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把手和二把手的明争暗斗

很久以前,我曾经放下《宋史》默默地想一件事,岳飞为什么会成为让中国人念念不忘的精神图腾,甚至是武圣人呢?

他当然是武圣人,比关二哥强多了。

关羽生于乱世,不认诸侯认皇室,千里寻兄古城相会……是很忠心、很有义气,但相比岳飞,格局就小了很多。

汉末之争无非是本民族内部的事,两宋之间则是民族危亡,两者没有可比性。而岳飞百战百胜、神武天纵,更不是关羽所能比的。

可武圣人偏偏是关羽却不是岳飞,甚至直至今日,很多人怀疑岳飞、构陷岳飞,寻章摘句罗织罪名诬蔑岳飞,却没有谁质疑关羽。关羽的塑像随处可见,他由将而侯、升王、晋帝、成神,变得至高无上,而岳飞只能屈尊于西湖边被害地附近,凝望每天的晓风残月。

这都是为什么呢?

早些年时,我也曾经得出一个当时觉得蛮高明的,现在回想起来却很惭愧的答案——岳飞之所以那么为人所怀念、所乐道,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命运是维纳斯女神的胳膊。

女神的塑像是没有胳膊的,这种残缺就像是岳飞的未竟之志。试问如果他北伐成功、灭金国、迎回二帝等愿望都达到了,那么他在历史上的地位、在中国人心中的形象,会高于他战胜金国却死于莫须有的罪名这种真实的命运吗?

我想很难,甚至是不可能的。因为赵匡胤、朱元璋等重兴汉统的伟大皇帝都没有岳飞式的神圣光环。于是我想,是悲剧的命运、残缺的美感,以及本可以成功,最后却更加悲催的南宋国运,让国人一直沉迷于追问一个可能性:

如果岳飞没死,如果岳飞成功了,如果岳飞索性反了……中国的命运会怎样?在这种假想猜测中,岳飞的地位不断上升,直到光环满身。

当年我自喜于这种发现,现在我很惭愧。

岳飞死在自己对民族、对国家的坚持上,他并不是以所谓的聪明来生活的。所以,所有想以理智的思维去解构他的想法,都注定会走向误区。

岳飞以他一生的作为,树立了一个无瑕疵的英雄形象。他在中国的历史上是独一无二的,哪怕是在他个人的列传中,也不例外。史书曾以另一个人的遭遇来类比,那是南北朝时南朝刘宋的大将檀道济。书中说:“昔刘宋杀檀道济,道济下狱,瞋目日:‘自坏汝万里长城!’”

刘宋杀了檀道济,不久后亡国。可檀道济骄侈嗜欲,自奉丰厚,对外作战也未能予北朝以致命打击,怎能与岳飞相比?

岳飞的一生是一面镜子,可以让每个时代的中国人都照出自己的不足。他是一笔真正的财富,国家民族有了这种人,才有延续下去的可能。

赵构在和约达成、杀死岳飞之后,疲惫且满足地靠在宝座上,回望十余年来的奔逃求和路,一时间感慨万端:

“朕今三十五岁,而发大半白,盖劳心之所致也。”真是不容易,终于和平了,可以恢复到靖康之前的美好日子了。

他身旁的秦桧微笑附和。

是很不容易,这一点谁都同意。但是更不容易的已经开始,赵构的新生活绝不是他当初想象的那样甜蜜美满。

就像婚姻。

赵构与秦桧的关系进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之前赵构就像是未婚的美丽女孩儿,可以对秦桧颐指气使、予取予夺,而秦桧低声下气为博取欢心不计代价。可赵构终于选择了,他抛弃了岳飞,选择了秦桧,这之后他才发现女孩儿的待遇在婚前、婚后真的是不一样啊!

开始还不错,赵构得到了礼物。半年之后,他父亲的棺材和活着的生母韦氏回来了。这是他名义上哭着喊着不惜举国称臣自毁长城所乞盼来的,所以迎接的力度堪称巨大。

不料他亲妈就是个棒槌,见面之后对秦桧、张俊等顶级宰执视而不见,对亲生儿子也不大理会,直接问谁是韩世忠。“在北边大名鼎鼎,俺早就想见一见了。”

现场一片寂静。

好在韦太后迅速进入角色,从此之后该说的说、该做的做、该忘的全忘。比如她从五国城离开时,被掳的赵宋皇族女子集体凑钱给她饯行,她答应回去之后马上动员赵构给她们想办法,好在江南再聚;比如临行前钦宗皇帝跌跌撞撞地跑来,扒着车轮对她哀求:

“第与吾南归,但得太一宫主足矣,无他望于九哥也。”一定要救我回去啊,给个宫观闲职就行了,我绝没有其他的想法。

曾经的九五至尊,声泪俱下、惶恐难言,谁见了谁难受。韦氏也被感动了,她当场发誓:“放心,一定帮你,不然瞎了我的眼睛!”

听到这样的承诺,钦宗才放开了手,看着韦太后的车驾渐行渐远,消失在遥远的南方天际。那是他今生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韦氏把他忘了,把北方所有的亲族都忘了。顺便提一下,后来她真的瞎了。

至于该做的是她杀了一个人。这是一个陈年旧账,很多年前还曾经抚慰过赵构孤独的心灵。那是在南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左右,宋军剿匪时抓到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她自称是柔福帝姬,也就是北宋皇室的公主。据她说,她千里迢迢逃过长江,被匪徒抓获,直到被官军解救。

经北宋皇室逃到江南的为数不多的一些旧人验证,她的确是懿肃贵妃所生的名叫嬛嬛的公主,唯一的疑点是她的脚是天足,与帝国公主自幼守持的习俗不符。对此她的解释是千里奔逃有时会光着脚,所以它回归自然了。

这让赵构的心更加悲恸,为此,他加大了抚慰这位难得的亲人的力度。他主持了柔福的婚礼,每年都大加赏赐,近十年间累计达到四十多万贯。

可韦氏归来后,声称柔福帝姬早已死在北方了,这个是假货。金国人一直为此而笑话赵构。

赵构大怒,派人审讯,结果证实韦太后说的是正确的,该帝姬是一介民女假冒。她本是开封城里的一个美貌女孩儿,逃亡中结识了柔福帝姬的一个宫女,从而知道自己长得和柔福很像,进而突发奇想去冒充,骗了所有人,得到了十余年的富贵生活。

结果,她被杀了。

这件事是不是另有隐情,真相到底是怎样的,年深日久,证据泯灭,无法考据。只有两个同样是传说的信息可以参考一下:

第一,赵构为生母韦氏改了年龄,刻意加大了十岁。

第二,韦氏在北国十五年,与金将生了两个儿子。

两相对照,联想第一时间杀柔福,内幕呼之欲出。无非是一些皇家的脸面,无非是一些中国封建式的遮掩。不去说它了,毕竟只是些无证据的猜想。

从这时起,韦氏过上了好日子。她在临安城的皇宫深处唯我独尊,每顿饭少吃一点,她的儿子都会忧形于色、坐卧不安。母慈子孝矣,宋人楷模矣。至于赵佶的棺材,没经开棺验明正身就直接埋进了土里,仿佛里面有什么机密很怕人知道。

至此宋、金两国和约内的条款基本达成。两国各取所需,土地、人口都交换完毕,开始收心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这一时刻的到来,某人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张俊,南宋军方唯一的大佬,他躺在杀岳飞、拆军队、坐视金军肆虐的功劳簿上,很享受,觉得皇帝、首相都离不开他,他会按照当初的约定继续统领军方,无极限地尊荣享乐下去。

这体现了张俊真正的面目。别人的生活既有A面也有B面,他是有S面也有B面!

连过河拆桥都不知道,杀了岳飞、拆了军队、签了和约,还要你这个军方大佬干什么?秦桧随便找个理由就罢免了他,让他也成了闲职人员,回家躺在银子堆里数钱。

张俊百死不足赎其辜,但这时他出事,却很难说是大快人心。在他被罢免之前,吴玠死,韩世忠废,岳飞死,刘光世早退,刘锜已转文职,牛皋被毒死,王贵不久后也失去军职……这一系列事件综合起来,就是秦桧的目的。

彻底肢解南宋的军力。

两宋之间所有中兴名将全部凋残。此后不和又怎样,想反抗只是白日做梦!

这是所谓的和平第一要务,只有先做到这一点,才能谈到长治久安。这之后,赵构的噩梦开始了,小女孩儿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平衡,赵构突然觉得自己生不如死。

他失去了一切。

国家不外乎军、政、财。军事上全灭,政治上赵构居然也全面失守。他是堂堂的南宋开国皇帝,议和前手操国家权柄,生杀予夺随心所欲,连岳飞也死得悄无声息。可是和议刚刚达成,他陡然间发觉形势变了。

秦桧头顶着上位宗主国颁发的首相豁免权,把南宋帝国最高行政长官的位置变成了不动产。这是一颗汉人官场上从未见过的妖异种子,它迅速生根发芽,长成了一大片无边无沿的罪恶森林。

先是从“秦”字本身开始,凡是与秦桧的姓氏有关的人都鸡犬升天。他的兄弟们、儿子、孙子都跻身官场,飞黄腾达,哪怕刚刚出生,还在襁褓之中就有三品官位在身。

再从秦桧的姓氏扩散出去,延至王氏妻党。

秦桧之妻王氏是北宋名相王珪的孙女,名门大族枝繁叶茂,哪怕历经靖康之难、建炎南渡等一系列摧残,仍然是皇皇巨族。王氏的叔伯辈就不用去说了,光她的兄弟就有王唤、王会、王著、王晓、王历、王晌、王晒、王严等一大堆。这些人的出现对历史研究者是件大好事。

因为他们足以解释为什么王氏如此恶毒刻薄。

王氏一族“凭恃权势,恣为不法”,“凌夺百姓田宅,甚于寇盗”。在南渡之前,他们“以城投拜”,是非常彻底的投降派;在南渡秦桧得势之后,为非作歹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南宋官场上流传着一个相当著名的段子。某夜吴县的县太爷突然派人去敲平江府知府大人的大门。半夜三更,知府大人硬是被叫了起来,问什么事,回答居然是县太爷喝多了很难受,听说他这儿有咸齑汁,来取一瓶……拿顶头上司这么涮着玩,怎么看都是找死吧!

然而,这位知府还真的忍气吞声去库房拿了一瓶送人了事。为什么呢?只因为这位县太爷姓王,叫王子溶,是王氏的兄弟王唤的儿子。

现在大家知道王氏一族有多么嚣张了吧。可是他们仍然很不开心,因为站在秦姓旁边的不止他们一族,还有另外一家姓林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秦、林之间靠得更近。

此林姓出自福建路兴化军仙游县,是名不见经传、足不出本省的乡下人,可他的儿子林一飞却远涉千里被一纸调令调到了秦桧的身边,与首相大人朝夕相处、零距离接触,随意出入内宅,没有任何禁忌地融入了秦家的生活。因为,他是秦桧的亲生儿子。

王氏一生不育,秦桧怕老婆。他的儿子秦熺是王氏哥哥王唤的庶子,在他们夫妻被掳到北方时立的养子。秦桧回来之后尽管不喜欢这个便宜儿子,但还得谢谢大舅子,因为这是在替他秦家延续香火,是恩德。可他真的就没有自己的骨血吗?想到这点,秦桧就伤心、憋气、窝火。

早些年时,他有个妾曾经怀孕,他大喜过望。王氏怒发如狂,立即赶走了这个潜在的敌人,勒令她从此不得再进秦家门,哪儿来滚哪儿去,直至天涯海角大宋帝国的边缘!于是该妾只能大着肚子远行万里去了福建,秦桧欲哭无泪,无可奈何。

此一时彼一时也,几番挣扎,秦桧已经是终身制首相,位极人臣,威压皇帝。某一天,他却悲从心中来。我这一生到底为谁辛苦为谁忙?于是林一飞来到了他的身旁,这样他才觉得生活有了光彩,有了新的动力,足以支撑他更长时间为陛下服务。

上面的三方,秦桧的家族、他老婆的家族、他亲生儿子的家族,是他的不动产。

这些人可以为所欲为,虐待侵凌长江以南所有的人、物,甚至互相撕咬,都没问题,都由秦桧摆平。而在他们之外,就变成了动产。

也就是说,没有谁是不可以替换的。

先是秦桧的敌人,这些人随时会被剔除,在漫长的岁月里,无论谁冒出来,都只有一个命运——被打倒。他们被贬到天涯海角,或自杀或病死,唯一的反抗方式就是忍着,在不知终点的路上等待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阳光。

再就是秦桧的帮手。

秦桧权倾朝野,按说他会不断地壮大自己的队伍,直到放眼望去,全是他的人,这样才是利益的最大化。不,这样想,完全是外行人的臆测。

成功的上位者一定会让手下们变成流水线,谁也别想在某个位置上坐太久。秦桧通常会提拔重点培养的新人先去台谏部门工作,去弹劾执政。

他们两三年间努力完成任务,则会迅速上位变成执政。这让下一批苗子心花怒放,看,为秦首相工作就是有前途。

于是新一代的言官上任,他们去弹劾新一代的执政……这就是秦桧驾驭官场的手段,每两三年换一届言官,去弹劾政要,继而代替政要,再去等待下一届言官的弹劾。如此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确保秦桧的形象永远高大神圣,不可接近。

当然,这样会导致曾经的亲信心生怨念,比如万俟卨。这人害死岳飞之后,又出使金国,觉得自己从内到外、从本国到邦交都已经完善,可以自立门户了,于是开始拒绝秦桧。那么结果只有一个,他被冷冻了,终秦桧余生,万俟卨绝迹于官场。

还有一些简直是无妄之灾,比如秦桧的同乡巫伋。他先言官再执政,终于熬到了权力的顶峰,终日小心翼翼生怕有半点地方触怒秦桧,却不料百密一疏,居然倒在了聊天上。

某天秦桧心烦,想和人聊点家常,这非家乡人莫属。想秦桧出身边远寒门,沉浮于乱世之中,居然位极人臣,忆忆苦,怀怀旧,是莫大的享受。于是他问,近来家乡怎样,有什么新鲜事吗?

巫伋全身僵硬,迅速计算老秦想听什么、烦的是什么,思来想去,觉得军、政、商、文都敏感,只好把话题放在了神话传奇上。

他说,最近家乡出了个术士,神算惊人,近来有所接触——秦桧突然炸毛,大喝一声:“他是算你什么时候当上首相吧?”

巫伋就此下线……

如此这般,整个宋朝的官场处在,白色恐怖的气氛中。每个人都惶惶不可终日,充分地体验着什么叫活在当下。而这,也导致了赵构的前院失守。

话说中国的皇宫也不外乎就是个店铺,其格局也就是前院办公后院私宅,秦桧这么搞,赵构的办公室是改姓了,至于后院,也不大好说。

秦桧精心布置,让赵构在后院深处也能全方位透明。皇帝的后宫生活基本上有两大区域,一个是读书,即经筵;一个是嫔妃,睡觉的地方。宋朝规定,经筵官是独立的,尤其不能由言官兼职。嫔妃更是独立的,不能影响朝局,更不能结交外臣。这些都被秦桧打破了,他把言官派进了赵构的书房里,又帮助吴贵妃当上了皇后,更和赵构的私人医生拉上了关系。

这位医生名叫王继先,负责修复赵构最缺失的那部分功能,其权威性、隐私性决定了赵构对他既依赖又敬畏,不敢有半点的违逆。

秦桧、王继先组合,把赵构吃得死死的,让他在宫里宫外找不到哪怕一点点的藏身之处。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敏感到动不动就杀人的安全心理陡然爆发,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操纵于别人手中!一点都不夸张,秦桧终结了他的政治生命,王继先掌握着他的个人生死——长此以往,何以安身?

从此之后,赵构在裤腿里藏了一把匕首,理智告诉他,这不会有很大的用处,可是他需要。在幽深的皇宫深处,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生存着,这把短刀是他唯一能百分之百相信的防身工具。

除这把短刀之外,赵构看什么都心里发寒,环顾周围,他盯住了长久以来的看门大保镖禁军统领杨沂中——他,可靠吗?

难说啊!

某天他随意地挑起话题,回忆起两人之间长达二十多年的往事。想当年小杨保着他从开封逃过长江,一直都是他最贴心、最信任的人。

“小杨,我给你改个名吧!叫杨存中,好吗?要心里永远记得皇上最重要,要保住啊!”说话时赵构的心情比逃过长江时还要悲伤,杨沂中是他能活下去的最低保障!

还好,杨沂中还是忠诚的。

杨沂中改名,是赵构在绍兴议和、杀岳飞之后的十五年里仅有的两次反抗行为中的一次。通过这事,赵构希望外界知道他手里还有一些军权。而另外的那次,也就是一个笑话了。

那是关于科考的。

秦桧的子孙们出生即有官职,可这不够,秦家人要的是名利双收,眼放着状元的荣名,怎能便宜他人?秦家从长子秦熺开始参加科考,每次参与都让主考官们欢天喜地,这是他们接近首相的大好机会。

于是秦熺成了状元,长孙秦埙也是状元,在他们的后面,更有一大堆的秦氏子弟榜上有名。这在当时激起了全国性的庆祝浪潮,无数人称赞秦氏诗书传家,是有宋以来第一簪缨世族。

赵构看不下去了,状元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职称,但是轰动效应无与伦比,连年这么整,简直比秦桧独相还特例,实在是太乍眼了。

赵构把秦家的状元都往下挪了一名,状元改榜眼,美其名曰这是在显示皇权至高无上,可以随意决定任何人的功名利禄,哪怕是秦首相的子孙也不例外。

这就是赵构在长达十五年的时间里唯一一次正面反抗行为。

综上所述,秦桧已经垄断了南宋帝国的军、政两项,后面是他的财。在这一点上,秦桧应该是很不好意思炫耀,因为实在没法做到独占。

说实话,秦桧已经尽力了,可宋朝以钱财立国,哪怕只余残山剩水半壁之江山,所产出的财富仍然是其他王朝可望而不可即的。秦桧哪怕不管国计民生,尽一切手段折腾,还是没法捞尽做绝。

国财即赋税,秦桧敛财自然是先从赋税下手。

从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至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南宋共十五年不动刀兵,按说少了这块最大的国务支出,民间应该很轻松才对。事实却恰恰相反,秦桧密令南宋各路官吏悄悄地把各项赋税提升七八成,这样一来,每年从民间夺来的钱财比战时只多不少。

这些钱,是不会进入赵构口袋的。

赵构即使知道,也得装聋作哑,还得找各种机会给秦桧打赏。比如住宅,临安望仙桥是当时南宋帝国最高等居住区,赵构下令“别筑大第,穷土木之丽”,作为秦桧新宅。搬迁那天,有宫内宦官“押教坊乐导之”,特赐“银、绢、缗钱各一万,绦千匹,金银器皿、锦绮帐缛六百八事,花千四百枝”,连负责建筑的官儿们都升职发财了。

史书留名的建康永丰圩每年收租三万石,赐给了秦桧。永丰圩被水冲了,赵构命令“江东发四郡民三万修筑”。每年秦桧的生日,“四方竞献奇宝、金玉劝盏”“州县献香送物为寿,岁数十万”,比北宋时著名的生辰纲的规模大得多。

这导致了秦桧家的库房比赵构的左藏库的储量多出“数倍”。

比赵构有钱,不等于是南宋第一富翁,因为还有张俊。这时中兴将领们除了他以外都已谢世。吴玠早死,岳飞冤狱,隔一年后刘光世死了,再九年后韩世忠也去世。仔细算来,当年的国之少年们,只有这位起步很晚的草根才福禄终生。

张俊每年收的租米达到六十万石,一说是一百万石,抛去他家里其他项目的收入,光是这些就足以让他成为南宋第一财阀。

关于张俊的奢侈有很多版本的传说,比如那次空前绝后的盛宴,光是那些琳琅满目几乎囊括世间除了人类以外全部生灵尸体的菜品就让人瞠目结舌,若一一罗列出来,只能揭露糜烂生活的真相,对南宋整体局势的剖析并没多大的意义。

真正需要注意的是秦桧这十五年以来遭受的唯一一次重大的打击,那次他差点儿当街丢了老命。

南宋绍兴二十年(公元1150年)正月。这时距岳飞冤狱已经过去了九年,时移世易,英雄的尸骨早寒,权臣的气焰熏天,南宋早已是一潭冰冷混浊的死水。

上至皇帝下至小民,每个人都在秦桧的压制下小心翼翼地活着,最大的奢望不过是平安。

这一天晨光未露,冬季的天空还是黑暗的,上早朝的官儿们从临安城的四面八方向皇宫方向会集,最引人注目的那个人也出了家门,乘大轿从望仙桥出发。

一路平静,直到途经众安桥时,一个人影突然从桥下的阴暗处跳了出来,持刀砍向秦桧的坐轿!这一刀是有宋以来仅有的一次,有人行刺当朝权贵闻名朝野的奸臣!

这一刀不知积压了多少仇恨,有力且突然,哪怕秦桧的轿边有众多护卫,也没能在第一时间阻止。可惜的是这人不是要离,而是荆轲。他一刀下去只砍断了一根轿杆,却没能伤到轿里的秦桧。惊醒过来的护卫们一拥而上,这人寡不敌众,被生擒了。

秦桧惊魂未定,立即回家私设公堂审问。这位刺客直言不讳,说了自己的姓名、职业。他是前殿前司的一名小军官,叫施全,至于为什么行刺,理由更是简单:“举天下皆欲杀虏人,汝独不肯,故我欲杀汝也!”

不是什么私仇,为的是民族大义。

秦桧恼羞成怒,下令在闹市中处斩施全,从此以后每次出门都带着五十个手持大棒的护卫,时刻防备被刺杀。南宋官方发布公文,严厉谴责暴徒行凶,置国家王法于不顾……这件事很快就平息了,虽然余波久久荡漾,在民间越传越神,比如施全是岳飞的部将,行刺国贼既是为国除害,更是为忠心耿耿死于冤狱的岳元帅报仇云云,之后更有施将军庙、塑像与岳武穆神位毗邻,这种种殊荣,都体现了国人的堕落。

中国历史悠久,刺客每代不绝,可惜越来越少。常见的局面是国家只有一二三四五六个尽人皆知的奸贼,他们祸国殃民无恶不作,但每个被压迫者都忍着受着,害到谁都老老实实地去死。

这是为什么呢?

我不能给出答案,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

施全行刺事件过后,秦桧大病了两个多月,再露面时要由自己的子孙们搀扶着才能上殿办公,在一段时间内很是萎靡不振。随着时间长河的流逝,刺客没有再出现,威胁不再出现,秦桧的气焰再次变得嚣张。长江以南仍然是一潭冰冷混浊的污水,直到宋绍兴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

这一年秦桧的事业还是如日中天,就是不偏西,可身体却不成了,在九月时衰弱到了没法出门的地步。就算这样,他仍然在努力地工作着。

他有个大计划,要一次性解决所有遗留问题。比如处死所有的政敌,像张浚、张光、胡寅等;处死所有政敌的子孙,如赵鼎、李光的后人。这个计划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赵鼎的儿子赵汾已经被抓进牢里严刑拷打,突破口就在他身上,由他开始,这些人犯的罪都是最恶劣的叛国罪。

十五年以来,秦党操作这类事早就是熟练工人了。到十月下旬时,一桩铁案已经铸造成功,大理寺的判决书写好了,法定程序只剩下了最后一关,即秦桧签字。

可是秦桧无暇顾及这些,他本人的判决书就快颁布了。他的健康成了他的死穴,病入膏肓时就是终点站。

赵构蠢蠢欲动,秦桧真的快病死了吗?这需要试探——没等他试探,秦桧先来试探他了。秦桧几次上奏承认自己身体垮了没法工作,要求辞职。不仅自己辞职,还连带着儿子孙子一起辞职。

真的吗?

赵构没有轻举妄动,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决定亲自到秦府去探病,看看这位爱卿到底近况怎样。而秦桧唯有苦笑,被动会失势,主动会招灾,如今皇帝亲自来府探病,一个应付不对,立即全盘皆输。当此时,到底要怎么办?

这一天是十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