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魔术师与玫瑰

听听这世界。这世界名为极乐,它不难被听到:它的声音可能是笑声、叹息、满足的打嗝;可能是机器运转的笨重的“咔啦咔啦”声,也可能是心跳;可能是人群的呼吸,也可能是说话;可能是脚步声,更多脚步声,一个吻的声音,一次拍击,一个婴儿的啼哭;音乐,也许是音乐。打字机键盘在漫漫黑夜敲击,意识在亲吻着纸张?也许吧。现在忘掉声音与语言,来看这世界。

首先,色彩。随便说一个吧。红色?河岸是红色的,绿色的水流在两岸间运送,在紫色的岩石上冲撞。远处的城市显示出黄色、灰色和黑色。在河的两岸,露天的空地上,到处都搭满帐篷。你能从中挑出任意一种颜色:它们什么颜色的都有。有上千顶帐篷,像气球,像印第安人的棚屋,像无根的蘑菇,在一片蓝色的田地中怒放着。帐篷之间串起窄三角旗,填满流动的色彩——人群。三座柠檬色的桥从河上跨过。这条河注入奶油状的海,海水永远在膨胀,水面极少下降。从海中驶往那条河的,有不少驳船、轮船和其他运输工具,纷纷停泊在岸边。还有更多船只从天上来,在蓝色织就的大地上随处停靠。乘客们在帐篷间走动。这些客人种族不同,类型各异。他们吃东西,交谈,玩耍。就是他们发出了那些声响,带来了那些色彩。都清楚了?

微风轻吻,飘来万物生长的甜甜气味。这些微风和气味到达集市中时,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有些锯末的味道,令人愉快;也有些汗味——部分汗味来自你自己,倒也并非不愉快;还有些燃烧木头的烟味,食物的味道,酒类的纯净香气。闻闻这个世界。品尝一下,吞一口,咽到肚子里。让它充满你。

——就像那个带着一只眼罩、执登山杖的人。

此人在大声叫卖的小贩、母马中间穿梭,肥胖如阉人,但他并不是太监。他的皮肤呈现出怪异的肉色,右眼处是一个不停转动的灰色轮子。一个星期没刮的胡子衬托出他脸的轮廓,而他身上那污渍斑斑的袍子,完全看不出是什么颜色。

他停下脚步,买了一大杯扎啤,又挪动到人群中观看斗鸡。

他用一块硬币下注,投给了体型比较小的那只,结果它把比它大的对手撕碎,于是他赢得了他的啤酒钱。

他又去看了一场初夜表演,到毒品展览会尝试了样品,还挫败了一个穿白衬衣的棕色人,那人试图要猜他的体重。此时,一个矮个子、黑眼珠、两眼靠得很近的人突然从附近一个帐篷里钻出来,蹭到他身边,拉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嗯?”他的声音似乎从中间发出,极有力地传出来。

“从您的装扮看,您是个牧师?”

“啊,我是。我是个非有神论、无宗派的传道者。”

“太好了。您愿不愿意挣点小钱?只需要花您不长的时间。”

“你要请我做什么呢?”

“那边帐篷里有个人要自杀,需要掩埋。他的墓穴已经挖好了,我们也卖了不少门票。观众们正越来越躁动。我们的表演者如果没有合适的宗教仪式伴随,就不肯继续;但是我们现在没办法叫醒我们的牧师。”

“明白了。十块钱吧。”

“五块可以吗?”

“去找别的牧师吧。”

“好吧好吧,就十块。快来吧!他们已经开始拍巴掌起哄了!”

他走进帐篷,眨眨眼。

“牧师来了!”司仪大声喊道,“现在我们要开始了。神父,您的名字是?”

“有时候人们叫我迈德拉。”

那人一怔,转过身盯住他,舔了舔嘴唇。

“我……我没认出来。”

“咱们先做眼下的事儿吧。”

“好的,神父——大家请让一下!到这边来!精彩的表演!”

人群为他们分开。帐篷里大概有三百人。顶灯照射着的正中间,用绳子圈出了一片空的土地,地上有个挖好的墓穴。在光束中,能看到飞虫在飘落的尘土中旋转飞舞。敞开的墓穴旁边放置着一口开着盖的棺材。一个木制小平台上摆了一把椅子。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也许有五十岁。他的脸是扁平的,满是皱纹,肤色苍白。眼睛有点向外凸出。他只穿了一条短裤;胸前、胳膊上和腿上都长满灰色的毛。当那两个人分开人群向他走来时,他向前俯身,斜眼看着。

“都准备好了,多尔敏。”小个子道。

“我的十块钱。”迈德拉说。

小个子男人迅速塞给他一张卷着的纸币,迈德拉检查了一番,放进了自己的钱包。

小个子爬上中间的小平台,对着人群微笑。然后他将头上的草帽向后推了推。

“好啦,朋友们!”他开始道,“现在,一切就绪。我敢说你们一定会觉得非常值得期待。我刚刚已经说过,这个人,多尔敏,他现在要在你们眼皮底下自我了结。由于个人原因,他决定自绝于我们的种族,并且他同意当众表演,这样他可以赚一点钱补贴家人。在他表演后紧接着是真实的掩埋,就埋在你们现在站着的这片土地上。毫无疑问,你们大家都很久没有目睹真正的死亡了——而且我估计在场的各位也都没有见过真正的埋葬。现在,就让我们把现场交给这位牧师和多尔敏先生。让我们给他们二位热烈的欢迎!”

帐篷里响起了掌声。

“……最后要说一下注意事项。大家不要站得太近。毕竟我们要引燃军火,尽管我们这座帐篷整个都做过防火措施,但还是小心为好。好了。可以开始了!”

他从平台上跳下,迈德拉登上去,向坐着的那人俯身靠过去。椅子旁边放着一个罐子,上面写着“易燃”字样。“你确信你要这样做?”他问那人。

“是的。”

他盯视那人的眼睛,那对瞳孔没有放大,也没有丝毫缩小。

“为什么?”

“由于个人原因,神父。我不想详细叙述。请您听我的告解吧。”

迈德拉把手放在那人的头上。

“现在有可能听到我的诸灵,他们在意也好、不在意也罢,我向他们祈求,你如今要做的那件需要原谅的事,不论成败,你都会被原谅。而同样,假如你的身体消亡后,你希望得到的回报并不是原谅,而是别的什么,那么我祈求,不论你希冀的是什么,都将授予你,或者视实际情况暂缓授予,总之必将以适当的形式给予你应得的回报。作为你本人和可能并不是你本人的某事物的中间人——而不是你本人的某事物也许对于你死后能否得到这样的回报与你同样关心,并且极有可能受到此仪式的某种影响——我以被推举的中间人的权力,发出如上所说的祈求。阿门。”

“谢谢你,神父。”

“好美!”前排有位长着蓝色翅膀的胖妇女抽泣起来。

名为多尔敏的那人举起写着“易燃”字样的罐子,拧开盖子,将其中的内容物倾倒在自己身上。“有人抽烟吗?”他问道。小个子男人递了一支烟过去。多尔敏将手伸进自己的短裤口袋,抽出一只打火机。之后他停住手,抬头向人群看去。有人叫喊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微笑了一下,回答说:“也许是为了抗议生命的笼统。生命是个愚蠢的游戏,不是吗?跟我来……”之后他打着了打火机。这时候,迈德拉早已远远地退出了绳子围的圈。

火焰腾起,发出了大量的热,一声惨叫像是一支火热的钉子,穿透了所有事物。

手执灭火器站在近旁的六个人看到火没有扩散的趋势,松了一口气。

迈德拉两手交叠,撑住手杖,将下巴放在两手上。

过了一会儿,火势变小熄灭了,戴着石棉手套的人走上前来,处理残留的遗骸。观众们极其安静,至此,还没有任何掌声。

“所以,死就是这样子的!”终于有人小声说。这句话悄悄地传遍了帐篷。

“也许是。”从帐篷的后面传出一个清晰欢快的声音,“但也许不是。”

所有的头都转向说话人,说话人向前走来。这人高个子,留着一副尖尖的绿色胡须,眼睛与头发也是绿色的。他肤色很浅,鼻子又长又细,身着绿色与黑色的服装。

“是魔术师。”有人说,“河对面表演的魔术师。”

“正确。”魔术师答道,一边微笑着点头。他穿过人群走到前面,一路用一支带银冠的手杖开道。

棺材的盖子盖上了,魔术师停下脚步,轻声道:“强大的迈德拉。”

迈德拉回头应道:“我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这正是我来的原因。这儿在搞什么愚蠢的营生呢?”

“自杀表演。”迈德拉回答,“一个名叫多尔敏的人。这些人都忘了死是怎么回事。”

“这么快。这么快。”魔术师叹道,“那我们让他们的钱花得更值吧——让他们看一个全套轮回。”

“弗莱明,我知道你能做到。但是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戴草帽的小个子向他们走过来,用黑黑的小眼睛盯着他们。

“先生,”他对迈德拉说,“在下葬之前,你还有什么别的仪式要完成吗?”

“我——”

“当然没有。”弗莱明抢道,“人只能埋葬死人。”

“您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人还没有死。他只是在闷烧。”

“先生,您错了。我们这个表演是来真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说,他还活着,你会愉快地发现他还能重新站起来走路。”

“你这是在妖言惑众。”

“我只是个卑微的魔术师而已。”弗莱明一边说,一边踏入了圆圈。

迈德拉紧随着他。弗莱明于是举起手杖,用某种神秘难解的手势挥舞着它。手杖发出绿色的幽光,绿光紧接着向前跳动并落到棺材上。

“多尔敏,醒来吧!”弗莱明道。

观众们都拥上前。弗莱明和迈德拉一直走到了大帐篷的墙边。小个子本想跟着他们,但此时棺材中传来了敲击声,小个子被搞得心烦意乱。

“兄弟,我们最好还是走吧。”弗莱明边说,边用他的手杖尖划开帐篷的织布。

他们二人穿墙而过,走到外面的世界,此时,棺材盖子缓缓地升了起来。

他们身后响起了一片叫嚷声。“假的!”“退钱!”的尖叫、大喊和“看哪!”的惊呼声混杂在一起。

“这些肉眼凡胎多么愚蠢!”身着绿衣的人道。此人是世上众生中,少数几个能够正确引用这个词并知其所以然的人之一。


来者正骑在他亮闪闪的金属坐骑背上,从天而降。他的坐骑有八条腿,蹄子都是钻石。它的身体有两匹马那么长,脖子与身体同样长,而头是金子做的天狗,它的鼻孔中喷射出蓝色的光束,尾巴则是三支天线。它穿越星星之间的黑暗,机械腿缓缓移动,步履用时均匀地从虚无走向虚无,它的。然而,它每迈动一步都比上一步多走一倍远。恒星闪过,被甩在身后,又闪烁着熄灭。它越过坚实的固体;它穿过地狱之火;它刺透星云;在夜的森林中,星的暴风雪中,它越来越疾速地穿行着。据说,只要有足够的助跑,它可以一步跨越整个宇宙。而在那之后如果它继续奔跑,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它的骑手曾经是人,就是人们称为钢铁将军的那个人。他并不是身着盔甲,那盔甲本身就是他的身体。在旅途之中他关闭了他身上大部分的人性,现在,他正透过坐骑脖子上那些铜树叶一样的鳞片,盯视着正前方。他用左手指尖轻轻执着四根缰绳,每一根缰绳都像一束丝般密集。在他的小手指上,戴着一个晒黑了的人皮指环,因为他戴任何金属首饰都毫无意义,而且会叮当作响。这块皮曾经属于他自己,或者至少,在很久以前的某个时间,曾经是包裹着他的皮肤的一部分。

不论走到哪里,他都随身带着一只可折叠的五弦班卓琴,就放在他身上曾经生长心脏的位置。弹起琴,他就变成了一个邪恶版的音乐之神奥菲斯,人们会跟随他下地狱。

他也是整个宇宙间少有的瞬时游移术大师之一。据说,除非他自己允许,否则,任何人都无法用手触摸到他。

而他的坐骑曾经是一匹马。


看看这极乐世界,它的色彩、它的笑声和微风。像加尔康的梅格拉一样看看这极乐世界吧。

梅格拉是加尔康第73助产中心的护士,她清楚,这世界就是小宝宝们。极乐同时有大约100亿人在呼吸,还不断有新人在产生,却很少有人死去。受损的人都得到修补。婴儿死亡率为零。极乐世界中,最常听到的声音就是新生儿的哭叫和他们父母造人时的欢笑。

加尔康的梅格拉透过长长的金色睫毛,用钴蓝色的眼睛看着极乐世界。纤细的浅金色发丝抚弄着她裸露的肩,两束较硬的毛发在眉间相交形成一个X形。她的鼻子很小,嘴是一朵小小的蓝色花朵,几乎没什么下巴。她身着银束胸、金色腰带和银短裙。她身高不足五英尺,身上总带着一抹花香,尽管她从未见过那些花。她戴着一个金色项链坠,只要有男人把催情药放在她面前,这个坠子就会在她的胸口变热。

梅格拉整整等了九十三天才获准进入集市。等待名单很长,这是因为,像这个大集会所在的这片地方——多姿多彩,充满各种味道和丰富的活动——已经是极乐世界上为数不多的露天空间了。极乐世界总共只有十四座城市,但这十四座城市覆盖了从大海到奶油海之间的所有四座大陆,向下掘地甚深,向上高耸入云,有一部分甚至深入海底。事实上,所有的城市都跟其他城市相互交织在一起,共同组成几层大陆的文明。但由于有十四个独立的市政府,各自又都有清晰的地方管辖权,所以一般认为极乐世界有十四座城市。梅格拉所在的城市是加尔康,在那里,她的工作就是照料哭叫的新生命,偶尔也照料哭叫的老生命,各种肤色、各种形状的都有。由于可以建造特定基因模型来满足父母提出的特殊愿望,再通过手术替换受精卵细胞的细胞核,理论上她能看到各种不同形状的生命降生,而实际上她也确实什么样的都见过。梅格拉自己的父母相当守旧,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要她长成一个有钴蓝色眼睛的洋娃娃,但是要有一打男人加在一起的力气,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在生活中照顾好自己。

然而,梅格拉成功照顾自己十八年后,她决定她应该为共同呼吸做出自己的贡献。谋求无限大必须有两个人,梅格拉在集市的敞开空间中,决定她要追求的色彩和浪漫关系。生命就是她的职业、她的信仰,她渴望更好地为生命服务。在她面前,有一个月的假期。

现在她的全部使命,就是要找到那另外一半……


夜哭之物在它那没有枷锁的牢笼中提高了声音。它哀嚎、咳嗽、吠叫、语无伦次地讲话、痛哭。它被包裹在由波动的能量构成的银色的茧中,由一张无形的力量之网吊悬着,挂在一个从未见过日光的地方。

曾经一千王子用镭射光搔弄它,用伽马射线照射它,将超声波和次声波之间的不断变化的波长注入它。

它安静了。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王子从他带来的机器上抬起头,瞪大了绿色的眼睛,他薄薄的唇的一角稍稍向上抽动,想要发出一个没能发出的微笑。

它再次开始尖叫。

他咬着奶白的牙齿狠狠地咒骂,把黑色的斗篷帽子向后掷去。

在无门之境的暮色中,他的头发就像是待提纯的金子。他向上盯着那团几乎成形的东西,它在光束中痛苦地扭动。由于他经常这样咒骂,即便他自己忘却,他的唇也能机械地嚅动,产生它们已经说惯的词语。

十个世纪了,他一直在试图杀掉它,它却仍然活着。

他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将头埋低,消失了。

在光束中,在夜色中,一个黑暗的东西尖叫出声。


迈德拉将量杯稍稍倾斜,斟满了他们的杯子。

弗莱明举杯,越过帐篷前面宽敞的空地向外注视,一饮而尽。

迈德拉再次倒酒。

“那不是生命,那也不公平。”弗莱明终于开口道。

“然而你从没积极地支持过那个项目。”

“那有什么?我总是受我当前的感受支配。”

“一个诗人的感受……”

弗莱明捋着胡子。

“我永不可能毫无保留地忠诚于某个人或某件事。”他答道。

“可惜。可怜的第七驻地使者。”

“这个头衔在驻地消失后就没有了。”

“流亡的贵族们往往要保留一些能表明他们往昔荣耀的小物件。”

“面对黑暗,你能看到什么?”

“什么也看不见。”

“正确。”

“这有什么联系?”

“黑暗啊。”

“我不明白。”

“就是,武士牧师先生,所有东西在黑暗中都相同。”

“不要说谜语了,弗莱明。你到底有什么事?”

“你为什么来这儿寻找我,来集市上?”

“我拿到了最新的人口数字。在我看来,这数字几乎要达到那神秘的临界点了——这从来没有发生过。你要看看吗?”

“不。我用不着看。不论数字是多少,你的结论都是对的。”

“你用你的特殊感知就可以感觉到——从力量之潮之中?”

弗莱明点点头。

“给我一支烟。”迈德拉说。

弗莱明将手一挥,指间就出现了一支点燃的香烟。

“这次很特殊,”诗人说,“不仅仅是生命之潮的衰颓。恐怕这次是毁灭性的狂潮。”

“这些将如何显现?”

“我不知道,迈德拉。不过我可是一分钟都不想多留。”

“哦?你准备何时走?”

“明天晚上,虽然我知道我又嘲弄了黑潮。我想我最好写写我的临终遗言,宜早不宜迟,最好用五步音律写。”

“还能剩下其他人吗?”

“没有了。在这极乐世界,我们俩是仅有的不死之人。”

“你走时能给我留个门吗?”

“当然。”

“那么我也在这集市上待着,到明天晚上。”

“我强烈建议你马上就走,不要等。我可以现在就给你开个门。”弗莱明又挥了一下手,给自己变出一支烟。他看到他的杯子再次斟满了,于是呷了一口。“马上离开是智慧的,”他断言,“但智慧本身是知识的产物,而知识,很不幸,一般来说却是愚蠢行为的产物。所以,为了增加我自己的知识,增强我的智慧,我要多留一天来看看会发生什么。”

“那么,你认为明天会发生某种特殊事件吗?”

“是的。毁灭性的狂潮。我感觉到力量在逼近。最近,那座万物汇集的大房屋有点动静。”

“那么,这样的知识,我也想得到,”迈德拉道,“这会影响我从前的主人——曾经一千王子。”

“你还在抓住过时的忠诚不放,强大的人。”

“也许吧。那你的借口是什么?你为何要用这样的代价来增强你的智慧?”

“智慧本身就是目的。而且,这些行为可以成为一首好诗的灵感来源。”

“如果死亡是好诗的灵感来源,那我宁可不要那么多好诗。不过,我有种感觉,王子他应该知道中间世界的最新发展。”

“我要为你的忠诚喝一杯,老朋友,虽然我觉得我们的前主子对现在这种混乱局面至少也要负部分责任。”

“你对这件事的态度我并不是不知道。”

诗人又呷了一口酒,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他的眼睛此时变成了单色的,纯绿,发着光。本来在四周的白色光消失了,中间的黑色瞳孔也消失了。他的双眼现在变成了浅翡翠一般,每个瞳孔中闪烁着一点金黄的火星。

“以我魔术师和预言家的能力来说,”他的声音此时已经变得很遥远、单调,“我知道它现在已经降临到极乐世界,那个预示着混沌的东西。我也知道还有另外一个也来了,因为我听到了从黑暗中传来无声的蹄音,我看到它无形地大踏步越过星辰移动。也许我们自己也会被卷入这个东西,尽管我们完全不想参与。”

“在哪里?会发生什么?”

“在这里。那不是生命,那也不公平。”

迈德拉点头道:“阿门。”

魔术师咬紧牙关。“我们命中注定要见证此事。”他决心已定,双眼燃烧着地狱之火,在他黑色手杖的银柱头上,他的指关节变白了。


……一位等级最高贵的阉人牧师,在一双旧鞋子前摆放烛台。

……那条大狗撕咬着一只脏手套,这只手套已见证过了许多更美好的世纪。

……眼盲的命运女神诺恩用手指——一些木槌——敲打着一片小小的银质砧座。金属砧板上放置着一段蓝色的光。镜子中,站在镜前的无形之物的影像变活了。

镜子挂在一个从未安放过家具的房间里,在悬挂着黑色壁毯的墙上,在红女巫和她的火焰面前。

向镜子里面看,如同透过窗户看进一个房间——里面布满粉色的蛛网,一阵风猛地吹来,蛛网被搅动了。

红女巫的贴身仆从站在她的右肩上,它光秃秃的尾巴从女巫脖颈上垂至她两乳之间。她轻抚着它的头,而它摇摆着尾巴。

女巫微笑着,粉色蛛网被慢慢地吹走了。火焰在她周围跳动,但什么也没烧着。

蛛网消失了,她观看着极乐世界的种种声色。

不过,她主要是在注视着一个上身赤裸的高个男人。此人站在众人围成的直径三十五英尺的圆圈中间。

他肩膀宽阔,腰部很细。他赤着脚,身着黑色紧身裤。他向下怒视着。他的头发是沙色的,臂膀肌肉极为发达,肤色苍白。腰部围着一条宽宽的黑色腰带,上面有一排残暴的铆钉。他用黄色的眼珠向下怒视着一个人,这人正努力要从躺着的地上爬起来。

那人的肩部、胸部、腹部都非常笨重粗大。他用一只手撑起身子。当他转头向上看时,胡子扫过自己的肩头。他嘴唇嚅动了一下,但牙齿紧咬着。

站着的人移动了一只脚,几乎是漫不经心地,将他撑起身体的胳膊扫倒。对手脸朝下跌倒,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走进圆圈,将倒下的人抬走。

“那是谁?”仆从尖声问道。

然而红女巫摇了摇头,继续观看。

一个长着四只手臂的男人走进圆圈,此人的脚极大,而且张开着,在他扭曲的腿下面看起来就像是另一双庞大的手。他周身无毛,亮闪闪的。慢慢走向站着的人时,他放低身体,让较低的胳膊垂到地面上休息。他的双膝向外转向两侧,而身体向后折,这样他的肩和头仍然垂直于地面,只是离地仅有差不多三英尺高。

他蛙跳着前进,却并不直接面对对手,而是用一只手掌推向对方脖子后部,另一只手直取下腹。每只手都划了一个半圆,而他自己则就势翻动,头翻过一双手,又翻过另一双手,再翻过脚跟。在落地之处他蹲伏下来,双肋鼓动三次,又向前跳动一步。

这一次,高个男人抓住了他的脚踝,将他头朝下拎起来,举到手臂的高度。

四只手的人却扭转身体,抓住对手正挟住他的手腕,用头顶向对手腹部。他头顶马上开始流血,因为他顶到了对方腰带上的铆钉,然而高个男人并没有放开他。相反,高个男人以脚跟为支点,开始转圈,将手中的对手荡了出去,他越转越快,活像一只陀螺。这样足足转了一分钟,才开始放慢,四只手臂的人早已经双眼紧闭。高个男人将他放到地上,开始发起猛攻,拳头雨点般砸下,然后站起身。四只手臂的人一动不动地躺着。过了一会儿,他也被抬走了。

又有三人在高个男人面前倒下,其中包括“黑刺”威利——极乐世界的四城市总冠军,他的利器是一对机械大螯。这个男人被众人举到肩上,戴上花冠,抬到一个平台上面,授予他胜利的奖杯和奖金支票。男人面无表情,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了加尔康的梅格拉身上。梅格拉站在那里,金色发束形成的X就是那男人的目光紧紧跟随的焦点。直到最后,男人的脚步终于可以追随目光而来。

而她在等待这一刻。


红女巫观望着众人的嘴唇。

“沃金,”她最终开口道,“他们叫他沃金。”

“我们为什么要看他?”

“我做了一个梦,梦的解读告诉我,要观望大潮变化之处。即便在这里,在中间世界之外,一个女巫的心灵也要紧紧系于力量之潮。虽然我不能利用这些,但我仍然能感受到。”

“在大潮变化之处。但为什么是这人——这个沃金?”

“这面镜子就是一个缄默的无所不知的神。它揭示一切,但从不解释。不过,它从我的梦中得到方向,所以我可以通过冥想来阐释我看到的东西。”

“他很强壮,很迅捷。”

“没错。自从‘星眼’赛特在与‘无名’的对决中败在‘粉碎恒星锥’之下,我还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人。沃金绝不像众人看到的那么简单,他向之走去的那女孩也未必了解这一点。看,我令镜子越来越明亮!他周围有一圈发黑的光环,我很不喜欢。他就是搅扰我睡眠的原因。我们必须时时跟踪他。我们必须要了解他是谁。”

“他要将那女孩子带到山那边。”她的仆从将一只冷冰冰的鼻子伸到她耳朵里道,“噢!我们看吧。”

“很好。”她答。它将尾巴盘起,将前爪搭到卷毛头上。


那人站的位置,四周由一道粉色的围墙圈住,其中填满色彩各异的鲜花。其间摆放了长凳、沙发、椅子,一只桌子,爬满玫瑰的高高的花架,最后由一棵巨大的浓荫伞盖的树将这一切遮蔽起来。

这块地方充满了香水和花精的气息,音乐绕梁又缓缓飘去。大树的枝丫间有暗淡的光跳动。一股小小的、令人迷醉的泉水从树下桌子旁汩汩涌出。

女孩从围墙内关上了大门。门外,一块“请勿打扰”的牌子发出微光。她向男人走过来。

“沃金……”她说。

“梅格拉。”他答道。

“你可知道我为何请你到这儿?”

“这是一个爱园,”他应道,“我想我明白你们国家的习俗……”

女孩微笑着脱去了裹胸,将它挂在矮树丛间,又将双手放在他的两肩上。

他想将她拉到怀里,却没能成功。

“你很有力气啊,小姑娘。”

“我带你来这儿是要角斗的。”她说。

他瞟了一眼蓝色的沙发,又转头看着女孩,嘴角浮现一抹浅笑。

而她,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是你想的那样。首先你必须在战斗中打败我。我不想要平庸的男人,那些废物我一抱就有可能弄断脊骨。我也不想要一两个小时就累倒的男人。我要的人,力量得像河水源源不断。你是那个人吗,沃金?”

“你看过我战斗。”

“那算什么?我的力气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大。就好像现在,你一直想把我拉过去,还不都是徒劳?”

“孩子,我可不想伤害你。”

她大笑了起来,挣脱了被他抓住的手腕,将他的一只胳膊拉到肩上,抓住他的大腿,用柔道投掷术中的“肩车”一招,将他抛到爱园另一端。

他落地站稳后面对着她。然后,他将白色衬衫解开,从头顶脱掉。他向上伸手,将衬衫挂在大树的枝丫上。

她走过来,站在他面前。

“现在你肯和我打了?”

作为回答,他从花架上摘下一枝玫瑰,递给她。

她的双肘向后收,两只手在身侧握紧拳头。之后,两臂同时向前击出,两拳缠绕,击中他的下腹。

“好,我就当你不想要这枝花。”他深吸着气,玫瑰掉落。

她踩在玫瑰花上,两眼冒着蓝色的火。

“现在你肯跟我打了吗?”

“好,”他答,“我现在教给你一招,名字叫‘吻’。”他于是紧紧地拥抱她,将她压向怀里。她的头偏向一旁,但终于,他的嘴找到了她的。此时他站直了身体,将她举离地面。她在他的怀中无法呼吸,也无法挣脱。他们的吻就这样持续,直到她的对抗松懈了,他抱她到沙发前,让她躺在上面。

那儿有数不清的玫瑰,玫瑰,玫瑰,音乐,跳动的光线,还有一朵碎掉的花。

红女巫在轻轻哭泣。

她的仆从无从明白。

虽然它很快会明白的。

镜子里满满的都是缠绵的男女。

他们注视着极乐的一切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