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时间之链

这时,萧氏夫妇已来到南阳西部一座工厂门前。这会儿正是下午的上班时间,萧水寒把车停在人潮之外,耐心地等着。人潮散尽,他把车开到门口意欲登记,门卫懒洋洋地挥挥手放他们进去。萧水寒开车缓缓地在厂内游览,这个厂占地广阔,厂房高大,气势宏伟,但是死亡气息已经很明显了。厂房墙壁上积满了锈红色的灰尘,缺乏玻璃的窗户像一个个黑洞,不少厂房空闲着,路边长满一人深的杂草。他们来到工厂后部的专用铁路线,站台上空空荡荡,铁轨轨面上生了红锈,高大的缺乏保养的龙门吊犹如一个骨节僵化的巨人。

萧水寒告诉妻子,这已是国内硕果仅存的石油机械厂了。自1848年俄国工程师谢苗诺夫在里海钻探了世界第一口油井,石油工业已经走过300年的里程。目前国内油藏已基本枯竭,连中东的油藏也所剩无几。电动和氢动力汽车正全面取代燃油汽车。

“不久你就会看到一则消息,中国最后一台油田用车装钻机在这儿组装出厂,此后,这项曾叱咤风云的工业将宣告死亡,就像蒸汽机车制造业的死亡一样。”他微带怆然地补充:“衰老工业的死亡并没有什么可怕,它只是为更强大的新兴工业让开地盘。当然,观察着它的死亡过程,仍然令人悲凉。”

他们走过装配车间,铆焊车间,新产品车间等,里面的工人忙忙碌碌。这里即将转产,工人们在拆卸已经报废的旧设备。他们看见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和一位大腹便便的太太走进来,便用目光表示问候,没停下手里的活。萧水寒留恋地看着周围,在他作为工程师库平而生活的那个“前世”里,曾在这儿度过普通人的一生。他曾在电脑前绘图,再把图上的钻机转化为实体。他曾在这里加夜班,挥汗如雨,吃着工会人员送来的冰棒,听工人讲粗俗的笑话;为一个成功的设计而兴奋,为一个错误而悔疚。但那个时代早就过去了,他熟识的人都已经去世,在他面前的都是些陌生人。现在,他领着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重走一遍这些路程,让他们把他的所有前生都保留在心里。因为,那个血淋淋的毒誓该兑现了。

邱风默默听着丈夫讲这座工厂的历史,打量着丈夫苍凉感伤的目光。在这一个多月的旅途中,丈夫的“前生”已经在她心里立体化了。有不少细节在告诉她,这些前世是真实的,不是虚幻的臆想:丈夫在槐垣村对陕北风味的饭菜的喜爱;他对李小胜的爷爷式的训诫;他在宝天曼攀岩时的身手;他知道一座藏在藤蔓里的雕像,还有他此时的伧然……也许一个人真的能有“前世”?旧时代曾有这样的传说:人在投胎转世时如果没有喝迷魂的孟婆汤,就能清楚地记得他的前生。而丈夫投了几次胎?他竟然能记得前生的前生的前生的前生……邱风叹口气,不想再绞脑汁了。虽然她知识不多,她也知道这只是迷信,不可能有前生前世的。至于丈夫……她相信丈夫很快会给她一个明确的解释。

H300汽车在厂内缓缓地转了两圈,向大门驶去,停在工厂行政大楼楼下。人事部的宇文小姐正在对镜涂抹口红,一对青年男女走进来。他们显然是夫妻,男的大概有三十五六岁,衣冠楚楚,举止潇洒稳健,女的更年轻一些,只有二十五六岁吧,有五六个月身孕,仍然显得娇小美貌。宇文小姐热情地问:

“欢迎光临,我能为二位作些什么?”

萧水寒彬彬有礼地说:“我是受人之托而来。贵厂曾有一位员工,叫库平,是一名工程师。他是60年前离开贵厂的。”

宇文小姐迟疑地问:“你们问他……”

“贵厂去年曾发过公告,因为工厂要发生产权转移,要求所有股东来办理相应手续。你们还特地登了启事,寻找库平或其继承人,因为他持有少量的职工股股份。”

宇文小姐笑了:“对,启事就是我办的,你是否是库平先生的继承人?你们带证件了吗?”

“不,我不是他的继承人,但我受库平之托来转交一封信,以表示感谢。他宣布放弃他的股权。”

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份折叠的信交给宇文小姐。宇文惊讶地问:“库平先生还在世么?那么他已经有110岁了!”

“不,库平已经去世了,但这是他的亲笔信件,具有法律效力。”

邱风奇怪地看着丈夫:她从没听说过丈夫的熟人中有一位110岁的库平!而且,对于一个去世的人,怎么能得到他的亲笔信呢?这句话简直是不合逻辑。那边宇文小姐展开信笺,上面只有寥寥的几句话:

感谢你们对一个老人的关照。我会永远记着在那儿生活的一生。我宣布放弃我的所有股权,你们可以随意把它用于任何公益事业。

库平

信上没有注明日期。宇文小姐为难地踌蹰着,怎么证明这封信件是库平的亲笔?一个没有日期的遗嘱有没有法律效力?萧水寒知道她的疑虑,笑着说:“确实是库平先生的亲笔信,不会错的,你们这里肯定有他的笔迹——他在图纸的设计和审查栏中只怕留有几千个签名吧,你们不妨把信件上的签名与之比对一下。其实那点股权不值一提,他让我来,只为了当面表示谢意,谢谢你们没有忘记60年前失踪的一个老人。”

宇文小姐把信笺郑重地夹在档案夹中:“好吧,我会把它转给我们的律师。感谢二位远道而来,我这就向经理汇报,他会来见你们的,请二位今晚在这儿用一个便餐。”

“不,谢谢,我们还要赶路,不能多停了。再见。”

他挽着妻子,与秘书小姐在门口道别。

宇文小姐送走客人,十分钟后,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来人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微笑着出示了警察证件:

“请问宇文小姐,是否有一男一女来过?”

女秘书吃惊地打量着来人。她对刚才的年轻夫妇很有好感,因而对新来者多少有一点敌意。她答道:“是呀,莫非你认为他们是骗……”

邓飞爽朗地笑了:“不不,你不要乱猜,我只是和他们恰好对同一个人感兴趣。”

“库平?一个60年前失踪或死亡的人?”

“对,请把他的资料让我看看。可以吗?”

他看过电脑中储存的资料:库平,男,2040年生,青年时间在国外度过,2062年进入本厂,一直在设计所负责新产品的设计,是一位优秀的工程师,曾多次获奖励。终生未婚。2090年突然失踪。宇文小姐问道:“档案中还有一些简短的语音资料,你想不想听?”

“当然,谢谢宇文小姐。”

语音资料只有寥寥几句,是在一次授奖会上的发言:“我很高兴能得到总公司的科技进步一等奖,这是全室人员共同努力的结果……”可能是存放的时间太长,语音有些失真,但邓飞总觉得他的语音有某种熟悉感。他沉思着。电脑里的档案太简略,而且都是死的、平面的材料,而他想得到的是活生生的东西。他问:

“与库平共事过的工厂老人是否还有健在的?”

宇文小姐略为考虑,肯定地说:“有,有一名退休工程师叫袁世明,今年85岁,他肯定见过库平,而且很巧,他正好在研究所工作过。”

“谢谢,你真是一个称职的秘书。”邓飞衷心地夸奖着,又打听了袁工的地址,向她致谢后走了。

家属大院就在工厂的对门,院内林立着几十幢宿舍楼。他一路打听着找到袁工的家,见到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他坐在轮椅上,发须如银,一双长长的寿眉向下垂着,半遮着眼睛。他妻子大概已经去世了,有一位小保姆照看他。他对来访的客人淡淡打了招唿,仍半眯着眼,沉津在老年人的半睡半醒中。但邓飞提到库平的名字后,他的眼立即睁大了:“库平?他有下落了?”他急迫地问。

“没有。”邓飞小心地问:“已经是60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他?”

“我当然记得,他是个奇怪的人,身上总是罩着一层迷雾,所以我对他印象很深。他失踪60年了,但我总觉得他没有死,某一天他会以一种很特别的方式重新出现。”

“噢,这可是个奇怪的看法。你怎么会有这个看法?”

袁工慢慢地回忆着,他的思维还清晰,记忆力也很不错。他说,他与库平共事的时间其实不长,但相处得很融洽。那时自己是实习技术员,库平是一位老工程师,业务素质不错,但也算不上天才,总的说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人。不过,他身上常有一些神秘之处,同事闲聊中,常见他在在哲学领域或生物学领域有智慧的天光偶一闪现。在他将近50岁时,也就是失踪前不久,他曾郑重其事地参加了一次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很多人觉得他是在发神经。竞赛题目很难,而且偏重非常规思维。但他的成绩不错,以较大的优势获得第一名。他很高兴,对我说,这证明他的“本底智力”仍保持着巅峰状态。我觉得,他是在以此为自己的平庸一生辩解,所谓“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不久,他就悄悄地失踪了。“但我对他的印象很深,很特别,我总觉得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是天上的谪仙人吧,偶然落到这个普通的工厂了。他的风度一直是超然于这个环境的。你为什么来问他?我想不是无缘无故的吧。”

邓飞小心地解释:“有人带来了他的亲笔签名信件,声明放弃工厂的职工股股权。从迹象上看,可能他还活着?但来人又说他已经去世,这是完全不合逻辑的。”

袁工“噢”了一声:“他比我还大25岁呢。如果他在世,我真想见见他。”他再度陷入沉思,很久才回过神来,意识到房中有客人,“邓先生,你想了解的情况我讲清楚了吗?”

邓飞苦笑着摇头:“你讲得很清楚,我很佩服你的记忆力。但我恐怕是越听越煳涂了。”

又是一个盛年失踪者,虽然这一次不是科学家。萧水寒为什么对失踪者情有独钟?是良心上的内疚?当然,他绝不可能参与一百多年来的一系列谋杀或绑架。或者,是他的祖辈干了这些勾当,而他是为罪孽深重的祖辈来忏悔?这种推测同样不可能,有哪一个黑社会组织会把有计划的谋杀维持120年呢。或者,是李元龙先生留下什么至宝,依次传给刘世雄、库平、孙思远等人,萧水寒探知了这个秘密,在苦苦追寻这件至宝?但看他蜻蜓点水式的旅游安排,又不像是在追查这个宝藏。而且,这些推测中都没有涉及到重要的一点:这几个人中至少有三个是从G国回来。邓飞觉得脑袋都要胀破了。“不管怎样,衷心感谢你介绍了这么多情况。袁老再见。”

袁工让小保姆把轮椅推到门口,同邓飞告别:“邓先生,等你的调查有了结果,如果不涉及什么机密的话,请告我一声。我对库平的下落很关心。”

“好的,我一定记住。谢谢。”

当晚,萧水寒在豫皖交界的一个偏僻小镇停车,邓飞不久就尾随而来。下午出高速公路收费站时,站内值班人核对了他的车号和姓名,交给他一个密封的小包。开出收费站后他打开包,里面是一把麻醉枪,而不是龙波清原先说的7.64口径的手枪,老龙很谨慎,他努力不让退休的邓飞扯进什么人命官司中。

他通过信号器找到萧的停车地点,在邻近的旅馆里登记了住房。这是一间单人客房,冷冷的月色把爬墙虎的藤叶投射到屋内。邓飞洗完热水澡,用毛巾被裹住身子,斜依在床背上,瞑目假寐。按照老公安的习惯,他要把这几天的见闻再梳理一遍。笔记本和钢笔就放在手边,这也是他的习惯,常常在似睡非睡之际思维最活跃,一旦迸出一个火花,他就顺手记在纸上,免得清醒后遗忘。

当然,有时也会写上一些令人哭笑不得、诸如“香蕉大,香蕉皮更大”之类的妙语。

这两天,他窃听到不少萧氏夫妇的谈话。他当然不相信什么“前世前生”的鬼话,那只能骗骗邱风那样天真的女人。有一点可以肯定,从萧水寒的行程看,他此行绝不是无目的的闲逛。邓飞的直觉告诉他,本案的素材已经差不多了,有一个秘密快要露出水面了——但究竟是什么,他这会儿还不知道。

李元龙,刘世雄,库平,今后还要探访的某某人,以及已知的孙思远,和萧水寒之间必定有某种隐藏的关系,有一条延续近170年的红线。

这是毫无疑问的。首先刘世雄家与天元大楼下如此相象的雕像,就绝不会是巧合,它很可能是某种象征。还有一点是否也算得上异常?除了李元龙先生外,其它三个失踪者都是终生未婚,连萧水寒也曾独身二十多年。一次是偶然,两次算巧合,但四五个人的经历竟然如此相象,就值得怀疑了。更令人生疑的是,除了李元龙,其它四人的青年时期都在国外度过,而且,至少其中三人是从G国回国。

但究竟能有什么关系?邓飞苦恼地敲着额头。要知道,这五个人回国后天各一方,各自的生活轨迹几乎没有重叠。在空间上没有重叠,在时间上有少量重叠,但散布在长达170年的时间轴线上,他们之间基本上是风马牛不相及。170年啊,几乎是两个世纪,什么秘密能有这么长久的生命力呢。

重叠 !他突然灵光一闪,在本子上写了这两个字。

他睁大眼睛,抓住这个突破点,继续思索。这5个人中,每两两之间,在生存时段上都有20多年的重叠,但如果除去他们各自的“影子”生活,即有记载而无实据的国外生活,恐怕几个人的生存时段根本不会重叠。他在心里默默计算后肯定,这个结论是对的。

也许,正是他们互不关联的“时间”才恰恰是他们的联系!睡意一下子全跑了。他坐起身,在本子上画了几道横线:

李元龙 1980——2030

刘世雄 2033——2060

库平 2062——2090

孙思远 2092——2120

萧水寒 2122——至今

除了“影子”生活外,各人的实际生活时段确实没有重叠 ,而且每前后两人的时间段都有2-3年的间隔。

他把钢笔重重地摔在本上,他已经全明白了。

他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虽然这答案似乎比“前生前世”的神话更荒谬。可是,把所有素材综合在一起,再考虑到李元龙著作中透出的某些观点,他倾向于相信这个更离奇的神话。

这条时间之链已经没有缺口了,因此,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指出萧水寒的下一站:琅琊台生命研究所,孙思远。山东大学那位刘先生的感觉确实非常准确啊,萧水寒与孙思远的失踪确实有最密切的关系――虽然并不是刘先生设想的那种关系。

他看看手表,三点半,略为犹豫后,他还是拨通龙波清家里的电话。那边立即抓起电话,而且电话中的声音很清醒,没有丝毫睡意,这是公安局长的基本功了。龙波清高兴地问:

“老邓?有什么突然变化吗?你半夜三更吵醒我,我猜是大大的进展,对不对?”

“老龙,我想那件事已经真相大白了,我刚刚把那条线理出来。”他疲乏地说。

龙波清很高兴,笑哈哈地说:“还是老姜辣吆。老邓,宝刀不老啊。”他问,“简单说吧,他是不是罪犯?是哪个领域的罪犯?”

“容我暂时保密吧,我想彻底验证后再说。我的结论太荒谬,太不可思议。如果现在就告诉你,你会怀疑我的神经是否正常。”

“哼,卖关子啊。行,我不逼你。说说你的下一步打算?”

“我不想当他俩的尾巴了,要赶到琅琊台去守株待客。如果能在那儿等着他,我的成功就有了九成把握,否则我就要丢人了。”邓飞苦笑着说。

琅琊台今年的初冬很冷,刚下过一场薄雪,树上戴着雪冠。萧水寒把车速放慢,时时从后视镜上看看在后座上瞑目假寐的妻子。妻子的身孕已经有7个月,不能再受颠簸了。不过,这也是他计划中的最后一站。

向后看,看不到他已经熟悉的那两辆汽车,但肯定还在后边跟着。其中一位跟稍者是退休的公安局长邓飞,自从20多年前对他对自己建立监控后,萧水寒就慢慢觉察到了。当然他没有什么可以着慌的,在以后的20年里,他不动声色,平静地反察着别人对他的观察,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和这位忠于职守的老邓成了神交之友。他很想弄明白这位邓局长为什么会对他产生怀疑,但一直不得其解。他绝对想不到是友人刘诗云挑起的由头。

另一拨跟稍者的身份不明,似乎来自国外。他们当然是为了那个人人欲得的至宝。不过他不太在意。一个看透世事沧桑的老人在迎接死亡时会目光清明地回顾一生,那时他会发现,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人世间的种种心机权谋、倾轧钻营、勾心斗角……都是那么可笑,那么不值一提。他当然早已到了这个境界。他唯一感兴趣的是,在他的严密防护下,两拨人如何都嗅到猎物的气息,知道了那份至宝的存在。不过这事也不必太奇怪,那件至宝来到人世上已经135年,这么长的时间,总有一些信息会透露出去的,即使再严密的防备也不行。

不过他们莫要妄想得到它。只有福缘深厚的人才配持有这件天下至宝,那肯定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

这次,他特意领妻子和未出世的后代走一遍他四个“前生”的生活之路。他从没打算逃避自己的责任,所以,在决定要后代的同时,他就准备去履行那个血淋淋的毒誓。他想起,他10岁时父亲去世,那时,一个未脱懵懂的孩子突然悟到,死亡是这么可怕:身体化为尘土,化为空气,再也见不到亲人,再也不能复活。尤其是,那时他所受的教育已经毁灭了最后一线希望:没有可以永生的灵魂,人一死,什么也没有了。人只是世间一个匆匆的过客,即使百岁老人,也只能见到36600次日落日升。那时他真希望得到西王母的不死药,把父亲从另一个世界救出来……

他从后视镜上看看后排的妻子。邱风斜倚在沙发上,仍然在做着她近来最喜欢做的事――同胎儿对话。她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肚皮,猜测哪儿是胎儿的四肢或脑袋。她做得很投入,有时格格地笑着。萧水寒在心中叹息一声。风儿风儿,你理解丈夫的苦心吗?可能理解不到的,毕竟她太年轻。那桩秘密太惊人,突然之间给邱风端出来,她会难以承受的。所以,这趟旅行中,他把答案分拆成一条条事实,逐步摆在她面前。但到目前为止,她似乎还没有起码的领悟。也许她的心智完全被未出世的孩子占据了。萧水寒叹口气,轻轻摇摇头。没办法的,她本来就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水晶姑娘嘛。

他把汽车开到“琅琊台生命研究所”的大门口,打开右车门,小心地扶邱风下车。七个月身孕的邱风已经是步履迟慢了。

研究所是一片散落的楼房群,低矮的花篱充做围墙,因为原所长孙思远不愿让高墙来束缚人的交流和思维的驰骋。萧水寒问传达室的姑娘,是否允许他们步行在全所游览一遍,他想探访一个前辈学者的生活踪迹。那位大眼睛姑娘笑了,热情地说:

“你是指我们的前任所长孙思远教授吧,他离开我们已经30年了,但大家都很怀念他。请进来吧。”

他们进门后走了不远,迎面过来一位挟着皮包的老人,步履稳健,鬓发苍苍。姑娘在后边大声喊:“先生,夫人,请等一下 还有你,老部长,也等一下 !”她追上来为萧水寒介绍,“这一位是研究所保安部的老部长邓先生,让他领你参观吧,他同孙教授很熟的。邓部长,这位先生和太太想在研究所浏览一下,缅怀已故的孙所长。”

萧水寒正想辞谢,邓飞已经热情地同二人握手——当然这出戏是他导演的——一本正经地说:

“乐意为二位效劳。孙教授是我最尊敬的前辈,更是我的忘年好友。你们想了解什么?”

萧水寒微笑地看着这位从武汉追踪而来的邓飞局长。不,孙思远从不认识你,你也从没有在这儿当过保安部长。但他没有揭穿,淡然笑道:“你和孙教授很熟吗?”

“那当然,他生前我们可以说是无话不谈,虽然他比我大上十几岁。我是搞保安的,是科学的门外汉,但在孙先生的熏陶下,已经算得上半个生物学家了,我对孙先生在理论上的建树可以如数家珍。”

萧水寒微笑着听他吹牛。“能给我们介绍一下吗?”

“当然当然。来,请这边走,雪天路滑,太太小心一点。你看,那个窗口是孙先生生前的办公室,夜里常常最后一个熄灯。这条湖边小路是孙先生早上散步时常走的,谁知道有多少灵感在这儿迸发!我告诉你,孙先生曾师从山东大学的刘诗云教授,不过专家们评论,他更像是一位伟大生物学家的隔世传人。我是指生物学界的爱因斯坦——李元龙先生。来,这边走。”

他侧过身子,朝萧水寒扫过锐利的一瞥。萧水寒注意到他的目光,扬扬眉毛,没有说话。邱风没有意识到两人的暗地交锋,她冻得满脸通红,小心地捂住肚子,一边赞叹着:这儿真美!这儿能闻到海洋的气息呢,水寒你说是不是?邓飞仍娓娓而述:

“孙先生对李前辈的理论作了全面深入的延伸研究。比如说李先生提出的生命场理论或活体约束——您了解这些概念吗?请问你的职业?”

萧水寒正小心地扶妻子走下一阶台阶,他在回答前先朝妻子使个眼色:

“不,我不了解。我是搞实业的,一个在科学殿堂门外大声叫卖的铜臭熏天的商人。”

邓飞煞有介事地说:“那我就继续吹牛,我怕万一碰到行家,就是班门弄斧了。活体约束是说,每个生物体在一生中,由于新陈代谢的缘故,其生物体的砖石(各种原子)会更换几十轮,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但频繁更换的砖石仍精确保持着原有的缔合模式,因而这个生物体仍能严格地保持原来的属性。这种唯有活体约束中才能存在的精确稳固的量子信息传递对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提出了挑战。”

这正是萧水寒28年前那篇文章中的观点。他有意紧盯着萧水寒,但对方神色不变。

“活体约束中隐藏着上帝的密令。你知道,对于单细胞生物来说,它的分裂生殖可以无限进行,因此,仅对于细胞而言,它实际是永生不死的,从五亿年前一直延续到现在。但当一个细胞(它本身也是一种活体约束)从属于更高级的活体约束时,它的分裂就要受到限制。比如人体中的细胞,被人体约束,只能分裂50代左右,然后就衰老死亡,这便是人会衰老的本质原因,它造成了人的衰亡和生死交替。这种生物钟极其精确可靠,在人体内只有癌细胞和生殖细胞不受其约束。生殖细胞会自动把生物钟拨回零点;癌细胞可以无限增值。这两种细胞实际上是恢复了单细胞生物‘无限分裂’的本性,或者说,它们以上帝更古老的密令代替了晚近的密令。”

萧水寒喃喃道:“上帝的意旨。”

“对,这是上帝的意旨。但孙先生常援引李元龙先生的一句话:科学家在对上帝顶礼膜拜的同时,也在努力探讨上帝意旨得以贯彻的‘技术措施’。上帝的技术措施!这个词说得多好,因为上帝在生物世界中的所有魔法,都要通过某种生物学的机理而实现。喂,爬上前面那块高地,就能看到大海了,这是孙先生生前最爱来的地方。你们上去吗?太太怎么样?”

萧水寒轻声问妻子,邱风说:“我也要上去看看,没事的,我能上去。”

现在,他们面前是无垠的大海,白色的水鸟在天上飞翔,海风带着潮湿的腥味儿,水天连接处是一艘白色的游船,隐隐能听到乐声。太远,听不清音乐的旋律,它只是像水漂一样,断断续续地从水面上浮过来。这个情景使邱风觉得似曾相识,她想起是在青岛见过。那时她发现丈夫很喜欢这种景色,又常常由此生出怅然的思绪。她偷偷看看丈夫,发现这种怅然又浮现在他的眸子深处了。

邓飞赞道:“多美。你看这块石头,我们常称它为孙先生的抱膝石,他在这儿常常一坐几个小时,思考宇宙和生命之大道,他的思想已经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你们喜欢这个地方吗?”

我喜欢,萧水寒想。一个老人总是怀旧的,尤其是在他决心割断人生羁绊时。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我想探访旧日的踪迹,想让妻子和未出世的后代抚摸这些踪迹,永远记住它们。

他们让邱风在抱膝石上休息,两人心照不宣地离开邱风,攀上一道高坎。邓飞瞥一眼被留在高坎下的邱风,深吸一口气,慨然道:

“看见了吗?那边的建筑是望越楼,是越王勾践迁都这儿后修建的。这边是徐福启航处,他从这儿入海东渡,为秦始皇寻找长生不老的仙丹。当然他没有成功。后来还有不少皇帝去重复秦始皇的愚蠢,像唐玄宗啦,唐武宗啦,宋徽宗啦,宋真宗啦,他们或炼丹,或访道,甚至因服用仙丹而丧命。但这些失败并不能阻止后人追寻长生的努力,因为,长生不老,这个诱惑对所有人都太强烈了。直到多少次失败后,人类才被迫认识到,生死交替是无可逃避的——这是一个科学的观点,但也被演化成新的迷信。按照否定之否定的规律,现在我们该把种迷信打破了。你说对吗?”

他们心照不宣地互相对视,知道两人之间已经没有秘密了。忽然石坎下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唿,打断他们的谈话。

如果说邱风昧于抽象思维的话,那么她大脑额叶的“面孔认知功能”要比男人强大。从邓飞这个人一出现,她就发现这人似曾相识。在邓飞滔滔地讲着生命学的知识时,她一直在努力思索着。她终于想起来,在旅行途中,此人曾驾着一辆红色奥迪多次出现在他们附近,有时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似不经意地投过来一瞥。所以,这个人的再次出现恐怕不是偶然。

对这位邓先生有了警觉后,她发现他的话似乎是含沙射影。奇怪的是,丈夫似乎已经洞悉他的身份,两个人的对话似乎一直在打哑谜。她在抱膝石上坐着,瞥见丈夫和邓先生互相使一个眼色,离开她到石坎上去,他们分明是想密谈什么。

没错,他们正在密谈什么,从他们的形体语言上就能看出来。对丈夫的关心使她坐不住了,她站起身,艰难地向石坎上攀登。蒙着薄雪的石坎很滑,她忽然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上,失声喊了一声。两个人闻声赶来时,邱风正半蹲在地上,捂着肚子,表情痛楚。萧水寒忙扶起她,急急地问:

“怎么啦?是不是摔着了?都怪我,不该留你一个人在这儿。”

邓飞也关心地说:“送太太到医院检查一下吧,离这儿很近的。”

邱风笑着摇头:“没关系的,只是滑了一下。没关系的。”她扶着丈夫站起来,“真的,你看我好好的。水寒,咱们离开这儿吧,我想休息一会儿。”她祈求地望着丈夫,想避开自己心中模模煳煳的不安。萧水寒答应了。邓飞当然不能放萧水寒就这么离去,热情地说:

“已经快中午了,今天我作东,请二位吃蒙古烤肉,这是孙先生生前最爱吃的,请二位务必赏光。”

邱风偷偷示意丈夫拒绝,但萧水寒似乎毫无城府地接受了邀请。他们坐进萧水寒的汽车,开出研究所。成吉思汗烤肉苑离这儿不太远,在一座山坡下,隔着窗玻璃能看到熊熊的烈火,衬着外边的皑皑白雪,别有一番风味。屋内,一块桌面大的铁板烧成暗红,一个蒙古大汉光着膀子在铁板上翻炒着,刺刺拉拉的响声与逗人馋涎的香味弥漫于室内。

这儿是自助餐厅,邱风坐在桌边,看着两人在几十个食品盘中挑选菜肴,再排队去炒熟,一边悠闲地交谈着。但这种表面的悠闲驱不走邱风内心的不安,她已经嗅到两人之中有什么隐秘。不过邱风天生是个乐天派,等到香气扑鼻的菜肴端来,她就把烦恼抛到一边了。啊呀,真香,单是看着这些菜就能生出美感!她大声地赞叹着。邓飞高兴地说:

“我没说错吧,这是孙先生最爱来的地方。等一下还有好节目哪。”

他朝领班捻一下响指,领班点点头,接着,一个70岁的老人摸索着走到餐厅中央,他双目失明,穿一件镶边的蒙古长袍,刻满风霜的脸庞犹如风干的核桃。面部较宽平,鼻梁稍塌,明显带着蒙古人的特征。他在圆凳上坐下,操起马头琴,先低首沉思几分钟,似是回味人生的沧桑。邱风偷偷看看丈夫和邓飞,她发觉两人的眼中都闪着奇异的光。

邓飞低声介绍道,孙先生极爱听这位蒙古歌手的歌,那时,这位歌手才30多岁。孙先生一直是独身,几乎每星期总要光顾这儿,这个餐馆的兴旺多半靠他的推介和慷慨赠与。不过他没告诉萧水寒,这位老人已经有近10年不唱歌了,是他打听到这些情况,特意把老人请来的。他只比萧水寒早到一天,一天内马不停蹄地干了这许多事,够忙乎的。

静场片刻之后,老人便伴着琴声唱起一首苍凉的歌。他的汉语不太地道,邓飞低声为邱风讲解着,说这是一首有名的蒙古民歌,由于孙先生的喜爱,它成了这座餐馆的保留节目。歌的大意是:

一个老人问南来的大雁:

你为什么不愿留在温暖的南方,

每年春天,都要急急飞回这里?

大雁说:

春天来了,草原弥漫着醉人的花香,

冥冥中的召唤不可抗拒。

大雁问老人:

你曾是那样英俊的少年,

为什么要变得这样老迈?

老人长叹道:

不是我愿意老,

是无情的时光催我老去呀。

老人的声音高亢苍劲,伴着苍凉的马头琴声。但观众的感动并不只为他的演唱技巧,更为这首歌内在的苍凉,它像雪山上冰凉彻骨的融水,悄悄渗入人的内心。歌声和琴声都在高音区戛然收住,听众们沉津在秋风萧杀的氛围中,忘记了鼓掌。邱风听得泪流满面,看看丈夫,他的眼中也闪着水光,而那位邓先生此刻正紧紧盯着丈夫,目光中有很多难以言说的东西。萧水寒没有在意邓的盯视,掏出支票簿,写上一个数目颇大的数字,撕下来,走过去交给老人:

“谢谢你的歌声,老人家。”

蒙古老人握到熟悉的手掌,听到熟悉的话语,全身一震。他昨天已听邓飞说过一些情况,但那时还不敢相信。他侧过耳,急迫地说:

“真的是你吗,孙先生?你还活着?”

萧水寒点点头,嗄声道:“对,我是孙思远,我的好兄弟,咱们已经30年没见面了,真没想到还能听到你的这首歌。”

老人的泪水溢出来,高兴得语无伦次了:“孙先生,你没死,我太高兴了。能再见到你,我太高兴了。”

邓飞悄悄地跟在他身后,听着两人的对话,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朝气蓬勃的身体。当他说出自己深思熟虑的结论时,仍不免有临事而惧的踌躇:

“真的是你吗,170岁的李元龙先生?”

萧水寒回过头,他的身体生气勃勃,但目光中分明是百岁老人的睿智和沧桑,他平静地说:“对,我是李元龙,也是刘世雄、库平、孙思远和萧水寒。”

邓飞低声道:“李先生,你让我猜得好苦啊。”

正在这时,他们听到邱风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她捂着肚子,脸色雪白,头上是豆大的汗珠。萧水寒急忙奔过去,邓飞在他身后喊道:

“太太是刚才摔跤动了胎气,快送医院!我去把车倒出来!”

他要过萧的汽车钥匙,把车开到门口,一个侍者赶来,帮萧水寒小心地搀扶着邱风上车,汽车迅即向妇产医院开去。

医生说邱风要早产,把她送入分娩室,两扇门随之关闭。门外不时听到撕裂般的呻吟。萧水寒面色焦灼,在屋内来回踱步,他的步伐急迫轻灵。邓飞用过来人的口吻劝他:

“别担心,出生前的阵痛,哪个女人也得过这一关。”萧水寒感激地点点头。邓飞解嘲地说:“嗨,我几乎脱口喊你是年轻人。真的,看着你的容貌和步伐,很难承认你是170岁的老人。”

萧水寒已恢复老人的平和,微笑道:“实际上我自己也很难适应这个角色:身体的青春勃勃和心理上的老迈,它们常造成错位。你怎么猜到我的秘密?”

邓飞笑道:“喏,就是这张纸片。”他把笔记本上那一页递过来,“我发现与你有关的五个人,其生活区段恰恰首尾相连,中间只有2-3年的空白,而这正是一次彻底的整容术所需的时间。”他端详着萧的面容,“萧先生,你的整容术很成功,不过,能作这种高水平整容术的医生并不多,所以警方很容易找到他们,包括G国的何塞·马蒂医生,波塞略医生等。警方也查到,从李元龙开始的这五个人,血型都是AB型。当然这可能是巧合,但也是一个有力的旁证。还有,你的声音并未改变,当我听到库平的录音时就觉得似曾相识,但那段录音在电脑中有些变音,我又尽力找到李元龙先生一些原始录音作了对比。为了百分之百的把握,我还安排了烤肉苑的相认,因为盲人的听觉是最灵敏的。”

他心情复杂地再次端详着萧水寒。他头发乌亮,皮肤光滑润泽,动作富有弹性,绝对不像170岁的老人,甚至不像50岁的中年人。他的身体一直保持着35岁的状态。邓飞不满地说:

“李先生,恕我冒昧问一句——我不会不识趣地问你长生之秘,你隐名埋姓地活着,自然是为了牢牢保守这桩无价之宝的秘密。但你能否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把它公布于众,与全人类共享呢?”

萧水寒在他面前立定,用170岁老人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他。他在35岁时发现了长生之秘,并施之于自身。为此,他数度易名,数度易容,反复扮演着20-50岁之间的人生角色。为了保密,他不得不多次斩断熟悉的人际关系。在结发妻子因车祸去世后,他一直没有再婚,因为没有经过长生术的女人无法永远伴他同行。他独自荷受这个秘密已太久了,谁能理解他的百年孤独?他平静地问邓飞:

“年轻人,这真是一个好礼物吗?”

“那当然!”邓飞脑海中立即浮现出父亲缠绵床榻的痛苦晚年,那时他真的愿意以世上的一切换取父亲恢复青春。“谁不愿意逃避衰老呢。这是每个人从灵智开启时就具有的愿望,是人类千万年来的渴求。而且在现代,长生的必要性是越来越大了。科学飞速发展,知识爆炸,人类在学习上花费的时间越来越多,终有一天会达到这样的临界平衡:人们学完最起码的知识后就得迎接死亡,那时科学就从此停滞了,不会再发展了。所以人类的短寿已成了制约人类发展的瓶颈。”

萧水寒摇摇头:“你说得很对,但你把长寿和长生混为一谈了。不过,这不是一时片刻能说清的话题,咱们以后再说吧。”他补充道,“我的真实身份请暂不要告诉我的妻子,等她满月后我会慢慢告诉她。”

病房内又传出撕裂般的呻吟,这是一段平静后的又一次阵痛。一个护士匆匆走出来,惶惑地对萧水寒说:“你太太是横生,医生正在努力转位。萧太太坚持要你在身边,医生也同意了,请进吧。”

邱风支着双腿,平卧在产床上,几个医生正在忙碌。长时间的阵痛后,邱风已十分虚弱,她闭着眼,头发被虚汗浸透。她忽然摸到丈夫的手,身体起了一波震颤,眼睛睁开了:

“水寒,是你吗?”

“风儿,是我。我在陪你。”

“不要离开我,我怕……”

阵痛使她的精神变得恍惚,使她的心理变得脆弱。丈夫背负的那个毒誓已在她心中深深扎根,邓飞今日的神秘举止又加重了她的恐惧。孩子就要出生,“天谴”会不会真的落到丈夫身上?她怕丈夫会抛下她和孩子而去。萧水寒知道她的心理,爽朗地大笑起来:

“怕什么?是不是我曾说过的誓言?告诉你吧,那是骗你的,我一直都在骗你。人怎么可能有前生呢?当然,这里有一个曲折的故事,等把孩子生下来我再慢慢告诉你。”

“真的吗?”

萧水寒笑着点头,吻她一下,邱风慢慢安静下来。

两个小时后,一个女孩哌哌坠地。邱风松了劲儿,很快唿唿入睡。护士为孩子按了指模,抱过来让萧水寒看一眼,嗨,真是个丑东西,猢狲似的小脸,皮肤皱皱巴巴,闭着眼,额头上还有皱纹呢。不过,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从心中油然升起,他觉得喉咙中发哽,胸中涌出一股暖流。这种暖流在他的头生儿子出生时曾经尝过,不过差不多已经淡忘,毕竟是130几年前的事了。

邓飞也进来了。看着这位幸福得发晕的父亲,邓飞又几乎忘了他的真实年龄。他拍拍这位“年轻父亲”的肩膀,以爷爷的心态向他祝福。萧水寒向他点头致谢。

第二天,邓飞来到产房,婴儿在育婴室里,萧水寒坐在邱风的床前,正握着她的手在说着什么。他从窗户里看到邓飞,知道邓飞有话要说,便主动走出来。邓飞没有绕圈子:

“你的秘密恐怕难以保守了。”他心情复杂地说,“我不得不向上级汇报,先向你打个招唿吧。”

萧水寒微笑道:“邓先生请便。实际上,从我决定要孩子的那一天起,我已决定把这一切来一个了断。那个秘密已经没有价值了,你不过是把那个时间提前几天而已。”

邓飞迟疑地说:“恕我冒昧,你对今后是什么打算?如果需要我帮忙,我会尽力的。”

“衷心感谢。等内人满月后再说吧,到那时,我会把自己的决定通知你。”

晚上,邓飞在加密通讯中向龙波清通报了本案的结论。龙波清在电话中吃惊地说:“什么?你不是开玩笑?”

邓飞忍不住微微一笑,他猜想这发炮弹一定把局长大人从他的转椅上轰起来了。不过,这件事的沉重分量使他无法保持幽默的心境,“不是,我既不是开玩笑,也不是说昏话。”

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然后果断地说:“不要再说了,我马上派一架直升机接你。”

两个小时后,邓飞坐在龙局长的办公室里。黑色的丁字型办公桌把龙波清包在里面,平添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龙局长唤秘书为邓飞斟上绿茶,秘书退出后,他把沉重的办公室大门仔细关好,坐到邓飞面前。

“老邓,我自然相信你,根据不足的结论你不会出口的。但鉴于此事的分量,我还要再问一遍:这是真的吗?你凭什么相信它,这件看来十分荒谬的事?”

“我也是逐步信服的,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心理惯性比较小,恐怕要得益于我看过不少李元龙先生的早期著作。在那里面,生物可以长生的结论几乎唿之欲出,只是,在那层窗户纸捅破之前,我想不到这上面去。”

邓飞又把思路捋一遍,说:

“李先生说,上帝是一个非常开明的统治者,完全采用无为而治,他把亿万种生物洒在世界上,任其自生自灭,让它们各自进化出最有效的生存和繁衍模式。单细胞生物靠分裂方法繁衍,从细胞本身来讲,可以说是长生不老的。当它发展成多细胞生物时,如果仍保持每个细胞的无限分裂能力,并仍用分裂方法繁衍后代,才是最正常、最容易达到的路径。科学家在研究癌症时早就发现,人体细胞中有一种致癌基因——RAS基因。它在胚胎期参与组织的发育和分化,婴儿出生后即受到抑制。但在致癌物质的作用下,它会恢复功能,始终向细胞发出生长和增殖信号,这就形成癌组织。其实,这种所谓的致病基因,恰恰是生命早期的正常基因,它的无限分裂是正常的功能,被抑制才是不正常的,是活体约束的结果。癌症之所以难以攻克,正是因为科学家要对付的恰恰是细胞的原始本性,虽然这种本性在进化过程中被压抑了几亿年,但它仍顽强地不时复活。这些内容太专业,你能听懂吗?”

龙局长苦笑道:“我硬着头皮听,继续说吧。”

“所以,我们之所以觉得生物的长生不可思议,只是因为我们的思维被加上无形的枷锁,是数十亿年生命方式对我们思想的潜移默化。还是接着刚才的说吧。我们完全可以假定那种长生的多细胞生物确实存在过,后来被大自然无情地淘汰了,而原因是这种生命形式不利于物种的变异进化——记住,它的不存在是因为它不利于物种变异进化,而不是它不可能存在。造物主并没有禁止细胞乃至生物体的长生,没有任何物理定律限制它。”

龙波清听得十分专心,喃喃地说:“全新的视角。”

邓飞笑道:“其实,科学探索和我们的破案很相似,有时候某个案件错综复杂,一片混沌,但只要跳出圈子,换一个视角,往往有新的发现。”他继续说道:

“刚才是从宏观上、从哲学高度讲,如果从微观、从纯技术角度来看,也是可以达到的。人类之所以会死亡,是因为人体细胞只能分裂约50代,就会衰老。人体中刚受精的胚细胞中,其染色体顶端有大约1000个无编码意义的碱基对,它们就象鞋带端头的金属箍,对染色体长链起保护作用。但在活体约束中,一种细胞凋亡酶CPP-32向所有细胞发出密令,使它们在每次分裂时失去80-200个碱基对,染色体因而逐渐失去保护,细胞就开始衰老死亡。再问一次,你能听懂吗?这是很抽象的知识,不懂就问,不要爱面子,你别让我对驴弹琴。”邓飞开玩笑地说。

龙波清已听得入迷,忘记了回击他的调侃:“请继续。”

“癌细胞与此不同,它有一种端粒酶PARP可以克制凋亡酶的作用。所以它是长生不死的。100年前,李先生治疗了千百年令医学界束手的绝症,并因此扬名于世,他用的正是克制端粒酶的办法,”

他有意停顿一会才说:

“然后,李先生就想到事情的另一面,如果使所有人体细胞都能像癌细胞一样无限分裂(当然分裂速度不能失控),实际上也就是使 RAS基因回复到原始状态。那会是什么结果?那就是千百年来人们孜孜追求的长生不老。说起来简单,实行起来难度极大,但李先生终于成功了,并把这种手术施之于自身。于是他成了第一个长生不老者,直到现在还保持着35岁的身体。”

邓飞介绍完了,龙波清久久与他对视,屋里安静极了。邓飞问:

“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龙波清慢吞吞地说,“你说的道理我都听懂了,很有说服力,但我还是不敢相信。人怎么可能长生不死呢,连宇宙还会灭亡呢,连物质世界的砖石――质子――还会洇灭呢。”

“噢对了,我忘了为你辨清这一点。萧先生说过,严格说来,他的技术不能称作‘长生术’,而只能称作‘准长生术’。你刚才说得很对,绝对的长生确实是不可能的。但也不能把他的准长生术与‘长寿’混为一谈,两者不属于一个数量级。这么说吧,如果我们用修修补补的医学手段让人类的寿命以算术级数增加,达到120岁,200岁,甚至500岁,这属于‘长寿’的范畴;但如果彻底取消基因中关于寿命的指令,使人类寿命以几何级数增长,达到1000岁,5000岁,甚至10万岁,那就是‘准长生’的范畴了。理论上说准长生是没有上限的,它能达到一个极大的但小于无限的数字。当然,实际能达到什么高度要受技术水平的制约。”

龙波清思索着,点点头:“这么说比较容易理解了。我也信服了。”

邓飞皱着眉头说:“老实说,过去把萧水寒当作潜在罪犯时,我倒对他一直怀着敬意。知道了真相,我反而鄙视他可怜他。他像个土财主似的抱着这个秘密,土拨鼠似的东躲西藏,为的什么呀。纯粹的恋宝癖!他为什么不把这个秘密公布于众呢。”

公安局长似乎没有听到这段话,从这会儿开始他走上了自己的思路。也许他与邓飞毕竟身份不同了,作为侦察员的邓飞,关心的是破案的进程和准长生术的技术细节,而他作为公安局长,关心的是它的社会影响。如果它是真的,如果它被泄露,会造成什么样的轩然大波?会有多少世界巨富用倾国之资来购买这项技术?有多少黑道枭雄来强取暗盗?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社会秩序将被完全推翻,要在长生术的基础上重新构建了。

中学时他遇见过一位很善于煽情的历史老师,在讲猿人时代时,那位老师绘声绘色地说:当一只大胆聪明的猿猴第一次学会从林火中取下火种时,这个种族的命运就发生了突变。那是人类获取的第一把科学之火,它把耶和华为人类设置的桎梏烧毁了。现在,这种长生术或者准长生术,无疑是有同等意义的第二把科学之火。与它相比,什么核能、电脑、激光都只是小玩意儿。

他多少带点怜悯地看着邓飞,这位老朋友在侦破过程中仍然保持着锐利的思维,令人佩服。除了他,谁能把这桩迷案归结到长生术上去?但他在大局观方面未免迟钝。不过这会儿他不想把话说透,他想了想,决断地说:

“我们也暂时为他保密。你先回家见见老嫂子,然后立即赶回去,死死地守着萧水寒。我还要向上面汇报。我想,这个足以影响全人类的无价之宝,如果仍然归私人收藏,恐怕不合适。太可惜,也太危险,对他本人或对社会来说都太危险。”

“好的,我马上回去。不过,那两人呢?那两个跟踪者的情况怎么样?我这两天一直没有注意到他们。”

局长懊恼地拍拍脑袋:“噢,该死,我真该死,只顾听你讲天书,这么重要的事忘记通告你。那两人在两天前——就是你们在宝天曼山中时——突然取消跟踪,向广州那边去了。刚刚我得到通知,他们已经出国了。因为没有犯罪事实,不好拘捕他们。放长线钓大鱼吧,他们肯定还会再来的。”

邓飞警告他:“你可要小心对付,这种突然的撤退恐怕预示着更大的进攻。”

“我会小心的。快回去吧。”邓飞走后,他沉思很久,最后下了决心,直接要通北京的电话。他要求那边,立即为他安排一次破格的晋见,他有极端重要的事情汇报。那边问清他的姓名和职务,挂了电话。不久电话又打过来,告诉他约见已经安排,请他即刻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