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昼

单桐兴

1

距离2020年1月1日只剩下一个月,距离“极昼理论”的公布已经过去了35个月。在这不到三年的时间里,人类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灾难。金融崩溃,政治混乱,社会动荡。

但人类的治愈能力是无限的。你走在马路上,除了听到一天五次的红色高温预警之外,很少再能看到男人。数千年形成的社会分工,居然用三年时间就完成了一次彻头彻尾的调整。在这最后一个月里,我知道很多人都在祈祷我的理论出错,极昼元年不会到来。但作为一名学者,我会把事实看得比命运还要重要。所以在这三年里,我除了不停研究破解极昼世界的办法之外,还不断补充我的极昼理论。但谁也不会忘记,我如同投掷原子弹般将理论抛向世人的那一幕:男性会在太阳光中蒸发致死。

毫无疑问我在前面加了时间年限,但我忽视了以讹传讹的威力。那一天的股市已经不能用黑色来形容,事故发生的死亡率居于二战结束以来之首。恐惧在每一个人中间传递,非洲某国还发生了大规模的武装政变。我害怕得不敢再发声,不曾想到高速发展的科技背后,人类的无知同样等比增长。三天后,各国政府统一发声:科学家推算出,2020年,极昼世界开始,太阳光中将包含一种神秘射线,会将男性蒸发致死。

2020年被称为极昼元年。谁也不知道,人类会在极昼世界里能走多远。

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我的感触多来自于新闻。政府统一发声后,来自世界各地的科研精英很快汇聚到一起。我们被安置在一个具备抗核打击能力的掩体之下,开启了代号“共工”的计划。我们该如何,对付来自上天的怒火。

我被任命为项目的总负责人。每天的工作就是在不同肤色、不同种族、不同团队之间来回转一圈,听取他们的科研成果汇报。“第21000号实验。”“21000号实验失败,实验对象存活时间:七分钟。”这是我每天听到的最多的话,它们像国歌一样被重复朗诵。在这35个月里,我们很快发现雄性老鼠和男人一样,都将承受来自太阳的惩罚。可老鼠,本就生活在暗无天日的阴影之中。

但人类不可以,准确地说是男人不可以。女人,则在光中进化。

各项数据显示,随着极昼世界的到来,女性在智力、体力、生理方面都有了显著的提升。各行各业,包括政府机构的领导层里,女性面孔越来越多;女人在重体力职业上开始崭露头角,她们的身体如同植被般可以进行光合作用,释放出无尽的能量;起初还有人提出质疑,女人能否接手日光下的世界。直到女性在传统大球项目上完胜男性,质疑声从此消失。

更为有趣的是,女性的生育周期大幅度缩短,平均以五个月为限。且男女出生率为1:10。“重男轻女”、“生男生女一样好”的时代不仅过去,迎来的将是女权主义完全迸发的时代。我打开电视,看到LGBT的女权领袖大声要求“平权跟合法化”之外,她甚至希望把科学研究的重心放到如何让男人去生孩子。

“现在,该轮到我们为这个世界流血流汗了。”这句标语无处不在。

这便是我完整的极昼理论。在过去的35个月里,我算是给世界带来了一点希望。当太阳如同无影灯一般高悬在人们的头上时,谁能想到它竟分成了两个光区。就像二战时纳粹为捕杀犹太人,专门开发出一套测量其颧骨、鼻梁的体系标准,太阳光中的神秘射线能够精确检测出人的性别。有一阵子,变性手术极为流行。人们天真地以为,这样便能躲过搜捕。事实证明,在科学尚未勘探的领域,人的身体里潜藏着一种神秘代码。这是太阳光识别人的唯一方式,仅从生理上做出改变,徒劳无用。

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与太阳的关系是敌还是友。

正因为人类与太阳的关系如同恋人般,时而亲密,时而又互相伤害。我们的许多计划都胎死腹中。比如“穹顶计划”,想要制造出一面遮天盖地的保护罩;抑或“逐日计划”,妄图使用导弹的威力来毁灭太阳或者将其驱逐。这简直是痴人说梦,激进的末世主义者在灾难来临之前,险些挑起了两性战争。

最后,人类选择了相对温和的方案:连通地面上每幢大楼的防空洞,开设有轨电车,在地下建立了一套网格状的交通格局;将城市按照区域进行划分,每个区域在地面上都会有一个中转站,提供休息或者改变路线,从而让男人得以进入地面上的其他建筑。当然,中转站是完全隔离了太阳光,外形就像是一个切尔诺贝利核电站。

女人曾提出,为什么不干脆在地下建立一座城市?让男人全部生活在地下,从而彻底杜绝悲剧的发生。地面也无需建造粗犷、沉默、方头方脑的碉堡式建筑。在这三年里,女性在科研理论上做出了巨大突破。人类完全实现了汽车电动化,磁悬浮列车的广泛运用,制造出更高飞行速度的超音速客机。所以在地下建立一座城市并非谵语,而是从实用性出发最为保险的方案。

女人喜欢的建筑是透明、轻盈、千面之镜,如同《冰雪奇缘》里的魔幻宫殿。她们让光在镜面上无数次反射交织,犹如在空间里制作出一幅看不见的抽象画。所以女人打心底里不欢迎男人进入属于她们的建筑。因为每一次到来,大楼就像穿上维多利亚时期的紧身胸衣般,拉下每一扇窗帘。

但男人,生来就是永不妥协,即使丢掉生命也要保护尊严的物种。我们决不会放弃地面的世界,我们也决不像老鼠那样苟且地活着。

“女人之所以还会爱上男人,是因为男人总能激发女人的母性。你们的行为总是那么孩子气。”

“难道不是为了繁衍后代吗?”

“你们真以为,我们会在乎人类的命运?”

我们俩都笑了,吴双的犀利一如往常。她是我的女助手,年轻漂亮。第一次见我时她又紧张又喜悦,居然向我提出了合照的要求,就像是见到了大明星。如今三年快过去了,我感到自己一点点在虚弱,她一点点在变强。直到现在,她用一种类似凌驾于我之上的口吻反问我,让我找不到措辞去反驳。此刻她开着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我将后座窗户加装的遮盖推上去,凑近望了望窗外布满阳光的世界。

“周教授——”

“还有一个月呢。”

“已经辐射很大了。”

“没事,就当是照几次X光。”

我顿了顿继续说:“去海边。”

吴双不再劝我,猛地掉转车头前往海边。她对我向来言听计从,这点在三年前跟三年后都没有改变,也许未来亦是。当然,不是因为我激发了她的母爱,我的年龄足够当吴双的父亲。她和许多少女一样,在年轻的时候愿意爱一个人而不顾一切,下多么大多么不可实现的决心。

我曾以为那个人是我。

和芸离婚后,我尽情享受着跟吴双在一起的日子。和自己的助手在一起,这向来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更何况我们都没有羁绊,没有道德跟法律可以指摘的地方。倒是吴双,对于代替芸成为家里的女主人而感到一丝不安。她们曾一起逛街,一起购物,一起在我的身边进行科学研究,如胶似漆得像一对姐妹。吴双也目睹了我与芸发生的无数次激烈争吵,并坚定地站在我这一边。

如果这是吴双从一开始便计划好的,不得不说她足够出师了。更令我吃惊的是,她和芸的关系并没有降到冰点,不少关于芸的消息都是从她那里听来的。那时我还抱着痴心妄想,抱有男人埋藏于潜意识里的霸道。据说面对男女出生比率的严重不平衡,甚至有人提议,是否需要回到“一夫多妻”的社会制度当中,来保证人类物种不会慢性灭绝。这样的提议立马被否决,女人早就不再是男人的附属品了。

我曾拿这件事向吴双开玩笑,不料她却一本正经地表示,不介意和别的女人共享我。毕竟,“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喜欢上女人呢。”

此刻我们在海边,太阳最炫目、最热烈、最没有遮挡的地方。我躺在沙滩椅上,享受太阳侵蚀我每一寸皮肤下面的细胞。而换上泳装的吴双,融入不停拍打岸边的海浪里。说真的,她应该上岸来看看女人们向我投来的吃惊目光。仿佛这里是女性的裸体沙滩,禁止男性进入。

我管不了这么多。干脆起身,用一个标准的入水姿势投入大海的怀抱。48岁的年纪,我用大量的运动来抵御新陈代谢的放缓和臃肿身材的来袭。这也是我敢去海边,敢赤裸上身与太阳搏斗的原因。

我慢慢游向吴双,谁知她发现后竟然调皮地远离我,招呼我前去追逐她。就像我之前说的,女性在体能方面已经和男人一样甚至优于男人。我费了好大的力才抓住吴双的手,并借力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我感到身体昏昏沉沉,水深已经触不到底。如果此时放弃一切徒劳抵抗的话——吴双未等我这个念头形成,便连拖带拽地把我拉上岸,嘴里不停嚷嚷着饥饿的话。

我们重又躺回沙滩椅,直挺挺地朝天躺着。吴双不知从哪里捡来一个活着的贝壳,娇小地放在手心,看它随同潮汐的频率一张一合。我告诉吴双,之所以贝壳张合的频率跟海水的涨潮落潮相同,是因为早在几十亿年前,它们的祖先便生活在这片海域里。在它们的基因里,早就与大海融为一体。

“那么人类呢?”

我仰头望着天空,感到极大的刺眼。记得小时候学古文,曾有一句形容小孩异能的话:“能张目对日。”如今这已不算什么稀奇事了,当然也只有女人可以。我必须戴上太阳镜,紧紧闭着眼睛。但依然能感觉到,日光在我的眼皮上涂抹了厚厚的清凉油,又热又烫。吴双会在一旁为我描述太阳的长相,如同给盲人介绍对象,使用足够我幻想的字眼。但今天似乎不同往常,她语气急促地说道:

“周染,我们还是快走吧。太阳,像是在发怒。”

吴双很少直呼我的名字,她喜欢“教授长教授短”地喊我,觉得那样非常雅口。上一次叫我周染,是一年前安慰我跟芸离婚的时候,是我事业跟生活都彻底跌入低谷的时候,是一声“周染”让我感觉自己年轻了二十岁。所以我信,我信这个女孩儿会给我带来好运。

我们飞快收拾东西,上车离开海边。

事实证明,这也是我记忆里最后一次去海边。

当我到家后,全世界所有的信息传递设备都在奔走相告一件事:

极昼世界提前开始了。

2

我关闭所有的通讯设备,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告诉吴双,任何人我都不见。

闭上眼睛之后,时间的流逝不再以分秒计算,而是像摘除体内的器官,整体整体地被掏空。我想到了我的小时候,要是考试没拿满分就会感到害怕,不敢回家。曾经引以为傲的事物毫无防备地从我心头溜走,那份感受无异于走进世界末日。长大后,我才明白这样的担忧太过于较真。然而我却不可遏制地一直病态地活着,小心翼翼地行走于世间,生怕引以为傲的事物从心头溜走。

2017年我提出了极昼理论,其实早在三年前,我和芸就观测到了太阳的异变。只不过出于我的谨慎,我们又花费了三年的时间进行验证。那时候我就已经开始自责了,如果早点告知世人的话,人类便有更多的时间来进行应对。芸反复安慰我,肯定我,鼓励我。是我拯救了世人,我并没有做错。

然而今天我还是错了,太阳逃出我的运算推演,像一个野蛮人般烧杀抢掠。今天,会有许多人因我而死。上层很快会派来专人把我接走,质问我“为什么会提前进入极昼世界”。我必然张张嘴说不出话,只感到自己的渺小。

然而,并没有人前来光顾我。吴双敲了敲门,在门口告诉我,我被开除了。

准确地说,是研究所里全部的男人都被开除了。

“那现在谁负责计划?”

“芸。”

一年前,我和芸就研究方向产生了巨大分歧。我认为我们总会找到太阳异变的原因,从而制造出抗体,让男人不再畏惧阳光。但芸却坚持,我们不仅战胜不了极昼,相反它将变得更加可怕,唯一能做的便是逃亡。

逃亡?逃到哪里?北极吗?极昼世界开始后,那里将变成永夜。

最后一次激烈的争吵结束后,她像出走埃及的摩西一般离开了我。

我望着芸离去的背影,突然感到困惑,究竟谁才是被太阳遗弃的子民。芸向日益强大的女权组织提出申请,立刻成立了由芸为主导的研究机构。她们的计划被称之为“女娲计划”,旨在让人类更长久地幸存下来。重启协和,制造更高飞行速度的超音速客机,便是芸的主意。与此同时我经历了上万次的失败,实验中的小白鼠一次次被日光蒸发杀死,依旧毫无所获。

在如此悲伤的境遇里,芸向我提出了离婚的要求。你可能还不太清楚,在人类进入极昼世界的倒计时后,一条具备报复性的法律出台:离婚变成只有女人可以提出的要求,且男人不得拒绝。所以我望着那一纸文书,询问芸是否只为了嘲笑我,她却说道:

“其实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芸将所有的设备和研究资料都搬到了地面上,千面之镜的宫殿里。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芸不仅没有开除吴双,还让吴双成为了她的助手。

这确实是芸能做出来的事,对我无声的嘲笑。吴双问过我,如果我不愿意她可以辞职,放弃为之热爱的工作。我当然没有这么做,因为我再清楚不过,没有人会再相信我的话。我也想看看芸离开我之后还能走多远,我和她自离婚后便再也没有见过面,芸就这样一步步蚕食着我心头引以为傲的事物。

提前到来的极昼世界,杀死了这个世界上3%的人。

政府为我变更住所,抹去了我过往的一切。昔日的救世主,在预言破灭的那一刻,转瞬成为了罪人。也许是考虑到我还有用,也许是有人为我求了情。政府把我从众矢之的的枪口下引开,带到无人问津的阴暗角落里。

整整一年我都没有出门,在房间内喝酒,写满整墙壁的演算公式。我想要发疯,我想要吴双讨厌我。但她却默默忍受着一切,按时为我做饭,洗衣服,带来我内心极为渴望知道的研究进展。光,已经可以被逐步分解,并在注入小白鼠的身体后,产生不同寻常的化学效应。到了这里吴双便不再往下讲,因为她的权限还不足以知道最核心的机密。

也许这是芸刻意安排的。她知道吴双会把这些事情告诉我,她希望我知道这些事情。但她一定不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浑身毛发疯长,脸脏兮兮的,身材在小麦发酵的浸泡里膨胀。除非,正在为我做饭的女人是一个双面间谍。

我已经有一年没有碰过吴双了。起初我们还会躺在同一张床上,但很快我就提出分床睡,因为我发现我已经无法勃起。这实在残忍,太阳用戏谑的口吻摧毁了男人的最后一道防线。由于男人在极昼世界里大面积的出现这样一种状况,伟哥广告得以登堂入室,不再需要遮遮掩掩。

我知道这不过是徒劳。在这一年里,我除了想破脑袋如何制造出对抗极昼世界的抗体之外,还试用了所有治疗阳痿的药物。那些五花八门的宣传册上图文并茂,像是凭空盛开的金色花朵,让人垂涎不已。但对我而言都毫无用处,有几次我以为快成功了,最后的结局还是像炎炎夏日的路面上被烤熟的黑色蚯蚓尸体。即使是这样吴双仍没有放弃,她咬着耳朵告诉我,黑市里有一种粉末被炒到了高价,据说对治疗阳痿特别起作用,问我需不需要让她买一些回来。

如果哪一天我真的需要,也必定是我亲自前往。

我要走出家门,把心头引以为傲的事物给找回来。吴双告诉我,明天所有的中转站都将作为礼堂,纪念一年前在清洗中丧生的人。

那一天,被人们称作“清洗日”。

我混在人群里头。这一年里,男性已经极大程度地接受了世界的设定。我们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开始建立起地下城市。而曾经设想的中转站,反倒变成男人跟女人约会,或是各种互助会团体的活动场所。据我所知的就有很多,比如有一个团体全是寡妇,有一个团体全是失去儿子的父母,有一个团体只剩下自己,家人都在浩劫中殒命。

形形色色的团体分布在中转站的各个角落,他们围坐在一起,逐个讲述彼此痛苦的记忆。这些团体里绝大部分都是女人,她们在哀叹至亲离世的同时,不禁羡慕男人可以随意地结束自己的生命。调查报告显示,这一年来男性的自杀率显著上升。自杀者几乎都默契地选择打开家门,走进阳光里,享受温暖紫外线的同时又化作一滩粉末,消失在人间。之前还出现过一个自杀团体,但这个团体在女人的干预下,绝大部分人都收起了孩子气的绝望,老老实实地去为建造地下城市做贡献。但领导者还是轰轰烈烈地死去,上了新闻头条。

当我在人群里出神时,台上的小女孩已经将“逝者安息,生者奋发”之类的话讲完了。走上台的女人告诉我们,小女孩在清洗日那天失去了父母。但她没有选择逃避、妥协,而是一个人坚强的生活下去。极昼的到来不是任何人的过错,而是人类需要面对的试炼罢了。我之所以抬起头去寻找说这些屁话的女人,是因为芸正站在礼堂上,号召人们举起手中的蜡烛,为逝者守夜。

人们的计时工具,仍能够清晰地划分出白天与黑夜。

我颤抖着举起蜡烛,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站在我一旁的女人似乎是误会了我,拍着我的肩膀说道:“那天我失去了我的丈夫。”

我朝她点点头,仿佛在说“我也是”。女人大概以为我是同志,对我好感度一下子上升,递来擦拭眼泪的手帕。我多么想把我的真实身份告诉他们,告诉前来默哀的人群,我就是那个失败的预言家。

但因为芸,我放弃了可能被打死的冲动。算起来,我已经有两年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见到芸了。尽管我们仍然隔着茫茫的人海,但我相信她在人群中也看到了我,并向我投以微笑。

接着,芸又开始宣布一些不痛不痒的消息,在研究方面所获得的进展。这都是我提前知道的事情,更没有必要去听。我在想,是不是该在集会结束后单独去找芸。感谢她为我说话,把积压在我心头的负罪感轻轻举起片刻。但很有可能,她只是随口说说,执行上面数千年来不会改变的“愚民政策”罢了。更何况,普通人是不会有机会见到她的。芸要赶着去下一个集会,带着失去双亲的小女孩或者侥幸存活的小男孩,进行下一场表演。我突然意识到,在极昼世界里,芸代替我再一次成为了人们的救世主。

沉默会的出现显然打乱了芸的计划。

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形成厚实的人墙,堵住了中转站的所有出口。并举起白色帆布的旗帜,上面用红色油漆写着一个触目惊心的单词:Confess。

认罪。

为了衔接地上跟地下的交通,中转站的每个出口都像是绵延千里的柏林墙,以军事级别建立的穹顶通道。但谁能想到,这样的设计居然被沉默会所利用。他们统一穿着黑色长袍,堵在可以容纳五人并肩同行的通道口,一眼望不到头。人群里开始出现骚动,谩骂,想要给沉默会一点颜色瞧瞧。就像是被夹住的鼻子渴望呼吸,长时间便秘带来的愤怒。

沉默会,伴随极昼世界的到来而诞生,是形形色色的团体中最庞大的一个。他们的诞生源于领袖发现了一本明代的古籍天书:《光陨》。关于这本书的信息无从知晓,只有他们的领袖可以浏览翻阅。书中预言了极昼世界的出现,以及对付极昼世界的办法。然而,《光陨》是一本碎片之书。它分为七册,由神秘不可解的太阳符号写成,在大航海时代里流落到世界各地。沉默会宣称,他们已经在亚洲发现了三册,分别是法源寺、金阁寺、那烂陀寺。在沉默会领袖的翻译下,他们逐步开始预言极昼世界里的各种灾难。不知是巧合还是神迹,他们居然真的预测对了几次。

人们对沉默会的态度开始变得两极化,它也根据天书引申出自己的教义。号召人们只有通过身体力行的流血,放弃徒劳无益的抵抗,才能让太阳原谅我们的无知,把曾经的世界还给我们。所以,我们必须认罪,并以沉默为注脚。

在我看来这简直是一派胡言。这是精神崩溃的前兆,这是弱者逃避的借口。乞求太阳的救赎?难道有人忘了一年前太阳像刽子手一样的屠杀了吗?人类怎么能如此轻松地放下伤痛,犹如被割去了额叶的木偶。我们在死去的地方种上鲜花,被太阳浇灌得异常茁壮。但我们清楚地知道,下面埋着尸骨,埋着我们的至亲。

芸安抚激愤的人群。她示意安静,并大声询问沉默会,让他们的领袖上台与自己对话。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走上台。她站在距离芸不到一米的位置,拿出手机朝空气中一指,巨大的全息投影出现。

“放了我们的领袖。”

“他妄图炸毁研究所,犯了重罪,需要接受审判。”

“没有他,我们无法理解《光陨》,人类就会灭绝。”

“既然那本书真有你们说的那么神,为什么没有预言到他会失败?”

“每个故事里都需要有牺牲者。”

“牺牲?”

“他知道自己会被抓起来,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芸转过身面向人群,决定结束这场对话。

“他要是有神迹的话,展示给大家看啊。否则的话,他一定要接受审判。”

人群中爆发出激烈的掌声。我注意到,老女人张大了嘴巴,仿佛说了一句加载无数个感叹号的话。观察那个口型,似乎说的是Lie。

站在一旁的女人小声告诉我,这个疯婆子和她曾是邻居。他们在清洗日那天失去了刚过完十岁生日的儿子。老来得子,更是悲伤得无以复加。后来,她跟丈夫意外发现那本书,成立了这样一个消极悲伤的团体;后来,团体愈发壮大,她们开始向世界索取。

“后面的四册都在哪里?”

“谁知道。据说最近他们在欧洲发现了一本。”

“她叫什么名字?”

“她原来叫王月亮。现在就不知道了。”

“为什么?”

“沉默会的人要放弃过去的一切,包括名字。”

站在一旁的女人朝我递来一个神色,示意我别再去想那些疯狂的事情。方才的秘密分享仅限于她和我之间,两个都失去了丈夫的人。

3

门卫推了我一把,险些让我跌倒。他比我整整高出一个头,眼睛里有一团灰色的迷雾,胸口挂着银色的身份牌。黑袍之下,依稀能看出他孔武有力的肌肉。如果他使劲将我推开的话,后果恐怕就不是跌倒那么轻松了。我望着他面部拧紧的表情,打算再做一次尝试。

集会结束后,我进入地下城市,打算见一面沉默会的代表。

沉默会并没能阻止芸去下一个集会里进行演讲。老女人遭到人群的抗议后,她收起全息投影,又冷笑又冷漠。很多人觉得她疯了,前排的人则觉得她是在冒犯死者,向她投掷火光摇曳的蜡烛。老女人一动不动,她从背后掏出一本书并高高举起,蜡烛像遭到引力般牵制地坠落在她的面前,熄灭而冒起了青烟。就像是被掐灭引线的手榴弹,喑哑无声。

那本书的出现同样是一个信号。老女人向四处挥挥手,阻挡在出口的沉默会信徒降下旗帜,面不改色地往后退,直至消失。

不论你是否相信,集会结束后,地下等待有轨电车的人群里,很多人都在小声讨论沉默会,说起老女人的神迹。

“你看到没有?她掏出那本书,所有东西都像被静止了一样。”

“听说她的丈夫是唯一不会害怕太阳的男人。”

“难道太阳已经原谅他们了吗?”

我发出不屑的嗤笑。那些小声议论的人立马收拢嘴巴,朝我瞪了一眼,飞快登上有轨电车。那一刻我改变主意,决定不着急回去,反倒对这个充满“神迹”的老女人产生好奇。每当灾难降临时,总有人利用恐惧来进行装神弄鬼。这在过往的历史中无数次得到了证明,沉默会的出现绝不是个例外。

但在此之前,我打算前往一个巨大的废弃风洞实验室,那里被改造成黑市。

黑市里面什么都卖。你曾经在墙面上看到的牛皮藓广告,迷药枪支假证,统统都有;当然还有肮脏的毒品交易,所以一进去就闻到呛人的大麻味完全不用吃惊。对于黑市,政府像对待过去的九龙城寨那般,只祈祷不再扩大和蔓延。至于黑市里每天都会有人死去——最好他们统统死光吧。黑市就像是体面人屁股上的痤疮,不会被轻易发现,只有一屁股坐下来,才会在眉宇间感到痛楚。

黑市里面的物品不遵守任何市场规律,买卖双方完全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暴力是家常便饭,当你问完价格后却犹豫购不购买,黑市商人的耐性就到此为止了。这可不是危言耸听,新闻里报道过太多类似的事件。

悲剧绝不会在我的身上发生。当我决定踏入这片土地时,代表我选择相信吴双的话,她告诉过我黑市里售卖一种粉末的壮阳药。没错,壮阳药也是黑市里牟取暴利的重要产业。意外的遇见芸,让我突然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在进入黑市之前便检查过我的钱包,因为这里只接受现金流通。毫无疑问这是我第一次进入黑市,两旁密集地堆满了店铺与摇摇晃晃的人,抬起头还能看到锈迹斑斑的穹顶,日光灯有一盏没一盏地亮着,发出老鼠叫般“吱吱”的声音。通过地面上那些标志,你可以轻松阅读出它曾是风洞的痕迹,测试过各式各样的机型,我依稀能感觉到来回的气流在身体周围穿梭。迎面走来一些人,面色、衣着、体态无不透露出一种幽灵感。男人占多数,也有女人,不同肤色,不时流露出一两句各国的语言。

这样的游行每天都在上演,我不禁想起电影《红辣椒》里的画面。我身穿宽大的棕色风衣行走其间,实在是太像一个私家侦探了,抑或是由两个孩子拼接在一起的怪胎。

我很快找到了粉末,被装在玻璃试管里呈白色状,给人以不好的联想。

“这东西多少钱?”我指着那些粉末说道。

商人打开全息投影,我的眼前亮出一串数字,市面上同等药物价格的十倍。我这才注意到他身穿黑色长袍,原来是沉默会的人。

花大价钱从沉默会的手里买东西,我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但我环顾四周,这样的粉末状药物只有在这里可以买到。吴双要是之前跟我说得清楚些,交代出商人的身份,也许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但此时此刻,我还是不可避免地犯了黑市交易里面的大忌:在问完价格之后,我开始犹豫购不购买。

商人紧接着问道:“你买不买?”

“不买。”

我脱口而出,仿佛是巨大的惯性驱使,却看上去像被精心设计过。这让我简直想再解释两句,避免这样的交流造成误会。但多说无益,商人愤怒的神情几乎想要把我一口吞下。但他还是克制住,又飞快地打出一行字。

“你要入会。”

“我要入会,让我进去!”

门卫再一次地推开了我。有了黑市里的经历后,我变得有恃无恐起来。但也许可能是我找错了入会的渠道,抑或是我表达入会的方式比较虚伪。如果我穿上一身黑长袍,用现代科技或者纸和笔跟门卫交流,没准效果会好很多。但我就是不愿意满足他们,即使被推倒在地也要迅速站起来。但这一次,门卫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回头看到,老女人站在二楼的窗户旁望着我,又冷笑又冷漠。

地下城市像极了大城市的郊区,排列成一串的独栋房屋。售价相当便宜,只不过需要排队购买。在极昼世界里,房子几乎又回到了令人怀念的配给时代,恐怕这是房奴最愿意看到的事情。但目前房屋的所有量只能解燃眉之急,能够住进来的人想必都曾在社会上显赫一时。

未来,政府承诺会建造更多的房屋,更多的公共设施,让地下和地上看起来没什么两样。但我从一开始就坚持,无论情况恶化到怎样的程度,我都不会住到地下城市里。即使人类制造出无害的太阳,即使吴双愿意陪在我的身边。我抗拒人类用妥协的方式进行苟延残喘,我深信我们能制造出抗体,打败太阳。

我没有想到沉默会居然在地下也拥有房屋。更离谱的是,我想要擅闯的房屋并非总部,而是老女人的寓所。看来,政府里不是所有人都支持芸。有一部分人潜移默化地成为信徒,为其大开方便之门。地面上闹得更凶,你随处可见穿着黑色长袍,拿出猩红色标语的女人。不过也不必害怕,沉默会的人绝不使用暴力,相反倒是暴力的受害者。他们即使被打的头破血流也要保持沉默,至多发出拟声词来缓解痛苦。他们如此遵守老女人和她丈夫颁布的教义,此刻我倒有些感恩,否则我早在黑市里就死于非命。

我被带到老女人的办公室。她示意我坐下,把门重重关上。我根据音色推断出应该是隔音门,看来在这间办公室里发生过不少秘密的谈话。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自己的愚昧,老女人不过是想隔断自己的声音而已。

“你好,周染。”

轮到我沉默了。我的大脑在飞速转动,试图从复杂的情况里缕出一条线索。这个老女人,到底在演哪一出戏?我起初以为,她不过是使用愚昧跟恐惧作为肥料,来制造粗鄙的信仰罢了。现在看来,她也想成为救世主。

“你就不怕被别人知道吗?”

“只有你知道。但你的话不会再有人信了。”

我明白了她的放肆之处,我也无暇顾及她早已调查过我,并逐步引我上钩。我望着手边,沙发的两旁并没有可供我投掷的重物。但书桌上有,有关于她1:10的全身铜像。然而我并不能起身那样做,老女人从怀里掏出女式袖珍手枪,用不易察觉的方式瞄准着我。

“聊聊吧我们。”

“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

“你前妻,今天站在台上那个。”

老女人似乎是太久没有说话,说话逻辑颠三倒四又令人费解。我无法判断她是想拿芸来威胁我,还只是想挑动我衰弱的神经。

“你是要伤害她吗?”

“我们可是一样的人。”

“她和你们才不是一样的人!”

“我们有纪律,我们不使用暴力,我们奉献自己,我们劝人赎罪改过。你告诉我,难道加入沉默会不是拯救世人的唯一办法吗?”

“放屁!”

我在老女人的脸上,再次看到那种又冷笑又冷漠的表情。这让我心里有些发怵,害怕她的话变成了现实。即使芸认为破解不了极昼世界,至少她是在努力地活着。而不是像眼前这个虚伪的老太婆,把信仰崩塌的最后一根稻草连根拔起,折断在贫瘠的土地上。

“你真应该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认罪吗?认什么罪?”

“在太阳面前,我们都太渺小,太无知了。”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才发现自己是在地表的百米之下。太阳已经距离人类如此遥远,却还是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让我们瑟瑟发抖。我被老女人说得有些迷茫,或者是她唤醒了身体里的另一个我,被无数次实验失败击溃的人。人类究竟是无知还是无畏,谁也说不清楚。

“即使我认罪了,对你们来说又有什么用?”

“我们只是遵照先哲的意思。”

“《光陨》吗?书呢?给我看看那些火星文长什么样。”

出人意料地,老女人把书放在了我的面前。

我不得不承认,那确实是一本旧书。它脆弱,它敏感,它老朽,仿佛沉睡了数千年而姗姗来迟。这应该是他们最近找到的一本,如果我不顾一切地把这本书撕碎,即使被开枪打死也算是功德一件吧。但书确有魔力般,促使我不由自主地念出封面上的话。

“唯有无姓之人才可侍奉无面之神。”

老女人露出一种喜极而泣的笑容。“他说的没错,这一切都是真的。”我这才发现,封面上的符号不属于这个世界上任何的语言体系。

“每个故事里都需要有牺牲者。”老女人起身坐到我的身旁,仿佛是希望我不要太过于沉溺悲伤。她放了一张照片在我面前,笑着继续说:“到你了。”

“你吓不到我,王月亮。”

“叫我星期三。”

“想要加入沉默会,就必须放弃过去的一切,包括名字。”

“是的,今天也是星期三。”

我起身离开被叫住。

“对了,听说你刚去过黑市。”

星期三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大把玻璃试管,开枝散叶般落在桌子上。我注意到,白色粉末伴随试管的滚动在密封的世界里做着变形,它们浑然不知面前就是万丈悬崖,就会从桌子上摔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拿去吧,免费的。”

我用手挡住了它们的去路,并不自觉地放进口袋里。那一刻我才彻底看清,桌上的照片,是她正在过十岁生日的儿子。

那天也是星期三。

4

我走出老女人的寓所,坐上电车,所有人都用躲避瘟疫似的眼神望着我。直到我进入缓缓上行的电梯,才注意到我的头像出现在随处可见的视频端里。上面写着老掉牙的话,我连阅读的力气都没有。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的真实身份被沉默会曝光了。

吴双劝我暂时不要出去。一天之间,她的态度发生了360度的大转变。

我理解她的顾虑。连同真实身份,我的个人信息也被悉数披露,包括目前我的住处。甚至把芸和我联系起来,那是一个两年我们都没有当面说过话的人。

我希望吴双留下来陪我,但她却表示今天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实验,决不能缺席。我只能让她离开,一个人呆在没有光线进驻的密闭空间里。上网,人类当然还保持着上网的嗜好。所有的论坛、社交网站都在讨论我,我变得既不是救星也不是灾星,我是躲在屋子里、躲在电脑屏手机屏背后的人们的丰富谈资。

我一条条地浏览他们对我的评论,大部分是谩骂,呵斥我赶紧去死,或者是按照沉默会所说的那样,认罪。毫不夸张地说,我竟滋生出一种莫名的快乐,仿佛回到了四年前宣布“极昼理论”的高光时刻。我觉得我又活过来了,庆幸自己不再麻木。

纵使我的家门口被写满了诸如“杀人犯”这样的字眼。这是吴双回来后告诉我的,我依旧怀着好心情的笑脸继续上网。芸在这场全民的狂欢中也相继发声,称我“带给人类以希望”;是因为继承了我的科学遗产,人类在极昼世界里才能勇往无前。这些洗白的话不仅没有将舆论导向我,反倒让我陷入更大的被动,芸也成为了众矢之的。她被质疑跟我是一伙的,需要为清洗的惨重代价负一半的责任。甚至还有离奇的阴谋论甚嚣尘上,说她是太阳派往人间的卧底。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感到屋子外面有比日光更具伤害性的东西。我绝不会认罪,我也绝不会去死。我要让那些只懂得埋怨跟不幸的人,最终自掘坟墓。

我忍不住打断吴双像播报员一样播报坏消息。说实话,我并不关心这个世界对我有多大的恶意。那天下午与星期三的对话,不可解却又随口说出的天书,犹如罂粟般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对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感兴趣,只想反复咀嚼星期三的办公室里那怪诞的色调与画面。于是我干脆岔开话题。

“那天我还去了趟黑市,买了你说的东西。”

“什么?”

“那种粉末。”

吴双的眼神在游移,她轻轻地答应我,犹如一只小鹿在树林间穿梭,慌不择路。我感到不明白,在与她相处的过程中我从未扮演过猎人的角色,更像是她哺育的孩子。于是我接着说:

“你知不知道那些粉末是谁在卖?”

“谁啊?”

“沉默会的人。他们一定是靠这个赚了很多钱。”

“那你还买?”

糟糕,我觉得我说漏嘴了。吴双一定很讨厌沉默会,那是与她们势不两立的组织。但我克制不住自己,如果只是一笔带过粉末的来历,这个故事将毫无传奇性。更何况,我打算当着吴双的面,服用玻璃试管里的粉末。看它是否有传说中的那么有效,看它是否值得我用暴露身份的代价免费换取。我有一年没碰过吴双了,她是我心头的黑蚂蚁。

“千万不要吃,肯定没用的。”

“啊!我——我已经吃了。”

我看到吴双追悔莫及的眼神,得意自己快速反应出一个谎言。她或许是才知道那些粉末的来源,背后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望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宽慰道:

“说吧,这个世界都已经这样了。”

“这件事解释起来很复杂,但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好啊,反正也没人信我了,不如去相信别人咯。”

“芸拜托我一定要照顾好你。”

“你们是好姐妹嘛。”

吴双害羞地一笑,双眼像是彩色的蝴蝶,在花丛里飞来飞去。

“你知道沉默会的那个老女人吗?她的丈夫。”

“星期三,她叫星期三。”

“什么?”

“没事,这不重要。”

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觉得自己为何要像布道般去更正吴双的话。好在吴双并没有在意,她接着说,沉默会之所以能够不断扩张,是因为老女人的丈夫宣称他不会害怕太阳。但这样的神迹谁都没有见过,直到他被抓住后,直到他戴着镣铐站在芸的面前,仍旧不停地让她去认罪。

芸可是一个比我还固执的人。她当然没有认罪,而是嘱咐吴双,准备好最新的抗体,明天对老男人进行注射。过往的雄性小白鼠都在注射抗体之后,痛苦得无以复加而死亡。理论上来说这无异于一次死刑,但如今谁也无法说清楚,芸对老男人说的那句话,是出于戏谑还是对未知力量的翘首以盼。

“你要是真有神迹的话,show me。”

这便是吴双口中极为重要的实验。

“他没死吗?”

“不仅没死,还变大了。”

老男人像绿巨人一样变大了,他变得有三个人那么高。尽管芸为他准备了一个宽大的囚笼,但仍然只足够他半跪着。老男人的皮肤没有变色,仍旧是暗沉着色斑令人呕吐的黄色;他也没有变出整身的肌肉,仍然有松松垮垮的赘肉;他也没有班纳教授那么幸运,每次总有松松垮垮的大短裤遮挡私处。老男人的私处也等比例地变大,变成细长的象鼻子。充满久违勃起的迹象,在裤裆间晃来晃去。

眼前这个虚弱苍老的巨人,他身体里的细胞,成功抵抗住了太阳的侵蚀。这副丑陋景象,或许是将人类带出黑暗的关键钥匙。

“周染,也许他们真的有神迹。”

“既然他们有神迹,你为什么还要劝我不要用这个?”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玻璃试管,在吴双的眼前晃了晃。我与她面对面坐着,我是铁面无私的警探,手中拿着她的犯罪证据。

“因为不会起作用的,把它给我。”

我顺从地交到吴双手里,没等她小心翼翼地插进试管箱,就又用口袋里拿出了一支。

“你买了多少?”

“很多。”

“周染,都给我。”

“你就这么肯定,那是一种神迹吗?”

“注入抗体的当量,等同于直接照射太阳光。”

“说不定换一个人也行。”

“周染,你以为这是我们第一次向人体注射么。”

或许这才是真正将研究所里全体男性开除的原因。

芸早就不满足于用小白鼠做实验,她不愿把命运交付给那些卑微的生命。无论她是暗地里招募志愿者,还是和政府达成了共识,使用蹲在牢房里暗无天日的犯人;抑或通过沉默会,将渴望认罪的人拿来作为牺牲。只要这其中任何一条猜想被证明是真的,研究所就不得不关闭。芸将跌落神坛,和如今的我一样,被冠以“刽子手”、“杀人犯”的称号。

“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

“芸特意交代过,不让我告诉你。”

那些粉末,是无数次实验失败后的残留物,漂白后送到黑市里高价售卖。

我举起玻璃试管,贴近双眼仔仔细细地看。那半截白色粉末在幻象里逃逸出试管,无数的颗粒站起来,汇聚成一个人形。但他依旧是白色的,没有具体面貌的,只有像光圈一般的轮廓。他伸出手似乎是想和我握手,进行一番交谈。但我却猛烈地挥过去一巴掌,将他打散。片刻后他又重组起来,又被我打散。他是《终结者2》里面的液态机器人,他是我挥之不去的梦魇。

“你们,跟他们有什么区别?”

“对不起,我真的是今天才知道。他们一直做的是秘密交易。”

“你就不怕我说出去?”

“你的话没人信。”

星期三说的没错,再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了。想到这里我便再次无力起来,感到被坏人做的一件好事所打败。来自于内心被世界抛弃的孤独感涌了出来,我不由自主地露出又冷笑又冷漠的表情。是我太天真,我应该知道,那些更黑更暗的角落,伪装成希望存在于日光之下。如果这是一场秘密交易的话,只有研究所的最高负责人可以做到吧。

吴双起身坐到我的旁边,换了一副较为缓和的语气继续劝我。

“认罪吧,加入沉默会,过去的事情我们都不再追究。”

“你是不是已经加入沉默会了?”

“我没有,她是。”

吴双摇摇头,不愿再望着我的眼睛,不愿再交谈,变成角落里的一幅画。她像一个终于熬到了谢幕的配角,或是终于完成了蜕皮的青蛇,只剩下疲惫不堪。吴双和许多少女一样,在年轻的时候愿意爱一个人而不顾一切,下多么大多么不可实现的决心。

那个人原来不是我,而是芸。

“那芸为什么还要拿老男人做实验?他可是天书的翻译者。”

“周染,我不知道,我只是负责照顾你。”

我让吴双滚出去。抬起手重重地给了她一巴掌,让她从这间昏暗没有阳光,空气里弥漫着腐烂的气息,门口写满猩红色触目惊心大字的屋子里滚出去。吴双照做了,她在最后仍对我没有放弃,说道“再考虑一下吧。”继而露出又冷笑又冷漠的表情。这仿佛是一个接头暗号,好像在说“无处可藏”。

我望着吴双走后满目狼藉的屋子,开始整理思路。如果老男人是遵照书里的意思决意献身,那么下一个翻译者会是谁?会是我吗?“唯有无姓之人才可侍奉无面之神。”我为什么会脱口而出那句话?所谓的《光陨》,究竟是千年之前的何人所写?

仅凭我自己是无法找出答案的。我凝视着深渊,感到一股力量影响着磁场,撕开一道口子,放出了来自异世界的怪物。

“你要是真有神迹的话,show me。”

芸,你一定是多么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神迹的出现。因为你从一开始就觉得,我们永远都战胜不了极昼。现在,也许你算是如愿以偿地看到了。

我愤怒地将试管捏碎,感觉到来自下体的勃起。

5

我打完电话,芸很快就赶到了我的住处。

“好久不见。”

我张张嘴,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回答她。客套一下?怒斥她的虚伪?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一切?我早早准备好的语言突然熄火,只想凝神静气地望着芸。该死,我居然想念起当年我们约会的情形。我照样是在她出现之前准备好了各方面的谈资,可遇见后却又像痴汉一样看着芸。

心头如平静的湖面,只等她来经过。

“吴双呢?”

“她走了。”

“我今天没在研究所看到她。”

“我让她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吵架啦?”

“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芸这才坐在我的对面,吴双刚才坐过的位置,并注意到我把剩下的所有试管都捏碎在桌上。天知道为什么我会从星期三那里带回来那么多。大概是免费的缘故,或者恐惧。粉末从破碎的试管里溢出来,一小撮一小撮地散布着。我使劲吹了一口,那些粉末如漫天黄沙般飘动起来,袭向芸却丝毫没有沾到她的身上。还真是符合沉默会的气质,有无面之神庇佑,任何东西都伤不了他们。

“我他妈根本就没病。”

“那你干嘛要去黑市里买这些粉末?”

“在我的饭里放氢氯噻嗪,这是你让吴双这么做的吗?”

这是一个生僻的医疗用词,通俗来讲会导致男性阳痿。

芸收起笑容,换了一个僵硬的坐姿。她不再笑了,重复起星期三和吴双说过的那句:“不会有人再相信你的话。”我已经听得有些麻木,就像愚人节那天听到“我爱你”一样。这些话再也伤害不了我。我早就变成了一个枯萎的生物,之所以还努力活着,不过是想找回心头引以为傲的事物。

“周染,认罪吧。很多事情早就被安排好了。”

“安排好让我们变成像老男人那样的怪物吗?”

“星期三,他也叫星期三。”

我咧嘴一笑,从严肃的对话里跳了出来。冷不丁地反问芸:

“你为什么还留着名字?干嘛不叫星期三。”

“我还是研究所的负责人。”

“因为你心底里根本就不相信沉默会,你只是害怕跟恐惧。”

“我们实验了上万次,只有他活了下来。”

我知道我不可能说服芸。她开始和我阐述未来的计划:从星期三体内提取的疫苗并不会批量发行,因为带来的负面影响显而易见:男人会变得巨大而虚弱,像一只匍匐在地面的褐色癞蛤蟆。所以,人类还是需要地下城市,还是需要沉默会,还是需要时不时地展现神迹来鼓舞人心。

而我是其中重要的一环。只有让我认罪,沉默会才能不断壮大,研究所才会有源源不断的志愿者,那些因为害怕、恐惧而渴望赎罪的人。说不定,还会再出现一两个神迹。最好不要像星期三那样如此不堪,哪怕是虚弱,哪怕是变小,哪怕是丑陋,人类都坦然接受这样的苟活方式。

看来,芸不过是星期三的一枚棋子,她并不清楚星期三的真实目的。

“芸,沉默会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根本就不在乎什么沉默会,我只是希望你能来了结这件事。”

“你知道沉默会想要我做什么吗?”

“做什么?”

“想让我成为他们新的领袖,去翻译新找到的《光陨》。”

“什么?”

我把一张纸推到芸的面前,很遗憾她并没有看懂。纸上用太阳符号书写着那句话,宛若天书。自从我看到后,这些图案便像烙印般随意住在了我的大脑宫殿里。我感到害怕,为什么自己正在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类人。不过有一点芸倒是说对了,极昼世界是我发现的,理应由我来终结。

“你看得懂这些符号?”

“嗯。”

“说的是什么?”

“唯有无姓之人才可侍奉无面之神。”

“那老男人为什么还要让我给他注射抗体?”

“他是遵照书里的意思。给你展示人们想看到的神迹,如果那也算的话。”

“你骗人!”

芸比我大两岁,是正宗年过半百的人,我们在当时算是时髦的姐弟恋。但芸的脸上看不出年纪,或者说会让人忘了年纪这回事,不去想时间的归属。但此时此刻,芸的脸上慢慢浮现出虚汗,慌张,以及迷路的神色。她看到自己苦心孤诣的科研成果不过是他人言谈中的笑料,她想到自己最终还是输给了我,还是没能翻出遮天蔽日的五指山。

“你不就是想羞辱我吗?你不就是想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吗?”

“芸,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会加入沉默会的。”

“到最后,你才是救世主,你才是!”

原来芸生气的是这个。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认罪吧,说不定我还会爱上你。”

是这句话将我推向了万丈深渊,让我重新燃起那种多余的焦虑,稍有遗憾便会极度懊悔。我多么希望我可以卸下负罪感,在这个俗世里更加自由自在一些。

某种程度来说,我确实需要认罪。但绝不是向太阳,也不是为人类,而是对自己心头引以为傲的事物发出叹息。寻寻觅觅了那么久我才知道,这个引以为傲的事物早在两年前就离开了我。没人能代替芸在我心中的位置,星期三不能,吴双不能,就算是现在的芸也不能。

我仍然活在固守的旧世界里,怀念曾和芸追逐嬉戏的沙滩。

我不禁开始设想,要是那天吴双并没有劝我提早离开,我昏睡在沙滩上。极昼降临,我还未感受到痛苦就变成一滩粉末,混合在沙子里消弭于世间。这会不会也是一个不错的人生结局?

在这个光明来得无比廉价的世界,我被彻骨的寒冷所包围。

“周染,别做傻事。”

当我手放在窗户推盖上时,一切意图都变得简单明了。迟到了一年的审判,今天是该做个了断。芸开始求我,我从她语无伦次的话语里感受得到,我被太阳蒸发致死的画面将会是她记忆里最为壮烈、最为恐惧的一幕。但我管不了那么许多了,我不会认罪,我不相信神迹,我不想成为救世主,我不要有一丝丝遗憾,我要全力夺回心头引以为傲的事物。

对不起,我还是没有研究出真正的抗体。可我相信,未来会有人做到。

我把窗户盖推上去。芸用尽全身力气向我跑来,想要阻止我。尽管女性在体能方面已经优于男性,但还是不能阻止我那一瞬的动作。如同水库开闸般,日光猛烈地倾泻进我的房间,流淌肆意。

晦涩的屋子里一下鲜活起来,任何物体仿佛都被赋予了生命。我看得更加真切了,那是一种照明所替代不了的真实感。我看到桌上吴双为我做得亮晶晶的排骨,我看到芸脸上饱满的泪水,我感觉到后脑勺进入了一团热气,太阳照在身上似乎有一种大麦香味。能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芸,四目相对等待她经过我的心湖,我觉得这个世界不再是亏欠我的。我也将卸去皮囊的沉重,不再是救世主,只想做一个摆渡人。

然而我并没有变成一滩粉末。

6

2018年的冬天早晨,气温零下三度,这座城市的历史最低点。

吴双一路小跑进入咖啡店,站在柜台前依然瑟缩着身体。她穿得很少,黑色的高跟鞋与连裤袜恐怕一点都留不住热气,但显得身材很好,上身米棕色的风衣也忘了将扣子系起来。店里面人很多,几乎没有空位置。吴双环视了一眼周遭,排在个头很高的男孩后面。

男孩突然转过身来问道,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三。”

吴双见他忧郁地叹了口气,明白他的心里所想。

“还有一年呢。”

男孩点点头,他摘下黑色的绒线帽,眼睛里有一团灰色的迷雾。

“太阳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极昼是一种自然现象,应该算是天灾吧。”

“是为了惩罚人类,让人类赎罪。”

“别这么想,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上帝曾用洪水毁灭人类,于是人类造出了诺亚方舟。”

吴双尴尬地笑了笑,在对话间向店员要了三杯拿铁打包带走。谁能想到,某种烂俗的情节居然插入,吴双在转身离开的时候滑了一跤,多亏男孩扶住她。

结果只是咖啡全部洒了,又要了三杯,吴双并没有事。

“谢谢啊。”

男孩把胸口的银色身份牌放回衣服里,似乎非常在意它对自己的重要性。吴双点点头,道谢后拎着咖啡离开咖啡店。她得赶紧走了,方才的意外耽误不少功夫。如果是个美好的晴朗天气,遇见这样一个小山似的男孩,就是一段邂逅,一段故事了。

“不客气,再见啊。”

“你打算就这样结束吗?”

周染双手插在黑色风衣的口袋里,望着远方停泊在港口的军舰。耳边不时传来一两声海鸥的鸣叫,眼前的意境变成了山水画,空灵起来。周染说完这句话,眼睑便慢慢下垂,看到前方的沙滩上,有一对老夫妇在跑步。他心想,海边的风这么大,在沙滩上跑一定很累吧。

老头的体力渐渐不支,停下来双手抵着膝盖,气喘吁吁地招呼还在奔跑的老伴:“月亮,休息会儿,休息会儿。”王月亮回头,走路大大咧咧地像一只螃蟹,她从包里掏出水瓶递给老头,说了一句调侃话,奚落老头都不如自个儿耐力好。

“该做的我都做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但你就是不愿意相信我。”

“因为你总是在劝我放弃!”

“那你的试验成功过吗?”

芸抬起头,如同遥望情人般与太阳对视。

“太阳光越来越强了。等冬天过去,我们就只剩下一年的时间了。”

“一年的时间足够了,只要我们两个齐心协力。”

芸看了眼手表,她对于一切都充满纪律性。距离让吴双去买咖啡已经过去了七分钟,她记得自己说过要在十分钟内拿到。吴双已经从咖啡店里出来了,她正准备过马路。但道路上的车流非常多,每一辆都毫不客气地保持着高速。吴双拎着咖啡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足以让人生发怜惜。芸甚至想冲过去给她围上自己的披风,但这样做无疑会沉重地伤害到周染。

吴双从左手无名指摘下戒指,递还给周染。见他没有要接的意思,便轻轻放在花岗岩粗糙的护栏上。态度庄重,一点都没有像是在宣告离婚的感觉。

老头休息好后,两人由跑步变成慢慢在沙滩上散步。

“月亮,你说再过一年多,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管它呢,只要你和小宝好好的就行。”

“到时候小宝去不了学校,我就来教他读书写字。”

“瞧你嘚瑟的,大教授。”

“到时候就得辛苦你喽。”

“我辛苦什么呀。”

“你说这都要极昼了,为啥今年冬天这么冷呢。”

“科学家说了,这叫厄尔尼诺现象,气候反常。等到了明年,天气就会特别特别热。对了,明年开始你跟小宝就不要出门了。”

“还一年呢都不让我们出门?”

“据说明年开始辐射就很大了,万一你俩有个三长两短的,有什么事我帮你们做。”

“你从哪儿听来的啊?有科学依据吗?”

“当然——你别管,这事肯定得听我的。”

老头闷着不说话了,他知道老伴是为自己和儿子好。但这种事情,谁又能心甘情愿地接受呢?研究了半辈子历史的经验告诉老头,人类会挺过去的,这也不是人类第一次面临被冠以“灭顶之灾”的危机了。黑死病,通古斯爆炸,唐山大地震,以及创世纪里面的洪水。人类的文明史同时也是一部灾难史。尽管在天灾人祸面前我们如同芦苇般脆弱渺小,但总有重新站起来的那一天。就像这个什么极昼世界,总会有攻破它的法子。

想到这里,老头停下脚步,抬起头打算会会太阳。

一只手挡在他的眼前,另一只手拽着他走。

“胡闹什么呢!不许看!会出事的!”

老头只得悻悻地扭过头去,王月亮此举也是为他好。听说有男人长时间地与太阳凝视,从而导致双目失明。从此老头出门暴露在太阳下,总是像过街老鼠一般灰溜溜地快速跑进跑出。但这时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估摸着是想到总有一天能破解极昼世界的奥义,有些得意忘形吧。

“芸,你非得这么做吗?”

“周染,我们好聚好散。”

“你觉得能好的了吗?”

“你还有半辈子,可以慢慢好起来。”

“半辈子?我只有一年了。”

一阵狂风吹过,芸的头发散乱不堪。这时她用余光观察到,吴双正慢慢走过来,带着热腾腾的咖啡与快乐的笑容,并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芸继而看了眼手表,已经过去11分钟,看来这杯拿铁也没有必要再喝。芸就是如此的倔强与固执,要是完不成她的期许,哪怕在爱的人面前也丝毫不会留情。她把一份文件递给周染,显然他知道里面是什么,于是嘟囔了几句。她不禁爆发出厌烦的情绪,说不清这句话是言不由衷的逃离,还是发自肺腑的谴责。

“其实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说完后,芸径直离开。

周染愣住了,他的心像是缺了一角。

吴双终于走到路的另一边,她跟周染贴得很近很近,用一种小鹿似的语气问道:“周教授,芸姐怎么先走了?她去哪里呀?”

周染一动不动,他为了不让吴双看到自己留下眼泪,压低语气和情绪说道:“她有事。”

“什么事呀?”

“我也不知道。”

吴双闪着大眼睛,湿答答地问着周染。如果再不转过头来,自己就要憋不住了。周染好不容易在百感交集之中挤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给吴双,继续说道: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那我去追她。芸姐都没和我告别呢。”

“嗯。”

接着周染便不再言语。

他听到身后响起高跟鞋的声响,犹如在地面上弹奏起激昂般的钢琴声。渐渐地钢琴声远去,以及携裹着时间,河流,太阳,和周染心头引以为傲的事物。吴双跑得好快,真担心她一个不小心鞋跟陷到路缝里给崴到脚。她和芸是好朋友,是那种整日整日讲话一点都不会腻的好闺蜜。要不是得做试验,得对抗太阳,我们或许能一直在一起。

她大概也不会回来了吧,也好,就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周染把放置在栏杆上的戒指收起来,紧紧握在手心。他闭着眼抬起头,感到太阳光,既是笑脸又是梦魇地向自己扑来。同时他伸出握紧的拳心,仿佛在经历某个仪式,轻轻张开。张开的不仅是手掌,以及周染闭目流泪积压许久的眼睛。

戒指落进了沙子里,很快陷进去,无影无踪。

在周染的身后,老头与王月亮又开始跑了起来。

老头戴上护目镜,用一种算得上是娇嗔的口吻说道:

“咱俩再比一次,看谁先跑到家。输的人做饭!”

好想将来和他们一样啊。

周染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