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 零至六岁 4、玛利亚

马特躺在草地上,仰望着天空。黑天鹅绒般的夜空中,横亘着无数亮晶晶的星星,那就是银河。塞丽亚说,那是圣母在第一次哺育圣婴耶稣时从乳房流出的乳汁。青草紧贴着马特的后背,虽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柔软,可是闻起来很新鲜,并且夜晚凉爽的空气让他感觉也非常好。他感到全身燥热,他发烧了。

剧烈的疼痛已因迟钝的感觉减轻了不少。马特很高兴再次来到了外面,仰望天空的感觉既宁静又安全,以前在罂粟田里的小屋子那边看到的也是同样的星星。塞丽亚白天从不带他出来,但是有时在夜里,她也会和他坐在小屋门口,给他讲流星的故事。“那是上帝对人们祈祷的回应。”她解释道,“一个天使带着上帝的指令下到了人间。”

马特开始祈祷,希望塞丽亚会来救他。她会因为窗户的事大发雷霆,但是他能承受。不管她发多大的火,他知道在她心底还是爱他的。他注视着天空,但是没有星星落下来。

“看他啊,他就像个动物似的躺在这儿。”艾米丽在不远处说。马特吓了一跳,他已经忘了那些孩子们的存在。

“他就是一只动物。”史蒂文沉默了会儿说。他们坐在通向房子的第一级台阶上,玛利亚正在忙着捡从树上掉下来的橘子。

“我不明白。”艾米丽说。

“我真傻。我应该知道他是个——它——就在我刚看到它的时候。没有仆人能被允许收养一个孩子或单独居住。本内托跟我说过这情况,只不过我以为它生活在其他的地方,也可能在动物园里,或者无论什么能收养它的地方。”

“你在说些什么呀?”

“马特是个克隆人。”史蒂文说。

艾米丽惊惧地说:“他不可能!他不会——我见过克隆人,他们太可怕了!他们淌着口水,裤子脏得一塌糊涂,他们发出的声音和动物一样。”

“本内托跟我说过,技术人员在克隆人出生时就把它们的心智除掉了——这是法律。但是这一个不一样,阿尔·帕特隆想让他成长得像其他真正的男孩一样。他太富有了,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违反法律。”

“真恶心!克隆人不是人。”艾米丽喊道。

“它们当然不是了。”

艾米丽抱着自己的膝盖:“这真让我起鸡皮疙瘩。我已经摸过它了,我身上还有它的血——玛利亚,别再往我们这儿丢橘子了!”

“那你来抓我啊。”玛利亚挑衅道。

“我用不了一秒钟就能把你扔到台阶下面去。”

小女孩吐了吐舌头,她使劲扔出一个水果,打在了台阶的底部,扑通一声落在草地上。“想让我给你剥一个吗,马特?”她叫道。

“不要!”艾米丽说,她严肃的声音让小女孩停了下来,“马特是个克隆人,你不能接近它。”

“什么是克隆?”

“一种很坏的动物。”

“有多坏?”玛利亚饶有兴趣地问道。

在艾米丽回答之前,刚才那个暴躁的男人和医生出现在了台阶的顶端。

“你应该马上叫我。”医生说,“确定它健康地活着是我的工作。”

“我是在经过起居室时才发现的,血流得到处都是。我恐怕它是发疯了,命令罗萨把它扔到外面去。”那个暴躁的男人看起来不那么危险了,但是马特还是向一边躲去。他的身体刚一挪动,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脚底传了上来。

“我们得把它带到什么地方,我可不能在草地上做手术。”

“仆人的住处有个空房间。”那个暴躁的男人说。他向罗萨喊着,罗萨带着恐惧的表情跌跌撞撞地跑下台阶。她抱起马特,来到房子的另一边,走进一个昏暗拥挤的门廊,里面闻起来有发霉的味道。史蒂文、艾米丽和玛利亚被叫去洗澡,换衣服。

马特被放置在一张坚硬的空床板上。这个房间又窄又长,房间的一端是门,另一端是焊着铁条的窗户。

“我要多点亮光。”医生简洁地说。那个暴躁的男人拿来一盏灯。“按住它。”医生命令罗萨。

“求你了,主人。它是个恶心的克隆人。”那个女人抗议着。

“赶紧去,别给脸不要脸!”那个暴躁的男人咆哮着。罗萨把自己压在了马特的身上,抓住他的膝盖。她的体重压得马特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要……不要……”孩子在哀号着。医生用一只镊子探进马特的伤口最深处。马特挣扎着,哀求着,几乎要晕厥了,那根玻璃长刺才被夹出来。罗萨紧紧地按着马特的膝盖,她的指甲都掐进了马特的肉里。当最后一处伤口缝合完毕后,马特才被松开。他蜷缩成一团,满脸惊恐地望着这些施虐者,揣测他们下一步还有什么打算。

“我已经给它打了破伤风针。”医生边说边把他的器械放在一边,“他的右脚可能会有永久性的损伤。”

“我能把它送回罂粟田去吗?”那暴躁的男人询问。

“太晚了,孩子们都已经看见了。”

那男人和罗萨出去了。马特在猜测下面会发生什么。如果他使劲祈祷的话,塞丽亚肯定会来到他身边。她会抱着他带他回家,把他放到床上,然后点燃瓜达卢佩圣母像前的圣烛。

然而那小屋子里的圣母离这里太远了,塞丽亚甚至都不知道他在哪儿。

罗萨砰的一声推开门,在地上铺满了报纸。“医生说你不过是个丧门星,但是我可不想碰运气。”她说,“在桶里小便,如果你还有脑子的话。”她把一个桶放在床边,然后拿起了灯,准备出去。

“等等!”马特说。

罗萨站住了,她看上去很不友好。

“你能告诉塞丽亚我在什么地方吗?”

那妇人恶毒地笑了:“塞丽亚被禁止来看你,医生这么吩咐的。”她走出去,关上了门。


房间里一片昏暗,除了一束微弱的黄色灯光隔着窗户的铁条渗进来。马特探直脖子看光线是从哪里过来的,他看到一只电灯泡从天花板垂下来。灯泡像塞丽亚装饰圣诞树用的灯珠那么小。但是它闪耀着的昏黄色的光芒,淡化了四周的黑暗。

马特除了床和桶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墙是光秃秃的,天花板又高又模糊。狭窄的房间使得马特感觉自己像被锁在一只盒子里。

他从没有过自己独自一人上床睡觉的经历,即使已经非常晚了,他也总是巴望着塞丽亚的归来。当他在半夜醒来时,睡在另一房间的塞丽亚的鼾声让他感到很安全。

可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从罂粟田吹过的风,也没有房顶鸽子窝里鸽子的咕咕叫声。

可怕的寂静。

马特奋力地哭着。伤心事越来越多,当心绪稍微缓和点后,他又想起了塞丽亚,接着又开始大哭起来。他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上面的小黄灯,它看起来像是火苗一样在晃动,又像是圣母面前点燃的圣烛的烛光。可毕竟圣母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她不可能像人一样被锁在这里。她可以在空中飞翔,甚至可以一脚把墙踢倒,就像马特在电视里看到的超级英雄一样——只不过她不愿这么做罢了。当然了,因为她是耶稣的妈妈,她现在就可能站在外面,看着他的窗户。马特思绪联翩,他深深地叹息着,不久就入睡了。

有人开门的声音把他弄醒了。马特试图坐起来,可是剧烈的疼痛使他又躺了下去。一束手电光照在他的脸上。

“太好了,我还担心不是这个房间呢。”一个小身影跑到床前,解下了背包,开始往外掏食物。

“玛利亚?”马特说。

“罗萨说他们不给你晚饭吃。她可真卑鄙!我在家里有条狗,如果没有喂它,它就会嚎叫个不停。你喜欢杧果汁吗?这是我的最爱。”

马特马上意识到自己已经非常渴了。他一口气喝完了整瓶果汁。玛利亚还带来了大块的奶酪和意大利辣香肠。“我一次往你嘴里塞一块,但是你要保证别咬我。”

马特愤慨地说他从不咬人。

“好吧,你根本不知道,艾米丽说克隆人就像——就像狼人一样凶残。你看过电视里演的有关一个男孩每到月圆之夜就全身长毛的故事吗?”

“看过!”马特为和玛利亚看过同样的影片感到高兴。他有一次独自看了这个电影后,吓得把自己锁在了浴室里,直到塞丽亚回来。

“你身上没长毛什么的吧?”玛利亚问道。

“从没有。”马特发誓道。

“好吧。”玛利亚说。她把食物掰开,送进马特的嘴里,直到他再也咽不下去为止。

他们聊了会儿电影,然后开始聊塞丽亚跟马特讲过的那些有关潜伏在黑夜中的危险故事。马特发觉,要是他好好地躺在床上不动,他的伤口就不会很疼。可是玛利亚在周围蹦来蹦去,不时地把他弄疼。但是他不敢埋怨她,他怕她会生气而走掉。

“塞丽亚把符咒挂在门上来赶跑鬼怪。”马特告诉玛利亚。

“那管用吗?”

“当然了,它还能赶走那些不好好待在坟墓里的僵尸呢。”

“可是这里没有任何符咒呀。”玛利亚紧张地说。

马特的头脑里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但是他不想把她吓走。“我们在大房子里不需要符咒。”他解释道,“这里有很多人,鬼怪们讨厌人多的地方。”

玛利亚的兴趣让马特觉得自己越来越高大。他兴奋地发挥着,根本停不下来,精神紧张地磨着牙齿,他平生从没有过如此的专注。塞丽亚能听他说话,但是她总是很疲惫。玛利亚紧张而又充满渴望地听着他的话语,就像此时此刻他是她生活的依靠一样。

“你知道丘帕卡·布拉丝的事吗?”马特说。

“什么是……这个……丘帕卡·布拉丝?”玛利亚问,她的声音显得有点尖锐和短促。

“你知道山羊吸血鬼吗?”

“听起来很恶心。”玛利亚向他靠得近了些。

“就是啊!它的背上和爪子都是尖刺,橘黄色的牙齿,它吸血。”

“你瞎说!”

“塞丽亚说它长着一张人脸,只是眼睛是黑洞洞的,就像两个窟窿。”马特说。

“啊!”

“它最喜欢吃山羊了,但是它也吃马、牛什么的——或是一个孩子,如果它饿急了的话。”

玛利亚现在已经紧紧贴在了马特的身上。她用胳膊抱着他,马特因伤口被碰到,疼得直咬牙。他感到她的手是冰凉的。

“上个月,塞丽亚说它吃掉了一围栏的鸡。”马特说。

“我听说了,史蒂文说是坏人偷走的。”

“那是他们这么说,为了不把其他人吓跑。”马特说,继续重复着塞丽亚曾用过的话,“但是他们真的在沙漠里发现了那些鸡,一滴血都不剩。它们就像风干的哈密瓜皮一样,四处散落着。”

马特害怕史蒂文和艾米丽,但是玛利亚不一样。她和他差不多大,不会给他不好的感觉。罗萨是怎么称呼他的?一个“恶心的克隆人”。马特搞不懂这个,但是他明白这是一个侮辱性的词。罗萨恨他,那个暴躁的男人和医生也一样,甚至那两个大点的孩子在知道他是什么之后也改变了看法。马特想问玛利亚有关克隆人的事,但是他怕如果他提醒了她这点,她也会讨厌他。

同时,他发现重复那些塞丽亚给他讲的故事能发挥神奇的效力。这些故事曾经震慑过他,而现在又把玛利亚深深地打动了,几乎使她黏在了他身上。

“那儿不只有丘帕卡·布拉丝一种怪物,”马特煞有介事地说,“劳罗拉夜里也会出来。”

玛利亚嘟囔着什么。她的脸紧贴着他的衬衫,所以很难听清她在说什么。

“劳罗拉把她的孩子们给淹死了,因为她生她男朋友的气。然后她又后悔得不行,自己投河自尽了。”马特说,“她去了天堂,圣彼德向她喊道:‘你这个坏女人!你找不回你的孩子就不能来这里!’她又下到了地狱,但是魔鬼当着她的面把门给关上了。现在她只能整宿整宿在外面游荡,从不落脚,也从不睡觉。她哭喊着:‘呜……呜……我的宝贝们,你们在哪儿啊?’在刮风的时候,你会听到她的哭声。她来到窗边:‘呜……呜……我的宝贝们,你们在哪儿啊?’她用她那长长的指甲刮着玻璃……”

“别讲了!”玛利亚惊叫着,“我说了,别讲了!你没听见吗?”

马特住了嘴。这个故事有什么地方不对吗?他是完全按照塞丽亚给他讲述的说的。

“根本就没有劳罗拉这么个事!是你编造出来的!”

“没有,我没有。”

“好吧,即使她是真的,我也不想听!”

马特伸出手摸玛利亚的脸:“你在哭!”

“我没有,你这呆瓜!我只不过是讨厌恶心的故事!”

马特有点慌了,他绝没有吓唬玛利亚的意思:“对不起。”

“你应该说对不起。”玛利亚嘟囔着,吸了口气。

“咱们的窗户有铁条,什么都进不来,”马特说,“并且这房子里有那么一大堆的人呢。”

“大厅里没有人。”玛利亚说,“如果我出去,怪物就会抓住我。”

“绝对不会!”

“啊!真好!绝对不会!当艾米丽发现我不在床上时,我就真的有大麻烦了。她会告诉爸爸,爸爸就会让我做好几个小时的家庭作业,都怪你!”

马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只能在这里等着天亮了。”玛利亚犹豫再三,最终下定了决心,“但我还是有很大的麻烦,不过至少丘帕卡·布拉丝不会吃了我。让开点。”

马特试着腾出地方来,但是床太窄了,即使挪动几英寸,伤口也疼得不行。当他挤到床的边缘时,他的手和脚都剧烈地疼痛着。

“你真是只猪。”玛利亚抱怨着,“有被子什么的吗?”

“没有。”马特说。

“等一下。”玛利亚跳下床,把罗萨铺在地上的报纸收集起来。

“我们不需要被子。”当玛利亚往床上铺报纸时,马特拒绝道。

“这样可以让我觉得安全些。”玛利亚爬进了报纸堆,“这还不赖。我总是和我的狗一起睡——你确定你不会咬人吗?”

“当然不会。”马特说。

“那就好。”玛利亚说,更近地偎依过来。马特脑子里想象着玛利亚会受到的惩罚,因为她给他带来了食物。他不知道什么是家庭作业,但是肯定是些可怕的东西。

这么短的时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可是马特连一半都没搞明白。为什么那些人开始时急着抢救他,然后又把他扔到了草地上?为什么那个暴躁的男人称呼他“小野兽”?为什么艾米丽告诉玛利亚他是一只“坏动物”?

或许,这些都是因为他的脚上写着他是一个克隆人的缘故。马特曾经问过塞丽亚有关他脚上写的字,她说写这些字是为了防止小孩丢失。他一直以为每个人的脚上都有刺字,可是从史蒂文的反应看,好像不是这样。

玛利亚在睡梦中扭动着,叹息着,把手垂在外面。报纸很快就散落在地上,马特不得不躲在床的最外面,以防被踢到。马特发觉玛利亚好像在做噩梦,因为她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马特试着叫醒她,但是她却使劲推开了他。

当黎明的第一缕晨光来临时,马特强制自己起床。他呻吟着,脚上的伤口好像比昨晚更疼了。

他手脚伏在地上,拖着桶,尽可能地不发出声响。他来到了床尾,在他认为玛利亚看不见的位置,正准备悄悄地撒尿。玛利亚翻了个身,马特吓了一大跳。桶翻倒了,他只好拿来报纸,把污渍擦拭干净,然后他背靠着墙,手和脚都疼得够戗。

“坏女孩!”罗萨叫道,冲进门来。在她身后是一群女仆,全都伸着脖子往里四处张望。“我们为了找你,把整栋房子翻了个底朝天!”罗萨叫着,“你竟然和这个恶心的克隆人躲在一起。孩子,你麻烦大了!你会马上被送回家去。”

玛利亚坐了起来,因突然从门口射进的光线而眨着眼睛。罗萨把她轰下了床,又皱起鼻子闻了闻畏缩在墙边的马特。“你不是丧门星,你是个小畜生。”她咆哮着,把那些被浸湿的报纸踢到了一边,“我真不知道塞丽亚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