却让你独自留在乡下。”

“就算有那么回事!在这一点上我不再坚持。但你那样急于见到安内特,连一天也耐不住,非得借口摆姿势,要我带她去你的画室,这又怎样解释呢?”

“你怎么不作另一种假设:我急于见到的是你!”

“你这就自相矛盾啦。你是在竭力说服你自己。这你骗不了我。请听我说下去。前天晚上,德·法朗达尔侯爵一进客厅,你为什么突然就溜啦?这你总该清楚吧?”

奥里维埃大吃一惊,非常不安。一时间,他不知如何对答,被这种指责一下子解除了武装。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地说:

“这个么……我也说不太清楚……当时我累了……不过,我也坦率地说,这个笨蛋总惹我生气。”

他略一思索,又字斟句酌地说:

“是的,也许,我对你的深情厚谊使我对你家所有的人都怀有爱心,也使我对这个笨蛋改变了看法。当我频繁地遇见他时,我就不能无动于衷,而他却几乎每天都去你家,我也就一见他便有气了。”

“我女儿未来的家庭绝不会和我的家一样。说这一点就足够了。我知道你心地纯正。我也知道,你一定会好好考虑我方才说的那些话。等你考虑过后,你就会明白:我为你指出了一个巨大的危机,现在避开它为时不晚。到那时,你会警惕自己的。现在,让我们谈谈别的,好吗?”

他不再坚持,但有点尴尬,连自己也不知该往哪方面去想;他是该作一次反思了。两人谈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一刻钟后,他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