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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你所居住的城市里最隐秘的角落——不是那种浪漫的所在,而是真正不可能被发现的地方,最好的办法之一,就是爱上一个已婚男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此刻我们为什么会置身于巴达洛纳,至少我觉得这是巴达洛纳。卫生状况可疑的油炸丸子在我们看来是无上的美味,肮脏的小酒吧在我们眼里成了地球上最妙不可言的地方。我们如此开心,不但流连不肯离去,还相约很快再来这里,仿佛那是丽兹酒店。自从你与世长辞,我有好几个星期没见到桑迪了。前几个月,当你在床上奋力而徒劳地与病魔和痴呆抗争的时候,我也在另一张床上肉搏,同样徒劳,同样奋不顾身,只为了向自己、向世界证明,我还活着。死亡的反面不是生,而是性。而随着你身上的病魔越来越凶猛而不可遏制,我的性欲也变得越来越凶猛而不可遏制,仿佛在全世界所有的床上都在展开一场战役,你的战役。众所周知,绝望的人们绝望地做爱。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告别黎明,独自一人,或被陪伴着,总会高兴地想:世界比我的卧室小一点点。有时候,我感觉你和我正在变成干枯而脆弱的树,像幽灵一样灰暗,顷刻间就要化为尘土。但是当我这样告诉你时,你却向我承诺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你说,你和我是你所认识的最坚强的人,什么样的狂风都无法将我们吹倒。

桑迪穿上了我最喜欢的牛仔裤,是一种非常陈旧的暗红色,和一件很久以前我们一起买的卡其色大衣。我想他这样穿既是为了取悦我,也是将它当成抵御激烈争吵的护身符,这种争吵经常会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当我看到他骑着自行车在机动车流中穿行,像箭一般朝我飞奔过来,站在那里,好像只有二十岁,而不是两倍于此的年龄,穿着那条破烂的红牛仔裤,黝黑而紧实的身体由于长期热衷于滑雪和自行车运动,下半身比上半身粗壮很多,肌肉更加发达,工人般短粗的双手还经常带着伤时,我像每次一样怦然心动。我想,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继续跟他约会,而且每次都会心跳加速。你总是假装担忧地对我说:“你的问题在于对英俊的男人毫无抵抗能力。”但我认为,在内心深处你是喜欢这种特质的:像男人一样率性而童真,爱一个人只爱这样毫无理由、随机而抽象的方面,比如美丽的外表,而不是权力、智慧或金钱。

我们喝了两杯甘蔗酒,然后决定快速去吃点东西,因为已经很久没见面了,所以非常焦急地渴望在一起。我们的手在难以察觉地游走,我抚摸着他的腰,他触碰着我的肩头。在为我点烟时,他轻抚了一下我的小指,而且自始至终我们之间的距离一直保持在比正常朋友近五厘米以上的亲密。我们走进小胡同去寻找某个安静而偏僻的藏身之所,在穿过一条地下信道时,他把我摁到墙上,吻我,把手伸进我的底裤。男性的体力只应为给予女性快感而存在,为了榨干我们身体里每一滴伤痛、每一滴恐惧。一个背著书包的少年路过,一边斜着眼睛偷偷地看我们,一边加快了脚步。我几乎都已经忘了初吻时的慌乱,在学会享受缓慢和静止,学会外科医生般严谨的动作之前,那种急不可待和弄痛的淤斑,我们从只用身体做爱成长到同时也用头脑做爱。

“我们会被人捉奸成为公众丑闻。”我咬着他的耳根说。

他笑了,极不情愿地从我身上离开几厘米,然后小心翼翼地帮我重新整理好裤子和衬衫,仿佛我是一个小女孩,他则像为小女儿们穿衣服那样温柔。

“我们可以找一天晚上到这里来做爱。你觉得呢?”我对他说,“像少年一样。”

“好啊。”

“我会穿裙子,那样更方便。”

他拉住我的手。

“我们去吃点东西,小荡妇。”

“没有什么事情能比得上站着做爱。这一点全世界都知道。”我补充说。

他轻轻地朝我屁股踢了一脚。

我喝了一杯白葡萄酒,对一个和蔼的服务生说也许这酒不够凉,他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很果断地帮我往里加了一块冰。冰块在酒中悲伤地融化了。桑迪一边跟酒吧老板热烈地交谈,一边抚摸着我的膝盖。这个老板从不对服务生和颜悦色,对谁都不友善,我想对你也会一样。桑迪对店里的蘑菇炸丸子大加赞赏,虽然明显是冷冻的。他微笑地看着我的大领口。

“我跟你讲过我的理论吗?男人好吃是因为性欲没有得到满足,”我问他,“而正是这些人支撑着这座城市里所有的时髦餐馆。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些餐厅里总是坐满了中年夫妇?他们戴着比汽车还要昂贵的表,讨论着炸丸子的菜谱,而她们则一副恶心而无聊的表情,眼神放空,或者在计算卡路里。”

“那你知道我的理论吗?当你想做的时候,就是因为你想做了。”

“我倒从没想到过这一点。有可能。”

他用双手捧住我的嵴背,像一件人肉胸衣,紧紧地勒住我的身体,双手的指尖几乎都能触碰到一起。

“你这么瘦小的身体怎么能有这样的巨乳?”

“我的朋友苏菲认为巨乳是一桩烦恼,还说它们应该像男人的家伙一样,需要的时候就变大,不需要的时候就缩回理想尺寸,然后乖乖地待着。可伸缩胸部。”

他笑了。

“你的朋友们都是疯子。你也是。”

他又向服务生要了两杯酒。我感觉自己喝多了。酒瓶已经空了,而我记得我们刚到的时候还几乎是满瓶的。桑迪双手捧着我的脸吻我,仿佛怕我逃走。虽然我表示不吃,他还是向服务生又要了一份炸丸子,并带着担忧的表情叹着气说:

“她什么都不吃。”

“吃点儿吧,美女,吃吧。”

我咬了半个丸子,把酒一饮而尽。

“干杯!”他说,“为了我们。”

“为了我们。”

我们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

“我的生活是一坨屎。糟透了。”他突然嘟囔着说。

“我也是。”我回答说。

接着我笑了,基连说我的笑声像鬣狗,他还教孩子们模仿,惟妙惟肖。据精神病医生说,这种笑声代表紧张。

“你的工作怎么样?”

“我们这些合伙人已经三个月没有发薪水了。全国没有哪个建筑事务所还有生意,没有任何一栋建筑开工。我们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是吗?太不幸了。”

“此时此刻,就算我想分手也不可能,因为我付不起房租。”

这再次证明,争取两性平等的运动取得了不容置疑的胜利,其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越来越像我们,而不是让我们越来越像他们。我不无忧伤地想,现在连男人们也不敢离婚,怕失去地位。

“而且我也不能去滑雪了。”他孩子气地补充说。

“没错。这才是个真正的灾难。”

“你真是个巫婆!”

认识桑迪已经有两年多了,我从不愿知道任何关于他跟他妻子之间的事情,出于敏感,出于尊重,也是出于恐惧。一般来说,我认为关于别人知道得越少越好。无论如何,事情早晚都会水落石出,只是个时间问题,而只要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这个时间也不会很长。

“我本来很希望葬礼上能跟你在一起。”

“我们走吧。”我站了起来。

我们找到了一个清雅宜人的小酒店,在离海最近的一排,虽然有些陈旧,但弥漫着居家的温馨。

“你喜欢吗?你觉得好吗?”

“嗯,很完美。”

他要了一间午睡用的海景房,便开始解我的衬衫。前台服务员一边继续敲打着电脑,一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们。在等待整理房间的时候,我们要了一杯杜松子酒,来到了街上。海滩上空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个晒太阳的人,因为少了熙熙攘攘混杂的人群,那几具突兀而暴露的身体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十分难看。一具身体,即便是最不赏心悦目、最病态或最满目疮痍的,也可以显得伟岸而令人激动,但一百具身体一起陈列在烈日下的时候却永远不会如此。我又把衬衫的扣子扣上了两粒。

我们上楼来到房间,这是一个简单而干净的小屋:白色的墙,两个羞答答的单人床,铺着蓝色斑纹的床罩,这种蓝色跟窗帘以及一个小小书桌上方悬挂的两幅帆船画都是同样的颜色。我笑了起来。

“两个单人床。你看到了吗?这是前台接待员对咱们在楼下那番表演的报复。”

“那家伙坏透了。”

但至少这是个海景房,从阳台上望去,大海和地平线都属于我们。海中嬉戏的身体都变成了小小蚂蚁,并恢复了尊严。桑迪,从骨子里就是个建筑师,只要有哪怕一点机会进行改善,就无法忍受让这样一个空间保持原样。他把一个床垫搬到阳台上,让我躺在上面,并开始脱我的衣服。阳光太刺眼,我几乎看不到他。我闭上眼睛,感到天旋地转,于是又睁开眼睛,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到他的吻上。他正一点点从我的双腿吻上来。但是我头晕得厉害,现在只想让他给我拿杯水来。

“你苍白得厉害,还好吗?”他问我。

我喝了两口,开始呕吐。我试图起来,却两腿发软。他把我送到卫生间,我一直不停地吐,直到胃里一点固体都没有,然后又吐了好长时间的液体。当我把所有的酒都吐干净,身体却还努力想要向外推出点什么。我的身体,是另一个迷失的天堂。最后,胃痉挛终于缓解了。我看到镜中的我们,我赤裸的身体像一个灰色的幽灵,眼睛亮晶晶的,而我的身后,桑迪还穿着衣服,这个穿红色裤子的自行车运动员、滑雪者,他可以毫无节制地喝酒嗑药,却从不失去谨慎,即便随后需要各种兴奋剂的刺激,而且不抽一支大烟或者吃一片安眠药就无法入睡。如果不是因为现在感觉这么不舒服,我会觉得他很性感。我为自己的身体疯狂,尽管它是不对称的,柔软、瘦骨嶙峋、不完美、不匀称,但我宠着它,爱抚它,给予它想要的一切,我跟随它去任何地方,温柔地顺从它,从不违背它的意愿。它是理智的反面。我一直尝试,直到现在也还在努力,想让头脑成为主宰,然而一直没有什么成果:身体应该成为一个永远充满魅力的乐园。

“你好点了吗?”桑迪问我。

他拧了一条湿毛巾,帮我擦拭额头和脖子,然后把衣服递给我。

“差不多吧。”

“我忘了你空腹喝酒会多难受。我太想见到你了。”

“别担心,都是我自己的错。最后一杯杜松子酒确实不该喝。如果我今晚死不了的话,明天就会好了。”

桑迪把他的自行车放到我的车里,然后开车送我回家。我打开车窗,闭上眼睛。好累,我只想睡觉。一到家门口,他匆匆忙忙吻了一下我的嘴唇就告辞了。

“这一片有好多学校,可能会有熟人看到我。”他东张西望地说。在骑上车子临走前,他又补充说,“我会跟全家去卡塔尔克斯待几天,几个朋友邀请我们去。希望到时候能熘出来去见你。”

我关上门,全速冲上楼梯:又要吐了。我关上了卫生间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