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蒙古高原的风暴 叁

术赤父子率领的第一路人马率先来到玉龙杰赤城下。

忽毡城失守后,灭里历尽千辛万苦来到撒马尔罕,与王子札兰丁会合。成吉思汗用计攻破撒马尔罕,札兰丁和灭里退守旧都玉龙杰赤。三个月前,花剌子模君主摩诃末·沙病逝于里海的一座孤岛,临终之际将王位传给了长子札兰丁。札兰丁,这个沙王最不中意的儿子,如今却成了他唯一的寄托。札兰丁在凄风苦雨中安葬了父亲,他默默发誓,一定要用生命捍卫国家的尊严。

沙王留给札兰丁的,已经是一个残破的国家,而比这更为严酷的事实是,札兰丁所面对的是一个结构松散、政权分立的政治联合体。沙王在国势强盛时征服了周边的诸多小国家,成为各国公认的国主,却并未做到以铁的手腕将这个政治联合体变成具有共同民族意识的整体。

当蒙古军以闪电般的速度攻打到花剌子模的家门口时,松散联盟的种种弊端就暴露出来。札兰丁从里海孤岛历经千辛万苦来到玉龙杰赤,准备借助祖母的力量抵御入侵者。沙王的母亲图儿堪太后原本坐镇玉龙杰赤,但当术赤引兵攻下城郊时,图儿堪太后逃到了马三德兰。这个情况札兰丁并不知晓,他来到玉龙杰赤后才知道祖母已经出逃。他决定坚守玉龙杰赤,但城内的法官和神职人员却试图联合军队杀掉他。幸好城内另有支持札兰丁的力量,经过一番清算和镇压,玉龙杰赤的军民才勉强接受了札兰丁的领导,算是认可了他的王位继承人身份。

札兰丁十分清楚,玉龙杰赤已是花剌子模最后的精神象征,一旦陷落,剩下的就只有满目疮痍和对故国的惋叹了。

在玉龙杰赤这座著名的商业都城中,云集着世界各地前来经商的商人,将玉龙杰赤作为驿站的商旅,以及喜欢冒险的旅行家们。战争爆发前,许多商人、旅行家匆匆地离开了这块是非之地,可仍有一部分不相信战争爆发的人留了下来。战争爆发后,他们想走也走不成了,札兰丁担心他们中间有敌方奸细,强行将他们赶到了阿姆河沿岸最边上的一座城堡里,并派了士兵严加看守,不允许任何人走出城堡。

撒马尔罕的陷落使札兰丁和灭里对能否长久坚守玉龙杰赤失去了信心,札兰丁和灭里反复商议过,一旦守不住玉龙杰赤,他们将退向哪里?灭里建议退到印度,印度的酷热是习惯了严寒的蒙古人所不能承受的,而花剌子模地域广阔,蒙古军兵微将寡,不可能分兵占领每座城池,俟蒙古人撤军,他们就可以从容收复失地。札兰丁同意他的建议。不过,札兰丁只将印度当做他的最后退路,因为在哥疾宁,他相信还能集结起支持他的力量。

术赤首先向玉龙杰赤派出使者,传达了他的口谕。他说:玉龙杰赤日后将成为他的封地的一部分,他希望它完好无损、美丽如初。他还说,他会尽最大努力与玉龙杰赤军民以及札兰丁和睦相处,共建城市的繁荣。札兰丁不为所动。城中一些著名的法官和神职人员主张接受术赤的和平建议,结果他们中的为首者被抓了起来投入大牢。同时,札兰丁还扣押了两名蒙古使者。

札兰丁派人去请灭里,商议如何处置蒙古使者和回复术赤,灭里主张不予理睬,札兰丁却在思考着一个杀一儆百的方式。

灭里专注地等待着札兰丁示下。他太了解札兰丁的铁血性格,与他的父亲摩诃末相比,札兰丁从不怯懦,但有些刚愎自用,凡他认准的事情,任何人的劝告都只能是徒费唇舌。

札兰丁的眼中蓦然漾起了奇特的笑意,这使他严肃的表情生动起来,他附耳对灭里低语了几句,灭里看起来犹豫了一下。

“你去安排吧。”札兰丁几乎是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我看这回谁还敢叫嚣着讲和!”

“不过……”

“你担心什么?”

“不能太过偏激。国王现在最缺少的就是一支直接听命于您的军队,尽管城中的军队支持您,可其中的雇佣军多为得益而战,在任何情况下都有可能分崩离析,我们不可不防。给主张讲和的请愿者一个警告是必要的,将他们的领导者加以惩戒也就够了,涉及范围一定要小。”

札兰丁略一思索:“你说的也有道理。一会儿你把那两个蒙古使者和我们抓起来的请愿代表一起带到广场去,我自有安排。”

灭里退下。

日落前,札兰丁来到广场。广场靠北的正中,铺着一块白底儿蓝边嫩黄大格的羊毛地毯,地毯前摆放着一张长条几案,上面有各式精致的点心、时新的水果。札兰丁在地毯上席地而坐,命灭里带上被扣押的蒙古使者和抓起来的请愿代表。

札兰丁的“惩罚”可谓别具一格,他亲自选了这次请愿的两位主要组织者和一名蒙古使者,让他们站在他的面前。他一边看着他们,一边开始往杯中倒酒,他的动作很慢很慢,紫红色晶莹透明的液体一点点填满酒杯,他的脸上挂满了悠闲的笑容。突然,他重重地将酒壶摔在桌上,十二名早已准备好的彪形武士上前,将三名待宰的“羔羊”踢翻在地,手脚按住;另有两名武士取出“刑具”——一把长约十公分的铁钉——扔在地上,然后拾起来,将它们一枚枚钉入“羔羊”的耳中。听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惨叫,札兰丁哈哈大笑,似乎这样的“节目”才有助于提起他的兴致。

围观的众人无不吓得脸色煞白,直到太阳落山,这场闹剧才宣告结束。三名“羔羊”尽数毙命,札兰丁命人将他们拖下去扔出城外,又将另一名蒙古使者割下一只耳朵放回去报信。见已经取得了预料中的威慑效果,札兰丁就释放了其余被关押的请愿代表,当然这些人离去前必须跪在他的面前宣誓效忠。

札兰丁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在侍卫的簇拥下扬长而去。他没去注意一名年轻的警长眼中闪射着仇恨的怒火,也没有看到好些将领默默地垂下头,遮掩起不满和疑虑。

术赤依然不肯放弃和平的努力。他命人妥善管理城郊的花园和建筑,希望以此证明他的诚意。札兰丁将术赤这种“和为贵”的策略当做了优柔寡断,越发不予理睬。灭里则不同,他与术赤交过手,深知成吉思汗的这位大太子心思缜密、勇谋兼备,因此丝毫不敢大意,每日坚持巡视城池,加固工事。

不久,察合台、窝阔台兄弟率领三万人马与术赤会合。察合台见双方根本没有交战的迹象,既惊奇又愤怒。

“你居然有心在这里欣赏玉龙杰赤的美丽轮廓,我原以为你至少打到了阿姆河边。”

阿姆河横穿玉龙杰赤,将玉龙杰赤分成了前后两座城池。

术赤默不作声。拔都对二叔的这种态度十分反感,忍怒解释道:“玉龙杰赤城防坚固,如果强攻,难免毁于战火。父王想通过和平的方式解决……”

“白日做梦!”察合台不耐烦地打断了拔都的话头,“你们知不知道坐镇玉龙杰赤的主帅是谁?”

“知道。”拔都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心平气和,“正因为和平解决的方式十分渺茫,才要商量具体的战法。”

“这也需要商量么?玉龙杰赤城墙再坚固,用火炮或者投火机也可以先摧毁他们的城防工事,这两天的风向、风力也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

“不行!”术赤断然否定了察合台的建议,不过,他丝毫没有提高嗓门。

窝阔台忙插话问道:“依大哥的意思……”

“你们来看,”术赤指着前面,“城下的壕沟很深,如果不填平它,我们的军队就过不去,无论如何,得先将壕沟填平。”

察合台脸上的肌肉跳动了一下,嘴角牵出两道讥讽的笑纹。

“当然,敌人不会看着我们填沟,他们一定会采取相应的对策,我们用投石机牵制他们,先初步摧毁城防工事。”拔都看着二叔,不慌不忙地插了一句。

“用投石机?请问石头在哪里?”

“难道二叔没看见东边的桑树林?刚才父王正在同我商议,将桑树锯成几段,当石头使用不成问题。”

察合台无言以对。他是个讲求实际的人,知道除了使用火器,这倒不失为一个可行的办法。

“好,就这么办!”窝阔台思索片刻,率先表示赞同。

“我也同意。”察合台见窝阔台、拔都都在看他,爽快地表明了态度。

术赤直到这时才掉转马头。察合台、窝阔台顿时吃了一惊,他们发现术赤两颊深陷,一脸倦容,好似刚刚大病一场。

“大哥,你怎么啦?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窝阔台注视着术赤,不无忧虑地询问着。四兄弟中,术赤的身体一向不好,可也从未见过他如此憔悴。

察合台嘴张了张,想说点什么,终究没说出口。他从小就不喜欢术赤,也从来不想掩饰自己的反感,然而此时此刻,他竟产生了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怜悯。

“我没事。走吧,到我的军帐,还有一些细节需要再商议一下。”术赤说着已然催马离开了。

窝阔台急忙跟上术赤,察合台却有意落在了后面。拔都估计二叔可能有话问他,便松开缰绳,与二叔并辔而行。

“怎么回事?”察合台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这几天,父王咳嗽得比往常厉害,昨晚又是一夜没睡。”拔都回答得有些勉强。他本想告诉二叔父王这几天吐了两次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如果他告诉二叔,这话势必传到祖汗耳中,而这恰恰是父王所不希望的。

“请大夫看过了吗?”察合台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头,语气里不经意地流露出内心的关切。

“看过了。”拔都对二叔产生了有些陌生的亲近之感。由于父王与二叔的关系冷落,拔都对二叔也一向关系疏远,唯独这一刻,天生的骨肉亲情到底战胜了往昔的刻薄和狭隘。

“别大意了。”察合台简短地嘱咐了一句,催马去追术赤、窝阔台,拔都紧紧相随。

玉龙杰赤是蒙古军西征以来遇到的最难攻克的城池之一。一连七天,蒙古军一边担土填埋壕沟,一边向城墙轰击不止。城墙被打开了十几个缺口,但在札兰丁和灭里的亲自督战下,蒙古军的许多次进攻都被击退了。担任先锋的拔都焦急异常,他建议使用火炮,想借助火炮的威力进一步摧毁玉龙杰赤的所有工事。术赤执意不允,拔都无可奈何。

察合台渐渐失去了耐心,兄弟间再次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结果,察合台率领自己指挥的两万将士分营而居。窝阔台的手下只有一万人,对于两位兄长的不和,他只觉得左右为难,不知道到底该帮着谁才对。

主帅间的矛盾严重影响了蒙古军的士气,眼见花剌子模将士在对面的城墙上耀武扬威,拔都只能望城兴叹,寸步难进。

夜幕像往常一样静静地降临,数得见的几颗星星疏朗地点缀在天空,其余的躲进了厚厚的云层。玉龙杰赤的城墙上游动着点点火光,看样子是守军将士在巡城。拔都心绪烦乱,怎么也睡不着,披衣踱出帐外。正巧,协助拔都攻城的斡尔多也睡不着,兄弟俩在帐外相遇。

“大哥。”拔都唤了一声,便沉默了。

“拔都,你也睡不着吗?这天够闷的,恐怕要下雨。”

拔都没接话。夜暗中,斡尔多无法看清拔都脸上的表情。“我们一起走走好吗?”他上前拍了拍拔都的肩头。

兄弟俩并肩而行。

“拔都,你想到破城的办法没有?在撒马尔罕,祖汗佯败,退到城外十五里扎营,札兰丁逞强出战,结果中了祖汗的埋伏,全军覆没。这一次,他和灭里绝不会轻易上当了,除了坚守城池,他们别无选择。唉!如果可以借助火炮的威力就好了,对于玉龙杰赤,既然不能智取,就只有强攻。问题是这样坚固的城池,如果不首先摧毁它的城墙和工事,单凭将士们一次次强行登城,伤亡太大,真是得不偿失。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二叔和父王的意见仍然得不到统一,真让人无所适从。也不知道祖汗是否了解我们这里的状况?”斡尔多一口气说着,这都是在他心里憋闷了许久的话。

拔都望着前方,依然默默无语。不知不觉地,兄弟俩已经走出很长的一段路了,斡尔多看到左边绵延闪烁的篝火,知道就快到二叔察合台的营地了。拔都一路的沉默让斡尔多很不习惯,他正试图让拔都说些什么,拔都突然“嘘”了一声,抓紧了他的胳膊。

斡尔多感到莫名其妙,“怎么了?”他压低声音问。

“你看到那里了吗?好像……我们过去看看。”

斡尔多注目望去,这才发现远处晃动着点点火光,正缓慢地向他们这边——确切地说,向察合台的营地方向移来。寂静的夜里,还能隐约听到“咯咯吱吱”的奇怪的声音。拔都走得很快,脚步落地几乎听不到声响,斡尔多只能勉强跟上他。

终于,对面的人发现了他们。所有的火光和声音都停了下来,一名士兵催开坐骑向他们驶来。“谁?”低低的声音里透出些许警惕。

“拔都。”拔都镇定地回答。

一片嘈杂的嗡嗡声响起,犹如一阵起伏的波涛,随即又平复下去。借着火把的光亮,拔都看到队伍中闪出一匹黑马,一位少年跳下马背,抢上几步,来到拔都和斡尔多跟前。

“原来是小王爷!兀良合台见过小王爷!”

“兀良合台?怎么会是你?”拔都和斡尔多又惊又喜,上前一边一个执住兀良合台的双手。兀良合台是蒙古八大名将之一速不台的长子,同他的父亲一样,兀良合台自幼随父征战,从无败绩,因而赢得了只有他父亲速不台和另一位名将哲别赢得过的“常胜将军”的美誉。拔都对这位比自己还小四岁的少年格外敬重,两人虽接触不多,彼此间却惺惺相惜,极为投契。按照拔都的估计,原本以为兀良合台此时应该正同速不台、哲别二将在里海附近,完成对其附近城池的征服,谁承想竟在这里相逢。

兀良合台的脸上滑过丝丝疑云,转瞬即逝。“大汗派我协助四太子攻取呼罗珊地区。半个月前,我们刚刚拿下奈撒城,目前正在奈撒城驻军。”

“速不台将军和哲别将军呢?仍在里海吗?”

“不在。沙王在里海的孤岛上病死之后,我父亲和哲别将军就离开了那里,一路转战,陆续攻下了许多城池,包括马三德兰,还生俘了图儿堪太后。如今,他们已奉大汗之命前去追击逃到钦察草原的篾儿乞残部。”

“是么?”拔都向兀良合台的身后望去,若有所思。

“前些时候,二太子派人送来口信,说要从四太子军中选几十门火炮,并且要最好的。四太子估计玉龙杰赤三月未下,一定是因为我们攻城力量不够,所以亲自选了八十门经过改进后性能更加优越的西域火炮,派我兼程送来。还好,二太子限时限刻,我们总算如期赶到。”兀良合台对察合台提出的必须在晚上将火炮运到的要求早觉蹊跷,这会儿发现拔都毫不知情,越发证实了他的猜疑。兀良合台知道自己应该对此三缄其口,然而,对友情的忠诚使他无法对拔都保密。

拔都沉吟着。

看来,二叔终于决定单独采取行动了。这些火炮一定会在今晚被安置在合适的地点,明晨,明晨就可以看到它们发挥威力了……虑及此,拔都更紧地握了握兀良合台的手。

“既然二叔还在等你们,你赶紧去向他缴令吧。等拿下玉龙杰赤,我们再叙别后之情。”

“好吧。我走了,小王爷,告辞!”

“保重!”

车队迤逦前行,借着火把的光亮,拔都目送着兀良合台一行渐渐远去。

“我们怎么办?”当最后的一点火光也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时,斡尔多不无忧虑地问。

“怎么办?”拔都沉浸在自己的心情中,一时没明白斡尔多问话的意思。他仰望夜空,答非所问:“你说得对,明天恐怕真的有雨。”

“拔都!”

斡尔多的声音里透着焦虑,拔都反而笑了。

“你在问我们怎么办吗?当然是回去睡觉啦。”

“可是……你不打算……对父王……”斡尔多说话突然有些吞吞吐吐。

“如果我们今天没有碰巧出来,就什么都不曾看到了,不是吗?”拔都揽住了斡尔多的肩膀,“走吧,我真的困了。”

“你……我不懂你的意思。”

“对于誓死保卫玉龙杰赤的札兰丁和灭里来说,不显示出我军强大的战斗力就换不回完整的玉龙杰赤,既然换不回完整的玉龙杰赤,破坏它又何妨?城市破坏了还可以重建,人死了却不能复生。不管二叔是不是这样想的,他所做的却是我拔都想做而不能做的,所以,我们何苦要自欺欺人地去破坏他的计划?”

拔都的语气像在说一样十分平常的事情,但斡尔多知道这绝不是一件平常的事情,他犹豫着,慢慢地跟上了拔都轻松的脚步。

一道耀眼的闪电蓦然划过遥远的天际,在瞬间点燃了铅色重叠的云层,也点燃了玉龙杰赤那冰冷阴森的城垛。沉闷的雷声隐隐可闻,像困兽的喘息,又像山谷的回音。凉风如丝,飘在脸上,竟似带着些许水气。还是那两三颗星,硬从一层层云堆后挤出身体,冷冷地俯视着阿姆河苍白的倦容。像父亲一样苍白的倦容。斡尔多停了片刻,迷离的目光追逐着不远处依稀可辨、若明若暗的篝火,一颗心渐渐沉入无尽的黑暗中。

山豹一般敏捷的拔都。

棉絮一般的闷热。

不知为什么,拔都模糊的背影看起来有些陌生。斡尔多惶惑地揉了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