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原本不管怎么说,一直像是半流体似地停滞不动的事态,此时竟然开始急遽地流动起来了。方向虽然相同,但是流动的方式,却不见得有秩序。

“每个人都期待和平,但必须是要在我方主导之下的和平。所有人为了这一个共同的目的,各自要求属于自己的胜利。”

后世的历史学家这么说道。以一般理论而言,这样的说法应该是正确的,但是以杨立场来讲,杨并没有固执于已方的主导权,所以就这一点来说,杨与莱因哈特之间的会谈,应该可以得出一此具有建设性的成果。或许更贴切地说,在会谈当中如果没有达成相互理解或妥协的话,那么就只剩下一条通往溃灭的坎坷道路,而在这条路上,支持着他们走向终点的精神食粮就是彼此的憎恶。

如果杨现在死于暗杀者的手里,那么对民主共和政治来说,就连那条唯一的坎柯道路都要封闭起来了。民主共和政治应该是安德鲁·霍克过去所信奉的思想和制度,难道他因为自己个人那已经散发腐臭味的竞争意识,而要把这些思想和制度全部给毁灭掉吗?要怎么做才能够阻止他这种无益的企图呢?尤里安·敏兹拼命地想要找出方法。

同盟过激派的残党,此时正企图谋杀杨威利的性命,如果把这个事实告知帝国军,要求帝国军出面保护杨的话,这种做法行得通吗——这是尤里安离开了伊谢尔伦,踏上焦虑的旅程之后,极尽自己最大的脑力所想出来的方法。

但是,此时的尤里安,脑中却不禁充满恐怖的想像。

“如果有小部分的帝国军利用这一点,假借保护的名义,而加害杨提督的话呢……?”

以帝国军的观点而言,杨威利是帝国统一宇宙的障碍,不管经由战斗或者阴谋,都应该要把他除掉——抱持着这种想法的人,如果假借保护的名义去接近杨、同时更进一步地杀害他,然后再把这个罪名转嫁给安德鲁·霍克的话呢?一个从精神病院里逃脱出来的病人,要如何暗杀杨呢?只怕他的背后有着一股更强的力量,暗中在控制着这个傀儡。说不定这个操纵木偶的人就是帝国军策谋的源头——军务尚书奥贝斯坦……

但其实这是一个偏见,或者说这是一个属于过度评价的想法。奥贝斯坦为了要打倒所有一切皇帝的敌手以及王朝的障碍物,确实曾经构想且提出过为数不少的策谋,这些都是一个事实。但是,对于宇宙历八零零年六月一日这一天,杨所面临的难关,确实与他是无关的。

这个时候,奥贝斯坦并没有离开费沙,正专注地埋头在他自己所构想出来的作业当中。这是他在军务尚书繁忙的事务处理当中,利用空隙的时间进行的。这件事奥贝斯坦当然没有加以宣传,但是在他保持沉默的时候,别人还是会以为他正在构思对付杨威利这个帝国公敌的策谋,事实上这种说法在于他的立场,并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因为就算他否认,其他人是不是会相信还是一个疑问。由于他多年来的行为表现,已经使别人对他的印象和评价都定型了。

尤里安其实没有害怕或忌讳奥贝斯坦的必要。但结果却是如此,所以在这个时候,他当然会笼罩在奥贝斯坦的幻影之中。除策划阴谋的主角不对之外,其他将加诸于杨身上的阴谋内容,几乎都被尤里安料中了。

不论如何,此时的尤里安并没有意思要求帝国军提供协助,而先寇布也对他的判断给予肯定的回覆。总之,眼前看来他们已经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而且还必须要绝对保持行动的秘密性。

就这样,从五月二十八日到三十一日之间,伊谢尔伦回廊通往旧同盟方面的出口附近,表面上极度安静,但事实上却极度混乱。

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一群秘密着手策划这个暗杀杨的阴谋并于暗中发号施令的人,正在蠢动着。尽管这是一个非常不健康且不具建设性的行动,但是着手的人却必须要付出相当庞大的苦心和努力。他们先把安德鲁·霍克藏匿起来,将他已经失去秩序、率紊乱的精神思路,导向某个固定方向,为了要使他觉得自己的行为是正当的,他们捏造了许多美丽的词汇,然后命这些词汇透过他的耳朵,深深地注入他的内心。之后,再给他一艘武装的商船,将他送到伊谢尔伦。尽管教团本部已经溃灭了,但是存活下来的人仍得要将残存的组织力量结合起来,而且整个行动过程中必须特别地细心注意,因为如果让帝国军的中枢阶层知道了这个阴谋,只怕所有的努力都要泡汤了,就这一点,尤时安所下的判断并不正确,但是除非有人能够大声地断言“所有的人都必须是全能的,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全能的人”,否则是不能够予以批评的。

“大司教阁下……”

“嗯?”

“属下大胆的进言请您宽恕。是有关于暗杀杨威利此一计划,把这样的一件大事交给像安德鲁·霍克那种异教徒去执行的做法妥当吗?”

一天,有一名老主教向德·维利大主教提出了这个问题,大主教盯着老者那副充满偏狭顽固的脸,然后,露出缓和的微笑,隐藏住内心的真意回答道。

“这不用担心。我心里也很明白,霍克不是一个可以委以大任的角色。而我们教团的目的,一定得要在这一次完成才行。”

这样充满自信而且庄重的口吻,事实上已经足以让对方诚服了,但德·维利又继续说下去。

“安德鲁·霍克在我们的计划之中,本来就是个扮演引火的稻草偶人,所有的功劳都将归诸于我们教团的忠良信徒。哪有道理让一个像霍克那样无能的异教徒来攫取抹杀宇宙最高智将的名誉呢?”

年轻的大主教的眼角露着光芒,他用他的眼神,而不是声音告诉老主教说,只有我们才配得上这个名誉哪。

年老的主教于是恭敬谨慎地将他半白的头低下,感激地从大主教的跟前退下了,但是却没有注意到大主教的眼光所显露出的是俗性,而非圣性。

对于德·维利来说,地球教的信仰只不过是一种手段,而教团组织则无非是使手段具体化的一件工具。他这种非信仰的、暗地盘算的思考与行动,透漏出德·维利的这种人格,已经超越了地球教团狭小的范围,是一种极为普通的存在。如果他生在靠近当今银河帝国首都奥丁的地方,那么就可能投身于政界,乃至于军队,企图谋取荣华显达。若是生在自由行星同盟的话,那么可能就会按照他个人的才能、力量与志向,在政界、实业界或者学术界,由他自己选择一条适合他的道路吧——至于是不是会成功,则另当别论。

无奈他所出生的地方是位于帝国边境的小角落,具有广大领土与狭小政治精神的一个行星上。而且这个行星既不存在于现在也不存在于未来,而是存在于过去的领域当中,为了要恢复自己过去遭他人贬谪的地位,只得采取阴毒的手段。德·维利心想,把自己的将来寄托在这种手段当中,有何罪恶可言呢?

“哼,霍克,如果你在军官学校毕业的时候就死去的话,那么你这一生大概就不会这么可耻了。”

德·维利不屑地唾弃道。

事实上,像这样暗杀的策划者侮蔑实行者的例子所在多有。而德·维利侮蔑安德鲁·霍克的原因,或许是因为霍克天生所具有的优越条环境条件,但是却没有加以善用的原故吧。相对的,德·维利唯一能够寻求发展的只有地球教一途而已。在地球内部为了要强化本身的立场,得把自己用来装料理的盘子加大才行,那也就是要把自己的目标在创立一个支配人类、政教合一的宗教国家,使自己成为一个支配人类、政教合一的宗教国家,使自己成为手握政教两权、专制且神圣不可侵的教皇。如果用血当作颜料,就可以描绘出这幅壮大的壁画,那么德·维利也想不出任何理由,让他对于流血事件的发生有任何犹豫了?

杨威利本身对于他自己所将遭受暗杀的可能性,有着什么样的想法呢?

距离现在还不到一年之前,他自己所属的政府就曾经企图要将他除去。他之所以能够在事前察知其可能性,并不是从水晶球当中窥查出来的。而是因为和菲列特利加去新婚旅行的时候,感受到有一只不该存在的眼睛,正在一旁监视着他们,后来又受到不当的拘禁,他是在分析过这些现象之后才得知的。

杨既非全知也非全能,他所能够收集到的情报,如果不在他分析力所及的范围,他的预知能力是一点都没法发挥功用的。正因为杨不是一个讨厌思考游戏的人,所以他也试着从各种角度来审视自己遭受暗杀的可能性,但这也是有极限的。如果他能够正确地看穿地球教的残党,正企图利用安德鲁·霍克为道具来暗杀他这个事实的话,那么杨大概就是属于人类以外的其他种族了。毕竟他也是一直正面地面向最根本的问题。

“如果直视着太阳的话,那么就不可能看到其他微弱的星辰了。而杨一切的思考,正都是集中在莱因哈特皇帝一个人的身上。”

后世的这个批评,将莱因哈特的伟大做了必要以上的强调,不过就批评方向而言,其实也是正确的。以杨当时的立场来说,他必须要将莱因哈特的为人和动向作为第一优先的考虑,当然就不会顾虑到地球教。

地球教本身有一种只能在地球教团内部通用的想法。那就是一旦莱因哈特与杨威利相互“勾结”,而前者指使后者来讨伐地球教的话,地球教该怎么办呢——而前者指使后者来讨伐地球教的话,地球教该怎么办呢——这是地球教团恐惧之处,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德·维利大主教为了要展现自己的实力同时巩固自己的地位,也是促使他要策划暗杀杨上此一阴谋的原因。这些事情都是杨所不可能知道的。和费沙之间的关系还没有澄清之前,杨曾经将一部分的注意力投向地球教,但是他根本不可能从这当中推断出地球教竟然会对他萌生杀意。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一般都认为现在这种时候,恐怖行动可能下手的目标应该是皇帝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才是。因为罗严克拉姆王朝和莱因哈特这个人,其实就是同一个圆心所画出来的同心圆,只要莱因哈特没有妻子、没有儿子,那么只要他死了,王朝也就随之瓦解了,而宇宙的统一也将失去。如果莱因哈特皇帝被他的敌对者暗杀的话,那么绝对是有理由,而且也是有意义的。终究这世界上还是有些对高登巴姆王朝怀着忠诚的人啊。

相反地,如果暗杀杨的话,情况又会如何呢?只怕是替莱因哈特皇帝除去了他最大的敌手,而结果是使得莱因哈特所支配的体制更为强固了。

尽管过程中或许多少会有一些危险,但是就杨的立场而言,他是不可能把这当作是一个理由,而拒绝与莱因哈特皇帝进行会谈的。

莱因哈特曾经对着他的秘书官希尔德,也就是在不久的未来应该会晋升为大本营幕僚总监的玛林道夫伯爵小姐,明白地说了以下的话。

“朕现在是打算主动对杨威利伸出手,不过一旦遭到拒绝,那么朕是不可能再第二次要求握手了。”

就莱因哈特的性情而言,或者就一个皇帝的尊严而言,这种反应是理所当然的。正因为洞察到这一点,杨威利当然不可能让这个唯一的机会从他的手边溜走。和压倒性的大军遭遇,却还能够展开不相上下的战斗,并且折损了帝国军的两位名将,充分证明了杨的战术能力以及其一党的骁勇善战了,但是暂且停下来看看的话,帝国军的战略优势仍然是屹立不倒的。

然而这种战略上优势,对莱因哈特而言,却不是件令他觉得愉快的事情。这确实是非常奇妙的情绪,但是“从正面藉由多数予以击溃”的正确战略,对于身为战术家——其实应该说是军事冒险家的莱因哈特而言,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战略家通常将“以多数击败少数”当作思考的基本,但是战术家却经常地记着那种“以少数击败多数”的快感。因为在战场上发挥奇谋,将敌方原有的战略优势做戏剧性的扭转,可以从当中发挥最高的美学。

“在所有人都认为必定会失败的紧要关头,却令人难以置信地反败为胜。这是自古以来,令无数战术家为之着迷,最后导致灭亡的恶魔耳语。”

这句话是从人类社会开始采用西历的当儿,即一直流传下来的警语,但是到了莱因哈特的时代,这句话仍具有不变的真实性。

但是莱因哈特从不曾耽溺在这个甜美危险的诱惑当中。他总是编排大军,慎选动用部队的时机与场所,拔擢优越的指挥官,留意补给与情报的传递。他从未曾让前线的官兵,包括他自己在内忍受着饥饿。这足以证明他并不是一个毫无责任感的军事冒险家。

但当,在宇宙历八零零年,新帝国历二年初期的这场“回廊战役”当中,莱因哈特对于已方军队的作战状况,以及自己本身指挥统帅的成果,似乎有着极强烈的不满。这对他的代理人罗严塔尔元帅以及米达麦亚元帅而言,绝对是难以承受的。因为尽管皇帝发挥了理性、确立了战略的优势,但是在实战指挥当中,却一点也不想对已方的战略优势加以活用的样子。在战役的后半段,总算以压倒性的兵力予以杨舰队军正面的痛击,让敌人产生了明显的消耗,但是就损耗的实际数字而言,帝国军甚至还超过杨舰队军其上。而且就在这个数量战快要可以看到成功的时候,却把整个军队撤回。

“难道皇帝所喜欢的不是战斗,而是流血牺牲吗?”

身在第一线的指挥官当中,感觉到徒劳无功,有少数人不禁怨嗟起来。当然他们是不可能晓得皇帝此时正发着高烧躺在病床上。

米达麦亚听到了这句话,当场就打了这个不小心说溜嘴的指挥官一耳光,把他打得跌倒在地。虽然之种行为让他看起来非常粗暴,但是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如果放过了这个不平之鸣,不仅会伤及皇帝的权威,而且还可能让这个说话的军官,以大不敬的罪名被处决。如果要把这件事情当场收拾的话,米达麦亚这个耳光的确是必要的,他如此果断的处置实在值得赞赏。

但是米达麦亚却感受到比部下更为深切的危机。明敏的他已经见到皇帝的人格当中,出现了像是钻石的裂痕瑕疵了。那就是身为一个战略家所应该具有的理性与身为一个战术家所应具备的感性之间的相互背离。到目前为止,这两者一直在强韧的精神统一之下,不知为何这两者之间的结合力似乎一直在减弱。

“难道陛下的病情不仅削弱了他的身体,还削弱了他的精神吗?”

或者说精神性的能源衰弱,并非皇帝发烧和卧病的结果,而有其他原因?米达麦亚的心中不禁抱持着这样的不安。医生们说皇帝的病情是因为操劳过度所引起的,但是却找不到其他可能的病因。这就是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论的原因吗?

那么,皇帝真正发病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一想到这一点,米达麦亚也只能稍微作一下模糊的推测,或者说,每次一想到这里,思考就自动停止了。因为,如果真要追究皇帝生病的真正原因,那么就连帝国军最高的勇将也不得不觉得胆颤心惊。和这令人心寒的推测比较起来,莱因哈特发烧等等这些表面的症状,就不是应该要介意的事情了。

不过基于以上这些事,使得米达麦亚这么样聪敏的男子,也无暇去寻思杨威利将遭到第三者暗杀的可能性。以罗严塔尔而言,情形也是相同的。这是帝国军方面的情况。

五月三十一日二十三时五十分,在巡航舰瑞达Ⅱ号上。

舰上的军官和罗姆斯基等政府代表共同进餐完毕之后,此时正在军官俱乐部里消磨餐后至就寝前这一段空闲的时间。

杨一向喜欢立体西洋棋这个游戏,无奈技术太差,这两年来,不管跟谁比赛下棋,总是窘态连连,从来没有赢过任何一次。这一天,和布鲁姆哈尔特中校比输赢,竟然一次险胜,一次大获全胜,杨更是乐不可支。布鲁姆哈尔特很遗憾地说道。“难道我真的这么差劲吗?”杨在一旁用眼角看着他,一面着自己泡的红茶。这种“比咖啡还美味”的香气,不禁让杨想起了尤里安的可贵之处。这几天一直没有办法和尤里安取得联系,让杨觉得有些无趣,同时也觉得有些不安。

当然,在这段期间内,尤里安及杨舰队的幕僚们也拼命地想要和杨取得联系,但是回廊中有好几个地方发生了电磁风暴,再加上人为的干扰,彼此之间都没有办法取得联系。

“啊,心情真好,今天晚上就到此为止了,睡觉了。”

杨于是站了起来,接受部下的行礼之后,就退回自己个人的房间了。留下来的部下们,将杨提督就寝的消息通知罗姆斯基的秘书官之后,就开始玩起扑克牌了。

淋浴之后,杨上了床,日历自动翻过了一页,时间已是六月一日零时二十五分了。杨平时有低血压的倾向,虽然没有不良睡癖,不过却常常难以入睡,所以在他的床边经常都准备有悬疑小说或者笔记本之类的。特别是这几天,不知怎地睡眠特别浅,所以此时旁边也准备有安眠剂。或行是因为紧张的微粒子侵入了精神回路也说不定。

这次和莱因哈特皇帝会谈,杨并没有任何策谋之类的准备。而同行的罗姆斯基也不是一个善于外交术的人,所以杨这一次的责任并不轻,不过杨自己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和莱因哈特皇帝,在战场以外的场合竞争高下。

喝下安眠剂之后,杨还是浏了十页之多的悬疑小说。

零时四十五分,杨打了第一个哈欠,伸手正准备熄掉床头灯的时候,对讲机的呼叫声突然大响,杨的手伸到一半就停在半空中了。布鲁姆哈尔特中校的声音蕴藏着紧张,敲醒了杨的睡意。

一出奇怪的戏剧在瑞达Ⅱ号的周边揭开了序幕。

瑞达Ⅱ号最初收到的通讯是——前同盟军准将安德鲁·霍克已经从精神病院逃脱,他偏执的憎恶已经到达疯狂的境界,企图要暗杀杨威利。此刻,在附近的宇宙空域发现他所抢夺的武装商船。接下来的一个报告是,帝国军已经派遣了两艘驱逐舰前来迎接杨一行人。舰长路易可夫少校听到此事,立即采取警戒的状态。一时二十分,一艘武装商船出现在萤幕上;一时二十二分,武装商船对准瑞达Ⅱ号开炮。正当瑞达Ⅱ号准备要应战的时候,两艘帝国军驱逐舰出现在那艘武装商船的背后,集中了炮火加以攻击,将武装商船连同里面的搭乘者全部歼灭了。

驱逐舰透过信号要求通讯,于是双方之间的回路打开了。出现在萤幕上面的影像并不非常明晰,穿着帝国军军服,像是军官的男子,告知他们因为监听通讯,所以得知有恐怖分子企图谋取杨提督的性命。

“恐怖分子已经处理完毕,敬请安心。接下来,将由我等为阁下带路,前往会见皇帝陛下。请无论如何接受我方直接向阁下问候的请求。”

罗姆斯基所做的准备非常地符合绅士风度。他很高兴地接受了对方的要求,允许双方接舷。

“安德鲁·霍克。”

派特里契夫稍稍地叹了半口气,好像只让他那巨大肺部里的空气排出一半似地。布鲁姆哈尔特只简短地吐出几个字“那个阴郁自大、令人讨厌的混帐。”但派特里契夫的声音当中却多少带着些许的同情。

“枉费他是个才子哪,可惜现实并没有走近他。如果问题是用方程式或公式可以解决的,那么他一定可以两三下就把问题解决掉的,可是如果在没有教科书的世界,他就好像活不下去了。”

杨在一旁沉默不语,他一点都没有想要参与评论的意思,终究他是不需要为霍克自取灭亡负责的,而这也不是一个事后回味起来会令人觉得有趣的话题。不过值得怀疑的是,被社会当作是狂人一样地被抹消的霍克,如何能够取得军舰,召集同志,甚至进行恐怖行动呢?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内幕是杨所想要知道的,不过他在刚喝过安眠剂之后又被人强迫叫醒,此时的杨欠缺集中力,没有办法再持续细密的思考。

帝国军驱逐舰与瑞达Ⅱ号之间的接舷作业正在进行着。双方的甲板升降口互相朝对方延展过去、连接起来,并且保持气压的稳定,以便以方乘员能够移到对方的舰上去。这幕作业的景像,正映在军官俱乐部的萤幕上。

“真的有必要特地接舷吗?”

史路少校怀疑地歪着头,而杨则轻轻地耸着肩膀。这是罗姆斯基医师决定的事。罗姆斯基是政府代表,但是杨却抢先接受了莱因哈特皇帝之间的会面,使得他觉得有些自卑感。由于自已一时的疏忽,漠视了民主主义体制的程序,所以杨此时的想法是,万事以罗姆斯基的权威或面子为优先好了。罗姆斯基尽管不是一个伟大的革命政治家,不过基本上还算是一个善良、与策谋或嫉妒无缘的人,这是杨对于他的评价。不过却有一些讽刺的证言流传到后世。

“杨威利对于罗姆斯基绝对不是非常地满意,不过杨却也无法忍受权力为一个人格比他还差的人所掌握,所以才支持他。而且罗姆斯基的缺点,大体上而言,还是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一时五十分。

巡航舰瑞达Ⅱ号与帝国军其中的一艘驱逐舰已经完成接舷作业,帝国军的军官通过紧密连接的通路出现在瑞达Ⅱ号上。当他们环视前来迎接他们的这一群人之后,脸上出现了失望的神情,因为杨并没有出现在这个场合。这是因为罗姆斯基身边的人主张交涉的优先权,杨以及其他多位军人得待在自己的室内,直到传唤他们为止。而杨本身并没有想要在这种琐碎的事情上和罗姆斯基身边的人争风头的意思。而且可恨的安眠剂偏巧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杨竟然困了起来。这种麻烦的应对交给罗姆斯基去应付就以了的话,最好就这样算了。

但是,穿着帝国军军服的男子,并没有做这样的解释。他们认为杨已经感受到危机,所以在什么地方躲起来了。满脸充满感谢的笑容,迎向“救命恩人”的罗姆斯基医生,突然被人用手枪顶住他的脸。这出奇怪的戏剧,此时开始了第二幕。

“杨威利在哪里?”

受到对方这种协迫性的质问时,罗姆斯基的反应不是害怕而是惊异。

“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不过你们这样子把枪顶在我的身上,是非常失礼的行为。你们得先把枪收起来。”

后世有人对罗姆斯基此时的态度做这样的批评。

“这就好像在要求狗举止要端正有礼一样,怎么可能讲得通呢?这个时候主席所应该做的,不是说教而是拿把椅子向他们掷过去。”

士兵拿着手枪突然对着医生的胸部开火了。狙火线削过他的下颚、贯穿了咽喉的顶部。颈骨与神经纤维束已经遭到破坏的医生无言地倒落在地板上,他的脸仍然是那种略显惊异的表情。

罗姆斯基身边的人立即发出惨叫声,四处窜逃。接着又有好几道火线追着他们的身后,但是通通没有击中。这或许是因为暗杀者心中正在盘算这些的逃走的人可以带领他们找到杨威利的藏身处也说不定。

一时五十五分。

史恩·史路少校与莱纳·布鲁姆哈尔特中校,已经从罗姆斯基身边那群恐慌的人脸上非言语的表情和动作,知道了事态的危急。立刻拿起枪,开始把家具堵在军官俱乐部的门口,筑起一道防御工事,但杂乱的脚步声已经朝这个方向接近过来,十道以上的火线已经射进室内了。

激烈的枪击战就此开始。

射击罗姆斯基的那名男子,被施恩·史路射穿了鼻梁以下的部位,当场死亡。为何他愿意参与这种不名誉的恐怖活动,是因为信仰或者物质上的利益呢?成了一个永远的疑问。

敌方所射出的火线,和布鲁姆哈尔特等人比较起来,在熟练度上差得很多,但是射击的密度却弥补了准确度的不足。原先部下们只是顾着要求他们的司令官把头还有身体尽量伏下,但是当他们领悟处境的危险时,不得不立即转变方针。

“请赶快逃走,提督!”

布鲁姆哈尔特中校与史路上校同时喊了出来,但是暗杀者的怒吼,手枪发射的声响,还有人们及椅子跌落在地上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把他们的叫声给搅乱了。布鲁姆哈尔特一面用他熟练的射击,瞬间又击倒了三个人,然后再度对杨大声地吼道。

“请赶快逃走,提督!”

杨在他们的吼声下,却也不知该往哪里逃才好。

杨摇了一下他的头。此时的他,从头上的黑色扁帽到脚底下的靴子,服装非常地整齐,对于这个平常不以整洁迅速为美德的男子而言,应该是相当了不起的。

派特里契夫伸出比杨还要粗两倍的手腕,抓住了杨的肩膀。他攫住发呆的司令官,半扛着似地把他拖到后门,把他的身体放在门外面后,立即把门关上,然后叉开他的两条腿挡在门前。

此时,半打以上荷电粒子的光束,刺穿了派特里契夫巨大的身躯。这位自同盟军第十三舰队创设以来,一直在杨威利的司令部辅佐着司令官和参谋长,个性爽朗的巨汉,以非常稳静的眼光,看着他军服上被射穿的那六个洞,还有从那六个洞里面所流出来的血。随后将视线转移到这群加害他的人身上,派特里契夫竟然还优然地说:“算了,不痛的。”

他这种好像疼痛放在床上忘了带来的声音,令入侵者感到畏怯。但是他的声音在两秒钟以后引起了反应作用。声嘶力竭的叫声与火线同时朝着派特里契夫的巨大身躯交相击。他那副巨大的身躯表面被凿穿了无数的洞,派特里契夫最后慢慢地滑落到地面。

因为派特里契夫恐怕是故意要让他巨大的身躯堵住门口,所以这些暗杀者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他庞大的身躯移开。而布鲁姆哈尔特以及史路则将火力集中往这个方向射击。这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还在和这群闯入的暗杀者抵抗,两人的射击奇准无比,而暗杀者充满憎恶的射击,先集中在史路的身上。

一道火线贯穿了史路的左销骨,但是并没有命中心脏和肺部。而他之所以意识倒地,还是因为被击叶时的脚步踉使得他的头部侧面猛力撞向墙壁所致。

暗杀者此时虽然想要对这名击倒他们五个同伴的青年士官加以复仇,但是他们对于根本目的之忠实度却比复仇心来得优先。数名暗杀者粗暴地从施恩。史路以及他所流出的血泊中飞奔过去。

二时零四分。

当第五艘舰艇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巡航舰瑞达Ⅱ号已经死伤狼藉,而且几乎完全被猾的侵入者给压制住了。因此,发现有战舰占据了整个萤幕画面的是这些入侵者当中的一个人。

“不明舰艇快速接近!”

尽管此时出现在萤幕上的战舰,对这些暗杀者来说是来路不明,但他们的所属却远比这些暗杀者来得清楚明白。那就是连日急行的尤里安·敏兹等人所搭乘的舰艇尤里西斯号。“杨提督一定身在通信混乱、中断的宇宙区”这个洞察到底是对了。

原本两艘驱逐舰其中的一艘,此时惊慌地将舰艇头部的方向调整过来,但是尤里西斯炮门的焦点早已经设定。出力与射程上些微的差距,却将生死胜败画分了开来。三道闪光射线贯穿了驱逐舰本身,暗杀者的舰艇在一瞬间化成印重的白色火球,而舱内的成员则一同还原成为宇宙分子。

尤里西斯虽然摧毁了其中的一艘驱逐舰,但是却不能对另一艘与巡航舰瑞达Ⅱ号接舷的驱逐舰加以炮击。尤里西斯号于是靠近这两艘好像憎恶的双胞胎舰艇,然后与瑞达Ⅱ号接舷。喷上酸化液,强行造出一条通路。

枪战马上就开始了。火线呈纵横扫射,残余光线在人的视网膜上画出一条条蓝色的线。

以人数来说,暗杀者的那一方还是占有优势的,因为他们的指导者将组织里面半数以上的人力资源全部投注在这个阴谋当中。但是,从尤里西斯号冲进瑞达Ⅱ号舰艇内的是在华尔特·冯·先寇布的指挥之下经历过多次实战的男子,他们的愤怒与熟练已经凌驾在暗杀者的信仰之上。接着枪击战之后的是一场肉搏战,一场狼与食肉兔之间的斗争。这些以凶暴取胜的暗杀者,在地球上的战役当中,曾经是使帝国军畏缩的疯狂信徒,不久之后也一一地倒在血泊之中了。胜利的人尖锐地逼问那些倒在地上,浑身是血与憎恶的失败者。

“杨提督在哪里?”

“……”

“说!”

“早就……早就不在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了!”

这名士兵分明是自找苦吃地回答道,先寇布愤恨地用军靴踢碎了士兵的上颚牙齿。如果想要装绅士风度的话,他的怒气不管是在质与量上都过剩了。

“尤里安,马上去救提督!等把这些家伙收拾之后,我也会过去。”

尤里安还没等到先寇布吩咐,就已经朝另外一个方向赶过去了,他虽然身穿装甲衣,但是却展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快速敏捷,马逊等五六名武装士兵跟随在他的后头。

在临界前一刻的不安当中,尤里安仍然拼命抓住那一条和奇迹相连的细线。虽然在此之前通信断绝,但还是成功地找到杨所乘坐的舰艇。正因为自己都已经来到了这里,所以绝对还是有希望的。努力一定会有回报的!尤里西斯号一向是艘幸福的战舰,而自己不正是乘着它过来的吗?

尤里安所找寻的人,此时正困惑地走过舰内某个区域不明的地方。时而双后抱住胸前停住了脚步,但随后又迈出步伐。他虽然从那一群暗杀者当中逃了出来,但是却没有尺慌失措地四处乱走,这倒是与一般常人稍微有些不一样。至少他现在也应该想想哪里才安全吧。

杨打从心里面想,还好没有让菲列特利加和尤里安也一起来。奇妙的是,这名男子竟然没有想到自己是在那些为他献身的护卫保护之下而活到现在。不想要连累他人的这种想法倒是先从他的脑海里跑出来。现在这个时候,他是被部下从“战场”里面所解救出来的人,却这样大胆地走着。当然,如果有人问他说:“你想死吗?”

“不怎么想死哪!”

他一定会这样回答的,但是在回答的话中加上“不怎样”这三个字,或许就是他之所以是他的原因吧。如果死了的话,那么对妻子菲列特利加就太过意不去了,她担任自己的副官三年,当自己的妻子一年,真的一直在为自己尽心尽力,只要自己继续活下去,就能够让她觉得高兴,所以自己还是想尽量地和她生活在一起。

二时三十分。

这个时候,杨和尤里安之间的直线距离,仅相隔四十公尺。但是在这之间却有三层墙壁还有机械一类的屏障,可惜杨和尤里安并没有透视的能力,以至于阻碍了他们的相见。

“杨提督!”

尤里安一面奔跑,一面战斗;一面寻找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

“杨提督!我是尤里安。您在哪里?”

此时跟随在他后面的,除了马逊之外,就只剩下两名士兵了。另外两名已经在肉搏战的涡当中失性命。此次他们所面临的敌人,根本就不会逃跑,而是只要一碰面就一定得互相缠斗,直到将对方打倒为止。正因为如此,在寻找的路程中不知浪费了多少宝贵的时间。

二时四十分。

杨在原地站住了。因为听风在极近距离的地方,有人在呼叫他。

“杨威利提督!”

这个叫声不是询问,甚也不是确认,而只是向对方表明他将要开枪而已。接着,说话的人好像被自己的声音鞭打了神经似地发作开枪了。

一种异样的感觉,从杨那仿佛变成棍子似的左腿贯穿而过。杨踉跄了一下,背部撞到墙壁上去。这种异样的感觉具体化之后,最初是沉重,接着变成灼热,最后化成疼痛扩大到他的全身。血液好像被人用真空泵给吸出来似地泉涌而出。

“大动脉被打中了……”,杨此时异常冷静地下了这个判断。如果不是因为疼痛的感觉侵蚀到意识领域的话,杨甚至会感觉到眼前这幕情景,就好像在看立体TV的画面一样。而击中他的那个人,却发出恐怖至极,令人头昏脑胀的叫声,手中的枪掉落在地上,然后以一种与狂舞的巫师相同的动作,从杨的视线里消失了。杨一面听着对方以变调的声音叫着“杀死了,杀死了”,然后这种声音渐渐远去,他一面解下领,把领巾绕在伤口上面。这个伤口已经变成血浆的喷泉了,杨的两只手全部被血染得鲜红。杨过去所曾经流过的血,和现在比起来,真是显得微乎其微。

此刻,疼痛的感觉成为杨的意识领域和现实间相互连接的唯一一条细细的通路了。杨心里想着,差不多快要死了吧。妻子、受自己保护的人、还有部下们的面容,一一地浮现在杨的脑海当中。杨不禁对自己生气了起来。对于自己身在他们所无法伸出援手的地方,且遭遇到这种情形所表现出来的不积极性感到非常地厌恶。他于是用单手着墙壁,开始在通道中走了起来。仿佛只要他这样,就可以将横在他与他亲密的人之间的墙壁给打破似地。

多么奇怪啊!杨的意识领域中,有部分意识发出了这样的苦笑。流了这么多的血,体重应该会减轻啊,怎么身体还是这么沉重呢?真的好沉重啊!无数只充满恶意、透明的手,不仅缠绕在杨的腿上,甚且缠住他的上半身,想要将他拖倒在地上。

杨身上象牙白的长裤,此时好像被某位无形的染匠,在瞬间染得红黑一片。原本缠绕在伤口上的领巾,此时已经失去了止血的作用,成了一样布制的、供血液顺着流出来的通路。

哎呀!杨心里想着,怎么视线的位置好像水往下流似地降低了呢?不知不觉间,杨的膝盖已经着地了。杨想要再度站起来,但是却失败了,他的背轻轻地碰到墙壁,然后就那样顺着墙角坐下,一动也不动了。这种姿势不太好看哪!杨心里想着,不过他却连换个姿势的力量都没有了。在他周围的那一滩血,仍然不停地扩大着。哎呀,哎呀!“奇迹的杨”变成“浴血的杨”了,杨的脑子里面仍然还在想着,不过伴随思考而来的却是极度的疲累。

手指不能动了。声带的机能也在逐渐的丧失中。杨却还在说着“对不起了,菲列持利加,对不起了,尤里安,对不起了,各位……”,但是这个声音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任何人听到。不,或许只是自己这么想而已。

杨闭上了他的双眼,这是他在这个世上所做的最后一个动作。他的意识从透明到漆黑,然后从漆黑落入无色彩的深井中,就在此时,在他的某个意识角落,却听到有一个怀念的声音在呼唤着他的名字。

宇宙历八零零年的六月一日,凌晨二时五十五分。

杨威利的生命在三十三岁的时候终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