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祭典之后 ——

六月一日三时五分。

一种至今未曾经历过的冲击,化成无形的绳索,缠住了尤里安·敏兹的双脚。

突然停下来的尤里安一面将他那把沾满血腥的战斧轻轻放在地上,一面调整自己杂乱的呼吸及不稳定的视线,环视着四周。尤里安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强烈的冲击感,一种极为不祥的感觉正使他反胃,想吐的感觉涌上了咽喉。

面前的通道上没有人影。左边似乎隐约有条小路,路上好像好像有个人影?那人影不是站着,也不是备战状态,好像是靠着墙壁躺着。不远的路口处闪着微弱的亮光,似乎是一把帝国军制式手枪所发出的。那个人影的一只脚伸得直直的,另一只脚则曲起来,头低垂着,戴着一顶扁帽,因为刘海盖住了他的脸,所以看不清楚他的长相。他身上的血正无声地泊泊流出。

“杨提督?”这在期待着否定的答案,尤里安的部份脑细胞发出了哀叫。

“提督!”

尤里安的膝盖下意识地抖了一下,好像他的肉体比精神还早认清事情的真相似的。虽然他不想面对现实,不想再往前走,可是他还是举步迈向左侧的通路。带着千万个不愿意面对的心情走了三、四步,他发现眼前这个人身上的血已经流了满地,而他的脸看来就好像因疲倦而睡着了的模样。

尤里安双手颤抖地脱下了头盔,亚麻色的乱发掺着冷汗和热汗披散在前额。他的心和所发出来的声音也和头发一样无序。

“请您原谅我,原谅我吧!是我没用,在这紧要关头竟然没帮上提督……”

死者流出的血还微温着,它沾湿了尤里安的脚,但尤里安却没有感觉。四年前自己曾对杨说了什么话?自信满满地说:“我一定会保护您”,是吗?而如今事实却是如此。原来自己是个无能的吹牛者!不但不能保护提督,就连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都没能陪在他身边。

在神经回路里奔驰的强烈不快,让尤里安的五官接触到了现实的恶臭。五、六个穿着帝国军制服的男子正从他的背后慢慢接近。

一瞬间,赤红的电流充满了尤里安全身的血管与神经。

穿着帝国军军服的男子们所面对的,是一个化为人形的充满敌意与憎恨的能源体。此时的尤里安,是宇宙中最狞猛而危险的存在。

暴起、跳跃、砍击,在同时间完成。战斧闪动下,一名士兵的头已被砍成两半,一转身,另一个士兵的锁骨和肋骨已被第二斧击碎,他的身体还在飞腾的时候,第三个人的鼻梁已经碎裂,鼻血狂喷而出。

围绕在尤里安四周的敌人发出憎恶和狼狈的叫声,但是他们只能对着尤里安的影子猛击。如果先寇布在场目睹他刚才迅雷般的身手,一定会赞赏他的骠悍,但同时也会批评他不够冷静。尤里安站在那里不断挥舞着手中的斧头,地板铺上了人血的地毯。

“中尉!敏兹中尉!”

路易·马逊那双比尤里安的腿还要粗的手臂自尤里安身后将他牢牢抱住,尤里安的力气当然不比他大,但因为尤里安正当悲愤至极且极具爆发力之时,所以马逊也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来制止他。

“冷静下来!中尉!”

“走开!”

尤里安的头发大幅地摇动,发梢上那不属于尤里安的血,刚好洒落在马逊黝黑的脸上。

“走开!”

尤里安被马逊抱起后,两只脚猛往空中乱踢,鞋尖上沾满的血迹四处飞溅,好像碎裂的红宝石般到处乱舞。

“走开!你们这些人都该杀!我要把你们全杀了!”

“他们都已经死了!”马逊气喘吁吁地说:“现在要先做的是,杨提督的遗体怎么办呢?让他这样躺在那里不是很可怜吗?”

风暴突然平息了。尤里安一下子停止了疯狂的状态,他看着马逊,眼神中重新捡回了一丝理智的光芒。手中的战斧无力地落到被血浸湿的地板上,那声音好像在抗议一样。

马逊终于松开双手,放下了年轻的复仇者。尤里安则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般,蹒跚地朝杨威利走去,屈膝跪在他的面前,用微弱的声音对着杨说:“提督,我们回伊谢尔伦吧!那里是我们的家,是我们大家的故乡。回家吧……”

看着不可能得到回答的尤里安,马逊恭敬而谨慎地用两手将杨威利那副已无生命的身体抬了起来,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系住一般,随着杨威利被抬起的尸体,尤里安也跟着站了起来,和马逊并肩而行。

杨提督已经不在人世了。

杨威利——这位一方面是个非凡的战争艺术家,另一方面又是个痛恨战争的年轻人,从此再也不必赴战场了。

尤里安的记忆随着时空的交替回到从前。想起过去这两千六百多个日子中的点点滴滴人武部占据了脑海,挥之不去。

想着想着,液体化的泪与激情和失意,突破了泪腺的门扉。

马逊犹豫地望着像孩子一样恸哭的尤里安,口里默默地念道:“哭一哭也好!”

尤里安没听见这句话,也没有抬头看他,只深处觉得自己的手心又湿又热。

杨威利生前曾经说过:“人活着就是在看别人死亡。”他还说:“战争和恐怖主义都会使一些无辜的好人丧命。”他所说的话总是那么的正确无误。但是一个人不管说了多少名言,当他死了以后,就什么都没有用了!尤里安没有见到杨威利的最后一面,所以也没能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连他临终前想转告杨夫人的话都无法听到。对自己悔恨交加的心情,又化做眼泪掉了下来。

这个时候,先寇布在军官俱乐部中发现了他的部下,也是他的弟子的布鲁姆哈尔特中校。

中校躺在床上,四周有七、八具穿着帝国军军服的尸体,这是布鲁姆哈尔特只身奋战的证明。先寇布的靴底不止一次地因为地上的血海而打滑,他走到中校身边,单膝跪了下来。摘下中校的扁帽,先寇布摇了摇布鲁姆哈尔特那血迹斑斑的身体,濒死的年轻军官此时才微微睁开眼睛,用尽全身仅余的力气虚弱地问:“杨提督还好吗?”一时间,先寇布竟答不出话来。

“他傻得很,要是能逃得出来就好了……”

“有尤里安帮他,没事的!他马上就会来这儿。”

“太好了。他要是活不成,那我们以后的日子也没什么意义了……”

讲到这里,这位“蔷薇骑士”连队的代理队长声音突然断了,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的死只比他所守护的司令官晚十五分钟。

先寇布面无表情地站起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沉痛。他抬头看着天花板,再平视前方,发现有人影在接近。先寇布认清那些人是友非敌后,放心地高声喊道:“尤里安!没事吧!你看看这些人,他们不是帝国军的人……”

华尔特·冯·先寇布说到一半就停住了,表情仿佛置身于玄疑命案中一样。他的嘴巴变得很干涩,平日一副勇猛的架势也没了,就像块干硬的黏土般僵在原地,发出破裂的声音说:“喂,别这样,这里不是戏剧学校的实验教室,我也不想上悲剧舞台的表演……”

他闭上了嘴,带着杀气的视线投向尤里安,肩膀起伏地喘着气。这是他接受现实的仪式。先寇布没说一句话,只默默地举起手向横躺在马逊怀中的司令官敬礼;尤里安也没说一句话,他看到先寇布的手在颤抖着。

先寇布敬礼完毕后,命出一块布给尤里安看,那正是一年前莱因哈特皇帝的部下们在邱梅尔男爵宅邸所发现的东西。布上面绣了一排字:“地球是我的故乡,我要拥抱地球。”

“地球教!”

尤里安看了几乎晕了过去。在此之前,对着帝国军那些家伙的憎恨,现在却发现又要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在感情透支之余,他以地自己的愚蠢及事实的真相感到惊怒交加。

“不过,为什么地球教的人非暗杀杨提督不可呢?难道是因为我曾潜入地球,密查他们的基地吗?如果真是因为这样”

“这个以后再讨论。目前只要我们明白真正的凶手是谁就够了!如果他们敢再出现,我一定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先寇布丢下这句狠话,然后对他的部下们说:“把那二、三个活口送回尤里西斯,我要好好地拷问他们一番。反正在回伊谢尔伦的路上多的是时间可用。”

史路少校虽然因为重伤而昏迷不醒,但确定还活着,这是在所有的坏消息中,唯一还值得安慰的。尤里安很喜欢史路少校,等他恢复神智之后,想必还有很多事情要问清楚的,不过,这对史路少校来说,一定又是一个痛苦的回忆吧!

马逊问:“要回去了吗?”

先寇布和尤里安两人都同时点了点头。

此时,瑞达Ⅱ号里里外外仍然在相互打杀。就战斗能力和秩序来说,先寇布的部下们怎么说都较为优异,但是对手却全是一心求死的人,这使得先寇布的部下和攻打地球教基地的帝国军官兵们有同样的感觉,那就是令人作哎的阴森可怖,使得他们最后只能一步步地后退。

“别把时间浪费在这些鬼魅身上,这么难缠的人,我看连帝国军都不敢沾惹。还是顾全自己的性命快走吧!”

所有的人一听到这个撤离的命令就马上往尤里西斯出发。杨、派特里契夫及布鲁姆哈持的遗体也都被安置妥当。不过,有一些革命政府的文官们的遗体,像罗姆斯基医师等人,却没有好好的被处置,这是此次行动的一个缺点,它也成为日后被人批评的一项口实。

很多人对于像杨威利这样的人在三十三岁正当壮年的时候就死去这件事感到相当哀痛而惋惜。这些人包括了他的部属和与他作战的敌人。不过,另一方面,却有一些历史学家对他持有相当严厉的批评。

这些批评之中,对杨威利最尖酸、最不满的内容如下:“杨威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口口声声说他讨厌战争,另一方面却因为战争而平步青云,享有荣华富贵,甚至在自己的国家灭亡之后,还主导战争行动,再度使得人类社会陷于分崩离析,死后还给后世子孙留下混乱战祸的种子。如果这世界上没有他的存在,那从宇宙历八世纪末到九世纪初的这段混战期间,就可以少一些不是出于本意而被死亡攫走的人。我们不该对杨威利有太高的评价,因为他既不是一个受到挫折的理想主义者,也不是个失败的革命家,他只不过是个拘泥于大义名份的战斗者罢了!在揭去他那层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后,这个人又有什么好表扬的呢?没有!什么也没有!不管在他生前或死后,都没有给人们带来任何福祉。”

也有对他较为温和的批评:“如果莱因哈特皇帝真的和杨威利二度会面的话,在历史之中将会留下什么样的影响呢?会使得超级大国和小国和平共存吗?还是到最后会引发一场大战呢?不管怎样,最后他们没有见面,这使得杨所有的希望全都破灭了,他就在他最不该死的时候死去。不过,当然他的死并不是他自己所愿意的,由于这是一桩谋杀案,所以单就此责怪杨威利未免本末倒置。最大过错应该是归罪于那些抱有非建设性狂热和偏执的恐怖主义者。虽然杨威利说过‘恐怖主义不会改变历史’,但是至少他个人的生命却在此因恐怖主义而被改变了。”

此外,对他还有一些其它的评语:“道德上的善行和政治上的善行是不一样的,从宇宙历七九七年到八零零年,杨威利的行动属于前者而非后者。虽然时代的潮流和当时的局势,所要求的强势领导者不管是实力或人望都非他莫属,但杨都拒绝了。结果虽然满足了他个人的意愿,但自由行星同盟这个民主国家却也因为他的乖僻而导致衰败的命运,以杨的历史哲学来说,大概是同盟已失去了一个国家该有的生命和存在意义,而不愿以军人独裁的面貌来维持这个国家吧!另一方面,他也希望把自己这种在历史上将占有相当地位的机会让给别人。”

而这个可以取代他的人,难道就是他的被监护人尤里安·敏兹吗?

“尤里安若是莱因哈特皇帝的部下的话,有一天终会当上帝国元帅!”

杨威利曾经如此地赞扬尤里安,不过以他的思想及立场而言,这样的称赞却犯了两个短视的错误。虽然杨肯定了尤里安和莱因哈特两者的力量,但是他武断地认定尤里安无法凌驾于莱因哈特之上。毕竟,如果杨对于资质方面尚有补充的话,那么他对自己的评价也绝对不会凌驾莱因哈特之上。特别是讲到资质,连杨威利都无法超越莱因哈特。

杨威利以前曾耸着肩膀对尤里安说:“我们好像在做着一堆蠢事。”杨深深地了解到莱因哈特在历史上所占有的重要地位。而且,他对自己和莱因哈特是地敌对立场的这件事,似乎也感到些许的失望。

杨打从心里痛恨自己国家里那些位于权力核心中的人,当然他不会和这些人有什么深入的交往。对于一些权贵的来访,杨往往会装病或假装外出来避免和他们见面。这也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主义或思想所使然,就好像是个偏食不爱吃青菜的孩子一般,他就是不爱吃青菜,这两种心态是完全一样的。

杨威利在战场上固然智勇双全,堪称是世上少有的将才,但是在人际关系方面,他却表现的没这么出色。碰上讨厌的客人来访就装病,到最后什么病都装过了,不晓得该再装什么病的时候,连尤里安都要跟着一起装病。在骗过访客之后,杨为了表达谢意,还曾在尤里安衣服的口袋里塞了十元纸币,也曾在餐桌上摆着巧克力。杨不太会差遣部下,对他们相当宽大,可是当他一碰到比自己还要位高权重,尤其是位于权力核心的那些人,他总是刻意要避开他们。

杨之所以喜欢在伊谢尔伦的生活,是因为在这个边境的军事据点上,没有顶头上司,接见访客和一些例行公事都没有比待在首都时来得多,感觉上较为轻松。其实,在要塞都市中当个实质上的独裁者,想要过着如中世纪的王侯贵族一般的生活也未尝不可。不过,根据多数人的证言,他的生活态度和这种豪华的水准相差十万八千里。与其说是他的意志,毋宁说是他的性格使得他自己完全不去享用高级军人所常使用的权力。这是很难能可贵的。

对杨威利不抱好感的历史学家也不得不承认杨是个没什么欲望的人,而对他有较高评价的历史学家们也常提及,他有一种不爱多交朋友和不懂争取机会的消极性格。

杨是在“艾尔·法西尔大撤退”中一举成名的,不过是个二十一岁的小伙子,很多人都对他的撤退计划抱持着怀疑的态度,而杨自己对于别人的这种态度却只是轻轻松松地说了一句“没关系”,也没有再积极地去说服他们采用自己的计划。他认为要让那些和自己的想法及价值观不同的人了解自己的观战是件麻烦的事。由这一点可以说明,杨实在是欠缺一名政治人物所应有的性格。

“对于不喜欢的人,我没有必要去讨好他,不了解我的人,我也不必非让他了解我不可。”

这就是杨威利。不过,他也并非完全孤独,完全没有知音,他的被监护人尤里安·敏兹就深为他所钟爱,这名少年聪明机警,杨也教了他许多战略和战术方面的技巧。结果,尤里安在高水准的军事教育陶冶下长大,倒是一心一意想要当军人。

后世的历史学家为杨的一生写下了一句短评:“多彩多姿,充满矛盾和胜利的短暂人生。”

杨的遗体就在部下们的护卫下,回到他的城堡去了。

尤里西斯战舰和随后而至的五艘友舰形成一个送葬的行列,一起驶向伊谢尔伦。六月三日十一时十分终于到达目的地。

在这段回程中,尤里安和先寇布处理了一些问题。

首先就是审问被俘的三名地球教教徒。审问中受审者受到了非人道的拷打,结果还是没有得到他们所想要的答案。这使得“蔷薇骑士”们情绪激动起来。

“先寇布中将,你把地球教的人交给我们处理,这些家伙再怎么样都不会说出实情的,我看就照他们所希望的,让他们殉教吧!”

凯斯帕·林兹上校叫骂着,而他旁边的部下们喊得更激动:“把他们丢进核融合炉里活活烧死吧!”

“不,把他们一块块切下来,扔到下水道里去好了。”

先寇布看着这群急于想报仇的部下,冷冷地说:“急什么,伊谢尔伦也有核融合炉,还烧得更旺哪!”

“蔷薇骑士”们认为这句话是他们所听过最具凶狠迫力的回答。

这些部属们离开后,先寇布和尤里安两个人失望地互看一眼。

“陪侍着提督的人是派特里契夫和布鲁姆哈尔特吧?如果帝国军那些家伙所说的瓦尔哈拉(译注:Valhalla,古北欧神话中大神奥丁的庙堂,奥丁令女战士王尔古雷将战死的英灵带到此地。)真的存在的话,那他们倒真是杨提督在那里对奕的好伙伴啊!”

“因为他们两个都比杨提督拙劣哪!”

尤里安的心乱得如同被风吹散了一样。他们两人就这样言不及义地交谈着,好像在一片水泥地上撒种一般,是完全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不过如果不说些什么的话,恐怕连毛细血管内都会充满水泥,全身就此石化了。

“我之所以从帝国亡命出奔,不是为了尝尝这种滋味的。难道这就是抛弃祖国的报应?”

“……”

“若是这样,那跟着国家灭亡比抛弃国家还要来得无后顾之忧也未可知。算了,过去的事姑且不论,现在开始才是问题哪。”

“现在开始……”

“是啊。杨威利已经死了!你听见没有?杨提督死了!已经死了!而且,不是被莱因哈特皇帝杀死的。他一直到最后还让我们这么意外,你感到敬佩吗?”

一个可怜无辜的桌子就这样被先寇布的拳头给敲坏了!尤里安并未随着先寇布一同起舞,他觉得全身变得透明苍白。多奇妙的发现啊。向全身搜寻血气的时候,血液究竟集中在体内的什么地方呢?从灵魂深处流出来的鲜血,到底堆积在什么地方呢?

“……但是,我们现在还活着。就因为还活着,才该好好地想想以后该怎么办。以后要怎么样对对付莱因哈特皇帝呢?”

“以后吗?”

尤里安无意识地回了这一句,声音连他自己也认不出来了。那是一种没有理性,毫无知觉的声音。

“我怎么知道以后要怎么办,杨提督都不在了……”

他什么大小事情都会先想到杨威利,举凡战争的意义、战争的方法、战后的复中等,全都要杨威利来思考决定后,尤里安再跟着行动就好了。难道从今以后,这些事情都要由自己来做了吗?

“那么,不如干脆投降了吧?跪在皇帝面前宣誓效忠于他也是一条可行的路吧。像我们这种私人部队,一旦失去了主将,在瞬间解体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尤里安听到这些话一时呆住了,连话也讲不出来。先寇布干笑两声说:“你若不喜欢,那我们就结合一些弱小团体共谋大业,可是,这样一个团体也需要有头头来领导大家啊!谁能够取代杨提督的地位呢?”

“这个嘛……”

尤里安在想,要推选一个领导人到底可不可能呢?杨威利在整个舰队中所扮演的角色就像星系中的恒星一般,几乎是无可取代的。还有谁能接替他的地位呢?若真的找不出这样一个人物,那杨舰队就完了。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

“还有什么问题……”

“这件事搞不好比其他事还更重要喔,杨夫人那边该由谁来告诉她这件噩耗呢?”

这个问题虽然令人为难,但却是个不能不回答的问题。先寇布不愧身为长辈,连这种事都想到了。

而对尤里安来说,这个迎面而来的巨大难题,压得他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该由谁来告诉杨夫人,说她的丈夫被狂热分子暗杀了。他不是死于和莱因哈特皇帝舰队的战斗中,而是在巡航舰的某一个角落被人杀死了,在谁也没有目睹的情况下断气。被这问题逼得走投无路的尤里安,脑中闪出了一条逃亡的道路。

“……请卡介伦夫人帮忙吧!她应该很适合。”

“嗯!我也这么想,这样应该比较好。这种时候,男从反而比较没用。”

这位豪胆而刻薄的亡命贵族这次对尤里安的推拖并没有什么太尖酸的批评。和先寇布相识以来,这是第一次。他的活力和平日的锐气都消失了,好像干涸期的河流一样,河床干枯见底,一滴水也没有。

大家会变成这个样子,伊谢尔伦人人如此。尤里安不禁惊恐万分,他无法想像在星系之中,恒星突然消失的话,行星和卫星们该如何是好呢?

瞬间,在压倒性悲哀的巨大恐惧中,尤里安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六月三日十一时三十分,送葬队伍驶进伊谢尔伦港。

卡介伦、亚典波罗和梅尔卡兹三位将官收到司令官已死的秘密通知,都亲自到港口恭迎灵柩,犹如古老的萤光灯照耀下的一群石膏像。这几个人都曾是率令过百万大军,纵横宇宙勇敢无惧的英雄,如今却一个个沉痛地站在这里等待着年轻的尤里安。

卡介伦一听到尤里安的问候,忍不住悲从中来,哽咽着说:“唉!尤里安,照年岁来说,杨是要比你早上十五年死的。但是杨比我还小三岁呢。现在却是我来送他,这顺序实在是弄倒了!”

被称为自由行星同盟军最高级军事官僚的卡介伦竟然也说出这种话,可见他受了多大的刺激。

奥利比·波布兰并没有出现。他在收到杨死去的秘报后说:“我没有事找死掉的杨威利。”然后就带着一打威士忌,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出来了。

“杨夫人……?”

“她还不晓得,我还没告诉她。我想,还是你去说吧!”

“我不是。我想拜托卡介伦中将的夫人……”

卡介伦夫人自丈夫那里得知尤里安的请求后却拒绝了他。她那苍白无血色的脸上带着沉静的表情对尤里安说:“尤里安,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义务。你是杨威利家族中的一员,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出面呢?如果你不肯说,到时候一定会后悔的。”

尤里安不得不承认卡介伦夫人是对的,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杨威利的死讯应该由自己告诉杨夫人才对,谁也无法代他去做。明知如此,他却仍环视着众将官们。卡介伦显得有点惊惶失惜,先寇布则轻轻地摇了摇头,梅尔卡兹则半闭着眼不说话,亚典波罗动了动踌嘴唇,却也没有说话。尤里安看着他们,“拜托啊!”这几个字也无力说出来。他叹了一口气,呼吸开始不规则起来。

从抱着决心去敲门得到菲列特利加的回答开始,尤里安觉得自己的视觉和听觉都失去了正常。

“什么时候回来的?尤里安回来得好早啊!”

眼前浮现出杨夫人的笑容和声音,面对这一幕,他该如何回答呢?讲几句毫无意义的话?突然间,一句清晰的声音,从听觉神经直通往心脏。

“他死了……?”

尤里安颤抖起来。菲列特利加灰色的眼眸,仿佛要洞穿他的身体,检视他的记忆画廊内似的,他的声带颤动着。良久,年轻人终于发出被压抑着的声音。

“您怎么会这样想呢?”

“因为你吞吞吐吐的样子,绝不会是其它的事啊。是不是?他已经死了……”

尤里安张开嘴巴,那些话不听使唤地夺口而出:“是!没错。杨提督亡故了!为了会见皇帝,遭地球教余党的暗杀——我想救他,却来不及了!对不起!我所能做的只是运回他的遗体而已!”

“……尤里安,如果你是一个骗子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不必相信你的报告了。”

菲列特利加的声音仿佛在解读楔刻于黏土板上的古代文字。

“我好像早就有这种不安的感觉了。卡介伦中将避不见面,夫人也和平常不太一样……”

菲列特利加的声音断断续续,一条巨大的海龙似将从意识和感性的海沟浮上海面。尤里安感觉全身紧张起来。菲列特利加视线落向地板。

在她放声痛哭之前,我该不该回避呢——尤里安心里这样想。

菲列特利加抬起头,脸上没有泪痕,但该有的生命气息和现实感似乎都已被悲伤的海绵吸干了。

“他啊,并不该是这样死去的人哪,他应该有他自己的死法啊。”

……在战乱已是长达一代以上的过去式的和平时代里,有一位老人,他曾是威名颇具的军人,但亲眼证实的人很少,也从未听过他吹嘘自己的武勋。年轻的家人对他寄予七分爱情和三分淡然,他就这样过着靠退休金度日的生活。在日光室中放着一把大摇椅,连吃饭的时候都坐在那里读书,静静的,就像是椅子的一部分似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了……

有一天,在外面嬉戏的孙女儿,从日光室的入口,一不小心把球丢了进来,球滚到老人脚旁。以前,老人总会缓缓弯下腰,捡起球来给她,但这次他却像没有听见孙女声音似地,动都不动一下。孙女儿走上前去,捡起球来,由下方仰望祖父的脸,觉得祖父的表情似在说些什么。

“爷爷……”

没有回答,阳光映照在老人入睡低垂的脸上,孙女抱着球,跑到客厅大声报告。

“爸爸!妈妈!爷爷好奇怪啊!”

声音传得好远好远,老人仍然坐在椅子上。永恒的静谧像海潮一般,慢慢淹过老人的脸……

菲列特利加认为,这种死法才适合杨威利。这幅影象宛然是现实中真实发生过的,而不是想像中的情景。

杨总是站在最前线与强大的敌人交战,要不便是倍受阴谋的中伤。菲列特利加自己也经历过在千钧一发之中挽回了丈夫生命的经验。为什么?她一直在想,自己的丈夫应该是总能在死神面前化险为夷的人啊。

“不过,或许这种死法才适合他吧!如果真的是瓦尔哈拉,他在那儿见到比克古元帅时,也定会觉得汗颜吧。元帅将身后事委托给他,而他竟在半年不到的时候,也追随而去了……”

菲列特利加的舌和双唇不再动了,在丧失血气的皮肤底下,海龙仍然游动着。菲列特利加忍住最后的压仰,低声说道:“尤里安!拜托你!让我一个人静一下。等我镇定下来,我会去看他……”

尤里安顺从地离去了。

伊谢尔伦要塞中,阳光黯淡下来。盛大热闹的庆典结束了,一种令人难以想像的钟声响彻云宵。

现在,伊谢尔伦要塞完全沉浸在悲哀的深井中,但是毫无疑问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动摇和困惑所形成的混乱气流,将会被所有的地面吸光吧。而眼前,干部们没有一个人被准许放纵已身于这波悲伤的狂注台。他们必须对外宣布杨去世的消息,举行丧礼,并设法弥组织上所空出来的大洞——地位以及居于这个地位所须负起的责任,是何其残酷啊!如同先寇布在回伊谢尔伦的途中曾经提醒过尤里安的,关于杨的后继者之事,亚典波罗扬起声音对尤里安说道:“人类并非为主义或是思想而战,而是为了实现主义或思想的人而战;也不是为革命而战,而是为了革命家而战!我们不管是以哪个立场遵奉杨提督的遗志继续抗战,我们之中必须有人代理提督的职务。”

停止战争——亚典波罗并没有做这个选择,当然,尤里安也没有。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要推选出一位领导者!”

“政治上的领导者也需要吧,罗姆斯基医师已经死了。”

亚典波罗难道忘了这一点吗?尤里安感纳闷。但是倡言以侠义和醉狂革命的青年军官,并没有显露存疑的表情。他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政治的领导者已经决定好了。

“那……这个人是谁?”

“菲列特利加·G·杨啊!”

惊愕之情以各种形式被表达了出来,而这时,尤里安的眼前浮现的是菲列特利加那灰色的眼眸。

“当然,我还没有向杨夫人提这件事。在这一两天之内,我将会提出请求的,现在先等她恢复平静后再说吧!”亚典波罗继续说道:“将来谁会成为杨提督的政治接棒还不知道,而目前也只有她了。这对已故的罗姆斯基医师是有些过意不去,但杨夫人的知名度高,也可期待有朝一日共和主义势力能得到共鸣,这些方面都远远胜过已故的罗姆斯基医师。虽然杨夫人在政治上的见识和手腕比不上逝去的伟人,可是眼前只要有人不比罗姆斯基差就好了,不是吗?”

尤里安没有立刻回答。亚典波罗的意见固然切中核心,但在这种情形下接任之事,菲列特利加能接受吗?她会不会认为这是将她自己的权力植基于丈夫的遗体之上,而加以拒绝呢?判断未明之球,尤里安看看亚历克斯·卡介伦。

回视着青年的视线,军政及补给专家开口说道:“亚典波罗难得说对了一件事。就政治上的观点而言,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事实上,为使民主共和政体的正统继承人得到大众认同,我们除了推选杨夫人担任政治代表之外,实在没有第二人选了。当然,倘若当事人拒绝的话,那又另当别论……”

“我认为她一定会拒绝的。她一直都是担任辅助的角色。要自己接替上司的地位,可能……”

“尤里安,你听着,所谓政治上的形式或法制,自第二代才开始有约束力。第一代是下定形式或法制的立场。”卡介伦挺身向前。

杨威利生产的地位相当于民主共和势力的政治代表,在他死后,杨夫人继承他的地位,也是世袭的一种形式,亦即将地位财产私人化了。但是,生前的杨一向都拒绝接受这个地位,因此,他的态度反而变成承认其妻菲列特利加在政治上的正常地位了。杨在政治上所留给妻子的遗产,不论在形式或法制上,都不单是徒具其名而已。

“您说得没错,这样做是有些道理……”

尤里安略显顽固地提出已见。他的理性虽然肯定了卡介伦的说明,但感情上却丝毫不为所动。菲列特利加才刚失去了杨,竟还得在他人的安排下,扛起如此艰巨的重担,这也是尤里安顾虑的因素之一。

尤里安退出后,干部们面面相觑。

“咳!看来尤里安似乎也无法轻易地接受取代杨接替军事领导者地位的事实啊!”卡介伦疲倦已极地喃喃念道,先寇布一语不发地抚摸着下巴。他们原本打算将杨猝死所丢下的位子,让尤里安去接替的。

由年方弱冠的尤里安接替这个位子,反对的声浪自是难免。不过,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在称霸宇宙之前,也只是一介“金发小子”。而杨威利在成为“艾尔·法西尔的英雄”之前,更是一个只知道读书的军官而已。没有人生而为英雄,尤里安目前只不过是缺乏经验罢了……

“他在杨威利的监护下长大,又是杨用兵学上的弟子,这个事实此刻不容忽视。它比拥有实力更有价值,不是吗?”

“你是指领袖魅力吗?”

“现成的字眼,怎么形容都可以。目前重要的是谁最能反射出杨威利这颗恒星的残光。”

这个人选非尤里安·敏兹莫属,关于这一点,他们的意见一致。当然,辅佐官也是必要且重要的,他们并不打算将沉重的责任完全丢给尤里安一个人。但是在最后,大家平均分担任务的结果,必须要有一个人出来“露脸”。

已故的杨也对尤里安的未来寄予厚望,倘若他再多个十岁,他的将来应当会从虚幻中走入现实的,但在现阶段,只有将可能性提高到上限来加以评价了。

“不过,问题就在其他将兵会不会和我们有一样的想法呢?也许尤里安指令一出,下面会阳奉阴违呢?”

“看来我们必须经过一番意识改革了。”

干部本身必须率先尊重尤里安的指导,听从他的指示及命令,并必须承认他的地位和决定比他人更优秀,否则,士兵们将难以顺服尤里安。总之,尤里安担任军事指导者的才干和器度必须开始接受试练了。而一旦通过试练,尤里安年纪再小,也可以一跃成为自身放射光芒的恒星。

“不过,这么做的话,无可避免地,总有些人会脱离。有大半的人是因为杨威利是总指挥才跟随来的。”

对于卡介伦的顾虑,先寇布嘲讽地提出指正。

“你的想法没错,首先要脱离的应该是艾尔·法西尔独立政府的达官显贵们吧!因为这些人都是假藉杨威利的军事才干和名声,求得安身立命之地的墙头草啊。”

卡介伦嘴唇微翘。

“不管了!要脱离的人就脱离吧。数目并不代表力量啊!人少反而好办事嘛!”

这样做的确是正确的,去者已矣,勉强将不满的人留在已阵内,等于是埋下了不定时的炸弹,根本不知它何时会爆炸。在另一方面,它也将令领导者们感到惶惶不安,万一有一天必须以血来肃清他们时,只会使伤口更加恶化、扩大而已。就大局衡量,也只能缩减数量了。

卡介伦和先寇布将尤里安叫出来。为了这件事,双方争执僵执不下。当得知自己将取代杨威利,成为革命军的司令官时,年轻人与其说是惊讶,毋宁说是厌烦地看着两位长者。他一副准备好要反击的样子。

“如果舰队必须要有指挥官,亚典波罗中将不就可以吗?他二十七岁就被称为将军了,比杨提督还快呢!功绩和声望也十分卓越啊!”

“不行!”

“为什么?”

“他跟我们说过,只想待在幕后。”

“怎么这样……”

“我们也一样。站出来吧!尤里安!你够不着的地方,我们会帮你的!”

“失败的时候,咱们就一起同归于尽啊!”

对于先寇布这句不吉利的话,卡介伦皱皱眉头。

让我考虑看看。丢下这句了无新意的回答,尤里安逃开了。

杨舰队的司令官!对于年轻人而言,这是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宝座。他一心只梦想有一天能当上司令官的参谋长,至于司令官的宝座,则远在想像和光速的领域之外。

经过短暂但深刻的困惑交战后,尤里安决定找菲列特利加谈谈。是卡介伦夫人建议他这样做的,因为她认为应该菲列特利加一些考虑别人的事的机会。

“接受吧。”

菲列特利加沉静地说道,尤里安大感意外。

“没想到连菲列特利加夫人也说这种话。您想想看,我不可能做得到杨提督所做的事啊!”

“那当然。”一派沉静中,菲列特利加肯定了年轻人的异议,她看着以意外的眼光望着她的年轻人,并重覆说道:“那是当然的,尤里安!杨威利做的事,谁都无法做到啊。”

“是啊,我根本不可能!才能差太多了!”

“不,是个性的差别。尤里安,你只要做自己能做的事就好了,并没有必要去模仿杨威利啊!历史上只有一个杨威利,同样的,也只有一个尤里安·敏兹呀!”

说着这话的菲列特利加,自己也被捧上了她并不想要的地位。在卡介伦来访,陈述杨夫人具备条件资格之事后,便提出请她担任政治代表的要求。

“如果没有别的方法,那我就做政治上的代表吧。虽然我一无是处。”这就是菲列特利加的回答。

“不过,必须征求大多数人的支持和帮忙。在我就任之后,先不管命令,届时向大家下达的指示,大家必须遵从,关于这点,我想先请各位答应。”

卡介伦猛然点头,几乎整个身体都为之晃动。

菲列特利加接受政治代表一职之事,最感意外的人是尤里安。

两人相对的时候,菲列特利加对他说:“我认识他已有十二年了,前八年只是崇拜他的人,接着三年是他的副官,后来的一年是他的妻子。往后,有好几年或几十年,都将是他的未亡人了。既然日子还是要过,何不在他建立起来的土台上,再积一些泥土呢?哪怕仅仅只有一厘米!而且……”

菲列特利加没有再说下去。尤里安看得出来,她并不是陷入自己的沉思当中,而是似乎听到有人在劝她、鼓励她这样做。

“而且,如果活着的人因此就气馁的话,那么他的主张——‘恐怖行动不能改变历史’的说法,岂不要毁在我们手上了。因此,虽然知道自己不相称,但我打算扛起这个责任。要是有人说杨威利怠忽职守的话,我将会挺身见证。他从未怠忽过只有他才负得起的责任。”

“……太了不起了,菲列特利加夫人。我也不能推卸责任,虽然是装饰品,但愿意担任军事领导者。”

菲列特利加猛然摇动金褐色的头发。

“了不起?我没什么了不起的啊!说实在的,我觉得民主主义什么的没了也好,整个宇宙还原成原子也无所谓,只要他能在我身旁半睡半醒地看书就好了……”

该说些什么好呢?——尤里安一时无法判断。他终于明白,判断不是智慧的产物,而是器度的产物。连来请教菲列特利加一事,也是卡介伦夫人的建议,他不禁咒骂起自己的幼稚。

先寇布的预言和观察果然百发百中,巨大的伊谢尔伦要塞,到处争相走告杨的讣闻。士兵和民众们不时交耳相谈,乐观论进入冬眠,寒冷肃杀的冬野上,悲观论大肆横扫。

“失去了杨威利的杨舰队,只不过是一批流亡的私人部队罢了,总有一天会发生内乱,导致分裂、灭亡的,迟早一定会发生流血事件的……”

杨去世的消息公布之后,难免会有这种论调产生。尤其是卡介伦宣布由尤里安接任杨为军事领导者的地位后更引起一片哗然。卡介伦在发表此事之前,便已有心理准备了。疑问、攻击、甚至冷嘲热讽,交相袭至,形成一股方向一致的乱流。

“为什么尤里安·敏兹是杨威利的养子,就必须让他担任军事领导者的职位?经他有能力、功勋比他更卓著的干部多的是,为什么要让尤里安这种……”

达斯提·亚典波罗一句毒辣的话,击破众人常识论调所砌成的巨墙。

“你们说什么要让尤里安这个亚麻色头发的小子处理兵权?因为对我们而言,要看的不是过去日记,而是未来的日历!”

“可是,他还那么年轻、稚气,根本不能把他和莱因哈特皇帝相提并论!”

“那又怎么样?”

尽管亚典波罗死命抵抗反对声浪,但不满、不安、动摇和无力感,仍然披着无形的盔甲,侵袭整个要塞,不停地在人们的神经上洒下毒液。

六月五日早上,姆莱中将走访尤里安的房间,向他表明一件事。

“尤里安,这是我在杨舰队最后一次的任务。请你答应我!”

“怎么了?姆莱中将。”

明知道自己的洞察力和想象力的界限,尤里安仍然如此问道。

姆莱毫不做假地答道:“我要带领不平分子及心意动摇的人离开伊谢尔伦要塞。”

一滴冰水淌进尤里安的心田,自己被遗弃了吗?自己是个不需要别人帮助的人吗?

“您已下定决心了吗?姆莱中将。有您在,杨舰队才能发挥军队该有的机能啊——”

四年来,在杨威利的奇迹和魔术庇荫之下,坚守岗位、负责尽职的参谋长猛力地摇头。

“不!没有我会更好,我不走的话,对你一点帮助也没有,请允许我引退吧。”

姆莱煌容颜深深烙印着岁月的刻痕,头上满布斑斑白发。正视着他,尤里安竟不知该说什么。

“而且,费雪和派特里契夫也不在了,我觉得又累又寂寞,承蒙杨提督的提拔,我才能爬上高于自身才能及实绩的地位。真的很感谢他。”

在淡然的声调中,透露出目前的心境。

“倘若我现在公开脱离之意,心志摇摆不定的家伙们将会向我看齐,他们会说像姆莱这样的人都要走了,我还留恋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在某种程度上,尤里安可以理解姆莱的心情,他确信以自己目前的器度,是不可能留住这个人的。所以他认为应该好好感谢姆莱为杨所付出的一切,并诚挚地送姆莱离开。

“请照您的意愿去做吧。辛苦您了!真的非常感谢您所做的一切。”

望着离去的中将的身影,尤里安再次垂下头来。这是位冷静细密,重视常识和秩序,属守礼仪和规则的人。

为什么我的肩膀会如此的无力呢?本该向前挺成一直线的背脊,何时竟然蜷缩起来了呢?想起今昔种种,尤里安的头自然往下垂了。

走出尤里安房间的姆莱中将碰见了亚典波罗,遂向这位比自己年轻的同僚,说明离开伊谢尔伦的心意。

“没有了我,阁下等人将会更好发挥吧。你们可以伸展自己的羽翼……”

“我不否认喔。不过,饮酒的乐趣,有一半是因为能忽视禁酒令才觉得有趣的啊!”亚典波罗半开玩笑地提高声音,并伸出右手。

“世人一定会说你坏话的。因为你扮演了一个不好当的角色!”

“哪里的话,只要忍一忍就过去了。和你们同行的辛劳比起来,这实在微不足道呀!”

两人握手道别。

这一天,艾尔·法西尔独立革命政府的委员们,将近一半的人面色凝重地命尤里安前来。面对着过于年轻的军事代表人,他们郑重其事地宣布:“姆莱中将好像已经决定离开了,不过,跟他没关系,我们将解散政府了。决定先通知你一声。本来,是没有这个必要,不过……”

“是吗?”

尤里安的反应略欠温和,独立政府的委员们觉得心里老大不痛快。

“你不要想歪了,本来艾尔·法西尔独立运动大半都是罗姆斯基医师一个人搞出来的,我们只是碍于他所制造的时势,才不得不卷进这场没有胜算的革命运动。”

看到他们急于甩脱已故者所留下的包袱,尤里安感到厌恶至极。

“罗姆斯基医师是独裁者吗?你们难道没有反对他的自由吗?”

这群独立政府关系人的羞耻心似乎已经睡着了,但年轻人的声音仍不断地摇撼着他们。为了掩盖这个声音,委员们努力扬声说道:“无论如何,杨提督和罗姆斯基医师都遭不测身亡,反帝国的革命运动已经失去军事和政治上的领导者,再继续交战抗争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

“现在,应该摒弃政治体制之见,替大局着想,为全人类的和平和统一贡献心力。憎恨或敌意并没有任何帮助。你们也没有必要太执着于死者的理想,而一心想随之殉道啊!”

尤里安极力克制着自己。

“我不会阻止你们走的。因此,请各位放心地离去吧!但各位也没有必要就此否定你们到目前为止所做的一切吧。在此先说一声各位辛苦了!我现在可以告退了吗?”

委员们自以为是地下令准许后,尤里安离开了。现在,他终于明白姆莱的心意,原来姆莱辞去的目的,是要带走这些家伙。姆莱中将是有意将这些没有信心又没有勇气脱离的懦夫,为尤里安一并除掉的,虽然他知道这样做他会使自己背负脱逃者的罪名。尤里安衷心地感谢姆莱,也深深为杨能收纳他为幕僚的远大见识所慑服。

在这一波波的人心浮动中,也有人丝毫不为所动。曾是银河帝国一级上将的梅尔卡兹,在为杨守丧的同时,也默默地致力于战略及战术的方案研究。

“我时常在想,利普休达特战役中,在败给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之时就死掉了反倒好……”

他对副官贝伦哈特·冯·舒奈德如此说过。

“但是,我现在不这样想了!六十岁以前,我一直活在害怕失败的日子里。到现在我才明白,我可以不用这种方式生活,对于这些使我彻悟的人,我必须还报他们的恩惠。”

舒奈德点点头。三年前,他把自己所敬爱的上司引到这条人生路程。这个选择究竟是对是错,他也曾反覆地苦思过,至今看来似乎自己并没有错。他将会继续走完自己所选择的路,而且毫不退缩。

六月六日,伊谢尔伦要塞以代理革命军司令官尤里安·敏兹之名义公布杨威利的死讯,举行正式的葬礼。同时艾尔·法西尔也宣布解散独立政府,结束了短暂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