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与子与旋涡历险

伪装成想让人看的自己,他们却不看;

他们看到的是,我并不知道的自己。

那样的世界令人窒息。

是吗?那请仔细听好:

不管哪个世界,都是一样的。

你只会看到想让人看到的自己,

别人只会看到他们想看到的你。

人类可以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也只能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既不自由,却也很任性。

即使如此,也应该接受世界本来的样子。

用没有阴霾的眼睛去看没有扭曲的世界,

用坦诚的心去追寻,世界必将向你倾诉。

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迷茫少年的故事。

依恋母亲、想念姐姐的孩子的故事。

他看到了正确的世界,然后解开了它。

喜欢的话,我就将这个满怀勇气的故事说给你听。

“去玩吧,我可爱的孩子们。跑得再远也没关系,记得一定要回来,把看到的、听到的都告诉妈妈。好了,去吧,让妈妈高兴吧,亲爱的孩子们,你们都是妈妈的骄傲哟。”妈妈温柔地说。

纯一郎大喜过望地冲了出去。一开始他眺望四周,看到妈妈就在后面。在妈妈身边的时候感觉她非常巨大,不过从这里看却显得非常小。纯一郎虽然有点惴惴不安,但还是告诉自己说,妈妈会一直守护着自己的。头顶上是漆黑的天空,有无数闪烁着冰冷光辉的星星,右边也是,左边仍然是——实际上,前面、下面和妈妈所在的后面也都是。是的,纯一郎飘浮在镶嵌着无数光点的黑暗中。

那么,去哪里呢?纯一郎在思考,停止了加速。他发现附近有好些兄弟姐妹。解析最近的识别信号,发现那是姐姐良子。纯一郎测量良子的速度与加速度,计算出会合轨道,开始加速。但是良子改变了轨道,像是要躲避纯一郎似的。

纯一郎并不着急。他从母亲那知道良子的加速性能并没有那么好。纯一郎将体内结构改为高加速模式。

快追上的时候良子还在逃,纯一郎也有点急了。他调整能量控制线路,一口气追到可连接距离,然后慢慢生成粗而长的传导管,连接起疯狂逃跑的良子。直到这个时候良子也没有放弃抵抗,纯一郎没有办法,只能再生成十根捕获手,将良子缠住。他在拼命挣扎的良子身体表面找到一个脉动的龟裂,把传导管向那里慢慢伸过去。

“痛!停下!”传导管的顶部接触敏感龟裂的刹那,良子发出哀号。

“用不着那么讨厌我吧,姐姐?”纯一郎一用力,将传导管深深插入。信息传导物质咕嘟咕嘟地释放在良子体内。

“你到底想干什么?”良子在痉挛,“没有必要交流吧?刚刚出发,哪有需要交换的信息啊。”

纯一郎解释说:“我只是想和姐姐说说话……那个……在远离之前。”

“你笨蛋啊!”良子每次要逃的时候,传导管都差点被拔出来。

纯一郎给捕获手加上力量,将传导管重新插入。

“可是你看,现在不讲话,以后什么时候能再见啊!”

“我本来也不想和你说话。”良子似乎真的怒了,“为什么非要缠着我!”

“为什么……该怎么说呢……”纯一郎为了将传导管插得更深,把挣扎的良子拉近,与自己的身体紧密接触。敏感的体表接触到良子细腻的体表,仿佛能感觉到她的呼吸。

“够了!这样的屈辱我无法忍受!!”

纯一郎感到一阵剧痛。仔细一看,只见所有的捕获手都被切断了,体内物质从切口喷涌而出。良子好像发射了近距离切割用激光。纯一郎慌忙拧上切口,防止物质流失。良子趁着这个机会蠕动身体,要把纯一郎的传导管从自己的身体里拔出去。

“我来找你是因为……姐姐……”

就在这时,传导管被拔了出来,没能完成任务的信息传导物质从顶部激烈地喷涌而出,打湿了良子的全身。良子没有回头,以最大加速度在空间疾驰。

“……因为你和妈妈有一样的气味呀。”纯一郎射出的传导物质在空荡荡的宇宙空间中扩散开来。

虽然可以再一次追捕良子,但是纯一郎没有那么做。他不想做重复的事,而且为此浪费许多年时间的话也违背了妈妈的嘱咐。

随着在宇宙空间中的突进,其他兄弟姐妹的位置都无法获取了。纯一郎多少有些寂寞,但他告诉自己这也没有办法。

孩子必须离开家人游历远方,这是所有人必须遵守的法则。不过不管离开多远,总会知道妈妈在哪里,所以并不寂寞。不论气息如何微弱,妈妈依然清楚地告诉每个孩子她在哪个方位、距离又有多远。所以,纯一郎不是一个人——妈妈无时无刻和他在一起。

就在这时,纯一郎有种奇怪的感觉。不知不觉间,他前进的方向有些微妙的偏移。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没能好好控制加速系统,飞到了预定外的轨道上,但又感觉并非如此。因为从喷射速度和喷射量计算出的加速度和体内的加速度传感器的测量值完全一致。这样的话,唯一可能的就是重力的影响。如果是恒星的重力,那必定能在附近看到。但是,顺着力的方向去看,却没有看到没有类似光源。

纯一郎问过妈妈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所以并不惊慌。首先,用别的可以观测到的恒星位置和亮度检索数据库,计算出自己的路线,然后,将算出的路线与原路线之差计算出来,便可以逆推出给予自己这种摄动的天体位置和质量。

距离0.1秒差距,质量约为60穰吨——这就是计算结果。具有这样的质量,在这个距离上却看不到,那么必定是黑洞无疑。

纯一郎保持冷静,侧耳细听。如果是带有吸积盘的黑洞,应该能听到特定的声音。遗憾的是那声音被背景的银河噪声掩盖了,听不清楚。为了以防万一,纯一郎也试着闻气味……

重力源传来令人惊异的强烈气味。纯一郎之前一直只关注妈妈的气息,忽略了这股气味。但奇怪的是,气味的强度差不多是以一秒为周期反复变化。

纯一郎不禁有些兴奋。妈妈说目前还没有发现与黑洞的旋转轴不平行的磁力模式。如果是脉冲星,那么这就是大发现,妈妈肯定也会很高兴的。

纯一郎计算出靠近重力源的轨道。他发现,现在去重力源,然后再回到妈妈那里,到达时会比门禁时间稍微迟一点。妈妈肯定会等自己一会儿的,而且就算妈妈开始移动,只要在后面追踪气息,应该可以追上。过了门禁时间可能会被骂几句,但只要听说了我的发现,妈妈肯定会原谅自己的。因为,最让妈妈高兴的不就是我们立功吗?

纯一郎开始变更轨道。

“大家听好了。宇宙到处都有重力井,只要当心就不可怕。重力井只会在天体周围形成,只要不去触碰那个天体,就不会有问题。大家可能会发现自己的路线被天体弯曲了,这时候可不能着急。背对天体的重力喷射,只会浪费能量和推进剂,而减速的行为等同于自杀。

“质量大的天体附近重力很强,有可能超过大家的推进力,但那并不是致命的问题。重力井深处的势能很低,大家到了那里速度自然就会变快。从距离很远的宇宙点靠近重力源的质点,常常会在过程中达到逃逸速度。

“大家要当心不能过分接近天体表面。恒星表面的温度非常高,有可能会让大家的构成物质发生相变。另外,有些行星有大气,一旦撞上,就算没有直接掉在表面,也会被减速,丧失逃逸速度。这种时候不要急躁,要等再次飞出大气层,然后不断调整到圆周轨道,注意不要再次掉进去。一旦进入圆周轨道,再逐步迁移到高层轨道去,总能逃出来的。如果附近有明亮的恒星,可以将身体摊平展开做成光帆,也能节约能量。

“还有,特别恐怖的是星云。和行星大气相比,星云非常稀薄,一不当心就会在星云内部前进过长的距离,慢慢地就会丧失运动能量,所以绝对不能深入。

“另外,关于黑洞,只要保持足够的距离,就不用特别担心。黑洞附近的逃逸速度非常大,不过就像刚才说的那样,在落进黑洞的过程中间,自然就会加速。但是要注意视界、吸积盘以及潮汐力。如果是大黑洞,潮汐力反而不是问题,最要当心的是中子星。

“总而言之,就算落入重力井,只要能够避免落入天体表面、大气层以及黑洞的视界、吸积盘,基本上都可以自然地弹到井外,这一点请务必记住。在向底部掉落的过程中,辅助喷射以加速坠落的话,一般还可以节约逃逸时间。当然这只是在能量有剩余的时候。”

纯一郎仔细回想妈妈的话。只要足够小心,黑洞应该并不危险。然而眼前的奇异光景,却让纯一郎心中有种不可思议的骚动。

黑洞的吸积盘并不大,温度也不高,是个发出微弱声响的小东西。相反,有三个奇妙的天体围绕黑洞在旋转。

其中一个是光线微弱的脉冲星,似乎因为某种原因正在冷却。纯一郎感觉到的气味好像就是它发出的。剩下两个是气体星,公转轨道和脉冲星相同,半径差不多300万公里。在两个气体星的公转面外面去看,它们就像是香蕉或者鳕鱼子——这些都是地球上吃的东西,纯一郎没见过实物,只是听妈妈说过——的形状。两个气体星的轮廓都很模糊,长度大约400万公里,宽度约为90万公里。再转到公转面附近去看,就会发现那不是鳕鱼子的形状,而更像是雕成鳕鱼子形状的板。但是厚度也足有170万公里。两个气体星构成八字形,脉冲星差不多位于两个鳕鱼子最接近处的中间位置。

脉冲星放出强烈的气味,而黑洞在哪儿还不清楚,气体星也只是借着脉冲星的光线隐约发光,看不清细节,只是能看到两个气体星浓度最高的不是中心,而是稍微偏向脉冲星的部分。浓度最高的点和脉冲星之间的距离,以及浓度最高的点和黑洞之间的距离,差不多和脉冲星的公转半径相等。

真是奇妙的现象。自己一头闯进来固然后怕,但是既然来到这里,自然也不能就这么回去。

纯一郎思来想去,决定首先接近脉冲星。接近看不见的黑洞太危险了,而且只要“黑洞无毛”的理论没错,凑近黑洞就不会有什么大的发现。气体星也没什么好看的,差不多可以算是星云的一种。

向脉冲星飞行很简单。因为黑洞的重力非常强,脉冲星的重力基本没有影响,可以保持稳定的轨道。所以就算距离快到最接近的地方,脉冲星的重力开始起效了,也基本上感觉不到。纯一郎知道,不管怎样的天体,只要不是一头撞上就可以轻松逃脱。

纯一郎也不害怕脉冲星的焦煳气味,他设定了一条从脉冲星表面数十公里处掠过的双曲线轨道。

最初的征兆是身体的各处突然伸出几十条天线,而那些原本应该是均等突起的部分突然集束在两个相反方向。纯一郎想把它们收回去,但被一股很强的力量拉住了。再后来,不仅是天线,他的整个身体都被拉伸。纯一郎这才发现情况不妙。这是脉冲星的潮汐力。这颗星星把一个太阳的质量压缩在半径10公里左右的空间里,虽然没有变成黑洞——不,正因为没有变成黑洞,在它表面附近有着一般天体绝不会有的巨大潮汐力。

“最要当心的是中子星。”

妈妈明明这么说过,我却设定了靠近中子星的轨道!

纯一郎惊慌失措,一心想逃跑,开启了磁力制动。磁力制动是在强磁场中将身体组织的一部分变成超导状态,以便大幅减少与磁力线垂直的速度成分。但是,当前情况下采用这种方法并不正确。结果就是纯一郎丧失了能够从黑洞-中子星系统逃脱的动量。强大的潮汐力把他的身体拉得像针一样,连喷射方向都难以控制。即便如此,纯一郎直到最后还在努力。即使天线都被拽出来、体表开裂、内脏喷出,他还是不愿放弃。

我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我一定要活着回到妈妈那里!

纯一郎满身伤口,还是毅然启动了向脉冲星的俯冲。他暴露在大剂量X射线下,被拉扯、旋转,然后被扔去了相反的方向。

“妈妈!妈妈!救救我!啊,妈妈!”纯一郎的声音向着空荡荡的宇宙空间扩散。

醒过来的时候,纯一郎发现自己处在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周围不是温柔的真空,而是想要粗暴侵入体内的气体。纯一郎痛苦地呻吟起来。

怎么办?我和脉冲星接触了,我落在重力井里出不去了。我要死在这儿了吗?

“不管遭遇任何情况,首先记得检查自己的状态,然后分析周围的状况。总而言之,直到最后也不能放弃。为了在宇宙中生存,冷静的判断力是绝对必需的。”

是啊,妈妈。我不会输的。因为,我是妈妈的儿子呀。

纯一郎抖擞精神,检查自己的状态。之所以失去了意识还能存活下来,大概是通过不自主反射切换到生存模式的缘故。体表为了防止体外物质入侵而变得非常厚,强度也为了保持身体结构而加强了。大部分传感器死亡,还在工作的只剩下一个光学传感器、切换模式后产生的压力传感器以及若干体内传感器。内脏的大部分都丧失了,剩下的基本也都受了损伤。运动能力勉强还保留着。推进剂基本没有了,不过还可以利用周围的空气推进。

简单来说,纯一郎丢失了身体的一半——恐怕是被脉冲星的潮汐力撕碎了。不幸中的万幸,“核”弹到了外面。人类的大脑并非集中在一个地方,而是遍布全身。所以,除非被切得粉碎,不然都不会丧失个性。但如果没有“核”,也不可能长时间保持个性。

纯一郎分析周围的环境,没有发现对人类致命的因素。温度也不高,不用担心发生相变。光学传感器调整到与周围的光的波长相适应的范围。首先看到的是在各个方向上伸展开来的湛蓝天空。纯一郎飘浮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天空中到处都飘浮着棉花糖——这是地球上的一种食物——一样的云、巨大的水滴和陨石。放眼望去,这些都延续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纯一郎不禁对于蓝天的辽阔有些不安乃至惶恐。世界到处都是蓝色的,无边无际,仿佛他只不过是一个可以忽略的小点。

其实仔细想想就会觉得好笑。这里的天空不管有多辽阔,充其量也就是气体星的一部分而已,而气体星的大小也不过数百万公里。相比之下,纯一郎经过的宇宙空间才是真正的广阔无垠。但是,心里虽然明白,纯一郎仍这个世界的广袤所震慑,他感觉仿佛马上就要被无限的蓝吞下去一般。

在宇宙空间中,一切物体都相隔很远,距离本身也就没有了意义。远处的星星都像是具有同样的距离。纯一郎感觉自己仿佛被一个具有固定大小的球壳覆盖。与之相反的是,这个世界中有各种距离。眼前飘浮着雾,数百公里的远方飘浮着大陆规模的云和被云层包裹的小行星大小的浮游岩石——两者之间还飘浮着无数远近不同的物体。有限变化到无限的景象吸引了纯一郎的视线,他就这样呆呆地眺望了不知多少时间。

直到全身的传感器开始报警,提示有生命危险,纯一郎才回过神来。不自主系统虽然在进行基本修复工作,但到底不能面面俱到。纯一郎首先开始再生全身的神经系统。剧痛传遍全身。神经系统的再生导致了痛觉恢复。那是令纯一郎几乎无法思考的剧痛,但他还是忍住了。正因为有痛觉,才能掌握损伤部位。接着,他开始再生循环系统和运动系统。

不论怎么修复,身体有一半损伤总是事实。就算将一切器官的尺寸都缩小一半,材料还是十分匮乏。虽然不会立即死亡,但恐怕也无法形成最低限度的组织,连生命都难以维持。

不过纯一郎没有放弃。他的神经系统实际上也只再生了一半,思考速度有些减缓,不过纯一郎还是注意到飘浮在周围的浮游物体中有一些的运动轨迹并不自然。

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生命也会诞生、繁衍。是的,这个世界是活的。那些生物的体长约为纯一郎的1/5,基本上都是烟卷——地球上的嗜好品——的形状。在它们身体的靠近中间位置长有三枚翅膀,互成120度角。烟卷的一端具有特征性组织,看起来像是那个生物的头。身体和翅膀都密致地长着茶色的毛。一共有十根烟卷。不知道这些生物是不是对纯一郎有兴趣,每一只都将头朝向它,忽而靠近,忽而远离。纯一郎试着剧烈抽搐,它们像是受了惊吓似的远远地退开。

如果它们具有智慧,或者是智慧生命创造的机器人,说不定自己可以得到帮助。虽然这样想,但纯一郎却不知道如何确定它们是否有智慧。当然,如果是妈妈,肯定可以确定它们是否有智慧,而且连相互交流的手段都知道,但纯一郎本来应该在宇宙空间中玩耍,所以妈妈并没有告诉他这些知识。可就算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如果什么都不做,自己肯定会死的。

尝试总不会有损失,不妨试试和它们交流看看。如果它们具有智慧,智慧生命之间相互努力,多少总应该能取得一些沟通。纯一郎下定了决心。

纯一郎停止运动。为了交流,必须进行身体的接触,而如果自己一直在动,对方也许会产生戒心,不敢靠近。

生物们一开始似乎提心吊胆,远远张望,过了几个小时,终于出现了胆大的个体,慢慢靠近过来。纯一郎心里发痒,恨不得马上捕捉,但还是按捺住心情,继续装死。

又过了五个小时,机会终于来了。一个小个体来到几乎就要接触到纯一郎体表的距离。纯一郎的体表射出捕获手,化作鞭子,把这个个体缠住。捕获手上传来钝钝的冲击感,生物身体上被缠住的地方扭曲起来,运动也变慢了。纯一郎无法判断这样的反应到底是正常还是异常,但是好不容易有了接触,自然没有白白放开的道理。其他生物在纯一郎周围飞舞徘徊,向大气放出强烈的疏密波。

这个生物如何与同伴交流,纯一郎毫无头绪。他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尝试下自己通常与人交流的方法。能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当然不能放弃。他生出传导管,尝试插入生物的身体。生物身体中较大的孔洞有两个,一个在头部中间,另一个在最后面。纯一郎认为头部中间那个可能具有某些感觉器官,于是将传导管塞入最后面的孔洞。孔洞比传导管的直径小,插入时候迸裂开来,喷出奇怪的液体。与此同时,本来已经安静下来的生物又开始激烈地扭动身体。纯一郎搞不清楚液体的意思,只能祈祷那不是坏的征兆。

他稳定自己的情绪,放出信息传导物质。

“您好,我来自外面的世界,我叫木下纯一郎。”

但是生物体内的压力比预想的要强,无法顺利注入信息传导物质。纯一郎提升压力,再度尝试注入。

“我是木下纯一郎!请问您叫什么?!”

生物身体的一部分肿胀起来,剧烈的疏密波从头部的孔洞里发出。到了这时候,纯一郎终于意识到弄不好疏密波才是这种生物的交流手段。也许这种生物对传导物质的回答是用疏密波进行的。话虽如此,反正纯一郎也无法解读疏密波,只能继续注入传导物质。

“能回答我吗?方便的话,您能用传导物质回答我吗?”

生物体不断痉挛,前方的口里吐出泡状物质。纯一郎尝试吸收泡沫,里面似乎并不包含信息。

“我说,能听懂我的话吗?”纯一郎将压力加到最大。

生物的躯体突然再度膨胀、僵硬、不动了。

纯一郎对于这个变化还抱有一丝希望,又努力了一次。

“求您了,我迷路了,来到这个世界……”

生物的头有一半飞了出去。看来是高压的信息传导物质从内部撑破了生物的身体。周围的生物像是发狂了般在纯一郎周围飞舞。纯一郎抓着生物的尸体,无计可施。

怎么办?如果这种生物具有智慧,我就是干了无法挽回的事。

纯一郎自责了半晌,但是仔细想来,事实上除此之外确实也没有别的办法。既然事情已经发展成这个样子,为了不让这个生物白白死亡,纯一郎决定自己必须活下去。他把捕获手插入破裂的孔洞,将生物撕扯开来。生物体内溢出大量体液,变成大圆球飘浮在空中。纯一郎观察其体内,了解了大体的构造。生物体前方的孔洞显然是用来摄取食物和气体的,还可以释放出疏密波;后方的孔洞用于排泄和生殖。大致分析了组织结构之后,纯一郎便把生物体内的器官一块块切下来,吸取到自己的体内。这个办法虽然粗暴,但这也是人类为了适应异世界,从很久以前就开始采用的方法。这个世界的土著生物当然能够适应这个世界,具备能在这个世界生存的机能,也就是说,纯一郎要将这些器官和机能原封不动继承下来。人类具有免疫控制能力,也能够产生出可以将土著生物的脏器和自身脏器相连的通用缓冲脏器。

手术花费了几个小时。有了土著生物的肺,纯一郎也可以呼吸了。移植中用不到的肌肉、骨骼、皮肤、体毛等都被纯一郎直接吃掉,用他刚获得的消化系统去消化、吸收。这样,死亡生物的躯体就不会白白浪费,纯一郎心灵的创痛也得到了治愈。更重要的是,迫在眉睫的生命危机得以避免,有时间考虑逃脱的方法了。

为了计算逃逸轨道,首先需要确立坐标系。在宇宙空间飞行时,是以恒星位置为基准来决定坐标系,但这里因为有大气的阻碍,观测不到恒星。纯一郎搜索全天范围,寻找可以作为基准的物体。第一个基准很快就找到了。那就是导致他来到这个世界的脉冲星。脉冲星正在发射很有规律的强烈气味。而第二个基准是黑洞,可以通过小而稀薄的吸积盘发出的声音定位。

从理论上说,只有两个基准也可以制定坐标系,不过在这两个点的相对位置会发生变化的情况下,最好是还能再有至少一个点来对坐标系进行修正。纯一郎在相距百余公里的宙点发现了这第三个基准。那是由大大小小的陨石集合而成的旋涡。说是旋涡,其实并不是呈螺旋状把陨石吸进去。每一颗陨石差不多以100分钟为周期围绕中心旋转,很有规律。而且不是圆形轨道,是非常扁的椭圆,其短径正对着黑洞的方向。实际上包括纯一郎在内的全部大气都在以那个宙点为中心旋转,不过这也是纯一郎以黑洞和脉冲星为基准之后才发现。这样的现象自然会引发他的好奇,不过眼下最优先的还是回到妈妈身边,不去探查那个旋涡了。纯一郎相信,只要将这一事实告诉妈妈,妈妈一定会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纯一郎继续研究逃逸方法。眼下他感觉不到加速度,基本可以认为自己处在自由下降的状态。换句话说,是在属于黑洞-脉冲星系统的轨道上旋转。不管这个轨道是什么样子,只要有充分的能量源和时间,不断改变轨道,应该可以返回宇宙空间。问题是纯一郎本来应该只在宇宙空间飞行,纯一郎没有关于在两个以上的重力源附近的轨道力学方面的知识,只能不断尝试。总而言之,如果能从气体星中飞出去,前景应该比较乐观。实在不行,不断加速到足够的距离,应该就可以将黑洞-脉冲星系统视为一个重力源。严格的轨道到那时候再分析也不迟吧,纯一郎想。

就在这时,大量疏密波包围了纯一郎。仔细一看,一百多只和刚才一样的生物,在上下左右前后各个方位围住了纯一郎。每只身上都装有金属棒一样的东西。金属棒的顶端对准了纯一郎。

难道这是要用武器攻击我吗?嗯,一定是因为刚才同伴的死而愤怒了。应该解释刚才是事故吗……可是,怎么解释才好呢?如果用传导管插入的话,对方又会死掉,只会让情况恶化,但是自己又无法理解对方的交流方法……到底怎么办才好呢?

“跑得再远也没关系,记得一定要回来,把看到的听到的都告诉妈妈。”

对,我一定要活下去,要回到妈妈身边。不能坐等他们杀了我。

纯一郎在体内产生出与生物数量相应的天线。生物们拿的金属棒高速旋转着,哇的一声向纯一郎杀来。纯一郎的全身各处都射出针一般细的天线。与刚刚检查过的生物皮肤相比,天线的硬度要大很多。天线一根根刺穿了生物。

“对不起,请原谅,我没办法了……”纯一郎放出的传导物质像雾一样,徒然地飘散。

带着悲伤的心情吃光了生物们的尸体,纯一郎决定沿着与黑洞、脉冲星和旋涡中心三点确定的平面相垂直的方向——也就是旋转轴的方向——前进。应该朝哪个方向前进,其实并无依据,不过沿着这个方向可以俯瞰黑洞和脉冲星,对于下一步计划应该会有利。

纯一郎吸收周围的气体,将之压缩变成推进剂,然后将身体变成尖锐的锥体,开始出发。

由于大气阻力的存在,纯一郎的加速不如预期,不过因为是无重力状态,飞行没有很大的障碍。他的身体前端由于摩擦热而变得温度很高,但因为提升了热传导率,将热泵开到最大,不用担心相变。云朵、陨石和浮游湖逐一掠过、消失在后方,然而周围的模样看不出什么变化。就在纯一郎开始担心这副景象是不是会无休无止继续下去的时候,变化终于逐渐出现了。

在前进了差不多300公里的地方,纯一郎发现大气变得较为稀薄;再到1000公里的地方,气压变成原先的1/200左右。与此同时,纯一郎还清晰感觉到一股将自己拉向原来方向的力。黑洞和脉冲星发出的辐射变得很强,几乎令人痛苦。相反,天空的颜色逐渐变暗,纯一郎不得不多次调整光学传感器的灵敏度和频率特性。周围的云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在后方——准确地说是下方——的广阔蓝色背景上,白色的云飘扬着。

从气体分布的情况看——事实上,气体星的质量遍及数百万公里,但大部分都存在于纯一郎所在的领域——可以推断出存在某种将它们吸引、封闭的存在,所以纯一郎并不是很惊讶。这个引力应该类似于万有引力,其强度应该和距离的平方成反比。

在纯一郎目前的位置之上,直到极其遥远的地方依然有气体延续,不过都非常稀薄。纯一郎认为,自己事实上已经从气体世界逃出来了。

但在超过2000公里的时候,纯一郎发现了奇怪的情况:引力和高度几乎是成比例增大。大气阻力虽然近乎没有,但引力却成了阻碍。然后在高度一万公里附近,引力超过了纯一郎的最大输出。他依靠惯性继续上升了一段,只是速度逐渐减慢,最终还是开始像落叶一样向下坠落。

随着坠落的距离,引力再次减弱。纯一郎重整态势,再度上升。但是,一旦越过一万公里高度,引力又超过了纯一郎的推力,又拉着他开始坠落。

纯一郎还是不肯放弃,反复挑战,直到推进剂终于见底,开始了自由下落。纯一郎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以极高的速度向蓝色世界冲去。

最终纯一郎以超过时速3万公里的速度冲进了气体世界。一转眼间就因为摩擦而被火焰包围。巨大的热量将他身体外侧的组织全部烧焦,纯一郎的意识熄灭了。

醒过来的时候,纯一郎一刹那以为时间逆转了。他又一次飘浮在蓝天中。一定是和最开始的时候发生了同样的情况。辛辛苦苦修复的组织又变得破碎不堪,纯一郎的身体更小了。

他观察周围,只见距离10公里左右的地方飘浮着肉块,那显然是身体的一部分。纯一郎奋力飞行,接近肉块。那比他现在剩余的肉体还大,烧得焦黑,还在抽搐,似乎并没有启动自我修复功能。到底是因为没有“核”就无法保持同一性吧。纯一郎尝试插入传导管,肉块内部被切断的神经拼命地诉说痛苦。纯一郎将肉块撕开,吸收到体内,肉块产生出的传导物质表达出痛苦、恐惧和愤怒,不过随着肉块渐渐融合,那些传导物质终于消失了。

收拾停当之后,纯一郎开始考虑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至少,将自己拉回气体旋涡中心的引力是确定存在的。而且,那种力距离旋涡越远就会越强。按照距离的平方成反比的万有引力常识无法理解那种力。纯一郎只能放弃了解析。他判断,当前重要的并不是理解原理,而是掌握现象层面的知识。只要能够活着回去,妈妈应该会解析。纯一郎的任务就是将知识传给妈妈。

纯一郎再度补充推进剂,这一回是朝黑洞的反方向前进。纯一郎认为异常引力的原因有可能是黑洞,如果远远离开黑洞,影响应该会变小吧。

这一次飞行一开始也是和上一回差不多,只是黑洞现在是在纯一郎的后方了。但是因为有前一次的经验,纯一郎知道不能这么乐观。不仅如此,他一直担心不知何时自己又会被拉回去。

不过这一次不知道怎么回事,除了自身的推进力之外,出乎意料的是,还有一股新的力量在帮他加速。那股力也是向外的。看起来,如果沿着旋转轴的方向前进,就是朝向中心的引力起作用;如果在旋转面内前进,则是来自中心的斥力起作用。纯一郎开心极了。早知如此,一开始就沿这个方向前进就好了。不过这是多么奇异的景象啊。这里的场方向不同,有时候变成引力,有时候又变成斥力。通常来说,很难想象稳定的世界会出现这样的力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原理吧。如果妈妈听说了这个世界的情况后会怎么想呢?肯定会非常高兴并为我骄傲吧。良子姐姐肯定也会重新看待我的。

纯一郎的心情变得愉快起来,所以他没有发现路线在不知不觉间偏移了。他的轨道面对脉冲星画出一道大大的弧线,这显示出除了斥力之外,还有一种垂直于前进方向的力在起作用。当终于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他吓得惊慌失措。

完了!又要发生同样的事了!

纯一郎死心了。他想起自己是因为盲目反抗脉冲星的引力才陷入了困境,于是决定姑且听任这股力的作用。轨道划出了更大的弧线,不知不觉间,本应该位于后方的气体世界,现在看起来像是在旁边了。然后,有股引力正在将纯一郎拉回气体世界。

纯一郎觉得自己不能被拉回去,便开始向气体世界喷射。他逐步离开了世界的中心,同时速度也在变大。但是,不知为什么,将他拉回气体世界的引力也变强了。纯一郎一边进行最大功率的喷射,一边开始了以气体世界为中心的圆周运动,就像是气体世界的中心存在重力源一样。

推进剂终于用完了,纯一郎以为自己会再度落入世界中心的旋涡,但这一次却发生了更为奇妙的现象。在他落向气体世界的途中,引力的方向又变了。纯一郎一边被拉向相反的方向,一边奇妙地减速下落,画出一道掠过世界的圆弧,再度离开。这样一来,又是向世界拉伸的引力开始发挥作用,纯一郎飞入了另一个弧形轨道。

这样反反复复,直到最后,轨道一片混乱,纯一郎一头闯进了大气,再度燃烧起来。

纯一郎变得焦黑,身体又变小了。现在的他已经只有原来大小的1/3不到。几天后醒来的时候,纯一郎知道自己的机会不多了——“核”受到了损伤。其他器官还可能再生,唯独“核”不行。通常不会有什么东西能损伤“核”,但是因为持续受到巨大冲击,大概身体到极限了吧。如果“核”被损坏,纯一郎的人格就会丧失,再也无法复活。

即使如此,纯一郎还是捕猎土著生物、再生身体组织,勇敢地尝试下一次飞行。他再次失败,再次再生,再准备下一次飞行。

不管往哪个方向飞,最终都是同样被拉回世界。唯一弄清的是,方向不同,发生的现象也不同。沿着旋转轴的方向前进时,越往前,拉向起点的引力就会越强;而在旋转面内前进的时候,从中心向外的斥力就会起作用,然后逐渐变为朝向旋转方向的力,最终变成向气体世界拉回的力。然后,力的强度和方向逐次变化,最终还是会返回世界,将纯一郎化成火球。

是的,纯一郎落入陷阱了。这个世界虽然类似于重力井,但并不是重力井。它不满足于积蓄大量气体,不肯放纯一郎离开。

经过无数次鲁莽的挑战,纯一郎的肉体和精神都被折磨得近乎崩溃。他的身体大小缩到原来的1/10以下,一百多个传感器中,还能发挥作用的只剩下五个。“核”常常发生泄漏,性能下降为1/10000。

与之相伴的是神经元的再生率和纯一郎的意识水平极度低下,就连回想他自己的名字都很困难。

这样的情况反复经历过无数次之后,纯一郎已然分不清自己是人类还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了。他原本的身体差不多都消失了,都替换成了土著生物的部件。虽然这样的身体很容易适应这个世界,但是否能在宇宙空间中维持生命,却是令人担忧的问题。

不知不觉,纯一郎的行为开始变得像这个世界的生物一样。移动的时候不再使用喷射,而是在许多天线间生出皮膜,当作翅膀笨拙地飞行。每天他都在天空中悠然飞翔,以确保自己的领地不被别的大型生物入侵。当然,天空中没有分界线,但是到处飘浮的陨石大体上以同样的周期围绕旋涡中心旋转,那就算是领地的标记。风平浪静的时候,陨石会向中心徐徐下落,起风的时候则会向外散开,因此时间一长,陨石的标记就会改变。不过各生物的领地早在那之前就会发生变化,所以并不是问题。

纯一郎可以在体内制作许多种武器,基本是无敌的,不过他并没有胡乱扩大领地的范围。实际上,只要肉体的再生结束,一段时间内就不需要移植部件和捕猎食物,因而也没有必要维护领地。只不过遇到来挑战的生物,纯一郎总会将之击败,领地自然而然就形成了。

他最喜欢的游戏是钓鱼。因为微妙的大气条件,云层不断重复产生、蒸发、消失这一过程,有时候水滴在蒸发之前就会蓄积起来,在空中形成湖泊。湖泊中有各种大小的美丽鱼类生息。纯一郎在液态环境模式下飞入其中,自由自在地游泳,同时用无数触手捕捉鱼类,再飞入大气将鱼放掉。鱼儿们变态为彩虹色的鸟,消失在湛蓝的天空中。

纯一郎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其他时候就是晒太阳,还有吸收黑洞和脉冲星的电磁波。他本来其实可以在这种状态下半永久地生存,但是原本能进行完全再循环的代谢系统已经生锈,有时无法进行再生处理,必须排放出老化的废物,然后为了补充损失的物质,又要进行有机组织的移植。

猎物在较大的陨石中筑巢生活,纯一郎会去偷袭它们,武器是以云层成分为原料、用电磁波能量一点点酿造成的挥发性氧化剂。他用这种化学物质灌满了体内的推进剂舱——反正有了翅膀,不需要推进剂了。

锁定袭击的目标,纯一郎就趁它们疏忽时迅速靠近,从陨石表面的开口处倒入酸化剂。这个世界的大气是还原性的,氧化剂暴露在其中,就算没有点火装置,只要有摩擦热或者静电火花之类小小契机就会被点燃爆炸。

经过许多天的热量积累之后,纯一郎把身体变得像蛇——地球上的一种动物——一样长,潜入巢里。陨石内部犹如迷宫一般复杂,到处散乱着奇形怪状的东西。纯一郎花了不少时间探索。他寻找的是生物的尸体。尸体基本都被烧得焦黑,不过其中也会剩有一半比较完好的。纯一郎把状态较好的部分切下来,组合进自己体内。有时候也会遇到还没死的,这时候纯一郎不会杀死它们,而是解剖活体纳入自己体内,因为这样的移植成功率更高。

“对不起,对不起。”纯一郎的心底隐约回荡着一个声音。他听到这个声音,略微有些不安,不过那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纯一郎忘记了应该回到妈妈身边,要永远地留在这个世界了吗?不,没有。

有一天,他飞去了旋涡的中心。虽说是中心,其实并没有狂野的大旋涡。狂野的都在世界边缘,中心是平静的深蓝色。与其他地方唯一不同的是,这里飘浮着像山一样大的陨石,相互之间磕碰摩擦。

因为陨石很多,所以这里出现了其他地方很少见的现象:黑洞和脉冲星发出的电磁波都被陨石遮挡,只露出了一小块夜晚的天空。

纯一郎进入了这块天空。虽说是夜晚,天空中还是闪烁着蓝色光芒,只是看不见星星。冰冷的大气包裹着他,让人感到凉爽、安静。

纯一郎意识到自己正处在旋转的中心——也是世界的中心。庞大的气体世界,正裹挟着无数陨石、云朵、湖泊、生物,围绕纯一郎旋转。

纯一郎找到了世界的秘密。

纯一郎在真空中疾驰。

妈妈还在等我吗?我回来得太迟了,妈妈是不是放弃了我,是不是去别的星域了?哎呀,应该不会。妈妈不是说一定会等我们回来的吗?妈妈信任我们。妈妈要我们回来,我们肯定会听妈妈的话,妈妈也会等我们的。

纯一郎用这些话来消除自己不安。但是又有别的不安掠过心头。妈妈还能认出我吗?我变得这么小,又完全成了异形。

纯一郎将意识集中在“核”上。

我一定要活着回到妈妈那里。许多生命都因我而逝去了。我如果不能完成使命,也就白白浪费了大家的生命。我不要那样。

纯一郎将剩余的传感器功率开到最大。距离约定的宙点还有0.5秒差距左右。如果妈妈等在那里,应该快可以探测到了。纯一郎奋力凝聚视线,竖起耳朵,但是,那里只有电气干扰传来。纯一郎想到那些因为自己而死的生命,不禁陷入了绝望。

就在这时,从非常近的地方突然传来了熟悉的气息。

妈妈的气息!

纯一郎因为把传感器目标都集中在一个点上,所以没有发现。实际上妈妈为了寻找纯一郎,从约定的地点飞过来了。因为找到了妈妈,而且妈妈还能认得现在这样的自己,纯一郎心中无比激动。他不顾“核”的过载,以最大功率形成磁场,改变行进路线,然后克制着兴奋的心情,斟酌着向妈妈汇报的词句。纯一郎的信息传导物质囊涨得满满的。不管怎么说,这是自己第一次对妈妈说话,必须慎重选择用词。

人类的孩子一生中只有一次能听妈妈说话,也只有一次能对妈妈说话——只有出生的时候才能听妈妈说话,只有游玩归来的时候才能对妈妈说话。

妈妈的甜美气息裹住了纯一郎。他的眼中全是妈妈的身影。妈妈的若干捕获手朝纯一郎伸来。

纯一郎心中叫喊着“我回来了”,朝妈妈胸口的方向飞去。

妈妈开始了捕食行动。

纯一郎被接二连三伸出来的捕获手抓住,无法动弹。在超出想象的压力下,他体表破裂,骨骼折断,内脏飞溅。捕获手将纯一郎的眼睛、耳朵、舌头、天线逐一扯下并送进了妈妈的嘴里。

被从未感受过的剧痛包裹着,纯一郎朦朦胧胧地想:

“妈妈,你的插入口在哪里呀?”

……到了那个世界的中心之后,我终于发现了,世界在旋转。这一刹那,沉睡在我体内的神经元苏醒了。我想起来了。在低消费模式下,为了避免老化,生存不需要的线路都被截断,神经元也会被冻结,只有在获得重要信息的时候才会自动解冻。

其实刚到那个世界的时候我就发现它在旋转,但直到在中心看到全世界都在旋转为止,我并没有理解其真正的含义。是的,世界的旋转有着重要的意义。

运动的物体如果没有力的作用,总会保持恒定的速度直线运动。那为什么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在旋转呢?一开始我以为是所有东西都随着旋转的大气一起旋转,但是我错了。就算是大气,也具有惯性,不可能无缘无故做旋转运动。肯定有某种力将陨石、大气和所有的一切都拉向中心。

但是中心处看起来什么也没有。我感觉非常奇怪,仔细检查了一番,但还是没有发现特别的地方,只是没有随风公转而已。换句话说,相对黑洞、脉冲星或者旋涡中心,这里是静止的。如果旋涡中心有引力,本应该落向那里的。

但是我并没有被拉向中心,反而受到一股推离旋涡的力。然后随着速度的加快,我再度开始公转。也就是说,和我要从世界逃逸的时候发生了同样的情况,只是程度要小很多。

我终于明白了,控制这个世界的未知的力不仅与物体的位置有关,与速度也有关系。

妈妈告诉过我,与天体的距离越近,天体的引力就越强,越远的时候则是越弱,所以我以为所有的力都是这样的。我以为,要想逃脱力的控制,只要提升速度就可以了。但是,那个世界存在着与速度成比例增大的力。为了逃脱那种力,速度不能很大,而必须保持较小的速度才有效。

当然,虽然知道了这一点,单单如此也无法逃脱。那个世界还存在与位置有关的力,离中心越远越强,让物体不断向外侧加速。所以就算是慢慢出发,不知不觉就会变快,然后又被强大的力拉回去。

所以我使用了磁力制动。脉冲星的磁场强弱以差不多一秒的周期变化,要让磁力制动的动作周期和它同步并不困难。我保持着低速,飞向脉冲星的方向,慢慢地离开了旋涡。终于,拉扯我的力——我想大部分应该是脉冲星的重力,不过也有别的成分——变大,磁力制动很难再控制。我又画了一个大弧形,被拉向世界的方向,不过这一次在抵达世界前改变了方向,我又开始飞向脉冲星。我从咒语中解放了。我画的圆弧每一圈都距离脉冲星更近了些。

最后我终于飞到了足够接近脉冲星的地方。我小心调整轨道,注意不要犯以前的错误,向脉冲星俯冲,之后我被弹飞出来,进入了比围绕黑洞更高的轨道。

在那之后,我把身体变薄、拉伸,依靠黑洞和脉冲星放出的电磁波不断加速。

我唯一的担心是妈妈是不是还在等我,不过现在我知道自己是在杞人忧天。因为我已经见到了妈妈,也和妈妈说话了。

啊,妈妈,我好想你。

消化了纯一郎,将回收的传导物质解读完毕的妈妈,陷入了思考。

这个单元落入了黑洞和中子星构成的多合星,花费了很长时间逃脱,导致回归延迟。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组织的大部分都丢失了。肉中有种特别的气味,是因为它移植了原住生物的组织,化学物质偏离了正常值。恐怕“核”本身也濒临崩溃,不久之后机能就会停止吧。

这个单元的目的是要探测宇宙空间,只搭载了单一重力源的轨道计算模式,所以对于多合星附近的物体行为无法立刻产生正确的反应,而且它在重新设定坐标系的时候,错误地将围绕彼此公转的天体作为基准,也没能满足惯性系的计算前提。

这个单元为了摆脱困境,在没有采取惯性系的前提下,引入了表象力——也就是通常所称的离心力、科里奥利力——的概念与天体万有引力合成,以此修正轨道计算模式。

单元认为这些力以及作为起因的气体星是新发现,赶回来报告。但其实很明显的是,如果不是因为坐标系设定错误,不用引入假想力也可以解决。而且,以围绕共同重心旋转的两个天体作为正三角形的两个顶点,在第三个顶点处就会存在稳定的拉格朗日点,这一现象早在天体力学的黎明期就已经研究过了。仅仅是因为没有考虑到宇宙空间探测用单元会靠近天体,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赋予它这些信息而已。结果,为了等待单元的归还而延误了出发时间,显然是浪费。

失望刹那间掠过妈妈的心头,不过她立刻又想开了。

确实是浪费,但这是只考虑结果而做的评价。本来就很少有单元带着有用信息回来,但绝不是说不值得期待。如果从一开始就否定这种可能性,那就不可能获得新的知识。以为单元无法有新发现的想法是毫无根据的,必须一项项检查每一次尝试的结果。如果经历无数次尝试后能够获得成果,那就不是浪费。不可能每次尝试都能成功,也不可能只进行必然能获得成功的尝试。所以,我的判断并没有错。只不过针对这个单元来说,它的记忆并没有包含新的发现,出于有效利用内存的考虑,没有保存它的价值。决定删除。

妈妈将纯一郎永远、永远地完全忘记了。

然后,进入超速模式,踏上了旅途——向着人类未曾涉足的希望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