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宫殿 9、超级大桥

保尔和马克辛娜都是拉扎辛哈的老朋友,可他们在此之前还从未见过面。老实说,在塔波罗巴尼以外的地方,恐怕未必有什么人听说过萨拉特教授的名字。可是,整个太阳系却都熟悉马克辛娜-杜瓦尔的容貌和声音。

他们在图书室里就座:客人们坐在舒适的安乐椅上,拉扎辛哈则守在总机旁边。三个人全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呆呆地站立着的第四个人。

太呆板了!假如客人是一位旧时代的人物,对二十二世纪日新月异的电子奇迹毫无概念的话,那么,经过几秒钟以后,他也许会认定所看到的是一个蜡制模特儿。可是,假如他看得十分仔细的话,就可以发现两种奇特的情况:“模特儿”在直射的光线下是透明的,而他的双脚在紧靠地面处却并不清晰,甚至渐渐地模糊起来。

“你们认识这个人吗?”拉扎辛哈问道。

“素昧平生。”萨拉特当即答道:“我以为,既然您打断了我的发掘工作,那他准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那我呢?撒哈拉大沙漠萨拉泽湖上举行的快艇比赛刚刚开始,我就不得不撇下了自己的三体船。”马克辛娜-杜瓦尔以压人一头的口吻说道。对于任何一个脸皮不如萨拉特教授那么厚的人来说,她那著名的女低音所流露出的不满,该是足以使他懂得自己的分寸了。接着,马克辛娜以她特有的明快语调说道:“当然,我认识他。怎么着,他打算从这里造一座通到印度斯坦的大桥吗?”

拉扎辛哈笑了起来。

“不是的。请原谅我惊动了你们两位的大驾,可是您,马克辛娜,答允来看望我的话已经说了二十年了!”

“可不是吗!”她叹了口气说:“我在演播室里呆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弄得我常常把生活着五千个亲密朋友和五千万名熟人的现实世界都给忘了。”

“这位摩根博士属于您的哪一类人呢?”

“我同他见过几次面。我们一起筹备过大桥竣工场面的实况转播。他是一位非常杰出的人物。”

在马克辛娜-杜瓦尔的嘴里,这可算得上是非常客气的恭维话了。已经有三十年以上的时间,她似乎一直是她那种非常难干的职业中最受尊敬的代表人物,她所获得过的奖励可以说是应有尽有。至于布里特采尔奖金和其他等等,那就不过是锦上添添花而已。她在哥轮比亚大学电子新闻教研室当了两年教授之后,新近才回到了活跃的采访报道业务中来。

由于以上所提到的这些情况,她的性格已变得略为温和了一些,但仍然保持着锋芒毕露。她已经不再是那种狂热地主张男女平等的女性;当年她曾有一次宣称:“既然女人会生孩子,那么,自然界无疑地应该赏赐给男人以某种别的天赋。可是到目前为止,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没有获得这种印象。”尽管她有了上面提到的那点变化,但假如她想要让谁知道自己的本分,那仍然是轻而易举的事。

没有人怀疑过她的女性气质;她结过四次婚,并在挑选她的电视摄像员问题上闹得很出名。为了能够独自带着二十公斤重的通联设备轻松而迅速地转移位置,摄像员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是年轻而身强体壮的。但是,马克辛娜-杜瓦尔的摄像员们除此之外还具备勇敢和漂亮的特点。要是谁借用这个话题开个玩笑,那倒是完全没有恶意的,因为即使是那些最厉害的竞争者,他们对马克辛娜的喜爱也几乎是和对她的妒忌同等强烈的。

“参加不成这场竞赛实在是挺可惜的。不过,‘玛丽琳三世’没有您也获胜了。归根到底,结果比什么都重要……现在就让摩根本人来讲一下整个事情吧。”拉扎辛哈结束了自己的话。

他松开了“停止”按钮,人像便有了“生命”。

“我叫范涅华-摩根,是全球建设协会‘陆地’分部的总-工程师。我最近完成的一项工程是直布罗陀大桥。现在,我要介绍的是一项其规模之宏大为大桥所无法比拟的工程。”

拉扎辛哈将身子向后仰靠到安乐椅背上,准备聚精会神地听听有关这项对他来说虽已熟悉、但却仍然是不可思议的设计方案的叙述。说也奇怪,人们竟然这么快就适应了远程传播的固有特点而没有注意到调整的误差。甚至当摩根“活动起来”——不是离开原位而是形象严重失真的时候,也没有使所发生过程的真实感受到破坏。

“人类进入宇宙的时代已经历时两个多世纪了。在这个时期的后半叶,我们的文明整个地依赖于各种人造卫星。全球的通讯联系,气象预报,陆地和海洋资源的利用,邮政和情报业务等等都是如此。要是宇宙系统出了什么问题,我们就会重新陷入无知的黑暗之中。那时,一定会发生混乱,而人类的大部分将死于饥饿和疾病。”摩根接着说道:

“要是我们向地球以外的空间看上一眼,我们就会看到月球、水星和火星上的自治殖民地,以及可以从火星与木星之间许多小行星的矿藏中开采的无数财富。但是,虽然火箭在现时已经成为历来所发明的所有各种运输工具中最为可靠的一种……”

“那么自行车呢?”萨拉特嘟哝了一句。

“……但它们终究是很不经济的。更严重的问题在于它们对自然界产生的影响是极其可伯的。尽管想尽了一切办法来控制进出大气层的空中走廊,但起飞和着陆时的噪声却仍然使得千百万人大伤脑筋。火箭排出的废气聚积在大气层的上部,已经引起了气候的变迁。大家都还记得二十年代流行过的皮癌,它就是由于缺乏紫外线辐射所引起的;还有,为了恢复臭氧层,需要消耗大量的化学制品,这笔费用是个大得不可思议的天文数字。”摩根几乎是毫不停歇地介绍着:

“用外推法对本世纪末货运量增长情况所作的预测表明,在地球一空间轨道这条航线上,货运周转量会大约增加到一倍半。但是,火箭的使用性能已经接近于物理学定律所规定的绝对限度了。”

“那么,是否有什么可供选择的其他方案呢?”他自问自答地说:“许多世纪以来,人仍曾经幻想过反重力作用、零过渡等诸如此类的东西。遗憾的是所有这些都不过是幻想而已。但是,几乎就在发射第一颗卫星的同时,一位富有创新精神的俄国工程师想出了一种最终会使火箭成为过时的系统。过了许多年之后,才有人认真采纳了尤里-阿尔楚丹诺夫的思想。而为了使我们的技术达到同他的远见相适应的水平,足足用了二百年的时间……”

当拉扎辛哈每次重放录像的时候,他总是觉得摩根的影象在这一瞬间真的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从这里踏上了拉扎辛哈的国王,因此,主人就不能不哪伯只是部分地支持他的热情。

“漫步在晴朗的夜空之下,”摩根继续说道:“您可以看到我们时代的一个常见的奇迹——那些既不升起、也不落下,而是固定不动地停在空中的星星。早在我仍祖父那一辈上,人们对于永远高悬在同一地面位置上赤道上空的同步卫星和同步宇宙空间站,就已经是司空见惯了。阿尔楚丹诺夫所提出的问题,其特点是儿童式的直率,而这种直率却反映了真正的天才。要是这种念头出现在通常所谓的聪明人头脑中,他大概马上就会当成是透顶的荒唐而丢开的。”

“如果空间的物体能够保持相对于地面的固定位置,那么,又为什么不能从这个物体上放下一条缆索,用它把地球和宇宙联结起来呢?”摩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但是,怎样才能在实际上体现这种思想呢?计算表明,没有一种物质能够具备足够的强度。即使是用最好的优质钢制成的钢丝绳,也根本无法贯通地球和同步轨道之间三万六千公里的距离,因为在远未达到这一长度之前,它就已经承受不了本身的自重。不错,在二十世纪末的最后几年里,人们已经开始在实验室条件下生产超强度的超级纤维。假如在当时有可能组织大量生产的话,那么,阿尔楚丹诺夫的幻想说不定也就已经成为现实。但是,它们的价格在当时是太昂贵了,甚至比黄金还要贵得多。而为了建成地球——宇宙的客货运系统,得用上几百万吨超级纤维,因此,幻想也就始终停留在幻想的阶段。”

“可是,就在几个月之前,形势发生了变化。现在,宇宙深处的一些工厂可以生产出实际数量不受限制的超级纤维。这样一来,我们就有可能建造起宇宙升降机,或者空间轨道塔,至于名称怎么个叫法,那就随我的便了……”

随着摩根的话锋一转,他本人的影象消失了。继而出现的是缓慢地转动着的、跟足球大小相仿的地球。在地球上方相隔一臂之迢的部位上,有一颗闪烁着明光的星星始终翱翔在赤道某个地点的上空,它就是同步卫星所在位置的标志。

从星星上开始射出两条很细的光线:一条向着地球伸去,而另一条则沿着相反的方向朝宇宙伸去。

“当您建造一座桥的时候,”摩根的声音在继续着,“您是从两端开始而在中间交会的。对于空间轨道塔,事情的做法就恰好相反。您应该同时向上和向下建造,只有这样,构筑物的重心才会保持在一个固定点上。要是不能保持平衡的话,构筑物就会改变自己的空间轨道而开始缓慢地沿着赤道移动。”

在伸向地球的细线到达地面的同一瞬间,另一条细线也停止了运动。

“塔的总高度应该不低于四万公里,而下面的、穿过稠密大气层的那一百公里则是最危险的。在这个区域内,最令人担心的是飓风。当空间轨道塔还没有牢靠地固定到地面之前,它是不稳固的。”摩根稍稍停顿了一下:

“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将在人类史上首次有了登天的梯子——通向星际之桥。这是一个简单的升降系统——用廉价电力开动的升降机,它将取代喧闹而费用高昂的火箭,从此以后,火箭将只被用于遥远的宇宙飞行。”

“在你们面前所展示的只是可能提出的方案之一……”摩根以告一段落的语气指出。

旋转着的地球影象消失了,电视放映机映出了空间轨道塔的剖面。摩根的介绍又接着进行下去:

“这种空间轨道塔由四根相同的管子构成:两根供上升使用,另外两根则供下降用。它有点像是从地球通往同步空间轨道的四轨铁路。”

“运载旅客、货物和燃料用的‘宇宙密封舱’,将以每小时数百公里的速度沿着管子上升和下降。由于百分之九十的动力可以在这个系统中得到回收,因此,运送一名乘客的成本不过几美元而已。这是因为当宇宙密封舱向地球降落的时候,它的电动机在起到磁力制动器作用的同时,会作为发电机而产生出电能。和宇宙飞船不同,这种宇宙密封舱不会将动力消耗于使大气发热和产生冲击波;它的动力将由本系统加以回收。也就是说,下行的列车将带动上行的列车。按照最粗略的估算,升降机的运行费用不会超过任何一种火箭的百分之一。”

拉扎辛哈撤了一下按钮,摩根便不作声了。

“我完全被弄糊涂了,”萨拉特教授说:“再说,这一切同我们有什么相干呢?”

“我自己也没有完全搞清楚。依我看,摩根是同时在几条战线上作战。他把这份录像交给我的时候有一个条件,就是不要通过公用的通讯渠道来播放。所以,我不得不把您们请到这里来。”拉扎辛哈答道。

“他知道我们的这次会面吗?”马克辛娜问道。

“当然知道。当他知道我准备同您——马克辛娜——商量的时候,他甚至还很高兴呢。他信任您,因此希望您能助他一臂之力。至于您,保尔,我已经使他相信:您能够保密一个星期左右而不至于冒憋坏的风险。”

“我刚刚捉摸出了一点名堂,”马克辛娜-杜瓦尔说:“有些东西开始有了那么点儿眉目。但问题首先是:这是一项涉及宇宙的方案,而摩根却是‘陆地’分部的总工程师。”

“那又怎么啦?”拉扎辛哈不解地问道。

“您居然也会这么问,约翰!您想想看,当宇航工业界得知这个消息以后,会掀起一场什么样的官场风波!要是摩根不那么非常非常地小心谨慎,人们会对他说:‘非常感谢您,这件事情现在就由我们来处理吧。认识您真是荣幸’。”

“您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但他也有一些强有力的论据。要知道,就事情的实质而言,空间轨道塔并不是运输工具而是一项构筑物。”拉扎辛哈辩解道。

“我不知道法学家们怎样看待这个问题。不过,顶层的运动速度比基础的线速度每秒快几公里的构筑物恐怕未必很多吧?”马克辛娜道。

“您说的可能也对。顺便提一下正当我被空间轨道塔是通向月球的整整一大段路程这种想法搞得头脑发胀的时候,摩根博士说过:‘您应该这样认为,这不是什么向上高耸的塔,而是通向外层空间的桥’。我试着按照他所说的去想过,可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结果。”拉扎辛哈说。

“啊哈!”马克辛娜-杜瓦尔忽然喊叫起来:“对了,提起桥,还有一件让您头脑发胀的事哪!”

“有这种事吗?”

“您是否知道,全球建设协会的理事、参议员柯林兹,这头高傲的蠢驴曾经要求用他的名字为直布罗陀大桥命名呢!”

“唷,那怎样才能使大桥摆脱它所遇到的噩运呢?”拉扎辛哈关注地问道。

“全球建设协会的一些主任工程师搞了一次小小的宫廷政变。不用说,摩根并没有参与其事。”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不愿意公开自己的计划!我越来越感到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可就在几天之前,他发现了一个他所无法绕过的障碍。”

“让我猜猜看。”马克辛娜诙谐地说道:“这倒是一次有益的练习——它能帮助你在越障赛中压倒群雄哩。据我所知,地球上适合这项计划的地点只有有限的几处,因为赤道的大部分都在海洋上通过——而塔波罗巴尼毫无疑问是其中的一处。只是我看不出它同非洲或南美相比有什么优越之处。也许,摩根不过是在挑选各种可能的方案?”

“亲爱的马克辛娜,您的演绎能力真是出类拔萃。您的思路是正确的,可是您再也前进不了啦。虽然摩根曾经非常希望把事情的实质给我解释清楚,但我却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真正弄懂了科学上的全部细节。看样子,非洲和南美并不适宜于设置宇宙升降机。这同地球重力场的一些不稳定点有关。真正合适的只有塔波罗巴尼岛一处——更糟糕的是,还只是这座岛上的某个地点。保尔,现在该您出场了。”

“我?”一直在默默地听着的萨拉特简直有些不知所措。

“是的。使摩根博士感到最为懊丧的事情是:他发现,他所需要的那唯一地点,说得客气些,已经被占领了。他请我出出主意,用什么办法把您那心爱的朋友‘佛爷’撵走。”

“谁?”这一下轮到马克辛娜惊讶了。

萨拉特马上回答说:

“斯里康达山庙里的长老,圣博特希特哈尔玛-玛哈纳雅盖-泰洛。”他说的时候使用了歌剧中的宣叙调,仿佛是在高声唱着连祷(天主教的一种祈祷文):“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一时之间,沉默笼罩了一切。接着,在保尔-萨拉特——这位塔波罗巴尼大学考古学名誉教授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

“我一向就想知道,”他沉入幻想似地说道:“当无法抗拒的力量同不可逾越的障碍相遇的时候,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