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

午餐时间到了,伯爵夫人母女身披黑纱,步入隆西埃尔城堡宽敞的大厅,面对面地坐下。纪约罗瓦家祖先的画像排列在墙头。画像笔法古拙,陈旧的画框上金粉大部脱落。一位身披铁甲,另一位套齐膝紧身外衣;这一位头上扑粉,一身近卫军军官打扮,那一位穿的是王政复辟时期上校的官服。两名仆人踏着沉重的步子,开始伺候两位文静的女主人。一盏分枝水晶吊灯悬在餐桌上方,几只苍蝇转着圈儿嗡嗡飞舞,以其墨点似的身影在它四周形成一团轻云。

“请把窗子打开,”伯爵夫人吩咐,“这里有点凉。”

三对落地长窗一齐洞开,对称的窗扉从地面直插天花板,宽大得像一个大窟窿。一阵暖风穿过这三个大洞,吹进幽深的大厅,送来被晒热的青草的气息和远方田野的各种声音,混合在被城堡的厚壁闭锁因而有点潮湿的空气中。

“嗬!好舒服!”安内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母女俩举目向窗外眺望,一片长长的草坪映入她们的眼帘。花园上空,蔚蓝色天幕蒙着薄薄雾霭,与正午浸透着阳光的大地交相辉映。草坪上,隔三岔五地矗立着一簇簇小树丛,成熟的庄稼像一张金色地毯,将大地染成一片金黄,一直延伸到天际。

“吃过午饭,我们出去好好走走,”伯爵夫人说,“我们沿小河走到贝尔维尔,田野里太热了。”

“好啊,妈妈,我们带上胡里奥,让它轰轰斑鸠。”

“你爸爸不允许的。”

“嗨!爸爸不是回巴黎了吗!看看胡里奥又惊又怕的模样,真够有趣的。瞧!它这会儿正在逗弄那些母牛呢。天哪,瞧它多么滑稽!”

她推开椅子跑到窗前,大声叫喊:“加油,胡里奥,加油!”

三头母牛饱餐了青草,又热得难受,正斜躺在草坪上歇息,那胀鼓鼓的肚子贴着地面,堆得像三座小丘。一头敏捷的、黄白相间的西班牙牧羊犬发疯似的在它们中间跳来跳去。它吠叫着,装出一副盛怒的模样,欢快地挑逗三头母牛,要它们站起来。它每蹦跳一次,那对皱巴巴的耳朵也随之凌空飞舞;母牛则赖着不动。显然,这是胡里奥最爱玩的把戏。它准是一见母牛躺下,便故技重演。牛很不高兴,但并不害怕。它们瞪着水汪汪的大眼,转动着脑袋,密切注视着它的行动。

安内特站在窗前高喊:

“赶它们过来,胡里奥,赶过来。”

西班牙牧羊犬受到煽动,胆子越来越大。它吠得更响,还冲到牛的臀部,装出要咬的样子。母牛开始不安起来,原先,为驱赶牛蝇而轻轻颤动的皮毛,现在抖动得更频繁了。

牧羊犬兴奋过度,在冲向一头母牛时来不及收住脚步。它趁势越过牛身,才未和对方撞在一处。那沉重的家伙被狗擦了一下,有点害怕了。它先是抬起头,又喷着响鼻慢腾腾地站起身子。另两头见此情景,也竞相效仿。胡里奥立刻以胜利者的步伐跳起舞来;安内特则连声为之叫好。

“太棒了,胡里奥,太棒了!”

“别闹啦,”伯爵夫人说,“快过来吃饭,孩子。”

年轻姑娘忽然手搭凉棚。

“瞧!”她宣告,“送电报的!”

隐没在小麦和燕麦田中间的小道上,出现一个蓝色的身影。一件蓝外套,随着穿着者均匀的步伐,滑行似的从麦穗上方向城堡移动。

“我的主!”伯爵夫人低声说,“千万别带来坏消息!”

上一份电报宣告了一位亲人的死讯,她至今仍心有余悸;通常,这种心态会在我们身上存留很久。眼下,她又要撕开这张蓝色纸条上的封皮了,十个手指怎么也止不住瑟瑟发抖。她心头又是一阵激动,生怕从这难以开启的折缝里开出一件伤心事,使她又一次泪洒衣襟。

安内特正相反;年轻人好奇心重,这姑娘也爱知道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一切新鲜事。她的芳心刚受过一次生活对它的伤害,总希望邮差从他令人生畏的挎包里为她捎来几分喜悦;那些人腰里挎着黑色的邮包,甩开两脚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农村的大路小径,为人们播下了多少激情!

伯爵夫人中止用餐,思绪早已转向朝她走来的那个男人。此人无非是给她送来几行文字,可谁知它们会不会像刀子一样插进她的胸膛。惴惴不安的心情使她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她思忖着:如此紧急的消息究竟有什么内容。关于哪方面的?谁发来的?她突然想到了奥里维埃。莫非他病了?或许也死了?

十分钟的等待简直没有尽头。待到撕开电报的封口,她看到了丈夫的署名。电报上说:“我们的朋友贝尔坦将搭乘下午一点的火车去隆西埃尔。望派车接站。特告。爱你。”

“什么事呀,妈妈?”安内特问。

“奥里维埃·贝尔坦先生来看我们了。”

“噢!好极了!什么时候来?”

“马上就到。”

“四点的车?”

“正是。”

“喔!他多好!”

可是,伯爵夫人的脸色反而更苍白了。近来,她又多了一桩心事,心情越来越沉重。画家突然来访,在她看来,无疑是想象中最难对付的一大威胁。

“你随车一起去接他吧。”她对女儿说。

“那你呢,妈妈,你不去?”

“是的,我在家里等你们。”

“为什么?这样做,他会不高兴的。”

“我觉得不太舒服。”

“方才你还说走着去贝尔维尔呢。”

“没错。可是这顿饭吃得不太舒服。”

“过一会儿,你就会好的。”

“不啦,我要上楼休息了。你们一到家就通知我吧。”

“好吧,妈妈。”

伯爵夫人吩咐仆人按时套好马车,准备好客房,便回到卧室闭门不出。

她这一生几乎没受过任何痛苦,要说还有什么变故的话,也只有同奥里维埃的这点感情纠葛。为了将他永远留在身边,她倒是没少操心。她成功了,在这场角逐中,她总是胜利者。身为上流社会的美妇人,她理所当然地听够了人世间的甜言蜜语。当年,她未经恋爱便应允了这门万众瞩目的婚姻,继而又接受了另一个男人的爱,从而弥补了生活中的不足。她的心始终陶醉在成功和赞扬之中,并变得十分苛求。她之所以死心塌地地保持着这份有罪的婚外情,主要是出于感情上的需要,其次是对感情本身的刻意追求,也是作为对庸庸碌碌生活方式的一种补偿。她这颗心也就局限和闭锁在造化为她安排的这个安乐窝中。她除了竭力维护这份幸福,以防日常生活中出现任何意外,便再也没有别的追求。因而,她以美妇人和蔼可亲的姿态接受那些呈现在她眼前的称心如意的变化。她本人并不愿意冒险,不受新的需求的困扰,也没有求新猎异的渴求。她温柔、坚毅、有远见,但满足现状。只是出于天性,对未来颇有点忧患意识。她学会了如何精明老到地在命运之神使她经历的各种事件中获取欢乐。

然而,对于岁月流逝和年龄日增的隐忧也渐渐地潜藏在她心灵深处。尽管她自己还不敢承认,这种心态却像一种无休无止的轻微瘙痒困扰着她的思想。她也清楚地知道,生命的衰退是没有止境的,一旦开了个头,便难以遏制;出于避险的本能,并将这场美梦保存下去,她索性闭上双眼向前滑行,免得在面临深渊时头晕目眩,在绝望中悲叹无能为力。

就这样,她整日面带笑容,为自己风韵长存流露出三分矫情;自从安内特以其十八岁的亮丽出现在她身边,她非但不因之伤感,反而引以为荣,因为她能以自身的成熟和得体的风姿招来更多的青睐,盖住了女孩子蓓蕾初放的灿烂光泽。

她甚至还以为进入了幸福安定的新时期,没想到母亲的死给了她兜心一刀。头几天,她深深地陷于绝望之中,根本不容顾及其他的事。她从早到晚,在悲痛中不能自拔,一个劲儿追忆死者的种种往事,她那亲切的话语,生前的容颜,乃至穿过哪些衣裙,仿佛要在遥远的记忆中找出亡者遗留的圣物,在逝去的岁月中汇集种种亲切和细微的往事,为痛苦的幽思增添新的内容。没过多久,她就已悲痛欲绝了。她精神紧张、频频昏厥,多日积累起来的痛苦化为两行清泪,日夜不停地夺眶而出。

一天早上,女仆进房伺候。她撩起窗帘,打开百叶窗,问女主人:“夫人今天好点了吗?”她回答说:“喔!一点不见好。我真的支撑不下去了。”她感到精疲力竭,腰背酸麻,因为她哭得太伤心了。

女仆手托茶点,察看了女主人的脸色,见她在白色床单的衬托下,脸色更显得苍白,便真诚和忧伤地说:

“夫人的气色确实不太好。夫人该多保重身体呀。”

女仆说话的语气像一枚尖针扎进伯爵夫人的心房。待她退出卧室,伯爵夫人急忙下了床,跑到大衣橱镜子前,察看自己的脸色。

她站到镜子前,登时惊呆了。但见镜中的她双颊深陷、两眼通红,几天的悲痛竟使她面目全非。对于自己的脸蛋,她是再熟悉不过的。她曾在各式各样的镜子里映照过这张脸。她熟悉它的喜怒哀乐、万种风情。她也不止一次地掩饰它的苍白,弥补些微的倦态,去除白天呈现出来的浅浅的鱼尾纹。今天乍一见,简直是换了一个人,换了一张皮肤松弛、无法修饰的病人脸。她一步又一步地趋向镜子,近得额头碰到了镜面:她要看得更真切些,看这突如其来的病容糟到了何种程度。她呼出的气息蒙住镜片,遮住了她凝视着的苍白的映像。她取来一方手帕,擦去呼出的热气形成的雾水。她久久地、不厌其烦地审视着衰败的容颜,心中升起一股奇特的激情,使她一阵颤抖。她伸出一个手指,轻轻地绷紧脸上的皮肤,抚平额上的皱纹,拢起散乱的头发,还翻开眼皮察看了眼白。然后,她张开嘴,检视了略微失去光泽、闪着点点金光的两排牙齿。她看着灰白的牙床和从脸颊到鬓角的萎黄的皮色,心中充满忧虑。

她是那样专注地检视着凋谢的花容,以至房门开启的声音也未听见。待女仆站到她身后,她着实吓了一大跳。

“夫人忘记用茶了。”女仆说。

伯爵夫人茫然转过身去,露出惊讶和羞惭之色。女仆猜到了她的心思,劝慰说:

“夫人哭得太伤心了。哭多了,会使皮肤失去水分,这水分又是血化成的。没有比这个更伤身子的了。”

伯爵夫人忧伤地说:

“岁月也不饶人哪。”

女仆大声表示异议:

“唷!唷!夫人还不到这个年龄嘛!您只要休息几天,就没事啦。不过,夫人得出去散散心,千万别再哭了。”

伯爵夫人换好衣服便下了楼,直接进了大园子。自从慈母过世,她还是第一次来这里。今天,她要看看小果园;早先,她就喜欢在果园里种种花,需要时摘上几枝。她又走到小河旁,在河边漫步到午餐时刻。

她在丈夫对面落座,身旁是她的女儿。她想听听父女俩的想法:

“今天我觉得好多了。我的气色大概也好些了吧?”

伯爵说:

“哦!你的气色还是不太好。”

伯爵夫人心头一紧,几乎哭出来,眼眶也湿润了:她已经养成哭的习惯了。

这一天晚上、第二天,乃至以后几天里,她一想到母亲,或她自己,总感到悲泣哽住了咽喉,泪水直往眼皮里涌。为了不让它流出以免脸上哭出皱纹,她以超乎寻常的意志将它强忍在胸中。她将思绪引向无关紧要的琐事,控制它、主宰它,将它从悲痛中排除出去。为了恢复健康的肤色,她竭力安慰自己,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尽量不想伤心的事。

她尤其不愿在容貌恢复之前回巴黎接待奥里维埃·贝尔坦。她知道这一阵子瘦了许多,而像她这一年龄的女人应该长得丰满些,以保持肤色的鲜嫩。于是,她想在道路上,在附近的林子里寻找食欲。可是,她回来时只感到疲惫,而不觉得饥饿;但她还是努力加餐。

伯爵早就想走了。他实在不明白,妻子为何这样固执。他既拗不过她,也无可奈何,只得明确表示,他要先走一步,让夫人有了思想准备,再决定何时返回巴黎。

就在这第二天,她接到这份电报,知道奥里维埃要来了。

她恨不得逃之夭夭,她实在害怕见他第一道目光。她本想再拖延一两个星期的。一周以内,她只要好好照顾自己,完全可以改变这种容颜。因为,即便是年轻壮实的女子,只要受到细微的影响,一夜之间也会面目全非。可是,一想到在八月阳光下出现在奥里维埃面前,四周是广阔的田野,身旁是容光焕发的安内特,她立刻就不安起来。所以,她还是狠下心来,不去车站迎候,而留在半明半暗的客厅里等待。

她回到楼上卧室,顷刻间陷于沉思。阵阵热风不时吹动着窗帘;蝉噪声声,弥漫在田野的空气中。她从未有过这样的忧伤。当她面对着魂已西归的老娘亲的躯体时,她曾心如刀绞、痛断肝肠,整个身子都瘫软了,而今天的感觉已不是那种五内俱裂的悲痛。她原以为,她的痛苦已不可能平息,没想到仅仅数日,这种痛苦已渐渐减弱,只留下往事不堪回首的感觉。现在,她恍惚觉得掉进了一个忧伤的旋涡,在里面越陷越深,掉进去的速度极慢,一进去可再也出不来了。

她又想哭——这是她极不愿意,又难以遏制的欲望。每当她感到眼眶湿润,便急忙擦干,并站起身,走几步,看看围栏里的大草坪,望望林子里大树顶上衬着蓝天缓缓绕着黑圈的乌鸦。

她走到镜前,略为审视一下自己的容颜,用粉扑吸干眼角的一处泪痕。然后,她看了看钟,估算着奥里维埃在来城堡的路上应该到达的位置。

如同那些精神上十分痛苦的女人——这种痛苦有的事出有因,有的毫无根由,她始终一往情深地将自己托付给了他。对她来说,他不就是一切的一切,比她的生命还要宝贵?一个女人心有所属,而且又感到步入老年的时候,这个人更是人生惟一的知己。

蓦地,她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鞭响。她跑到窗前一看,只见两匹辕马正甩开四蹄,拉着四轮敞篷马车绕过草坪。车座上,奥里维埃和安内特并肩而坐。画家一见伯爵夫人,远远就挥动手帕。伯爵夫人也向对方打出问好的手势,向他致意。她下得楼来,一颗心突突乱跳。见奥里维埃已近在眼前,她的心头充满着幸福感。她马上就能和他见面和交谈了,她高兴得全身颤抖。

她刚出客厅,两人便在候见室相遇。

奥里维埃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当即向她伸出双臂;真情的流露,使他的话音也变得十分炽烈:

“唉!可怜的伯爵夫人,请准许我拥抱您!”

她闭上双眼,倾出上身、送上双颊,和他紧紧抱在一起;趁对方贴上嘴唇,她附在他耳边低声说:“我爱你。”

奥里维埃抓紧她双手,看着她的脸说:

“瞧您的脸色多憔悴,是不是?”

她顿觉全身瘫软。

“是啊,有点苍白,”他改变了口气,“不过,不要紧的。”

她想说些感谢的话:

“啊!我的好朋友!我的好朋友!”她结结巴巴地,再不知说什么好。

他转过头去,想看看身后的安内特。安内特已走开了。

“嗨!我怎么一见你女儿身穿孝服,便感到奇怪?”他冷不丁地冒出这句话。

“怎么啦?为什么?”伯爵夫人问。

他一下子变得出奇的活跃。

“怎么,还问为什么?”他大声反问,“我想到了为你画的那幅肖像,我画的肖像!太像你啦,简直和我当初在公爵夫人家遇见你时一模一样!嗯,还记得吗?那一次,你在我注视下,走出那扇门的情景:你像一艘战舰,在炮台的炮口下驶过。真是不可思议!方才,我在火车站,见到这孩子一身孝服站在月台上,满头金发像阳光一般烘托着她的脸蛋,我着实吃了一惊。我以为我要哭了。夫人,我还要告诉你,如果有像我那样发现你,他就会发疯,因为我比任何人更看准你,比任何人更爱你,并把你的倩影留在画布上。啊!说真的,我当时确实这样想:你故意派她独自来车站接我,为的是给我这份惊喜。主啊主,我可真是惊奇不已!这简直让我发疯!”

他大声呼唤:

“安内特,娜妮!”

屋外传来姑娘的声音:“在这儿哪,在这儿!”原来,她正在给马喂糖块。

“快来。”

她跑进屋子。

“嗨!站到你妈身边,靠近些。”

她依言而行;他将母女俩比了比。他简直不敢相信,只一迭连声说:“是啊,真令人吃惊,真令人吃惊!”因为她俩并排一站,反而比在巴黎时不那么相像了。女孩子穿了这身黑色丧服,反倒增添了几分青春的亮丽;母亲的头发和肤色很久以前便失去这样的光泽,而当年画家邂逅她时,就是这种光泽使得他眼花缭乱、心醉神迷。

稍停,伯爵夫人和画家一起进入客厅。

奥里维埃满面春风,一再说:

“啊!我来这儿,真是个好主意!”

他又改口说:

“不,这是你丈夫的主意。他要我带你回巴黎。可是我……你知道我会给你出什么样的主意?——想不出吧,是不是?那好吧,我就给你一个相反的建议:留下来!这么热的天,巴黎真令人厌恶。这乡下么,倒是妙不可言。我的主!这儿天气多好!”

夜幕降临,围栏里凉风习习,树上枝叶摇曳,泥土里散发出肉眼看不见的蒸气,在天边形成一袭透明的轻纱。三头母牛沉着脑袋,津津有味地啃着青草,四只孔雀扑棱棱地拍打着翅膀,登上城堡窗前的雪松,在它们栖息之处就寝。田野上隐隐传来犬吠声,农人们在田间遥相呼应,夹杂着驱赶牲畜的短促喉音,不时掠过这傍晚宁静的天空。

画家摘掉帽子,两眼奕奕,深深吸了几口气;见伯爵夫人注视着他,便解释说:

“这才叫幸福。”

她往他身边凑凑:

“可惜留它不住。”

“那就一遇上,就抓住它。”

她见他坚持己见,便含笑说:

“以前,你可不喜欢乡下的。”

“现在我喜欢上了,就因为有你在这儿。我真不知道在没有你的地方怎样活下去。人在年轻的时候,还可以鸿雁传书,可以通过思念和纯洁的热恋,作两地相思。也许,他们认为来日方长。可是,到了我这样的年龄,情形就完全相反,爱,成了一种残疾人的习性,医治心灵创伤的一帖敷料;它只能扑打着一只翅膀,艰难地飞向理想的王国!心中不再有狂喜,只剩下利己主义的追求。再说,我深深地感到,已经没有时间供我浪费了,我必须及时享受余生。”

“喔!谁说你老了!”她抓住他的手说。

他重复着自己的话:

“是的,是的,我老了。一切都说明这一点,我的头发、正在改变的性格,还有袭上心头的忧思。真见鬼,忧愁这东西,过去我还从未尝过这种滋味!在我三十岁的时候,要是有人对我说,总有一天,我会毫无来由地变得满腹愁绪、心神不宁、没有一样事能使我满意,我是绝不会相信的。这正说明,现在我连心态也老了。”

她满怀信心地回答说:

“喔!我么,我有一颗依旧年轻的心。它丝毫没有变化。要说真有什么变化,它也许更年轻了。那时,它二十,现在只有十六了。”

两人肩并肩站在敞开的窗前娓娓而谈,完全沉浸在人约黄昏后的意境之中;他们从未像现在这样亲近,虽然已是暮色苍茫,这情意绵绵的时刻却如日中天。

一名仆人进来禀告:

“请伯爵夫人用餐。”

她问仆人:

“通知我女儿了吗?”

“小姐已在餐厅恭候。”

三人在餐桌边一一落座。百叶窗已经关闭,两座枝形大烛台放在桌上,十六支蜡烛映照着安内特的脸庞,仿佛在她头上洒了一层金粉。贝尔坦面露笑容,频频向她注目。

“我的天!她穿着黑衣多美啊!”他连声赞叹。

他每一次赞美女儿,总要转向母亲,仿佛特意向伯爵夫人致谢,感谢她给了他这份乐趣。

当他们回到客厅时,明月已爬上围栏里的树梢头。它们那浓密的身影宛若一座巨大的岛屿。远处的田野则如大海的一角,在贴地飘浮的薄雾中若隐若现。

“嗨!妈妈,我们出去走走吧。”安内特说。

伯爵夫人同意了。

“我带着胡里奥。”

“好吧,想带就带着。”

三人出了城堡。姑娘逗着爱犬走在前面。绕行草坪时,他们听到母牛的鼻息:它们已被惊醒,感到敌人正在靠近,纷纷抬头观望。稍远处,月儿透过枝梢,向地面洒下一片细密的光雨。月光浸润着树叶,稀稀朗朗地在道路上铺盖了一片片黄色的光斑。安内特和胡里奥连蹿带跑;在这静谧的夜晚,她和它仿佛有着同样愉悦和空泛的心灵,兴奋得欢蹦乱跳。

月光似水,透过井口般的树顶空隙向地面倾泻。姑娘像一个幽灵,穿过这一道道光束。画家一次次叫她别跑。在他的视野中,她的黑衣和白脸相映成趣,令他暗暗叫绝。每当她再一次跑开,他便抓紧她母亲的手,乘穿越浓荫之机,索求她的双唇,仿佛一见安内特的面,就会在他心中燃起以往那种迫不及待的心情。

他们走着走着,渐渐靠近广阔的平原,分散在各处的树丛依稀可辨。可以想见,树丛里隐藏着一座座农庄。透过笼罩在农田上的乳白色薄雾,大地一望无际。旷野上暖意融融,沐浴着月亮的清辉,幽静中蕴藏着生机,给人以无法形容的希望和难以名状的企盼,使夏日的一个个夜晚显得如此含情脉脉。高高的天幕上,几缕细长的云絮宛若一片片银白色的鱼鳞。只要静待几秒钟,便能听出,这宁静的夜晚充满着持续和纷扰的生命气息。千万种微弱的声音和谐地交织在一起,乍听起来,反倒寂静无声了。

一只鹌鹑在近旁草地里吱吱叫了两下,胡里奥立即竖起耳朵,蹑着脚向鸟叫的地方逼近。安内特尾随其后。她大气不出,猫着腰行走,动作和胡里奥一样敏捷。

伯爵夫人见身旁没有别人,便对画家说:

“唉!这样的好时光为什么过得这么快?我们既难以把握,也没能留住,连品味一下好东西的时间也没有。一转眼,就全过去了。”

奥里维埃吻了她的手,笑眯眯地接口说:

“噢!今晚,我不想探讨任何哲理,现在我完全属于你。”

她嘀咕着说:

“你可不像我爱你那样爱我。”

“咳!哪儿的话!”

她不让他辩解:

“是的,你在晚饭前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在我身上,你爱的是一个能满足你感情需求的女子,一个从未使你痛苦还能在你生活中注入一点幸福的女子。对于这一点,我不但能了解,也能感觉到。是的,我知道我待你好,对你有用,也有助于你,我为此还欣喜万分。你在我身上发现很多令你愉悦的东西,你过去喜欢它们,现在还喜欢着,诸如:我对你的关怀、崇拜和依恋,为使你高兴而操心,以及我内心能给你的一切。可是,你爱的不是我,你要明白这一点!哦!我清楚地感觉到了,就像感觉到一股寒冷的气流。你爱我身上的千百种优点,我的美貌——它正在消失;我的忠诚,我的才智——人们都这么认为;社交界对我的评价,以及我内心对你的评价;但这些都不是我本身,你明白吗?我,我就是我。”

他友善地扑哧一笑:

“不,我不太明白。你这是在狠狠地责备我,令我感到突然。”

她提高声音表示异议:

“喔,我的主!我只想使你明白,我是多么爱你!喔!我寻寻觅觅,总是落空。每当我想起你——而且我总是在想念你,我就以自己属于你而陶醉在难以名状的心态中,并产生一种无法遏制的欲望,总想给你更多;这种感受真可谓刻骨铭心。我真想彻彻底底地作出牺牲。要知道,女人一旦动了真情,总想付出更多,付出她的生命、她的思想、她的肉体,她所有的一切,因为除了付出,再没有更好的方式。她还要明白无误地感觉到,她正在付出,并且甘冒任何风险,付出更多。我爱你,已到了这种地步:甘愿为你蒙受痛苦。当我感到你不再疼我的时候,甘愿担惊受怕,折磨自己,忌妒别人。我爱你,将你视为只有我才能发现的一个独特人物,一个不是凡夫俗子的你,一个受人钦佩、众所周知的你,一个惟我独有、永不变心、不会衰老、令我无法不爱的你。因为,我一看到你,我的眼睛就不会看别人。可是,这些话不能总放在嘴上,也没有确切的言词可以表达。”

他再三低声安慰她: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安妮。”

胡里奥连蹦带跳跑了回来。它没有找到鹌鹑,那鸟没等它靠近,便悄然无声了。安内特跑得气喘吁吁,跟在它的后面。

“我累死了,”她说,“画家先生,我要靠在您身上了!”

她靠到奥里维埃空着的手臂上。三人开始往回走去。他置身母女之间,在黑魆魆的大树下穿行。谁也不再说话。母女俩簇拥着他往前走着,那肌肤相亲的感觉使他全身上下涌动着一股女性气息。他不想看清她俩的容颜,因为她们正依偎在他的身旁。他甚至闭上两眼,为的是更好地使用他的其他感官。母女俩为他引导,为他带路,他就径直往前走去,只觉得左边那位可爱,右首那位也可亲,早已分不清哪是母亲,哪是女儿,也不知谁在左边,谁在右侧。他十分乐意听任她们摆布,不知不觉地心头泛起一股春潮,这感觉在心旌摇荡中变得回味无穷。他甚至力图在心目中将她俩混淆,思想上也不加区分,并一再回味这种混淆产生的魅力。她俩长得如此神似,莫不就是同一个人?那么女儿来到尘世,不就为了使他得以重温对母亲的旧情?

当他踏进城堡睁开眼睛时,他恍惚觉得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妙的时刻;一个男人同时被两个女子散发的魅力所吸引,沉浸在爱河之中,那份激情之奇特、完美和难以剖析,只有他才能体验得到。回到灯光下,置身母女间,他立刻发出这份感叹:

“啊!多么美妙的夜晚!”

安内特嚷着说:

“我一点也不想睡觉;夜色这么好,我要在散步中度过这个夜晚。”

伯爵夫人看了看时钟:

“噢!已经十一点半了。我们都该睡了,我的孩子。”

三人就此分手,各自走向卧室。这一晚,只有那个嚷着不愿上床的姑娘,躺下就睡着了。

翌日,贴身女仆按时撩开窗帘,支起护窗板,并端来早茶。她望着睡意蒙眬的女主人说:

“夫人今天气色好多了。”

“你真这样认为?”

“喔!当然,夫人的脸色恢复得很快。”

伯爵夫人无需照镜子,也知道她说的不假。她心境很好,心脏不再怦怦乱跳;这时,她才感到自己是活着。昨天,她血管里的血还是一片燥热,并且像前天那样流得飞快,将变故和忧虑遍布她全身的肌肤,而今它都在布散着温馨,给她以美好祥和的感觉。

待女仆离开卧室,她立刻走到镜前。她有点感到突然,因为她的自我感觉是如此良好,竟希望经过一夜的休整而追回数载的青春。她转而一想,知道这种愿望过于幼稚。她再仔细看看自己,最后不得不承认:与前一天相比,她只是皮肤稍稍光洁,眼睛里少了点倦态,嘴唇也略为鲜嫩而已。今天,她情绪很好,当然不会悲悲戚戚了。她微微一笑,心想:“是的,要不了几天,我就会复原的。我经受了这么大的考验,恢复也一定很快。”

她坐在梳妆台前,盘桓良久。梳妆台铺有镶花边的平纹细布,漂亮的水晶玻璃经过精磨细琢,小巧玲珑的化妆用品排列得精当雅致,每一样器具都有一个象牙手柄,手柄的顶端镶有一个编了号码的冠状花饰。这些漂亮的小物件花样繁多、形状各异,但都是用在明修暗补的梳妆打扮上。其中一部分系用精钢制作,不但外形奇特,薄得也可以切割,很像专为处理儿童小伤口的手术器械;另一些工具又圆又软,有羽毛做的,有绒毛制的,还有一些取材于不知名的兽皮。它们可被用在柔嫩的肌肤上,以增添脂粉和香水的魅力。

她运用灵巧的手指,久久摆弄着那些小玩意儿,让那些比亲吻更柔和的触觉遍布在嘴唇和鬓角,修饰着色调不够理想的部位,加深眼线,梳理睫毛。下楼时,她已有十分的把握:画家投来的第一道目光,绝不会对她产生不利的影响。

“贝尔坦先生在哪里?”她在候见室遇见一名男仆,便问。

仆人回答说:

“贝尔坦先生在果园里,正和小姐打网球。”

她也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计数声。

两条嗓子——画家的洪亮,姑娘的尖细——交替着报出:十五、三十、四十,发球占先,平分,发球占先,局点。

果园是一片栽种苹果树的草地,处于围栏、菜园和属于城堡的农场建筑之间。草地中央辟出一块夯实的土地,作为网球场。这里三面为坡,形成天然屏障;沿坡地种有各色花卉,长长的花坛里,野花和奇葩共处,玫瑰为数最多,也有石竹、天芥、金钟海棠、木犀草,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按贝尔坦的说法,这些花草使空气里弥漫着蜜糖的芬芳。一行果树紧靠着围墙,树下是一溜蜂箱,金黄色的蜜蜂从麦秸扎成的穹顶下飞进飞出,嗡嗡地振动着翅膀,笼罩着这片鲜花盛开的土地。

为使球场具有足够的空间,人们在果园中央砍掉了多株苹果树。一道柏油浸泡过的网绳将它一分为二,分隔成两个阵地。

球场里,安内特为一方。她不戴帽,黑色长裙略微挽起,跑跳间露出踝骨和半条小腿。她脸颊红润,两眼放光,前冲后突地迎击对方准确沉稳的来球。

贝尔坦一身白色法兰绒衣裤,配一顶白色鸭舌帽,宽腰带紧扎住腰身,肚子已微微凸起。他从容不迫,落点准确,接球不紧不慢,无需奔跑,一派潇洒自如的神气;他无论参加什么运动,一概热情专注,而且具有职业选手的水准。

安内特瞥见母亲走来,便大声招呼:

“妈妈,早上好;请稍等,让我们打完这一盘。”

这一秒钟的走神使她立时败下阵来。来球又快又低,还带点旋转,直冲她的脚边。球刚接触地面,便飞出场外。

贝尔坦高叫:“得分。”姑娘一时还回不过神来;她抱怨对方趁她分心进行偷袭。胡里奥受过寻找猎物的训练,找几只打飞的球,它是个行家,就像在荆棘丛中找出掉落的斑鸠。它见球儿从面前掠过,滚向青草地里,立刻紧随其后,小心翼翼地叼在嘴里,摇着尾巴送到主人跟前。

画家向伯爵夫人致意;此刻,他兴味正浓,急于过足球瘾,也为自己身手矫捷洋洋得意,故而对那张为他刻意修饰的脸蛋只漫不经心地匆匆看上一眼。

“亲爱的伯爵夫人,可以吗?”他问,“我怕身子凉了,闹头痛。”

“噢!当然啦。”她回答。

她坐到早晨刚割下的一个草堆上,看着玩球者尽情地继续下去,心中突然生出一丝凄凉的感觉。

她女儿因一再失分,心中气恼。她兴奋、激动,满场奔跑,大喊大叫,一会儿怨天尤人、一会儿洋洋得意。奔跑间,几绺秀发散落下来,披散在肩头。她用双膝夹住球拍,仅用几秒钟的时间,以急剧的动作绾好散发,再用发夹重重地固定在发髻里。

贝尔坦见状,远远对伯爵夫人大声说:

“嗨!她这样很美,靓丽如同白昼,是吗?”

是的,她年轻,能奔跑,一热脸就红润;她可以让头发散落,可以毫无顾忌,随心所欲,因为这一切会使她更加美丽。

两人又兴致勃勃地继续下去。伯爵夫人的心情越来越沉闷。她思忖着:“奥里维埃更乐意打这场网球,像淘气的男孩跳跳蹦蹦,玩味着小猫追纸球的乐趣,却不愿在这和煦的早晨和我并肩而坐,领略这份温馨,接受我小鸟依人的一片柔情。”

远处响起午餐的钟声,她顿觉心头卸去一块大石,仿佛被人解救似的。当她倚在他手臂上去餐厅时,他对她说:

“方才我像淘气的孩子,玩得真痛快。人要是年轻了,或自以为年轻了,感觉便绝对良好。是啊!是啊!惟其如此!人要是不想奔跑了,他就算完啦!”

昨天,伯爵夫人没有去墓地——这还是第一次,今天离开饭桌,邀他一起前往瞻仰。三人便一同前往村中的公墓。

去教堂要穿越一座树林,林中有一道小溪,溪中多雨蛙,故名“蛙溪”。出了林子,还需走一程野地。教堂建在一片民房之中,杂货铺、面包铺、肉店、酒商,还有几家小商贩,都沾了教堂的光,农民们都在此购买生活必需品。

墓间小径悄无声息,一片肃穆,想起死者,众人都感到心情沉重。母女俩跪倒在墓前,久久地暗告上苍。伯爵夫人伏身供桌,用手帕掩住了眼睛。她一动不动,也不敢哭,怕眼泪打湿脸颊。她默默祈祷着,这和往常很不一样:前几次她希望母亲显灵,便向墓石下发出绝望的呼喊,直到痛断肝肠。她以为,这样才能让母亲听到女儿的呼唤,听到她的祈祷。今天,她只是连连默念Pater Noster和Ave Maria中的词句。此刻,她对这种得不到回音的痛苦交谈,对于可能留存在埋藏死者尸骨墓穴周围的亡灵,都缺乏足够的力量,思想也不够集中。另一些驱之不散的烦恼早已侵入她作为女人的心田,这些烦恼使她心猿意马,备感伤痛,思想难以集中。就这样,她那虔诚的祷词中充满了难以出口的恳求,与之一起升上天空。她崇敬天父,而严厉的天父将所有可怜的造物抛向尘世,为的是既怜悯被他召回的死者,也怜悯她这个女儿。

她要祈求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既胸中怀有隐忧,同时又心乱如麻。但她感觉到,她需要神的帮助,以其超然的力量使她免遭迫在眉睫的危险和难以回避的痛苦。

安内特念了一段祷词,正闭着眼睛胡思乱想,因为她不好意思在母亲之前先站起来。

奥里维埃·贝尔坦望着这对母女,暗叹眼前就是一幅令人心醉的图画。遗憾的是,他未经允许,不能用速写记录下来。

归途上,他们谈起了人生,以伤感和气馁的哲理掺和在这类苦涩和带有诗意的观念之中。这在生活中受过创伤、所受的痛苦能在心中引起共鸣的男女之间,的确是个经常出现的话题。

安内特对这方面的认识还不够成熟,所以时不时地溜到路边采摘野花。

奥里维埃总想将她留在身边,见她神不守舍地跑来跑去,便紧紧盯着那女孩。他有点恼火:这姑娘独独关心植物的色彩,对他的话却不感兴趣。他没能像控制她母亲那样将她掌握在手心里,心中有一股说不清的滋味。他真想伸出手去抓住她,将她看管住,不让她再跑。他又觉得,这女孩太年轻好动,对什么都不在乎;她无拘无束,像小鸟一样来去自由,又像一条不听话的小狗,跑出去就不想回家,血管里充满着独立自主的精神。这种向往自由的美好本能至今未被呵斥和鞭子所驯服。

为了将她吸引住,他尽量说些轻松愉快的话,偶尔也问她几句,力图唤起她女性的好奇和倾听人言的欲望;他没想到,今天的安内特一如滚滚的麦浪,耳朵里灌满了高空吹来的邪风,注意力被吹到了九霄云外。她能做的只是在两次跑动的间隙,心不在焉地瞥他一眼,或答上一言半语,旋即又跑开采她的野花去了。他实在忍不住了,一股恶气直往上冲。终于,趁她要求母亲代捧第一束花以便再采第二束时,他一把抓住她的臂肘,夹住她的胳膊,再不让她跑开。她边笑边挣扎,用尽力气试图挣脱。这时男人的一种本能起了作用,使奥里维埃采用了弱者的办法:他无法吸引她的注意力,现在只能利用对方的爱美心理,花钱购买了。

“告诉我,”他说,“你喜欢什么花?我想为你打一枚胸针。”

她不胜惊讶,茫茫然不知怎样回答。

“一枚胸针,怎么?”

“用同样颜色的宝石:如果你喜欢丽春,就用红宝石;要是你喜欢矢车菊,就用蓝宝石,外加一片祖母绿小叶瓣。”

安内特脸上顿时露出深情和喜色;许诺和礼物常使女人展颜。

“矢车菊,”她说,“它太美了。”

“那就矢车菊吧。我们一回巴黎,马上去定做。”

她果然不跑了,她的心思已被首饰和他拴在一处。她甚至已在琢磨和想象那件首饰的模样了。

“做这一件首饰,要很长时间吧?”她问。

他笑了,明白这姑娘已被逮住。

“我不知道,这要看难度如何。我们可以催催首饰店。”

姑娘心头突然掠过一丝悲凉:

“可是,我又不能佩戴它,我重孝在身。”

“那可以先留着,等丧期过了再佩戴,何况,这也不妨碍你随时观赏它。”

和昨晚一样,他又成了母女俩的俘虏。他被她俩挽住,紧紧地夹在两个肩膀中间。他欣赏她们抬眼看他的神态,欣赏那两对蓝中泛黑、一模一样的眸子。他左右逢源,轮番扭头和她们交谈。红日当空,他当然不会将伯爵夫人和她女儿混淆。但他越来越分不清哪个真是女儿,哪个才是记忆中浮现出来的她母亲年轻时的倩影。他真想一手搂一个,和她俩亲吻。在左边这玫瑰色的脸蛋和金色的后颈上,他要找回从前品味过、今天又奇迹般出现的那种鲜嫩的感觉;另一个是他始终爱恋的、现在又有一股使他感到恢复某种旧习惯的强大诱惑力。此刻,他甚至能确认和领悟到,如今他发现对方青春再现,他那早已厌倦了的情欲和对她的爱情又出现了生机。

安内特又一次跑去采摘野花。这一回,奥里维埃没有再叫住她,方才臂膀的接触,还有他给她带来的欢乐和满足,似乎已使他心平气顺。但是,他的目光仍追随她的一举一动,那种意趣盎然的神情如同人们对待吸引他们的目光并使众人为之陶醉的人和事。姑娘回来时,又捧着一束野花。她的呼吸比先前更加沉浊;她似乎在寻找自己留下的某种东西——虽然她并没有这样想,也许要在奔跑时被她搅动的气流中找回一丝气息和体温。画家不胜欣喜地注视着她,就像人们观看日出、聆听仙乐。她每一次俯身、站直、双手并举扶正头上的帽子,他总会喜极而栗。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她也越来越激发他追忆往事!有时候,她的音容笑貌、优雅的举止,会使他嘴上产生从前交换热吻时的那种滋味。由此可见,她是在将他早已失却具体感觉的遥远过去变成某种梦寐以求的现实。她将他心目中的时代、日期、年龄都搅乱了;他已经毫不怀疑,她在燃起他冷却了的热情的同时,正将昨天和明天,回忆和希望融为一体。

他搜索枯肠,再三寻思:当年的伯爵夫人,在她的锦瑟年华,是否也像她山羊般轻灵和泼辣,淘气如同一头又奔又跳的小兽,浑身散发着野性的魅力?不,她那时比她更成熟,但缺少野性。她在城市里做姑娘,又在城市里身为人妻,从未吸到过田野的空气,从未在草地里生息;她是被养在深闺中的美人,不是在中天高悬的太阳底下成长的。

三人回到城堡,伯爵夫人随即坐到窗洞下的小桌边开始写信,安内特上楼回自己的卧室;画家则再次走出城堡。他口衔雪茄,背起双手,顺着围栏里曲曲折折的道路信步走去。他并不走远,始终将住所的白墙或尖顶留在视野内。房屋一旦隐没在大树或灌木丛中,他的心头会立刻蒙上一片阴霾,就像乌云遮住太阳;当它在万绿丛中再显真容时,他总要伫立片刻,凝视那两个高高的窗户,然后继续前行。

他觉得心中很乱,但很愉快。那么,喜从何来?——来自一切。

这一天,他感到生活很美满,空气也特别清新。他还感到,自己的身体又像小男孩那样轻灵。他想奔跑,想用双手扑打草坪上翩翩起舞、仿佛悬挂在橡皮筋上的黄蝴蝶。他哼着歌剧里的曲调,将古诺的名句“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一连重复了好几遍。他发现,这句话里包含着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受到的万种柔情。

突然,他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他怎么会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昨天,他在巴黎的时候,还是心烦意乱,肝火旺盛,一百个不称心,今天却心平气顺,对什么都满意,仿佛有位快活天使给他换了一个灵魂。“这位好心的天使,”他想,“一定也给我换了一副躯体,让我变年轻了。”忽然,他瞥见胡里奥在一处灌木丛中寻找什么。他叫它过来;牧羊犬跑到他面前,将长着一对卷毛长耳的尖脑袋依偎在他的掌心。他在草坪上就地而坐,不住地抚摸它,对它说赞美的话,要它躺在自己的腿上。他愈爱抚愈动情,对它又抱又吻,活像一个在任何场合都会触景生情的女子。

晚饭后,他们像一家子,在客厅里消磨黄昏,不再像前一天那样外出溜达了。

伯爵夫人冷不丁地说:

“看来,我们也该回去了!”

奥里维埃脱口喊道:

“嗨!先别谈这个!我没来的时候,您不愿离开隆西埃尔。现在我来了,您反倒尽想开溜。”

“可是,亲爱的朋友,”她分辩说,“我们三人总不能无限期地留在这里呀。”

“并不是无限期,只多留几天嘛。我在您府上一住就是几星期,这已经多少次啦?”

“不错。但情况和现在不同。那时,我家的大门是为所有的人敞开的。”

安内特以俏皮的口吻插进来说:

“喔,妈妈!再留几天嘛,两三天。他教我打网球,真棒!我输了就生气,可是过后不久,我又为球艺长进而高兴!”

就在当天早上,伯爵夫人还计划将男友这次神秘的访问延续到星期日,现在突然又主张离开,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她原本将这一天想象得非常美好,没想到心灵上却留下一丝苍凉。这感觉难以言表,却刻骨铭心;这是一种无端的忧虑,是一种驱之不散、模糊不清的预感。

当她回到卧室孤身独处时,甚至探究过这一突如其来的忧伤出自何处。

莫非她内心确实产生过难以觉察的激动?就因为这种激动极为短暂,以至头脑清醒后再也回忆不起,而它所产生的震颤却始终留在最敏感的心弦上?也许是这样,那么,她为什么激动呢?她当然记得,在她接触过的千百种色彩各异的感情因素中,她确实有过一些不可告人的、随时都会使她气恼的事!然而,这些经历实在微不足道,不会使她如此沮丧。“我太苛求了,”她思忖着,“我没有权利这样折磨自己。”

她打开窗子,想吸点夜晚的空气。她肘撑窗栏,举目遥望明月。

一阵轻微的脚步使她俯首观看。奥里维埃正在城堡前踱步。“他方才为什么说回房间?”她低头沉思,“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还要出去?他不是也没邀请我一起去散步,却明明知道,这会使我非常高兴的?那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显然,他是不愿和她一起散步;他宁愿独自一人口衔雪茄——她看到了红色的火苗——孤零零地在这美好的夜晚出去走走,而他完全可以给她这份陪同的欢乐;这么说,他并不是接连不断地需要她、时刻思念她。想到此处,她心头又埋下一颗苦涩的种子。

她不想再看见他,也不愿受呼唤他的诱惑。正当她关窗之际,奥里维埃恰在举目观望。他发现了她,高声说:

“嗨!伯爵夫人,您在月光下想心事哪?”

她回答说:

“是啊,依我看,您也是?”

“噢!我么,只是抽支烟。”

她没能控制住诘问的欲望:

“怎么不告诉我,您还要出去?”

“我只想抽支烟,仅此而已。再说,我这就进屋了。”

“那么,晚安,我的朋友。”

“晚安,伯爵夫人。”

她倒退着回到矮脚椅前,坐在椅上哭了一通;贴身女仆应召进来服侍她上床,见她两眼通红,怜惜地说:

“唉!夫人明儿的脸色又要憔悴了。”

伯爵夫人一晚没睡好;她浑身发烫,迷迷糊糊地做了几个噩梦。第二天醒来,她先不打铃使唤女仆。她自己撩起窗帘,打开窗子,到镜前照看容颜。镜子里,她满脸倦容,眼皮浮肿,皮肤萎黄;见此情景,她顿生满腹愁绪,真想托病卧床,一整天不再露面。

稍停,她突然又想回城了。这心情十分迫切,难以遏制。她要立刻启程,搭第一列火车,离开这明亮的乡居。这地方,阳光普照大地,她脸上那些难以抹去的愁容和生活的倦态看上去再清楚不过了。在巴黎,她生活在半明半暗的套房里,居室悬挂着厚实的窗帘,即便是正午,也只能透入几缕柔和的光线。在那幽幽深闺中,她又可以恢复自我,让姣好的容貌带上一分与之相称的苍白。想到这里,安内特打网球时的脸蛋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它红润,头发有点散乱,看上去是那样娇嫩。这一下她全明白了,她那不可名状的烦躁究竟源自何方。她对女儿的美貌是绝无忌妒之心的!不,绝不!但她感觉到,并且确认这一点:今后,她再不该在明亮的阳光下和她一起抛头露面了。

她打铃招来女仆,未用早点便吩咐做好启程的准备工作。她写了几份急件,甚至在电报中预先安排了晚餐。她结算了乡间的开支,向仆人们作了最后的指示。由于她越来越焦躁不安,这一大堆事只花了不到一小时。

安内特和奥里维埃自然也被告知这一决定,当她下楼时,便齐声惊讶地追问她原因。这两人见她说不出明确的理由解释这一仓促的行程,自免不了一番嘟哝,直到在巴黎火车站的大院里分手时,还堆着一脸的不痛快。

伯爵夫人将手伸给画家,说:

“明晚,您来吃晚饭,好吗?”

他有点赌气似的回答说:

“当然,我会来的。这对我都一样,您这样做太令人扫兴。我们三人,在那儿,不是都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