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卡罗琳和我确定恋爱关系后,又过了三四个星期。但如果要让我说,其实我们彼此之间的关系既不稳固,又很复杂,还难以称得上确定了关系。首要原因是,我依旧很忙碌,除了仓促短暂的探访,很少专门去看她。而且她十分矜持,不肯告诉母亲我们之间关系的明确转变。我却急于有所行动,比如公开恋爱关系。她觉得母亲“身体仍然不好”,这消息只会“让她担心”。她向我保证,她会“在合适的时候”告诉她。但那一刻却迟迟没有到来,那几周里我拜访庄园时常常感觉希望渺茫,只是陪着两个女人坐在小客厅里喝茶,干巴巴地聊天——就好像什么也没有真正改变过。

但是,当然,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有时这些访问实在让人难以承受。我现在经常想起卡罗琳。我凝望着她结实、棱角分明的脸,不敢相信我一度认为它不好看。有时我们的眼睛会在茶杯上方相遇,我们目光的短暂交会,就能让我像木柴般燃烧起来。有时,我要告辞,她会送我走到车边,我们沉默地穿过宅子,穿过一间间阴暗的房间,我总想把她带到一间废弃的房间里,把她拉进我的怀里。我这样做过几次,但每次她都放松不下来。她抵抗着我,偏过头去,胳膊垂在身体两侧。我感觉到她抵着我的四肢逐渐变得柔软而温暖——但是很缓慢,很缓慢,好像不情愿这小小的屈服。我有些丧气,于是搂得更紧了,结果弄得一团糟。她的身体变得僵硬,手蒙在脸上。“对不起,”和那次在我车上她的热情急速冷却一样,“对不起。我知道,我这么做不对。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因此,我学会了不向她要求太多。我非常害怕,那样会让她对我疏远起来。我能感觉到,在百厦庄园事务的重负下,我们的约会只会让她更加不堪重负。我认为她是在等待庄园的情况改善,然后她才可以计划未来。

说到这一点,其实真正的改变已经近在咫尺了。简易住宅项目还在进展中,给庭园接上水电的工程也在进行,农场的事情有眉目了,梅金斯非常满意。尽管卡罗琳仍心存疑虑,但艾尔斯太太比数月前更健康更开朗了。我每次拜访庄园时,都发现她精心打扮过,脸上涂着脂粉。通常,她的气色都比她女儿的好得多——尽管我们之间的关系有所改变,卡罗琳还是继续穿着走形的旧毛衣和裙子,戴着粗羊毛帽子,脚蹬一双硬皮鞋。但由于天气一直很冷,我只好原谅她的疏忽。这个季节一过,我就打算带她到利明顿去,给她悄悄买几件像样的衣服。我常常盼望、向往着夏天的时光:庄园里门窗大开,卡罗琳穿着短袖敞领上衣,露出长长的褐色手臂,和沾满尘土的脚……我自己的房间冷冷清清,就像舞台布景般暗淡。晚上,我躺在床上,身体疲惫,头脑清醒,想着卡罗琳正躺在她的床上。我的思绪悄悄穿过我们之间黑暗的里程,像偷猎者般通过百厦庄园的大门,沿着植物茂密的车道行进,轻轻推开肿胀变形的前门,在格子大理石地板上慢慢移动,蹑手蹑脚地走向她,踏上静寂无声的楼梯。


后来,三月初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样顺路拜访了庄园,发现出事了。那些不可思议的恶作剧突然又出现了,方式和以往不同——卡罗琳把它叫作“客厅游戏”。

她起先不想告诉我。她说,事情“索然无味,不值一提”。可我碰巧问及此事时,她和母亲好像都被折磨够了。于是她告诉我,过去的几个晚上,她们每天凌晨都被电话铃声惊醒。总共发生了三四次,她说,一直在两三点之间。而且每次她们下楼拿起话筒,电话就断了。

她们一度揣测打来电话的人是我。“你是我们唯一能想到的人,”卡罗琳说,“谁会在那个时间起床呢?”她偷看母亲一眼,微微有些脸红,“我想,应该不是你吧?”

“不,不是我!”我回答,“这么晚打电话,我想都不会想!今天凌晨两点钟,就在这事发生时,我正蜷在床上呢。所以,除非我在睡梦中接通了电话——”

“是啊,当然,”她笑着说,“一定是电话交换台搞错了。我只是想弄清楚。”

她说话的语气仿佛事情到此为止,因此我就把它忘了。但我再次拜访时才知道,一两天前又打来了一个电话,还是在两点半左右。卡罗琳躺在床上,让电话响着,不愿冒着寒冷在黑暗中起床。但最后,她实在不能继续装作没听到恼人的铃声。听见母亲在房间里醒了,她便下楼拿起听筒——像往常一样,线路那头没声音了。

“至少,不是,”她纠正自己,“不是挂断的。这真有趣。没有声音,但我认为——哦,这么想很傻,但我发誓那头有人。有人想要针对百厦庄园,针对我们。所以,你瞧,我又想到你了。”

“我必须再次申明,”我说,“我很快就睡熟了,还做了梦。”这时只有我俩,因此我又补充道,“好像梦见了你。”

我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她抓住我的手指,不让它们动。“我明白。但是有人打电话来了。我一直在想——我无法摆脱心中的念头。你认为,有没有可能是罗迪?”

“罗德!”我吓了一跳,“噢,当然不是。”

“这很有可能,不是吗?如果他正巧遇到了什么麻烦——我是说,在诊所里。我们这么长时间没看到他了。沃伦医生每次写信来,说的话都千篇一律。他们可以对他为所欲为,给他吃任何药物,或者安排任何治疗。我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真的。我们只需付账单。”

我握着她的双手。她盯着我的脸说道:“好吧,我只能相信,有人打电话来,是有事情要告诉我们。”

“那是凌晨两点半,卡罗琳!人人都会这么想的,就像是你上次猜想的那样,电话串线了。其实,你现在就可以打电话给交换台,问问是怎么回事。”

“你认为我应该这样做?”

“如果这样能让你安下心来,为什么不呢?”

她皱着眉头,走到古色古香的小客厅的一角,给电话接线员拨电话。尽管她背对我站着,我还是能听到她叙述事情的经过。“是的,麻烦你了。”我听见她说,她的声音充满希望。但后来,那声音里的期盼消失了,“我明白了。是的,我认为你说得对。是的,谢谢你。对不起,麻烦你了。”

她放下了话筒和听筒,转过身来对着我,更加愁眉不展。她举起手放在唇边,咬着指甲,她说:“昨晚值班的姑娘现在不在。但接电话的这个女孩查看了工作日志,上面保留了通话记录。她说,这个星期没有人打电话给百厦庄园,一个也没有。她说,上周也没人打过。”

“那么,”我停顿了片刻,“整桩事情毋庸置疑。肯定是电话线出了问题——很有可能是这所房子里的线路故障,不是罗德。你认为呢?谁都没打过电话。”

“是的,”她说得很慢,仍然在啃手指甲,“那姑娘也这么说。是的,一定是这样,是吧?”

她这样说似乎是要说服自己。但当晚电话却再次响起。而且,我再次见到她时,她仍被这个不理智的念头纠缠着:她的弟弟可能想联络她。为了让她彻底放心,我打电话给伯明翰诊所,询问罗德有没有可能打来那些电话。我被告知,此事绝无可能。沃伦医生的助手接的电话,我听出他的口气不像圣诞节前那样乐观了。他告诉我,罗德在年初时似乎已经取得一些明显的小进步,但最近“几个糟糕的星期”让他们都失望了。他没有说起细节,但是我犯了个愚蠢的错误,通电话时卡罗琳就站在我身边。她听到了一部分谈话内容,听出不是好消息。在那之后,她比从前更加沉默不语,更加若有所思了。


就好像在回应她这个新的焦虑,电话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新的滋扰。这一次,事情发生时我恰好在场。我外出探访病人时抽空过来,当时卡罗琳和我又独自待在小客厅里——我在和她吻别,她刚离开我的怀抱——这时门开了,我们都很惊讶。贝蒂进来,行了个屈膝礼,接着询问“有什么事需要她”。

“你是什么意思?”卡罗琳慌张地问道,声音尖厉,向后梳理着头发。

“铃声响了,小姐。”

“噢,我没有拉铃。肯定是我的母亲想叫你。”

贝蒂一脸迷惑:“夫人在楼上,小姐。”

“是的,我知道她在楼上。”

“但是,小姐,是小客厅的铃声在响。”

“这不可能,怎么会呢?我没有拉铃,法拉第医生也没有!你认为铃自己会响吗?去楼上看看,也许是我母亲在找你。”

贝蒂眨着眼睛,疑惑地退了出去。门关上了,我盯着卡罗琳的眼睛,抿着嘴,差点笑了出来。

可她没有回应我的微笑。她转过身去,好像很不耐烦。然后,她咬牙切齿地说道:“噢,这真可恨。我真受不了!这些鬼鬼祟祟的事情,就像是猫干的。”

“猫!”我被这个比喻逗乐了。我拉住她的手,把她拉回身边,“到这儿来,小猫咪……漂亮的小猫咪。”

“住手,看在老天的分上。贝蒂会过来的。”

“好啦,贝蒂是个乡下姑娘。她很了解鸟儿、蜜蜂和猫咪……而且,你也知道解决方案,是不是?嫁给我!下周——明天——只要你喜欢。然后我就可以吻你了,让看到的人统统见鬼去。小贝蒂会比以前更忙碌,早晨把鸡蛋和熏肉端到我们的床边,让我们美餐一顿。”

我仍然微笑着,她却扭过头来,神情古怪。她说道:“可是,你是什么意思?我们不会——我们不会就住在这里,是吗?”

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婚后具体的共同生活。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会和她一起住在庄园里。我不像刚才那样自信了:“嗯,为什么不呢?我们不能离开你的母亲,不是吗?”

她皱着眉头:“但你怎么经营诊所呢?还有你的病人?我以为——”

我笑了。“难道你想和我一起住在里德克特,住在吉尔医生可怕的老房子里?”

“不,当然不。”

“好吧,我们找到解决方案了。我会继续在镇子里经营诊所,也许会和格雷厄姆一起开设夜间服务……我不知道。一切都会改变,反正七月份新的公共医疗服务就要实施了。”

“但是你从伦敦回来时,”她说,“你告诉我,你可能会去那里工作。”

她的话让我感到惊奇。我已经忘了这件事了。我去伦敦的旅程似乎已经过去一个世纪了,爱上她之后,我把整桩事情忘了个精光。我不在意地说:“噢,我现在没有认真考虑这件事。七月所有事情都会变。可能会有很多职位,也可能什么职位都没有。”

“什么职位也没有?那我们究竟要怎样离开呢?”

我有点惊讶:“我们真的要离开吗?”

“我想。”她十分不安,说不下去了。我又拉过她的手,说:“你瞧,不用担心。我们结婚后,可以慢慢安排好所有这些事。结婚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对吗?这是我们最盼望的一件事。”

她说是的,当然是……我把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然后戴上帽子,走向前门。

我在前门又看见了贝蒂。她正走下楼梯,比刚才更疑惑了,还有些恼火。

艾尔斯太太在她的卧室里睡得很熟,因此不可能是她在叫女仆。接着,贝蒂告诉我,铃声不是她幻想出来的,确实是小客厅的铃声响了——她可以用她母亲的性命发誓——卡罗琳小姐和我不肯相信她,这样怀疑她很不公平。她说话时声音提得很高,很快卡罗琳也出现了,想知道什么事这么吵闹。我很庆幸能够脱身,留下她俩讨论这事,并很快将此事置之脑后。

但是,这个周末我又来到庄园时,卡罗琳说庄园成了“一座疯人院”。铃声有了神秘莫测的生命力,每一个钟点都会响,贝蒂和可怜的贝兹利太太只好不停地从一个房间奔走到另一个房间,询问是否有人需要她们,卡罗琳和她的母亲快发狂了。卡罗琳检查了地下室分线盒里的线路,没发现任何问题。

“似乎有个小淘气鬼在那里捣蛋,”她对我说,带我下到拱廊,“他弹奏电话线来折磨我们!也不可能是家鼠或田鼠。我们设了陷阱,但一无所获。”

我看了看出问题的分线盒。我小时候就认为这是一个盛气凌人的装置,所有的线路像是房子的神经系统,经过上面房间的管道和通道,都钻进了那里。我凭经验知道,这些线路并不十分灵敏,有时人们必须使足力气拉铃,铃声才会响起,所以卡罗琳的解释让我目瞪口呆。她给了我一盏灯和一把螺丝刀,我在分线盒子里摆弄了一会儿,发现里面的机械装置很简单,没有拉得过紧的电线。而且和卡罗琳一样,我也没有发现任何故障。我只能有些不安地想象这几个星期来女士们听到的吱吱嘎嘎声,我还想起了下陷的大客厅天花板,扩大的浸水面积,肿胀变形的砖块……我没有对卡罗琳说起这些,但我很清楚,百厦庄园已经到了崩塌的边缘,一处残损就能引起另一处残损。宅子的败落让我比从前更加沮丧,心里空落落的。

与此同时,铃声仍然无休无止,让人发疯。卡罗琳厌倦极了,终于用一把电线钳子报废了分线盒。此后,每次她或她的母亲需要贝蒂时,就只能走到仆人楼梯口大声喊她。有时她们干脆下到厨房,自己做家务琐事——就好像她们根本没有仆人一样。


但房子并没有轻易就范,又一个星期过去,一个新的麻烦出现了。这次问题出在宅子里一个维多利亚时期的古旧通话管上,是1880年代安装的,以便保姆和厨师通话,它从三楼的育婴室直通下来,连接到厨房里的一个小象牙话筒上。话筒末端是一个口哨,用一根细细的铜链紧紧扣住,当通话管的另一端向管子里吹气时,它就会响。卡罗琳和罗德里克早已长大成人,通话管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实际使用过了。战争一开始,育婴室就被改造过,艾尔斯太太让驻扎在庄园里的军队长官住在这里。总之,通话管已经在那里放了十五年,安静无声,积满尘土,无人打扰。

然而,最近贝兹利太太和贝蒂却向卡罗琳抱怨,说那个废弃的话筒开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短暂哨声。

一两天之后,我亲自去了厨房,以查看究竟,我从贝兹利太太那里听说了详细情况。她说,起初,她们听到口哨声,但想不出是什么声音。声音一直很轻,后来——“很轻,”她说,“然后突然爆发了,开始鸣叫。这么说吧,就像一把烧开的水壶发出的声音。”她俩疑惑地猜想,是不是中央供热管道的嘶嘶漏气声。但是有一天早晨哨声非常清楚,肯定不会听错它是从哪里发出的。贝兹利太太当时一个人在厨房里,正在把面包放进烤箱,突然刺耳的爆炸声让她一惊,手腕也被烫伤了。她一边说一边给我看手腕上的水泡,其实她还不知道通话管是做什么用的。她在百厦庄园待的时间不长,没见过人们使用这个精妙的装置。她一直以为,失去光泽的话筒和口哨是“电器的一部分”。

贝蒂搞清楚了通话管是什么,向她进行了解释。所以,第二天哨声又刺耳地响起时,贝兹利太太还以为是卡罗琳或艾尔斯太太在楼上的房间叫她。她迟疑地走近话筒,拔出口哨,把耳朵贴在象牙话筒上。

“你听到了什么?”我问道,跟着她焦虑的目光,盯着厨房那头的无声管道。

她一脸苦相,“一种奇怪的噪音。”

“是什么奇怪的声音呢?”

“我说不出。像呼吸声。”

“呼吸?”我说道,“你是说,有一个人在呼吸?有人说话吗?”

没有,没有人说话。就是一种沙沙声。再听听,又不太像沙沙声……“这么说吧,就像电话接线员一样,”她说,“在电话那头。你听不到她说话,但你知道她在听。你知道她就在那头。哦,真古怪!”

我看着她,十分惊讶,她对神秘铃声的描述和卡罗琳相当一致。她看到了我的眼神,打了一个寒战,她说,她飞快地把哨子塞回槽口,跑出房间去找贝蒂,贝蒂鼓起勇气走近,把耳朵贴在话筒上,也感觉有“古怪的东西”在通话管里。然后,她们上楼去向艾尔斯太太和卡罗琳报告。

卡罗琳正一个人待着,她们找到了她,报告了事情的始末。听到贝兹利太太的话,她肯定也惊讶极了。她仔细听她们描述了事情的经过,然后和她们一起回到厨房,小心翼翼地对准通话管听。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也没有。她说,肯定是她们想象出来的,或者口哨声是“风的把戏”。她在话筒上蒙了一块擦拭茶具用的抹布,告诉她们,如果噪声重新响起,她们就装作没听见。她补充说,经过再三考虑,希望她们不要让艾尔斯太太知道这件新的麻烦事。

她此行并没有让她们安下心来。其实,擦拭茶具的抹布反而把事情搞得更糟了。现在通话管变成了“笼子里的鹦鹉”——每当她们发现自己开始淡忘此事专心做家务时,它就会发出一种可怕的哨声,把她们吓得半死。

如果这故事发生在其他地方,我会觉得滑稽。但是如今百厦庄园的气氛却令人十分不安,紧张并且压抑。女士们都疲倦而神经质,我能看出贝兹利太太的害怕,她肯定不是装出来的。她刚一说完,我就离开她身边,走到厨房另一头去查看通话管。我拎起抹布,看见了一个没有光泽的象牙话筒和口哨,固定在墙上一个类似人头部高度的木头浅底座上。我很难把它想象成邪恶之物——可是,每当我想到它竭力搅起的惊恐,这个古雅的东西在我眼中就变得怪异起来了。我不安地想起了罗德里克。我记得在他的妄想里,连那些“寻常东西”——衣领,链扣,剃须镜——似乎都有了诡计多端、蓄意伤人的生命力。

然后,我拔出了哨子,这时另一个想法让我大吃一惊。这是一个“保姆”用的通话管。我的母亲曾经当过这里的保姆。四十年前,她肯定对着这个装置说过很多次话……这个念头真让我措手不及。我突然有种不理智的想法,我想把耳朵贴在话筒上,看是不是能听到妈妈的声音。我想到,我也许能听到她叫我的名字,就像我经常听到的一样,在天色将晚时叫我回家,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正在屋后的田野上玩耍。

这时我猛然意识到贝兹利太太和贝蒂正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何迟疑。于是我把头凑在话筒上……和卡罗琳一样,我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有耳朵上血液微弱的跳动与回音——过度敏感的人很容易把这些声音想象得邪恶。我站起身来,嘲笑自己。

“卡罗琳小姐说得没错,”我说,“这管子肯定有六十年历史,至少六十年!一定是橡胶老化了。于是风灌进来,就变成了口哨声。我敢说,是风让铃声响的。”

贝兹利太太有些不服气。她看了一眼贝蒂,说:“我不知道,医生。这孩子已经说了好几个月,房子里有古怪的东西。假如——”

“房子快塌了,”我坚定地说,“这是悲哀的现实,所有的怪事都来源于此。”

为了阻止事态继续发展,我做了一件贝兹利太太和卡罗琳都没敢做的事,我把象牙口哨从链子上揪了下来,放进我的背心口袋里,然后塞上了一个软木塞子。

我认为,事情到此结束了。接下来几天,我相信房子安静了下来。但是接下来的星期六上午,贝兹利太太像往常一样走进厨房时,发现抹布不知何故落在地板上。她以为是贝蒂把它碰掉了,或者是走廊里的微风让它飘了下来,她害怕地捡起来,放回原处。一小时后,她发现布又掉在了地板上。这时贝蒂刚从楼上做完活计回来,正和她在一起——贝蒂捡起抹布,盖在话筒上——她十分郑重地告诉我,她细心地把它紧紧塞在木头底座和墙之间的裂缝中。抹布又落了下来,这一次贝兹利太太瞥见它掉了下来。她站在厨房的桌边,眼角刚好可以瞅见——她说抹布不是被风吹飘下来的,而是直接滑落到地板上,就像有人拽着它一样。

她受够了内心的恐惧,这一幕激怒了她。她抓起抹布,把它扔到一旁,然后正对着被塞住的话筒挥舞着拳头。

“再来呀,”她大声说,“你这个可恨的老东西!没有人在乎你!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她一只手搭在贝蒂的肩膀上,“不要看他,贝蒂。走吧。如果他想继续胡闹,就让他试试。我烦透了他。”她猛地一转身,走向桌子。

她才走了两三步,就听到有什么东西轻轻敲打着厨房的地板。她转过身,看见我一个星期前紧紧塞在象牙话筒里的软木塞从槽口弹了出来,在她脚边滚动。

她再也不敢虚张声势了。她尖叫一声,冲向贝蒂——贝蒂也听到了软木塞落地,但没看到它在滚动——两人从厨房里跑出来,把背后的门重重关上。她们在拱廊地下室走廊里站了片刻,吓得魂飞魄散。然后,她们听到楼上的地板有动静,便犹豫着一起走上了楼梯。她们希望是卡罗琳,此刻我也希望她们找到的是卡罗琳,她应该能够让她们冷静下来,把麻烦控制住。但很不走运,卡罗琳和巴比一起去建筑工地了。艾尔斯太太刚从小客厅走出来,和她们迎面遇上。她刚才一直安静地坐着读书,很惊讶撞见她俩,她从她俩慌乱的表情上看出又有大祸临头——难道又起了一场大火?她对通话管的鸣叫一无所知,好不容易才听懂了她们对掉在地上的抹布、翻滚的软木塞的混乱描述,艾尔斯太太有些不知所措。

“但是,是什么把你们吓得这么厉害?”她问她们。她们说不出来。最后,她终于明白,她俩都被吓坏了。她觉得这件事并不严重,但她答应过去看看。她承认这是桩麻烦事。不过,那些天里她对宅子的麻烦事已经见多不惊了。

她们跟着她来到厨房门口,但不愿进去。她们留在门口,紧紧抓着门框,神情沮丧而困惑。艾尔斯太太走了进去,检查了死气沉沉的抹布、软木塞和通话管。她优雅地挽起卷发,低头查看话筒时,她们伸出胳膊喊道:“噢,夫人,小心!噢,夫人,你要小心!”

艾尔斯太太稍稍迟疑了片刻,停在那里,也许就像我几天前一样。然后,她仔细地把耳朵贴在话筒上,倾听着。她直起腰来时,神态里似乎带着歉意。

“我不大明白我应该听什么。里面似乎什么也没有。”

“现在是什么也没有!”贝兹利太太说,“但它会回来的,夫人。它就在那里,它在等着!”

“等着?不过,你是什么意思?你说得好像是有鬼!怎么会呢?通话管一直通到上面的育婴室——”

贝兹利太太后来告诉我,说到这里,艾尔斯太太顿了一下,表情变了。她更加缓慢地说道:“这些房间都关闭了。士兵离开我们之后,房间都关上了。”

贝蒂惊恐地说。“噢,夫人,你会不会认为那东西上楼了,现在就在上面?”

“噢,我的上帝!”贝兹利太太喊道,“这姑娘说得对。所有房间都关上了,一片幽暗,我们怎么知道里面变成了什么样子?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哦,你能不能恳求法拉第医生,请他上楼去看看?或者让贝蒂去把梅金斯或巴比找来。”

“梅金斯或巴比?”艾尔斯太太回过神来,“不,绝对不需要。卡罗琳小姐就要回来了,我真不知道她会怎么想。你们最好继续做家务——”

“夫人,我们没法专心做家务,那个坏东西一直盯着我们!”

“盯着你们?刚才你们还说,只是能听到点动静呢!”

“不管怎么说,他都不同寻常。他想伤害我们。哦,至少得让卡罗琳小姐回来后上楼看一看。卡罗琳小姐肯定不会容忍这种可笑的举动。”

一周前,卡罗琳不想让母亲卷进来,现在艾尔斯太太也这么想。她觉得,她能在女儿回来之前轻松解决这个麻烦。我不知道她是否有其他动机。但我认为很可能——她刚才瞥见了某个怪念头中闪过的蛛丝马迹,于是决心寻根究底。无论如何,贝兹利太太和贝蒂的恐惧刺激了她,她答应亲自上楼去检查空房间,了结此事。

因此,她们再次跟在她身后,走过房子北面的走廊。和她们刚才停留在厨房门边一样,现在她们立在楼梯脚下,犹豫迟疑地抓住蛇首栏杆,看着她向上攀爬。她穿着室内便鞋,走得很轻快,听不见脚步声,她刚绕过二楼楼梯平台,她俩便缩回了脑袋,斜靠着楼梯间,仰视着她继续向高处走。她们看到她穿着袜子的脚在优雅上升的栏杆间隙里闪现,戴满戒指的手抓紧或滑过红木扶手。她们看见她上到了三楼,停下来,向下看了她俩一眼。然后,她便离开了,地板咯吱作响。直到脚步声减弱,最后甚至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咯吱声还持续着。贝兹利太太鼓起勇气向上走了几步,走到二楼楼梯平台高一点的地方,便停下脚步。她紧紧倚着栏杆,焦急地竖起耳朵——想在百厦庄园的沉寂里听到点什么,“就像在迷雾中找人”。

艾尔斯太太走出楼梯之后,沉寂愈加深浓。她后来告诉我,她并不害怕,但即使贝兹利太太和贝蒂的惊恐很轻微,也肯定感染了她。她勇敢地登上楼梯,却前进得很谨慎。这里和下面两层的布局不同,走廊更窄,天花板明显更低。冰冷、乳白色的穹顶玻璃照亮了楼梯,四面都笼罩着它的阴影。艾尔斯太太继续向育婴室走去,经过靴室、仆人房——都已经空置很久了。房间门全部关闭着,以防进水,有些门缝里还塞着纸片和木条。这使走廊比以前更加阴暗,发电机没有开动,电灯开关形同虚设。

她在阴影里继续前进,最后走到育婴室门前的走廊里。育婴室的门像其他所有房间一样关着,钥匙插在锁孔中。她的手刚碰到钥匙,就马上感觉到了害怕,百厦庄园深浓的沉寂又让她突然莫名地害怕起来,不知门打开时会看到什么。而此时,旧日情怀喷涌而出,异常生动鲜明。她想到从前来到这个房间时,也是这样一片宁静,她是来看年幼的孩子们的。她回忆起了一些奇怪的场景:罗德里克扑进她的怀里,像小猴子一样搂着她,他的嘴巴弄湿了她的外套。卡罗琳则很文雅、高傲,忙于作画,头发落进了颜料里……然后,仿佛穿越了一段陌生、遥远的时间,艾尔斯太太看到了苏珊,她穿着整洁的衣裳。她记得她的保姆叫帕尔默。她很能干,有些严厉,总让人感觉来看孩子是在给她找麻烦,似乎想看看自己的孩子也成了一桩罪过。艾尔斯太太打开了门,有些期望能听到她的声音,又期望能发现一切尘封不变。你瞧,苏珊,妈妈又上来看你了。因为,妈妈忍不住了!

但她发现自己在房间里无所适从,十分沮丧。和我描述过的一样,家具和配套设施多年前就已搬走了,如今这个空荡荡的、被人遗忘的房间里只有凄切的回声。地板上积满尘土,褪色的墙纸受潮变色了。一面灯火管制时期的窗帘被太阳晒出了蓝色的条纹,仍然挂在带护栏的窗框上。旧式的铁架壁炉被清扫过,但雨水沿着烟囱流下来,把铜护栏边溅得满是污迹。壁炉架的一角破了,露出苍白的颜色,就像一颗刚出现破损的牙齿上的牙釉质。艾尔斯太太记得,壁炉墙上是通话管,它在三楼的最后短短一截交错蜿蜒前进,末端是另一只失去了光泽的话筒。她走过去,拿起话筒,拔出口哨,它立刻散发出发霉的、令人不悦的气味,有点像口臭。因此,她说,她把话筒拿到耳边时,很不悦地想起多年来有多少张嘴压贴在上面……和刚才一样,除了自己身体里血液低沉的轰鸣,她什么也没有听到。她听了将近一分钟,试了话筒的不同角度。然后,她把哨子塞回槽口,放下话筒,擦着手。

她一阵失望——失望极了。房间里似乎没有任何东西需要她或是欢迎她。她环顾四周,想找到一丝育婴室生活的旧影,但墙上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贴着温情脉脉的图画,什么也没有。这里剩下的只有士兵居住时留下的肮脏和邋遢,壁脚板上的划痕、香烟烧焦和磨损之处。她走到一个窗台前,发现上面粘满一圈灰色的口香糖。窗台前非常冷,但她还是站了一会儿,望着对面庭园里的景色,从这个倾斜的角度可以看见远处的建筑工地,激起了她的几分好奇。而且,她还看见了卡罗琳的身影,她正向宅子走来。看着身材高大、神情古怪的女儿独自一人穿过农田,艾尔斯太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到忧郁。然后,她从玻璃窗边退了回来。左边是另一扇门,连着隔壁房间,从前的夜间育婴室。她的大女儿得白喉病时就躺在那个房间里。确切地说,她就死在那里。门虚掩着。艾尔斯太太无法抗拒那种黑暗的诱惑,便推门走了进去。

但同样,这里也几乎不存任何记忆中的旧影了,只有几件破旧、废弃的东西,无人照管。推拉窗的两块玻璃破裂了,窗框支离破碎。角落里的洗手盆发出酸腥的气味,一只漏水的水龙头在滴水,下面的木板几乎全部腐烂了。她走过去检查漏水处,一手撑着墙,身体斜倚着。墙纸是凸起的环形图案,阿拉伯风格的蔓藤花纹。她突然记起,从前它们色彩华美。墙纸后来被刷上了一层土褐色涂料,湿气凝固在里面。她看着弄脏的手指,万般厌恶,她直起身,搓着手,想把手上的涂料抹掉。她现在很后悔来这里——很后悔上到这些房间里来。她走到洗手盆边,用冰冷、水花四溅的水冲着手。她又在裙子上擦拭手指,污迹不见了。她转身准备离开。

她擦手时,一阵微风吹过——或者是什么类似风的东西,空气令人战栗地流动起来,突然冲击着她,打在她的面颊上,吹乱了她的头发,她颤抖起来。几秒钟之后,隔壁房间发出“砰”的一声,她一震,大吃一惊。她几乎马上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从严重破损的窗户里吹来的风,撞上了那扇她打开后没锁的房门。但是,这声音是如此突然,在这个空荡荡的、沉寂的房间里令人心惊胆寒。过了一会儿,她颤抖的心才平静下来,她打起精神,微微发着抖,穿过这间屋子,走回日间育婴室。和她料想的一样,门关上了。她走到门边,抓住门把手,但打不开它。

她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非常迷惑。她向左边和右边拧把手,惊慌地猜到可能是锁轴坏了,门被吹上时的猛烈撞击损坏了锁的机械装置。但锁是那种旧式的圆形门锁,固定在门上,表面被漆上了色。通常,锁和锁头之间有窄窄的缝隙,她弯下腰,眼睛对准缝隙。她可以看得很清楚,锁轴没出问题——锁栓压在锁身里,就好像有人在门外故意锁上了门。一阵微风能轻而易举地扣上它吗?一扇撞关上的门会锁住自己吗?当然不会。她更加不安了。她回到夜间育婴室,试了试那边的门。它也被锁住了——但随后她便想到,没理由指望门开着。它被锁得紧紧的,就像这层楼的其他所有房间一样,是为了抵御寒风。

于是她回到第一扇门边,再次尝试——这次她只好鼓足耐心和勇气,使劲拧。她拼命告诉自己,这扇讨厌的门没有理由被锁上,它肯定和百厦庄园的很多门锁一样,只是有些变形,卡在门框上了。可是,她第一次打开这扇门时不费吹灰之力,她又窥视着锁和锁头之间的缝隙,看到了一片幽暗之中的锁栓。她把眼睛贴在钥匙孔上,甚至辨认出了被转动过的钥匙那圆柱形的杆身。她想看看有没有办法够到钥匙——说不定还可以用发夹——把它拨回去。她还是认为,门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把自己锁上了。

这时,她听到了什么东西在动。在沉寂中出现了一个敏捷轻柔的奇特脚步声,啪嗒啪嗒。借着锁孔里透出的一点幽暗、乳白色的光线,她看见光线在动。它来了,她说,黑影一闪而过,就像是有人或者有什么东西非常急促地沿着走廊走过,从左到右——换句话说,就是沿着育婴室走廊,从房子西北角的后楼梯走过来。她想到,可能出现的人只有贝兹利太太或贝蒂,于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她站起身来,敲打着门。“谁在那儿?”她喊道,“是贝兹利太太吗?还是贝蒂?贝蒂,是你吗?你是谁?你把我锁在里面了,或者是有别人把我锁起来了!”她摇撼着门把手,“喂!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非常奇怪,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来。脚步声消失了。艾尔斯太太又蹲下来,伏在锁孔前,再次观望,最后——让她又松了一口气的是——急促的脚步声又转回来,走近了。“贝蒂!”她叫道——这次她听出来了,这种敏捷、轻柔、急促的脚步声不可能是贝兹利太太,“贝蒂!让我出去,孩子!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有没有看见钥匙?来把门打开,行吗?”但是,令她迷惑不解的是,门外又闪过一道黑影——这一次是从右向左移动——没有在门口停下,接着向前去了。“贝蒂!”她又喊道,声音更加尖厉。经过片刻静默,脚步声返了回来。接着,这个急匆匆的黑影便不停地在门外来回走过。她可以看到它跑动时模糊的影子,就像一个没有脸的暗影。她越来越害怕,觉得这个影子肯定是贝蒂,这姑娘不知何故失去了理智,像疯子般在育婴室走廊里来来回回地跑着。

可是,就在这次走过时,黑影似乎离门口很近,仿佛用肘部或手抵着门。而且,在这之后每次经过门口时,急促的脚步声都伴随着轻轻的摩擦声……艾尔斯太太突然明白了,黑影跑动时,手指一直飞掠过木头镶板。她分明看见了一只小小的,指头尖尖的手——她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孩子的手。这个念头令她惊讶万分,突然袭来的惊恐使她匆忙从门边退了回去,膝盖上的丝袜被刮破了。她在房间中央站稳,害怕地发抖。

这时,脚步声越来越响,然后突然停住了。她知道,现在这个影子肯定站在门外,她甚至看到门在门框里移动了一点,仿佛有人碰了碰它,或者在推压它,试试能不能打开。她看着锁,期待听到钥匙的转动声,期待看到把手扭动,鼓足勇气准备在门打开后看到些什么。但经过长长一段时间的悬而未决,门又松回到了合叶上。她屏住呼吸,直到在周围的沉寂中只能听到自己快速的心跳。

这时,在她的身后,突然从通话管中传来了刺耳的鸣叫声。

她虽然准备好了面对各种惊吓,但还是一下子从象牙话筒边跳开了,尖叫着,差点跌倒。通话管静了下来,然后又吹出口哨声。在那之后,口哨声隔段时间就来,都是尖锐的长长的鸣叫。她说,这声音不可能是微风,或密封房间里产生的古怪音响效果。哨子是有目的地、费力地吹响的——就像警报器的哀号,或者是饥饿婴儿的哭声。它是蓄意造出来的一个信号。这个想法稍稍减轻了她的恐慌,毕竟还有一个很简单的解释,是不是贝兹利太太为她的安全担心,但仍不愿意跟着她上楼,所以回到了厨房,正在努力和她通话?不管怎么说,通话管至少曾经是百厦庄园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它不像这个在走廊里出现的急匆匆的黑影那么不可思议。于是,艾尔斯太太又鼓起勇气,走到壁炉边,拿起那个鸣叫的东西。她颤抖、笨拙地拔下象牙口哨——当然,它立即陷入了沉默。

不过,她手里的东西却不太沉默。她把话筒提到耳边,能听到从里面传来微弱、潮湿的沙沙声——就像没干透的丝绸,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正在磕磕碰碰地慢慢爬过管子。她震惊地发现,这声音是一种吃力的呼吸,犹如在一个又窄又紧的喉咙里不停地吸气、咕嘟嘟地吐气。刹那间,她回到了从前,二十八年前她第一个孩子的病床边。她低声喊着女儿的名字——“苏珊?”——那个呼吸声变快了,变得更潮湿了。咕嘟咕嘟的杂音中出现了一个声音——一个孩子的声音,她听出这个声音又尖又可怜,使尽力气,想说出完整的单词。

艾尔斯太太惊恐万分,丢下了通话管。她跑到门口,她已经不在乎门那边是什么了。她敲打门板,声嘶力竭地喊着贝兹利太太,但没有人答应,她摇摇晃晃冲回房间另一侧一扇带护栏的窗户前,想拉开窗闩。这时她害怕得哭了起来,几乎看不清东西。眼泪和恐慌让她丧失了意志和力气,这个窗闩很容易打开,也非常松,但她割伤了手指也没打开窗户。

不过,这时卡罗琳正从窗子下面经过,轻快地从草坪走向西南角的露天平台。一看见卡罗琳,艾尔斯太太就放开了窗闩,开始敲打窗户。她看到女儿停下了脚步,抬起头,环顾四周,她听到了声音,但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片刻之后,艾尔斯太太欣喜地发现,她抬起手,在努力辨认什么。然而,她接着就看清楚了卡罗琳目光注视的方向。她不是在看育婴室的窗户,而是越过露天平台直视着前方。艾尔斯太太贴在玻璃上,看见一个壮实的女性身影跑过砾石路,她认出是贝兹利太太。她在露天平台最高的台阶上遇见了卡罗琳,飞快地说着什么,还害怕地指着房子。不一会儿,贝蒂也过来了,她跑过露天平台,激动地招呼她们……这段时间里,拔去塞子的通话筒一直在发出可怜的低语。此时此刻,看到下面的三位女士,艾尔斯太太明白了,只有通话管另一端这个虚弱而又顽固的声音和她一起孤独地待在这所大宅子里。

这时,她的恐慌已经到达极点,控制不住了。她举起拳头捶打窗户——两块雅致的旧窗格玻璃落了下来。卡罗琳、贝兹利太太和贝蒂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惊奇地向上看。她们看到艾尔斯太太在育婴室的护栏后面尖叫——叫得像个孩子,贝兹利太太说——而且,用双手捶打着破碎的窗格。

事后没有人知道,从三人跌跌撞撞跑上来到她们闯入育婴室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她们发现房间的门半掩着,通话管沉默无声,象牙口哨紧紧地塞在槽口里。艾尔斯太太僵硬地缩在一个墙角,“失去了知觉”。她的手和胳膊上血流得很可怕,她们三个撕开她的一条丝绸围巾做绷带,尽可能给她包扎好伤口。她们扶着她站了起来,半拖半抱地把她送到楼下的卧室,给她喝了白兰地,想让她暖和起来。她们烧旺了壁炉里的火,给她裹上一条又一条毯子——然后,她便开始在休克中颤抖起来。

一个多小时后我看见她时,她仍在颤抖。

很凑巧,我那时正在探访一个特殊的病人,他有一部电话,所以卡罗琳把电话打到诊所时,电话交换台的姑娘把她的紧急电话转接过来,她要我在回家的路上去百厦庄园。我尽快开车去了庄园,不知会看到什么。宅子里出了这种事,我确实惊呆了。贝蒂脸色惨白,把我带到艾尔斯太太面前。卡罗琳在她身旁照看,她的身体瑟缩发抖,任何突如其来的细微动作或声音都会让她像兔子般惊跳起来。我才看了她一眼,就震惊极了。她表情混乱,和她的儿子罗德里克过去患妄想症最严重时一样。她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膀上,双臂和双手死人般苍白可怖。笨重的戒指上都沾了血,把宝石都染成了红色。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她的伤口并不深。我清理了创口,裹上纱布,绑好。然后我坐在卡罗琳的位置上,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她目光里透出的疯狂渐渐消失了,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每叙述到一处新的转折点,她就开始颤抖,哭泣,手蒙在脸上。

但是,最后她急切地正视着我的眼睛。

“你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些吗?”她说,“你知道为什么吗?是我让她失望了,医生!她出现是因为我让她失望了!”她攥着我的手,攥得那么紧,我看到伤口又迸开了,血从纱布中涌了出来。

“艾尔斯太太。”我想让她镇静下来。

她不听。“她是我亲爱的女儿。你很清楚,我一直拼命想让她回来。我觉得她在这所房子里,在这里。我躺在我的床上,觉得她就在近旁。她离我这么近!但我很贪心,我想让她再近些。我拉她,希望她走得更近些。然后她过来了——我却又害怕了。我害怕她,这让她失望了!现在,想到她将不会再到我身边来,想到我令她失望,让她记恨,我真是害怕极了。她会恨我吗,医生?说她不会!”

我说:“没有人恨你。你必须冷静。”

“但我让她失望了!我辜负了她!”

“你没有让任何人失望。你的女儿很爱你。”

她看着我的脸。“你这样想吗?”

“当然,她爱你。”

“你肯定?”

“我向你保证。”我说。


那时,我本该说些什么让她平静下来。但我只是禁止她再说话,给了她服了镇静剂,让她睡觉。她烦躁地躺了一会儿,缠着绷带的双手仍紧攥着我。但镇静剂药力强大,她睡着了,我轻轻地把手抽了出来,下楼去和卡罗琳、贝兹利太太与贝蒂汇合。她们聚集在小客厅里,和艾尔斯太太差不多,脸色苍白,而且在发抖。卡罗琳分给大家几杯白兰地,酒精马上就让贝兹利太太在惊恐之后哭了出来。我尽可能详细地向她和贝蒂询问了细节,但她们唯一能肯定的,就是艾尔斯太太独自一人上了三楼。她在那里待了很久,她们说,大约有十五到二十分钟——她们很担心,便跑出来提醒卡罗琳。就在那里,三个人都看到了她在破碎的窗前害怕地大哭。

我拼凑出了她们告诉我的细节,然后上楼去育婴室亲自查看出事地点。我从来没有上过三楼,因此走得小心翼翼,而且被房子的阴郁深深感染了。我发现这间空荡荡的房间很可怕,窗玻璃碎了,变黑的血迹溅得四处都是。但房间的门在合叶上开关自如,锁也转动得很顺滑。我试着拧了拧门锁,关门又开门。我还把门猛撞了一下,看会不会震坏里面的机械装置——它根本没出任何问题。我又听了听这个阴沉的通话管,和以前一样,什么也没听到。然后,我穿过去检查了从前的夜间育婴室。和艾尔斯太太一样,我也一动不动地站着,有所期盼——我想起了那个死掉的孩子苏珊,想起了我的母亲,想起了无数件阴郁的往事——我屏住呼吸,几乎害怕会发生什么事,出现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但什么也没出现。房子死一般沉默而阴冷,房间色调暗淡、抑郁——了无生气。

我只想到了一种解释:这是一个可怕的玩笑,或者仅仅是出于恶意,有人上演了整出戏,为了折磨艾尔斯太太。我肯定不可能怀疑卡罗琳。贝兹利太太战前就开始在庄园里当仆人,我不怀疑她,疑点落在了贝蒂身上。很可能,从一开始,她就在通话管这件事情背后捣鬼。艾尔斯太太自己也说,脚步声在门外来来回回,很轻,轻得像孩子。贝兹利太太说,事件的整个过程中贝蒂都和她一起待在一楼的前厅里,虽然她也承认,她很担心艾尔斯太太,走上了楼梯,贝蒂却很犹豫。这女孩有没有可能从仆人楼梯快跑上去,锁上了育婴室的门,然后在过道里啪嗒啪嗒来回走——而她做这一切时都没有别人发现?这似乎不太可能。我自己上了后楼梯,在打火机的火焰下非常仔细地查看了台阶。上面披满灰尘,我的鞋立刻脏了,但是没有其他足迹,深的或浅的都没有,我非常肯定。况且,贝蒂的痛苦似乎不是装出来的,我知道她很喜欢她的女主人。当然,最后还有艾尔斯太太自己的话也证明了她不在场,因为她看到了这姑娘和贝兹利太太在室外,而那时通话管里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一边审视着这间阴冷的房子,一边回想着这一切。但我很快就无法忍受这里的压抑了。我在洗手池里打湿了手帕,洗净了最可怕的几处血迹。我找到了几片亚麻油地毡,把破碎的窗玻璃扫成一堆,然后回到楼下。我走下主楼梯时,在二楼转角平台上遇见了卡罗琳,她刚刚走出母亲的房间。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轻声。我俩一起安静地走下楼,进了小客厅。

我们走进去之后,关上了门,我说,“她怎么样?”

卡罗琳打了个寒噤:“她在睡觉。我听到她大声叫唤,没别的了。我不想让她醒来并感到害怕。”

“好吧,”我说,“巴比妥应该能让她睡几个小时。来坐在火边。你很冷。天哪,我也快冻僵了。”

我拉她到壁炉边,把椅子一起拉近到壁炉前,坐下了。我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手支着下巴,筋疲力尽地揉着眼睛。

她说:“你去过楼上了。”

我点点头,费力地看着她:“噢,卡罗琳,那房间真可怕!它就像疯人院的单间。我用钥匙锁住了门。我觉得你们不要打开那房间。别上去了。”

她不再看我,扭头注视着火。“又一个房间关上了。”她说。

我还在揉着酸痛的眼睛:“唉,现在我们顾不上担忧这些。我们得想想你的母亲。我还是不能相信发生了这种事,你呢?今天早晨她还一切正常吧?”

她没有从火焰上移开目光:“我只能告诉你,她和昨天一样正常。”

“她睡得好吗?”

“就我所知……我真不该去简易住宅的工地。我不应该离开她。”

我放下手:“别说蠢话。这里只有我应该心存愧疚!你说她魂不守舍,已经对我说了几个星期了。上帝啊,我本该更放在心上。我很抱歉,卡罗琳。我不知道她心里如此动荡不宁。这次如果割得更深,会伤到动脉。”

她看上去很害怕。我握住她的手。“原谅我。这件事对你来说一定很可怕。看到你的母亲这样……她的这些幻想。”我不情愿地说,“你知道她的这些想法吗?你的姐姐,你姐姐曾经……来看过她。你知道吗?”

她又盯着火看。“我不知道。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她总是独自一人待着,我还以为是因为疲劳。其实,她一定是在房间里想这些,想苏珊——哦,真荒唐!真可恶!”她苍白的脸上有了点血色,“不管你怎么说,这是我的错。我应该想到会出这样的事,这是迟早的事。”

“好吧,”我难过地说,“那我也应该料想得到。我应该更仔细地照看她。”

“你照看得再仔细也没用,”她说,“我们看护过罗德里克,还记得吗?我应该带她离开,马上,离开百厦庄园。”

她这话说得有些古怪。她说话时看着我,然后偷偷垂下眼睛。我说:“你是什么意思,卡罗琳?”

“哦,不是很明显吗?”她说,“这所房子里有什么东西!它一直在这儿,刚刚……醒来。或者刚刚来到这里,想惩罚我们,故意刁难我们。你来时看见我母亲的模样了,你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你也听到贝兹利太太和贝蒂说了什么。”

我注视着她,不敢相信。我说:“你不是认真的——你不能相信——卡罗琳,听我说。”我绕过去拉住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攥住她的手指,“你、你的母亲、贝兹利太太、贝蒂,你们四个人中,你是大家最后的依靠!是的,确实是这所房子让你们异想天开。但是,真的那么匪夷所思吗?可怕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先是吉普,然后是罗德里克,现在是这个。你真的能肯定吗?你和你的母亲不同,卡罗琳。你比她坚强。我这样想,是因为我记得几个月前,她就坐在你现在坐的位置上哭泣!出现了这些拙劣的涂鸦之后,她一直饱受思念你姐姐之苦。她身体不好,睡不着觉。她的年纪也扛不住了。然后,又出了通话管这件蠢事——”

“但是门为什么锁上了?还有脚步声?”

“门可能根本没有锁上!门开着,不是吗?你和贝兹利太太上来时是不是那样?是不是哨子就在原来的位置上?至于脚步声——我敢说是她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你还记得吗?有一次她认为她听见了吉普的脚步声?这应该就是所有事情的原因,因为她的理智开始崩溃了。”

她沮丧地摇摇头。“你对所有的事件总能给出答案。”

“是的,我的解释合情合理!你不会真的认为你姐姐——”

“不。”她坚定地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好吧,然后呢?难道又有一个鬼缠上了你母亲?如果这么说,它也可能就是那个在罗德里克房间里留下印记的鬼呢——”

“肯定是什么东西干的,难道不是吗?”她喊道,拔出了被我攥着的手,“有什么东西在这里,我知道它在。罗德生病之后我就知道,但我不敢面对……发现最后一处涂鸦时,我一直在思考我母亲说的话。她说,房子知道我们所有人的弱点,正在一个接一个地测试它们。你知道,罗迪的弱点就是这栋房子。我的——也许我的弱点是吉普。而母亲的弱点是苏珊。就好像涂鸦、脚步、声音——它在戏弄取笑她,好像她在被什么东西玩弄。”

我说:“卡罗琳,你不能这样想。”

“噢,”她生气地回答,“你当然觉得你那样的解释合情合理!你可以说这是错觉和幻想,诸如此类的怪毛病。但是你不了解这个家庭,你并没真正了解。你只是看到了这样的我们。我们和一年前不同了。我确信我们不同了。时移世易——变糟了——变得这么糟糕,变得这么快。这里肯定有什么东西,你感觉不到吗?”

她的脸白了,一副备受折磨的模样。我扶住她的肩膀。

“看,你累了。你们大家都累了。”

“你还是这么说!”

“好吧。我很难过,但这就是实情!”

“但是,这不仅仅是因为疲惫吧?你为什么看不到?”

“我只接受摆在我眼前的真相,”我说,“然后,做出明智的判断。这是医生该做的。”

她半是挫折,半是厌倦,哭了起来。但哭泣似乎耗尽了她最后的体力。她蒙着眼睛,静静地僵硬地坐了片刻,肩膀松弛下来。

“我不知道,”她说,“有时候,一切好像都有条有理。有时,简直——难以忍受。我确实忍受不了。”

我把她拉入怀中,亲吻、抚摸着她的额头。然后,我轻轻地、静静地对她开口说起话。

“亲爱的,我很难过。我知道,这很难。但如果我们不面对事实,我们就无法帮助任何人,尤其帮不了你母亲……这些事对她来说已经够难了。这里没有发生任何古怪离奇的事。我认为,她只不过是想重温旧日情怀,那时她生活优裕惬意,这就是原因。她是不是经常若有所思地谈起过去?她必定把你的姐姐当成了万能安慰剂。休息一段时间之后,这些念头就都会消失。相信我。而且,如果这房子能恢复元气,也会极大地鼓舞她。”我停了下来,“如果我们结婚——”

她离开了我的怀抱:“母亲现在这样,我不能考虑结婚!”

“不。她知道有了归宿,情况安定下来,肯定会心中宽慰!”

“不,这么做不对。”

我心里挣扎得厉害,深思熟虑了片刻。

“好极了,你说得对。但是你的母亲现在需要精心护理。她需要我们所有人的帮助。她不能再受惊吓,也不能再被异想天开的事情吓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卡罗琳?”

她一阵犹疑,然后闭上了眼睛,对我点了点头。然后,我们一直沉默地坐着。她坐在椅子上,抱着胳膊,身体前倾,凝望着火苗,若有所思。

我尽可能多陪了她一会儿,最后还是得去诊所了。我让她去休息,保证明天清晨就过来,如果她母亲出现任何症状或激动不安,就给我打电话。接着,我悄悄去了厨房,对贝蒂和贝兹利太太说了同样的话——然后补充说,我希望她们能够照看卡罗琳,我认为她“压力有些大”。

我离开之前,去看了看艾尔斯太太。她睡得很沉,缠着绷带的瘦弱的胳膊伸了出来,她的长发乱蓬蓬地散在枕头上。我站在她床边时,她微微动了动,低声说着胡话。我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抚摸着她苍白不安的脸。很快,她就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