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第二天早晨又回到百厦庄园,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这座宅邸里的生活似乎走到了一个关头,我不在的时候,任何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可能发生。但是我八点左右赶到时,看到卡罗琳疲惫地从楼上下来迎接我,不过她的脸颊上却透出了光泽和活力,让人放心。她告诉我一夜无事。她母亲睡得很沉,醒来时已经平静下来了。

“谢天谢地!”我说道,“她看起来如何?脑筋清楚吗?”

“显然不是。”

“她说起昨天发生的事了吗?”

她有些犹豫,接着转身向楼上走去。

“请上来亲自和她说吧。”

于是,我跟着她上了楼。

房间里窗帘拉开了,光线很好,看到这些我很高兴。艾尔斯太太还穿着睡衣,不过已经起床了,坐在壁炉边,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松散的辫子。我们推门进去时,她有些紧张地望着打开的房门,看到进来的是卡罗琳和我,脸上的警觉表情才一扫而空。她盯着我,有些惊愕,脸红了,似乎真的局促不安起来。

我说道:“噢,艾尔斯太太!我以为你可能会需要我,所以这么早过来。现在看来,我很可能毫无用处了。”我从她的梳妆台下拉出一张厚布椅子,坐在她旁边为她检查。我轻轻地问道:“你现在觉得怎样?”

凑近了我才发现她双目无光,眼神呆滞,还没从我昨天让她服用的镇静剂中苏醒过来,身体也很虚。但是,她的声音尽管微弱,却既清晰又平稳。她低下头说道:“我真是个十足的傻瓜。”

“别说傻话,”我微笑着回答,“你睡得怎样?”

“很沉,我——我都记不清了。我猜,多亏了你的药。”

“没有做噩梦?”

“没有。”

“很好。现在,要事先办。”我温和地捉住她的手,“我能看看你的绷带吗?”

她转过脸,温顺地伸出手臂。她的袖口垂下来盖在绷带上,当我拉起衣袖时,发现绷带上血迹斑斑,需要更换。我绕过楼梯平台走到浴室,端来一盆热水。不过,即便用水清除伤口上的纱布,也不可能一点都不疼。卡罗琳站在一边,静静地看我工作。整个过程中艾尔斯太太一言不发,只在扯绷带时偶尔深吸一口气。

总体而言,伤口恢复得很好。我小心翼翼地缠上新的绷带。卡罗琳过来拿走那盆染红的水,把用过的绷带卷起来,她做这一切时,我温和地为她母亲量了脉搏和血压,听了心跳。她的呼吸很吃力,不过我欣喜地发现,她的心跳快速有力。

我合上她睡衣的翻领,把我的检查器械放到一边。我又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说道:“我认为你恢复得非常好。看到你这样,我很放心。昨天你可把这房子里的人吓坏了。”

她抽出手:“请不要说了。”

“艾尔斯太太,你当时吓坏了。”

“我是个愚蠢的老妇人,仅此而已!”她的声音突然失去了平静。她闭上眼睛,勉强地笑了笑,“恐怕我是精神不济了。这幢房子让人异想天开,产生了许多蠢笨至极的念头。我们和外界太隔绝了。我的丈夫过去常说,这里是沃里克郡最孤寂的地方。卡罗琳,你爸爸是不是经常这么说?”

卡罗琳还在收拾绷带,她头也不抬,平静地说:“他说过。”

我看了看她的背影,转向她的母亲:“噢,这幢房子现在状况不佳,是该负一部分责任。不过我昨天看见你时,你说了一些令人吃惊的事。”

“我说了很多胡话!我不想再提起这些了。贝蒂和贝兹利太太肯定认为,我简直无法想象……噢,医生,请不要谈这个话题了。”

我小心地说:“这件事很重要,不能避而不谈。”

“我们一直没有避而不谈。你给我吃了药。卡罗琳一直在照看我。我——我现在很好。”

“你感觉焦虑吗?害怕吗?”

“害怕?”她笑了起来,“天啊,害怕什么?”

“哦,昨天你看起来非常害怕。你提到了苏珊——”

她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我告诉你了,我说了很多胡话!我已经——我已经不堪重负了。我独处的时间太久。我现在已经意识到了。以后我会多和卡罗琳待在一起。每天晚上都和她待在一起。请不要数落我,拜托了。”

她把缠着绷带的手放在我的手上,眼球黯淡空洞,憔悴的脸上眼神依然呆滞。可是她的声音又平稳起来了,语气十分真挚。一点也看不出是昨天那个精神紧张、喋喋不休的妇人。

最后,我说:“很好。不过我认为你现在得休息,我觉得你应该回到床上。我会给卡罗琳开一张处方——适量镇静剂。我希望你一夜无梦,每天睡足八个小时,直到你的体力恢复正常。这个建议怎么样?”

“好像我是个病人。”她回答道,声音中透出一丝顽皮。

“哦,这里我是医生,得由我决定谁是病人。”

她站起身,小声抱怨着,不过还是让我扶她回到了床上。我又让她服了一些巴比妥——这次剂量较小——卡罗琳和我坐在她身旁,看着她在叹息和低语中睡去。确定她睡熟后,我们悄悄从房中溜出来。

我们站在楼梯平台上。我望着关闭的房门,摇摇头。

“她看上去挺好的!真不可思议。她今天早上都这样吗?”

“是的。”卡罗琳回答道,却没看我的眼睛。

“她几乎恢复常态了。”

“你这么认为?”

我看着她:“你不觉得吗?”

“我不敢肯定。你知道,妈妈非常擅长掩饰她的真实情感。那代人都这样,尤其是女人。”

“噢,她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现在,我们最好能让她保持安静。”

她瞥了我一眼:“安静?在这里,你真的认为我们能保持安静?”

这个问题让我觉得奇怪,那时我们正站着小声交谈,就置身于这幢沉默的宅邸。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从我身边走开了。她说道:“下楼坐一会儿,好吗?去图书室?我想让你看样东西。”

我犹豫不决地跟着她下到前厅。她打开图书室的门,站在一边,让我先走进去。经过一个冬天的雨水,屋里霉味很重。架子上仍然盖着防尘布,在昏暗的光线下还是有点像幽灵。不过,她或者贝蒂已经打开了唯一一扇能转动的百叶窗,壁炉的火也生了起来。扶手椅边上放着两盏灯。我看着它们,有些吃惊。

“你一直坐在这里?”

“妈妈睡觉的时候我在这儿读书。”她说道,“昨天你走后,我跟贝蒂说过了,我要在这里想些事。”她走回前厅,喊着贝蒂的名字。她一定已经让那女孩在别处等着了,因为虽然她的声音很轻,贝蒂却立刻出现了。她跟着卡罗琳走到门边,看到了幽暗中的我,有些犹豫。卡罗琳说道,“请进,关上你背后的门。”

女孩进来了,低着头。

“现在,”卡罗琳说道,她的两手叠在一起,不停用手指捏着另一只手的指节,像是要抚平干瘦粗糙的皮肤,“我想让你把昨天对我说的话告诉法拉第医生。”

贝蒂又犹豫起来,咕哝着:“我不想说了,小姐。”

“说吧,别犯傻。没人会对你不高兴的。昨天下午,医生回家以后,你过来跟我说了什么?”

“小姐,”她瞥了我一眼,“我对你说,这房子里有一个坏东西。”

我一定是做出了什么诧异的举动,或者发出了什么诧异的声响。贝蒂抬起头,下巴昂了起来:“真的。我知道这事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我告诉过法拉第医生,他说我很蠢。可是我不蠢!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我感觉到了!”

卡罗琳望着我。我看过去,正迎上了她的目光,便生硬地说道:“确实是这样,我叫贝蒂不要声张。”

“对法拉第医生说说你的想法,说清楚点。”她说,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

“我能感觉到,”贝蒂的声音更微弱了,“就在房子里。他像是一个——一个邪恶的仆人。”

“一个邪恶的仆人!”我说道。

她跺了跺脚:“是的!他常常在楼上,在这里把东西搬来搬去。他从不在楼下捣乱。但是,他常打翻各种东西,弄得东西上很脏——仿佛他用脏手摸过它们。那场火灾后,我就提起过这个东西。可是贝兹利太太说我不该说出去,因为大家认为是罗德里克干的。可是,接着所有怪事就都出在了艾尔斯太太身上——敲击声,还有拍翅膀的声音——那时,我就说过有这么个东西。我还告诉了太太。”

现在我开始明白了。我抱着肩膀:“我知道了。哦,这很能说明问题。艾尔斯太太怎么说?”

“她说她早就知道了。她说那东西是鬼魂!她说她喜欢它!她说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我不能说出去。从那以后我没说过一个字,也没有告诉贝兹利太太。我原以为没事了,因为艾尔斯太太那么高兴。可是现在那个鬼魂又变得邪恶了,不是吗?我真希望我早点说出来!那样的话,夫人就不会受伤了。真对不起!是我的错!”

她开始哭起来,用手捂着脸,肩膀耸着。卡罗琳走过去说道:“好了,贝蒂。没人责备你。昨天我们大家都惊慌失措的时候,你表现得很好,很理智。擦干眼泪。”

终于,女孩平静下来,卡罗琳让她回地下室去。她走的时候很顺从,可是看我的目光却充满敌意。她走后,我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站了一会儿,图书室里只有一片寂静和卡罗琳戒备的眼神。

终于,我开口了:“我来送吉普上路的那个早晨,她对我说了几件事。那时你非常伤心,我不想让你徒增烦恼。罗德那件事发生时,我以为和她有关,一定是她把一些想法灌输进了罗德的脑袋里。她发誓她没有。”

“我觉得她没有。”卡罗琳说道。

她绕到扶手椅边,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两本厚重的书。她把书捧在胸前,吸了一口气。她再次开口时,声音从容而高贵。

她说道:“你以前没有告诉我这事,我不介意;我是从贝蒂而不是你这里听说这件事的,我也不介意。这座房子里发生的事情,我知道你的看法。可是我想让你听我说——只听一小会儿就行。我认为,你应该听我说说吧?”

我朝她走了一步,但是她的神态和举止显得尊贵不可侵犯。我停下脚步,谨慎地说道:“好吧。”

她又深吸一口气,接着开始讲了。

“贝蒂昨天对我说完后,我就开始思索整件事情。我突然想起了我爸爸的几本藏书。我记得书名,于是昨晚到这里找书。我差点以为它们已经被清出去了……但是没想到,我找到了它们。”她有些莫名其妙地缺乏自信,把那两本厚书递给我。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书。只看封面,我还以为是医学教科书。然后,我看到了书名:《生者的幻象》和《自然的暗面》。

“卡罗琳,”我拿着书本的手垂了下去,“我认为这对我们没有帮助。”

她看到我无意翻开书,就把它们拿回来,亲自打开了其中一本。她毕恭毕敬,仿佛身体有些不听指挥。我又注意到,我原以为她两颊上是健康的红晕,其实却是某种焦躁不安。她找到了用纸条书签标记好的那一页,大声朗读起来。

“‘第一天,’”她读道,“‘起居室、厨房,和宅邸其他房间里的东西,都奇怪地运动起来,全家人立刻都被吓坏了。有一次,一个罐子从橱柜的挂钩上落下来,摔碎了,没有任何人碰它。接着是另一个,第二天又摔碎一个。一个瓷茶壶,刚刚泡好茶,放在壁炉台上,突然掉在地板上。’”

她看着我,有些畏缩,又带着一丝挑衅。她的脸更红了,说道:“这事发生在19世纪的伦敦。”她翻了几页书,找到另一个书签,“这件事发生在爱丁堡,时间1835年。‘无论他们怎样做,事情还是照样发生了:没有足迹却听得到脚步声、敲门声、刮擦声、沙沙声,开始时出现在一边,然后是另一边,整日整夜都可以听到。’”

“卡罗琳。”我说道。

她翻了好几页——翻得太快,书撕破了。“还有这里。听着:‘我找到了数不清的非同寻常的记载。有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周期性地发生,即使采取措施防备,阻止可能出现的恶作剧和骗局,它依然我行我素——’”

我把书从她手中拿回来。“很好,”我说道,“让我看看。”

我翻到扉页。每一章的标题都吓了我一跳,我有些反感地大声朗读起来:“‘庙宇栖居者’‘双重梦境与灵魂出窍’‘不安的灵魂’‘鬼屋’。”我又放下了书,“我们昨天不是讨论过了吗,如果你鼓励你的母亲相信这座宅子里确有鬼魂,你真的认为她就可以恢复健康吗?”

“但是我没有那样想,”她说得很快,“我完全没有那样想。我知道妈妈相信,贝蒂也这样认为。可是这本书中提到的怪事,不是鬼魂。应该说,它们是……捉弄人的促狭鬼。”

“促狭鬼!”我说道,“天啊!那也有可能是吸血鬼或者狼人!”

她摇摇头,愁眉不展:“如果是一年前,我可能也会这么想。但这只是一个单词,对吗?我们不明白这个单词意味着什么,是某种力量,还是聚集某些力量。或者它就藏在我们体内。我不知道。这本书的作者是格尼和迈尔斯。”她打开另一本书,“他们讨论的是‘幻觉’。不是鬼魂。幻觉是一个人的一部分。”

“一个人的一部分?”

“人的无意识那部分很强大,也很不安分,可以主宰人的一生。”她让我看其中一页,“看,英格兰有个男子想和朋友说说话——于是就在那一刻,在一家开罗旅馆的房间里,他出现在一位女士和她的同伴面前!现身的是他的灵魂!还有一位女士,晚上听到小鸟扑动翅膀——和妈妈听到的一样!接着,她看到了她此刻身在美国的丈夫,就站在她面前。后来,她发现他死了!这本书上说,有一种人,当他们遭遇不幸和麻烦,或者迫切渴望什么时,就会从他们体内会溜出一些物质——有时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我禁不住想——想起那些电话。有没有可能是罗迪打了所有电话?”

我很吃惊:“什么?”

“噢,如果这本书是对的,那么有人就是始作俑者。难道是我弟弟做了所有这些事?难道他想回来和我们在一起?你知道他是多么不开心,多么沮丧。贝蒂说的那个鬼魂,应该就是,一直都是。”

我说道:“应该是贝蒂!你想过没有?自从她来到宅子以后,你们就麻烦不断,对不对?”

她很不耐烦,对我的意见置之不理。

“你也可以说从你来到我家之后,我们就麻烦不断!你没有听我说。那些噪声,铃声——它们都是信号,对吗?甚至墙上的涂鸦也是。昨天通话管里传出的声音——据妈妈说,很微弱,只可能是呼吸声。也许她只会猜测是苏珊,因为她想听苏珊的声音。或许,它真的是罗德的声音。”

“但是,之前这里也没有声音!”我说道,“也不可能有声音。铃声的问题——我们已经解决了。因为线路坏了——”

“可是这里,在这本书上——”

我抓住她的手,我们俩都捏着书不放。

“卡罗琳,拜托了。这是一派胡言。你知道这是胡话,是天方夜谭!天啊。我以前有个病人想用锤子敲开妻子的脑袋。他说她根本不是他的妻子,是另一个女人把他妻子‘吞进肚里’,所以他只能敲开假妻子的头,把真的放出来!毫无疑问,这本书会支持他的观点。那是一个灵魂附体的绝佳个案。我们把这个男人送到医院,给他服溴化物,一周后他恢复了神智。这本书对此作何解释?他们也给你弟弟服了溴化物。他是个病得很重的年轻人。这难道表明,他会像幽灵一样在百厦庄园徘徊——”

我看到她脸上闪过一丝疑虑。可她还是固执地说:“如果你说得对,那这么想确实愚蠢透顶。可是你没有住在这里,你不知道。昨晚,这个想法说服了我。听着。”

她又打开书,找到了似乎可以证明她观点的另外一页。然后,她又翻到另一页……我看到她满脸通红,脸部的血液似乎狂热地沸腾起来。我抓住她的手。她没有察觉,继续在书中寻章摘句,大声朗读。我的手指移到她的腕部,想摸摸她的脉搏。我感觉到了咚咚的快速心跳。

她察觉到我有目的地捏紧了她。她抽出手,几乎发怒了:“你在干什么?住手!住手!”

“卡罗琳。”我说道。

“你在用对待我妈妈、对待罗德的方式对待我!你在做什么?”

“噢,天啊。”疲倦和沮丧猛然袭来,我大声喊道,“我是一个医生!你期望我怎么做?你站在这儿,读给我听这些废话——你不是迷信的乡下姑娘。看看你的周围!看看你拥有什么!这幢房子正在你的耳边坍塌!你的弟弟把宅邸带到了毁坏的边缘,还说这是传染病。现在,你正在毁掉整幢房子——却在责怪鬼魂和促狭鬼!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我真是受够了!”

我转过身去,有些发抖,我刚才那番话里的怒气实在非同小可。我听到她把书放在一边,我也努力平静下来。我把手盖在眼睛上,说道:“原谅我,卡罗琳。我不是这意思。”

“不,”她平静地说,“很高兴你这么说。你是对的。你对罗迪的看法也是对的。我不该告诉你这些事。这不是你的事情。”

我转身面对着她,心中又腾起一股怒火:“当然是我的事情!我们打算结婚,不是吗?尽管天知道什么时间……哦,别那样看着我。”我抓住她的手,“我不愿意看到你难过!但是也不愿意看到你误入歧途。你在不停地给自己施压,担心这担心那。麻烦事已经够多了,不是吗?我认为,我们要面对现实生活中的现实问题!”

我又一次看到了她质疑的眼神。她再次说道:“可是,昨晚我想通了!一切都可以解释清楚了。我非常想念罗德,我几乎能够感觉到,他就在这里。”

“几天前,”我回答道,“听那个该死的话筒时,我差点相信我听到了我母亲的声音!”

她皱起眉头:“你?”

我拉起她的手,吻着。“这幢房子,”我说道,“让我们都失去了理智。不过,不是用你相信的那种方式。这里的事情都……失去了控制。可是,你和我,我们可以解决这些问题。而且——噢,我非常理解你对罗德的担心。我们——我们去看看他,也许会有帮助。”

她原本低着头,听到我的话抬起头来,数周以来,我第一次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一丝光彩。我感到一种别样的痛楚。我真希望她是为我而焕发神采。她说道:“你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我并不想去。为了罗德,我觉得我们不该去。不过,那是另一码事了。现在我考虑的是你。我一直都在为你着想,卡罗琳。你一定明白。”

和以前一样,我的最后一丝愤怒变成了欲望。我把她拉进怀里。她开始很抵制,然后用胳膊优雅而有力地环抱着我。

“是的,”她小声说着,声音疲惫,“是的,我知道。”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日,我们留贝蒂在家照顾沉睡中的艾尔斯太太,驱车前往诊所。没有下雨,不过天色却很暗。和预想的一样,旅途中我们绷紧了神经。我已经电话预约了探访,可是卡罗琳一路上还是问个不停:“如果他不想见我们怎么办?”“如果他病情恶化,认不出我们了怎么办?”

“至少,”我答道,“我们能了解他现在的情况,对吗?”

最后,她咬着指甲,不再说话了。我把车停在院子里,她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犹豫地走下车来。我们走进诊所大门时,她紧紧抓住我的胳膊,非常紧张。

可是,接着就有一名护士领我们走到了日间接待室,罗德里克独自一人在其中一张桌子边坐着,等待我们的到来,她放开我的胳膊,飞快地跑向他,紧张又宽慰地笑着。

“罗德!是你吗?我差一点没认出来!你看起来像一位船长!”

他变胖了。头发比我们上次见面时短了一些,留着微微发红的胡子。由于脸上的瘢痕,胡子稀稀落落的。我看出,胡子下的这张面孔已经失去了青春,代之以硬邦邦的、毫无生趣的轮廓。他没有回应姐姐的微笑。他让她侧身过来亲他的脸颊,拥抱着他,但是接着他便坐到了桌子的另一边——我注意到,他刻意地把手放在桌面上,似乎坚固的桌子能让他安心些。

我坐在卡罗琳旁边的椅子上:“罗德,见到你真好。”

“见到你真是太棒了!”卡罗琳又笑了起来,“你怎么样?”

他的舌头在牙齿后面动了动,嘴巴很干。他小心翼翼、疑虑重重地说道:“我很好。”

“你吃胖了。至少,他们让你吃得很好!是吗?饭菜还好吗?”

他皱起眉头:“算是吧。”

“你见到我们高兴吗?”

他并不作答。相反,却把目光投向窗外。“你们怎么过来的?”

“坐法拉第医生的车过来的。”

他又动了动舌头:“那辆小鲁比车。”

“是的。”我说道。

他看着我,依然很谨慎:“他们今早才告诉我你们要来。”

卡罗琳说道:“我们这个星期才决定的。”

“妈妈没和你们一起来?”

我看她有些迟疑。我开口了。

“罗德,很抱歉告诉你,你母亲得了支气管炎,但已无大碍。她会很快痊愈。”

“她让我们代她问好,”卡罗琳高兴地说道,“她……很难过不能来看你。”

“他们今早才告诉我,”他又说了一遍,“这里的人喜欢这样。为了使我们不受惊吓,他们总是保守秘密。他们不想让我们慌张。就像英国皇家空军一样,真的。”他交换了两只手的位置。我这才发现它们抖得厉害。双手平放在桌面上,一定是为了让它们静下来。

我想,卡罗琳也注意到了。她把手罩在他的手上。“罗德,我们只是想来看看你,”她说道,“我们好几个月没有见到你了。我们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好。”

他皱着眉头,低头看着她的手指,有片刻我们都陷入了沉寂。接着,她又评论了他的胡子,他增加的体重。她询问了他的日常作息,他用一种与己无关的语气告诉我们,现在他是如何打发时光的。在“工艺室”里待几个小时制作陶器模型;一日三餐;有规律地参加休闲娱乐活动,唱歌,偶尔做做园艺。他说得够清楚了,可是另一方面,他生硬的脸庞上丝毫没有高兴的神色,而且他的态度依然非常小心。这时,卡罗琳问得更小心了——他真的生活得不错吗?如果不是,他会说出来吗?他有什么需要吗?他常常想家吗?——他开始用冷漠怀疑的眼神注视着我俩。

“沃伦医生难道没有告诉你们我的情况吗?”

“告诉了。他每周写信给我们。可我们想来看你。我以为——”

“以为什么?”他立即问道。

“你可能……不开心。”

他的手抖得更加厉害了,紧绷着嘴唇。他僵硬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猛地离开了桌子,双臂抱在胸前。

“我不会回去。”他说道。

“什么?”卡罗琳疑惑不解。他的突然举动惊吓住了她。

“如果你们是为这个来的。”

“我们只是想看看你。”

“你们是为这事才来的吧?你们想带我回去?”

“不,当然不是。至少,我希望——”

“果真如此,这真不公平。你们不能这么做,你们把一个小伙子带到这种地方,让他适应——适应了不打领带——然后把他送回那个危险之地。”

“罗迪,拜托了!”卡罗琳说道,“我真希望你能回家。我对此事的渴望大过其他一切。我真盼望你能和我,和法拉第医生马上一起回家。可是如果你宁愿待在这里,如果你在这里更加开心——”

“不是我在哪里更开心的问题!”他非常不屑地说道,“而是我待在哪里更安全的问题。你难道不明白吗?”

“罗迪——”

“你想让我继续管理庄园?是这样吧?到时候任何一个傻瓜都能看出,你给我什么东西,我就会——就会摔碎它?”

“不是那样,”看到卡罗琳被他的话气得浑身发抖,我挺身而出,“百厦庄园现在经营状况良好。卡罗琳在料理,我是助手。你不需要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情。我们会替你做的。”

“哦,这主意真棒。”他说道,仿佛在轻蔑地对一个陌生人说话,“棒极了。你们想骗我回去。你们只是想利用我——利用我,责备我。噢,我回去!我想被你们责备!你们听到了吗?”

“拜托,”卡罗琳说道,“别那样说话!没人要带你回去。我以为你不开心。以为你想见我。对不起。我——我弄错了。”

“你以为我是个白痴吗?”他说道。

“不。”

是白痴吗?”

她畏缩了:“是我弄错了。”

“罗德。”我开口了。但是那个一直坐在我们旁边,细心观察这次拜访的护士,注意到他的变化,走了过来。

“怎么了?”她温和地问道,“你让姐姐难过了,是吗?”

“我不和愚蠢透顶的傻瓜说话!”他说着,目光冷酷地移开了,胳膊仍然抱在胸前。

“我不想废话,”护士说道,抱着双臂,“我只想问你愿意道歉吗?嗯?”她轻叩着一只脚,“我们在等……”

罗德一言不发。护士摇摇头,脸转向他,目光却停留在卡罗琳和我身上,她护士腔十足地说道:“艾尔斯小姐,法拉第医生,罗德里克对诊所来说是个谜。他脾气温顺时,是最友好的小伙子,我们所有的护士都喜欢他。可是当他情绪失控时——”她再次摇摇头,吸了一口气,咂咂嘴。

卡罗琳说道:“没关系。他不愿意就不必道歉了。我不想强迫他做任何他不想做的事情。”

她盯着她弟弟,然后越过桌子又一次伸手拉住他,低声下气地轻声说道:“我们想你,罗迪。妈妈和我,我们很想你。我们一直惦记着你。没有你的百厦庄园很可怕。我只是以为你可能也会……想念我们。我看到你现在很好。我——我真高兴。”

罗德倔强地保持沉默。可是他的表情紧张起来,呼吸变得吃力,仿佛在努力克制某种巨大的感情波动。护士走近我们,那样子好像要告诉我们什么机密的事情。

“如果是我,我现在就让他一个人待着。我不想让你们看到他发怒的样子。”

我们和他待了不到十分钟。卡罗琳站起身,迟疑不决——不肯相信她弟弟会一言不发,甚至连看也不看就让我们离开。可是他没有回头,最后我们只好离开了。卡罗琳径直向汽车走去,我和沃伦医生简单交谈了几句,然后跟上了她,她的眼圈很红,却没有眼泪——她刚才一直在哭,现在已经擦去了泪水。

我握着她的手:“真可怕。对不起。”

但是她闷声答道:“不,是我们不应该来。我该听你的话。我太傻了,指望在这里发现什么。什么也没有,是吗?一无所获。和你说的一样。”

我们踏上了返回百厦庄园的漫长旅程。在驾驶允许的情况下,我会搂着她。她双手摊在膝头,头靠在我的肩上,随着汽车的颠簸呆滞地晃动——她仿佛彻底失掉了反抗能力与勃勃生机,显得失望而迷惑。


当然,这些事极大地挫伤了我们之间的感情。在短短这几天里,我们的恋爱关系也被忽视了。我既为此沮丧,也为她和百厦庄园而焦虑,我开始感到压力,烦躁不安,睡眠很差,经常做乱七八糟的梦。我好几次都想向格雷厄姆和安妮坦白一切。但是,我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去礼貌地拜访他们了,感觉他们对我的疏忽颇有怨言,我不愿意在这种失礼的情况下向他们求助。最后,连我的工作都开始受到影响。有一天值夜班时,我协助做一个例行小手术,做得很差,主治医师嘲笑我,然后亲自完成了手术。

偏偏那名医生就是西利。后来我们站在一起洗手,我为自己的分神而后悔。他以惯有的亲切友善回答我。

“没关系。你看上去很疲惫!我知道这种感受。我猜,你是夜间出诊太多了吧?糟糕的天气雪上加霜。”

我说道:“是,是啊,不是吗?”

我转过身去,可是感觉他仍在盯着我。我们穿过公共休息室去取外套,我从衣帽钩上取下外套时,手指没拿稳,外套滑下,口袋里的物品散落一地。我咒骂着,弯腰在地上捡,我站起身时,发现西利又在留神观察着我。

“你精神状况很不好。”他微笑着说道,他压低声音,“出什么事了?是病人,还是你自己?——原谅我这么冒昧。”

“不,没关系,”我说道,“我想,是病人的事。不过,可能我自己也出了点事。”

我差点和盘托出——我急切地想要一吐为快,但想到一月舞会上那次不愉快的经历,我就忍住了。或许西利也回忆起来了,想要弥补他的行为,或者他只是从我的行为举止中看出我遇到了麻烦。他说道:“瞧,我这里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我猜你也结束了吧?跟我回家喝一杯怎么样?信不信由你,我设法搞到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是一个感激涕零的女病人送给我的礼物。你能赏光吗?”

“去你家?”我很吃惊。

“来吧!来吧。你可以替我的肝脏喝掉几杯,否则我会把这该死的一整瓶都喝完。”

我突然想到,似乎有好几个月没有像平时一样坐在另一个男人家里喝酒了,于是我答应下来。我们在寒风中裹得很严实,向汽车走去——他穿得略显夸张,一件厚厚的棕色外套,一双毛皮露指驾驶用手套,像一头亲切的大熊。我穿得很低调,一件外套,一条围巾。我先出发,不过他很快便驾着那辆美国轿车后来居上,满不在乎地在冰冻的乡间小路上高速行驶。二十五分钟后,我来到了他家门前,他已经到家了,酒瓶酒杯都已备好,火也烧得很旺。

他的房子是一片不规则的爱德华时代建筑,到处都是明亮而凌乱的房间。他结婚很晚,和他年轻的妻子克里斯汀生了四个漂亮的孩子。我穿过未上锁的前门时,其中两个孩子正沿着楼梯上下追逐。还有一个正在对着画室的门打网球。

“这帮小混球!”西利咆哮着从书房走出来。他挥手示意我走进前面的一个房间,为家里的一片混乱而抱歉。不过他略带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福与骄傲——那些在我这样的单身汉面前抱怨家里成员复杂、声音嘈杂的人都是这副表情。

这个念头拉远了我们彼此间的距离。作为友好的对手,他和我一起工作了近二十年,我们从未成为真正的朋友。他打开酒瓶,我看了看手表说道:“最好少倒一点。我今晚有成堆的处方要开。”

可是,他还是自顾自倒着威士忌:“那就更有理由多喝点了。给你的病人一些惊喜!天啊,闻起来味道真不错,是吗?太棒了。”

我们碰过酒杯,喝了一口。他举着酒杯向两张破旧的扶手椅走去,用脚勾起其中一把,离壁炉近些,让我坐下,然后又用同样的办法给自己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并不介意把壁炉前的小地毯弄皱。孩子们还在宅子里大呼小叫,突然门被撞开,其中一个俊俏的男孩把头伸进来说道:“爸爸。”

“出去!”西利吼道。

“可是,先生——”

“滚出去,不然我就割掉你的耳朵!你妈妈呢?”

“她在厨房里和罗齐待在一起。”

“噢,过去缠着她,你这个小混蛋!”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西利大口喝着威士忌,一边伸手到口袋里夹香烟盒。只有一次我捷足先登,把自己的香烟盒和打火机递给了他,他嘴里叼着烟,坐了回去。

“生活琐事,”他一脸困倦,“你羡慕我吗,法拉第医生?你不该羡慕我。拖家带口的男人永远无法成为优秀的家庭医生。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法律应该明文规定医生不得结婚,就像天主教的神父一样。他们会更称职。”

“你在开玩笑,”我吸了一口烟,“而且,就算你说得对,那我就成了优秀的例证。”

“是啊,你就是个好例子。你比我医术高明,也很勤奋努力。”

我耸了耸肩膀:“今晚我就是一个不怎么正面的例子。”

“哦,日常工作谁都难免出错。关键时刻干得好就行了。你刚才说,你有心事……想说出来吗?顺便说一句,我不是在刺探你的隐私。我知道,有时和另一个医生交流一下,对解决疑难杂症会有帮助。”

他声音很轻,却很真诚,我微弱的抵触情绪——对他翩翩的举止、乱糟糟的家、庞杂的家庭成员的抵触——开始慢慢消退。也许是威士忌,或者温暖的炉火发挥了作用。这间屋子和我的那个沉闷乏味的单身汉之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突然发觉,它和百厦庄园也有着巨大反差。我似乎看到了卡罗琳和她的母亲,晚上这个时候她们常常打着寒战,烦躁不安地蜷缩在那座幽暗、不幸的房子的心脏部位。

我转着手中的威士忌酒杯。“西利,或许你能猜出我的苦恼。”我说道,“或者能猜出其中一部分。”

我没有抬头看,但我看见他举起了酒杯。他喝了一口,静静地说道:“你是说卡罗琳·艾尔斯?我想一定跟这有关。那天舞会后,你听从我的意见了吗?”

我不自在地在座位上扭动着,他不等我回答,接着便说:“我知道,我知道,我那天喝得太多了,太莽撞了。不过我是认真的。哪里出问题了?别告诉我那姑娘拒绝你了。我猜,她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来吧,相信我,这次我没有喝多。并且——”

我抬起头:“什么?”

“噢,谁都摆脱不了流言蜚语。”

“关于卡罗琳?”

“关于那整个家庭,”他很严肃,“我有一个伯明翰的朋友,为约翰·沃伦做兼职顾问。他告诉我罗德里克的境况很糟糕。家庭事务的状况很糟糕,是吗?我一点也不奇怪它会把卡罗琳拖垮。我猜,是不是庄园里发生其他事情了?”

“是的,”我沉寂片刻,“西利,我想告诉你,这件事非常怪异,我简直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向他详细描述了事情经过,从罗德和他的幻觉开始,接着是火灾、墙上的涂鸦、幽灵般的铃声,我毫不避讳地讲述了艾尔斯太太在育婴室的可怕经历。他默默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发出阴郁的笑声。随着故事的进展,他的笑声消失了,我讲完了,他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身体前倾,拍掉了手上的烟灰。他坐回去,说:“可怜的艾尔斯太太。她想割开自己的手腕,这是精心策划的,你认为呢?”

我看着他:“这是你的看法?”

“还有其他可能吗,亲爱的伙计?除非有人开了个下流的玩笑,而那个可怜的女人只是牺牲品。我猜,你已经排除了这种可能性吧?”

“是的,”我说道,“当然了。”

“哦,那么,走廊里的脚步声,管道里沉重的喘息声,我认为是典型的神经系统紊乱。失去子女,她深感愧疚——罗德里克,和那个小女孩。她已经开始自我惩罚了。你说那件事发生在楼上的育婴室?她还能找到更贴切的地点来做这件事吗?”

我得承认,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三个月前的那场火灾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发生在庄园的财产办公室里——在财产报告上着火的!——这次火灾仿佛把罗德里克所有的惊慌与失败都折射出来了。

可是,有些事情我仍然不敢断言。我说:“我不知道。即使假设艾尔斯太太这次出事纯粹是因为幻觉,即使假设我们能够给百厦庄园里发生的所有事件一个合理解释——顺便说一句,我认为我们能够解释——这些事情的累加效应让我迷惑不解。”

他又喝了一口威士忌:“你是什么意思?”

“噢,打个比方。一个小孩摔断了胳膊来找你,你把胳膊复位后送他回家。两个星期后,他回来了,这次摔断了肋骨。你多半会给他包扎好,再次送他回家。一个星期后他回来了,又有一处跌断……这时骨折就肯定不是关注焦点了,对吗?”

“可是,我们讨论的不是骨折,”西利说道,“我们说的是歇斯底里症。歇斯底里症让人完全难以琢磨——不像是骨折,歇斯底里症可以传染,这真不幸。很多年前我担任一家女校的校医,有一个学期昏厥成为时尚。你肯定没见过这样的情景:姑娘们在集会上像撞柱游戏里的球柱那样接连倒下,最后连女教师也被传染了。”

我摇摇头:“这是一种比歇斯底里症更不可思议的病。仿佛——哦,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吸食这一家人的生命。”

“有个东西就是这样,”他又迸发一阵大笑,“它叫工党政府。艾尔斯一家的问题——你没有想过吗?——就是他们不能,也许不会,去适应。不要误会我,我很同情他们。但是,如今的英国能为他们这样的旧式家庭留下什么呢?他们这个社会阶层注定要面对挑战。而他们已经失去勇气,听天由命了。”

他现在说话和彼得·贝克——海德很像,我对他的轻松口吻很反感。我想,毕竟他从来没有像我一样,成为这个家庭的座上宾。我说道:“对罗德来说,可能确实如此。任何一个了解那男孩的人都能预测到,他仿佛正走向衰竭。但是艾尔斯太太,她会自杀?我很难相信。”

“哦,可是我并没有说她把手从窗户里穿过,就意味着她要结束生命。我应该这么说,像大多数有自杀倾向的妇女一样,她在内心深处上演了一出十分完美的戏剧。别忘了,她习惯于受到关注。我可以想象,她最近受到了太多的关注……一旦目前的大惊小怪沉寂下来,你要小心她故态复萌。你一直在密切留意她吗?”

“当然了。她似乎正在痊愈。这也令我很不解。”我喝了一口威士忌,“整件事都令我很不解。我无法解释有些百厦庄园里的怪事。仿佛这幢宅邸被瘴气笼罩住了。卡罗琳——”我有些犹豫,“卡罗琳甚至坚信,以前就发生过超自然的事情——罗德里克以前就在宅子里游荡,或者是梦游。她在读一些可怕的书籍,内容古怪。比如,弗雷德里克·迈尔斯这些人的书。”

“噢,”西利捻灭香烟,“或许她意识到了什么。”

我望着他:“你是认真的吗?”

“是啊,迈尔斯的观点来自心理学的自然延伸,不是吗?”

我说道:“不,这和我理解的心理学不一样!”

“你确定吗?我认为,你赞同的是普遍原理:有意识的个体,束缚着一个潜意识的自我——一种梦中的自我。”

“宽泛地说,是这么回事。”

“噢,那么设想一下,那个梦中的自我能够在特定环境下挣脱束缚,分离出来,穿越时空,成为他人可见的东西。这难道不是迈尔斯的理论吗?”

我说道:“我认为,这种见解只能用来编造炉边故事。看在老天的分上,这毫无科学依据!”

“并不完全是这样,”他微笑着,“当然,我不喜欢在郡医学委员会前大谈这种理论。但是,或许未来五十年时间里,医学界能够命名这一现象,给予充分解释。在此期间,人们依然会热衷于谈论食尸鬼、幽灵、长腿怪物,不过他们全都没有说中要害……”

他喝了一口威士忌,然后换了一种语调:“我父亲见过一个鬼魂。我的祖母有一天晚上出现在他门诊室的门口。她那时已经死去十年了。她说道:‘快点,杰米!回家!’他不假思索地戴上帽子,径直回到家。他发现他最喜爱的弟弟亨利弄伤了手,伤口已经迅速化脓。他切掉了亨利的一根手指,很可能救了他弟弟一命。现在,你如何解释?”

我说道:“我无法解释。但是,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情。我父亲常常把一个牛心挂在烟囱上,用钉子钉住。他把它放在那里阻挡鬼怪。我知道该如何解释这种行为。”

西利笑了:“这样对比不公平。”

“为什么?因为你的父亲是绅士,而我父亲是个杂货店主?”

“别这么激动,先生!现在听我说。有一阵子,我不相信我父亲那晚真的见到鬼魂了,比我对可怜的艾尔斯太太听到死去女儿的召唤更加怀疑。人们死去的亲人浮在周围的空气中,洞见世间百态,这的确令人难以接受。但是假如我叔叔受伤的压力,与他和我父亲之间的血缘关系产生了化合作用——也许这释放了某种……超能力?这种力量足以唤起我父亲的注意,很机智。”

“可是,你如何解释百厦庄园发生的事,”我问道,“没有人从中受益。结果恰恰相反。”

“那个家庭太阴郁了,发生这样的事情奇怪吗?毕竟,人的潜意识里有很多黑暗、不快乐的角落。设想,从其中一个角落里释放出了某种东西。让我们称它为——胚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胚胎开始萌芽——生长,像子宫里的婴孩。这个小小陌生人会长成什么样?或许是自我的影子:卡利班,海德先生。将其滋养长大的,是意识极力压抑着的各种邪恶的冲动和欲望:嫉妒、蓄意害人、沮丧……卡罗琳怀疑她弟弟。哦,我之前说过,她或许是对的。以你讲的骨折为例,也许在那次事故中,他不仅仅断了骨头。可能有些东西藏得更深……话又说回来,你知道,一般来说这类事件的根源在女性身上。艾尔斯太太,她肯定是位处于更年期的母亲,从精神方面说,这是一段很奇怪的时期。她们连十几岁的女仆也没有请?”

我转过脸不看他,“她们请了。是她第一个让她们相信宅子里有鬼。”

“真的?她多大了?十四?十五?我认为,她没机会和男孩调情,在那里住着情况就更糟糕了。”

我说道:“哦,她还只是个孩子!”

“噢,性冲动是最隐秘的一面,肯定会寻找释放点。就像电流也有一种倾向——寻找自己的导体。可一旦此路不通——那么,就会形成一股危险的力量。”

听到这里,我顿感一惊,慢慢地问道:“卡罗琳提到过‘力量’。”

“卡罗琳是个聪明的女孩。我一直认为她在那个家庭里被忽视了。那个男孩被匆匆送往精英子弟云集的公学时,她待在家里跟着二流家庭女教师。然后,她走出家门,又被母亲拽了回来,推着轮椅里的罗德里克上下台阶!我猜她接下来要推的是艾尔斯太太。她需要的是,当然了——”他又笑了,笑得很诡异,“哦,此事与我无关。可是这个女孩已经不小了,亲爱的伙计,你也不小了!你把整件事向我和盘托出,自己却没有表态。你们到底怎么样了?你和她之间有了什么……默契,是吗?你们的关系牢固吗?”

我感到威士忌在胃里翻腾。我又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平静地说:“我这边很牢固。实话说,我十分坚定不移。”

他很吃惊:“是这样吗?”

我点点头。

“哦,哦。我可真没料到这一点。说到卡罗琳,我的意思是……也许,真的被你说中了,那里有瘴气。”

这会儿,他的表情更加诡异了,我愣了几秒钟才明白他的意思。我最后说道:“你难道是在暗示——?”

他凝视着我,接着大笑起来。我突然发觉,他很喜欢这样的谈话。他一口喝完剩下的威士忌,慷慨地把我们的杯子添满,点上了第二支烟。他开始跟我讲另一个鬼故事,比上一个更加异想天开。

可是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开始思考,思绪就像节拍器一样,无法停止。这一切都是胡言乱语,我知道是胡言乱语。我周围的每一样普通物件都在竭力反对这种说法。炉火还在炉栅里噼啪燃烧。孩子们仍旧在楼梯上追逐打闹。杯子里的威士忌散发着迷人的味道……窗外依然夜色深浓,然而几英里之外的百厦庄园却矗立在寒冷漆黑的冬夜里,那里的生活截然不同。难道他暗示的真有什么道理?难道真的和卡罗琳心底的想法一样,那幢房子里释放出了什么东西,这股力量既贪婪又不肯善罢甘休?

我的思绪倒转回去,回到了事情的起点——举办那场不幸酒会的晚上,卡罗琳备感屈辱,贝克——海德家的小女孩以受伤告终。有没有可能从那晚开始,某个怪异的种子已经播种下去,开始向前推移?我记得,在那之后的几个星期里,卡罗琳对弟弟敌意骤增,对母亲也很急躁。她的弟弟和母亲都变成了像吉莉安·贝克——海德一样的受伤者。是卡罗琳第一次让我开始注意这些伤害——是卡罗琳发现了罗德里克房间里的印记,发现了那场大火,是她听到了啪嗒声,感到墙后边“那只轻轻敲叩的小手”。

然后,我又想到了其他事情。想到了吉普惹出的祸事,也许真的是有什么“咬了它一口”,或是“对它低语了什么”——我突然想起贝蒂这么说过——是那个东西在慢慢聚集力量。它把家具搬来搬去,纵火,在壁板上涂鸦。现在它可以啪嗒啪嗒跑动了。人们能够听到它的声音,好像在费劲地说话。它在生长,越来越强壮……

它下一步会怎么做?

我有些气馁地向前挪了挪。西利又把酒瓶递了过来,我摇摇头。

“我已经浪费你太多时间了。我真的必须走了。谢谢你听我讲这些事。”

他说道:“不知我这么做是不是能安慰你。你的脸色比刚到我家时更差了!多待一会儿吧?”

不过他的话被吵闹声打断了,刚才那个好看的小男孩又闯了进来。威士忌让西利放松下来,他站起身把儿子轰回了大厅,然后走回我身边,我已经喝完了酒,戴好帽子,穿上外套,准备离开了。

他对酒精的耐受度比我强。他目送我脚步轻盈地走到门口,可是我一走进黑夜中,便脚步不稳了,感觉酒精在我光滑的胃里,又辣又热。我抄近路回到家,站在寒冷的药剂室里,一阵阵地恶心作呕——伴随而来的是比恶心更糟糕的东西,恐惧。我的心脏在剧烈跳动。我脱掉外套,发现自己出了一身虚汗。我迟疑了好一阵子,然后走进了诊疗室。我拿起电话,手指笨拙地拨通了百厦庄园的电话。

已经过了十一点。铃声一直在响。接着传来了卡罗琳警觉的声音:“你好,喂?”

“卡罗琳!是我。”

她的声音立刻焦虑起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我们已经睡觉了。我以为——”

我说道:“没什么大事。没什么。我——我只是想听到你的声音。”

我想,我的话大概太直率了。那边静了下来,然后她笑了。笑声和平日一样,很疲惫。恐惧和恶心一点点消退,像是被钉子扎漏了气。

她说道:“我想你一定是喝醉了。”

我擦了擦脸:“我想是的。我和西利待在一起,他缠着我和他一起喝威士忌。天啊,那个男人真野蛮!他尽让我琢磨些……荒唐可笑的事情。卡罗琳,听到你的声音真高兴!说点别的吧。”

她轻声责备道:“你真是喝晕了!接线员会怎么想?我说些什么?”

“说什么都行。念一首诗吧。”

“一首诗!好吧。”她飞快、敷衍地念了起来,“‘霜寒正在履行它的秘密使命,不借助一丝风的帮助。’现在去睡觉,好吗?”

“好的,再等一会儿。我要想象一下那边的你。一切还好吧?”

她叹口气:“是的,一切都好。宅邸这次恢复平静了。妈妈正在睡觉,如果你没有吵醒她的话。”

我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卡罗琳。晚安。”

“晚安。”她又一次疲倦地笑了笑。她挂上话筒,我听到笑声消失了。接着是咔嗒的断线声,然后涌出了其他人嘶嘶拉拉的模糊通话声,好像他们被困在了线路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