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蒙古高原的风暴 贰

一二二〇年三月,在蒙古军凌厉的攻势下,花剌子模新都撒马尔罕陷落。成吉思汗从撒马尔罕分兵五万,交由长子术赤、次子察合台、三子窝阔台共同指挥,攻打旧都玉龙杰赤。成吉思汗的这番安排也确实有他的苦心。

术赤出生在成吉思汗创业之初的最艰难阶段。在一次战争中,成吉思汗的新婚妻子孛儿帖遭到世代为敌的篾儿乞部的掳掠,当成吉思汗集全部落之力举兵将妻子救回时,孛儿帖已经生下了术赤。从此,术赤的身世之谜就成了他一生的悬疑,尽管成吉思汗本人从未介意过,但那些亲族勋将却不同,包括次子察合台在内,经常对术赤流露出不加遮掩的蔑视。

此番出征花剌子模前,为了确定汗位继承问题,察合台更对术赤出言不逊,甚至公然暗示术赤是野种,算不得长子,不配继承汗位。术赤愤怒至极,若非侍卫拉开,兄弟俩差点在父汗面前扭打起来。成吉思汗当时未加阻止,内心深处却异常痛苦。虽然经过讨论,最终确定了由性情稳重、富于权谋的三子窝阔台为汗位继承人,术赤与察合台之间的嫌隙仍是成吉思汗最大的一块心病。派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共掌兵权,严格来说并非出于三军统帅的考虑,而是出于父亲的考虑,成吉思汗希望通过三人密切配合,协同作战,能够使术赤、察合台兄弟捐弃前嫌,重归于好。

兄弟三人各回本部。拔都征得父亲同意,在撒马尔罕多留一日。他要陪陪祖汗。成吉思汗见孙子特意来看望他,格外高兴,吩咐司厨去准备一壶马奶酒和两盘冷羊肉来。战争期间,成吉思汗的饮食一向比较简单,今天,他不想任何人打搅,只想与心爱的孙子无拘无束地好好谈谈。

拔都施礼见过祖汗,然后仍像往常一样,坐在祖汗身边,鲜有拘束。

“拔都,你来得正好,我差不多有三个月没见到你了。我听说你这一路上的表现蛮不错嘛,昔格纳黑城、毡的城、忽毡城都是你领兵攻下的。我一直听着你的捷报,还有点担心,怕你因此骄傲起来呢——不过,看你现在的样子,我的担心是不是有点多余了?”

拔都笑了,笑容天真而直率。

成吉思汗深切地注视着孙子年轻英俊的面孔。这张面孔有几分像他的父亲,也有几分像他的四叔。在成吉思汗的四个嫡子和两个庶子当中,长子术赤最像他的母亲孛儿帖,容貌俊秀,四子拖雷则像成吉思汗本人。孙子中,除了拖雷的四儿子忽必烈与他的祖汗好似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形容气质极为酷似外,就只有拔都与祖汗有许多神似之处。拔都似乎将每个人的优点都继承了下来,这使他形成了既端庄又英武,既聪颖又温和的独特魅力。当然,成吉思汗钟爱拔都,不仅仅因为这些原因,他最欣赏的还是拔都在长年征战中磨炼出来的出类拔萃的军事才能。

司厨很快送上了醇香的马奶酒和两盘冷羊肉。拔都先为祖汗斟满一杯,又为自己倒上。

“祖汗,我敬您!”

成吉思汗笑着饮尽杯中的马奶酒。

“祖汗,我有个请求,您能答应我吗?”拔都一边为祖汗斟第二杯酒,一边笑嘻嘻地看着祖汗。

“说来听听。”

“我想攻下玉龙杰赤后就留在您身边。我习惯跟您在一起,这样,无论做什么,都会感到心里有主心骨。”

“原来是为这?我当什么事!离不开鹰巢的雄鹰可是永远飞不上蓝天,你们长大了就要自己飞。事实已经证明你飞得很不错,还能飞得更高更远。再说,我知道你父王那里也离不开你,玉龙杰赤以后将成为你父王封地的一部分,他从小身体不太好,你要帮他治理好他的封地。”

拔都稍稍沉默了片刻,领受了祖汗的嘱托。

“你父王最近是不是一直在服药?我看他的脸色很不好,问他,他就说没事没事。你们这些当儿子的常在他身边,一定要照顾好他。唉,我的六个儿子中,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父王。”

拔都心中一酸,忙掩饰地喝着杯中的马奶酒。谁说祖汗只是个纵横捭阖、驰骋万里的马背英雄?对儿孙,他同样不乏细致温柔的心肠。

“祖汗,您别太担心,我会照顾好父王的。倒是您,您年岁到底大了,不比从前,别总是亲身上阵冲杀。您不觉得,现在正该是您放手让我们这些雏鹰自己去飞的时候了。”拔都控制住感伤的情绪,得体地劝慰着祖汗。

成吉思汗用刀割下一块蹄筋,放在拔都的盘中。

“我当然希望你们个个都能成为搏击长空的雄鹰,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这只老鹰就没用了。多吃点,我记得你从小就爱吃蹄筋。有一次为了争吃我给你们切的蹄筋,你、斡尔多、南图赣,你们三个差点打起来。后来,你提出摔跤,谁赢了谁吃,结果你赢了,可你还是把蹄筋让给南图赣吃了。那年你才六岁,我一直没问你当时怎么想的,为什么最后你又不吃蹄筋了呢?”

拔都眨眨眼睛,回忆着童年的趣事,不觉露出愉快的笑容。

“这件事祖汗还记得?祖汗不说,我差不多要忘了。我想可能是因为我赢了才不吃蹄筋的吧!南图赣比我小,他才只有五岁嘛。”南图赣是察合台的长子,拔都从小和南图赣一起长大,不像两个人的父亲关系那么冷落,拔都与南图赣倒始终相处融洽。

“你的确从小就有些特别。也是在你六岁的时候,有一次我问你和那些与你年纪相仿的孩子们,将来长大了想做什么?有的说要做将军,有的说要做琴师,有的说要做富人……五花八门的回答我记不全了,只有你说,你要挎弓箭,骑宝马,到许许多多地方,建立许许多多功勋。从那时起,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的儿孙们能够有个人将我的事业发扬光大,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你。”

“可惜孙儿做得还远远不够。”

“你可以的。只要持之以恒,你可以的。”

“是,祖汗。我一定努力,不辜负您的期望。”

“我相信你。我吃好了,你要不要陪祖汗打马球?”

“祖汗和我想到一块儿了。今晚,我想给祖汗值宿。”

“明天你就要出征玉龙杰赤,该好好回去睡上一觉。或者,你不想回营地就跟祖汗一起睡吧。”

“太好啦!反正让孙儿今晚陪着您就行。”

“小东西!走吧,打马球去,看看祖汗的宝刀老没老!”

拔都一直陪祖汗打马球到傍晚时分,他所在的球队输了,心情却格外愉快。对于这种游戏或者竞技,拔都从不计较输赢,尤其和祖汗在一起,他只希望哄得祖汗开心就好。像所有的蒙古人一样,拔都深深地爱戴和崇拜着祖汗,这种爱戴和崇拜甚至逾越了骨肉亲情。

祖孙二人站在宫殿前欣赏着撒马尔罕的夜景。垂落的天幕里,硝烟散尽,空气像雨丝一般滑润,点点冷星和明月洁净得近乎透明。一种久违的、只有身在草原才会有的空旷感觉漫过拔都的心头,他微微合上眼睛,让思乡的情绪一丝一缕地飘散在清凉的夜风中。

拔都睁开眼睛时,看到祖汗正在看他。

“想家了吧?”成吉思汗轻声问孙子。

拔都点点头,又摇摇头:“您在想什么?”

成吉思汗确实也在思索着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与攻打玉龙杰赤有关。不知为什么,让三个儿子共同执掌兵权,他的心里真的一点也没底,他很想听听孙子的看法。

“拔都,我听说攻下昔纳格黑城后你父王委任了当地的一位行政长官继续管理该城,效果很好,这是真的吗?”

“是。城中的敌对情绪有所缓和,城市也恢复了平静。父王总说,应该对被征服的城市加以安抚,城市管理以人为本,不应该滥行杀戮,否则,当城市变成废墟,我们守着这样的废墟就会使征服失去意义。”

“你呢?你的看法如何?”

“我觉得凡事都应该一分为二地对待。我们的军队人数太少,对于大规模的暴乱如果不能镇压下去,疯狂的反扑就会为时不远。何况,花剌子模许多城市的军队由雇佣军组成,对于这些雇佣军绝不能心慈手软。严厉的惩戒是必要的,这样,就可以使提供雇佣军的国家有所收敛。总之一句话,无论我们做什么,都必须服从‘胜利’这个前提。”

成吉思汗欣慰地笑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年轻的孙子竟有这样不凡的见识。长子术赤自幼向往跨宝马、臂名鹰的悠闲生活,拔都则不同,这个年轻人的头脑、心胸、抱负和敏锐简直就是成吉思汗自己。

“还有一件事,我也想听听你的看法。你说祖汗派你父王,你二叔、三叔共同执掌兵权,攻打玉龙杰赤,是不是有欠考虑?”

拔都似乎没料到祖汗这样问他,愣了半晌,没作回答。

“怎么啦?你直言无妨。”

“是……”

“是?是什么?”

“是……是欠妥。”

“为什么?”

“二叔与父王隔阂很……嗯,有隔阂。玉龙杰赤是一座城防坚固的城池,如果不能做到军令统一,上下一心,只怕很难攻打下来……”拔都到底心直口快,将内心的顾虑和盘托出。

成吉思汗的脸色阴沉下来,望着无边无际的星空沉默了。

拔都再不敢说什么,他甚至有点后悔自己口无遮拦。自西征以来,他与祖汗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祖汗日渐苍老的面容让他心中隐隐作痛。祖汗一生厮杀,在任何艰险面前都没有退缩没有皱过眉头,偏偏对儿孙间的争端束手无策。当然有祖汗在一日,他树立起的绝对权威就不容动摇,即便如此,他仍无法确保儿孙们的和睦相处。对祖汗而言,做父亲的无奈恐怕更胜于做大汗的操劳吧?

“祖汗,您……我……”拔都不安地嗫嚅着。

成吉思汗醒悟过来,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瞒你说,我最担心的也是这个。可是,我仍然坚持自己的决定。”

“孙儿理解。”

“你真的能够理解?”

“是。即使不能如祖汗所愿,但经过这一番并肩作战,父王和二叔终究会从中体悟到一些东西的,这就是祖汗的良苦用心。”

“没想到最理解我的,不是我的儿子们,而是你,拔都。总之,但愿他们不负我的重托。”

拔都适时地岔开了话题,只与祖汗谈些自己的童年趣事,成吉思汗的情绪好转了一些。祖孙俩回到大殿,彻夜长谈,直至天明。拔都虽一夜不曾合眼,却依然神采焕发,他浑身有着使不完的精力令成吉思汗羡慕不已。

天刚泛白,拔都正欲向祖汗辞行,侍卫来报:苏如夫人派人送来两套丝绒战袍和两双马靴。成吉思汗传见来人,原来是镇海之子阿都合。镇海出身畏兀儿贵族,学识渊博,深受成吉思汗宠信,蒙古立国后,被封为丞相。阿都合乃镇海幼子,年方十二,长相中有明显的中亚人特点,高鼻深目,肤色白皙。他自幼跟随苏如夫人,被苏如夫人调教得伶牙俐齿,聪明乖巧。

“阿都合,你家夫人要你带什么话过来?”

“启禀大汗:临来夫人特别交待,这两套衣靴,绣白云太阳的一套是敬献给大汗的,绣雄鹰骏马的一套是给拔都小王爷的。夫人还说,她中午要亲自来请大汗去品尝鹿脯和酸奶羹,恳请大汗务必赏光。可惜小王爷马上就要出征,她不及送小王爷了,请小王爷代问大太子好。”

术赤的夫人察如尔与拖雷的夫人苏如是感情胜如同胞的堂姐妹,拔都自幼在察如尔身边长大。大概由于这种双重的亲缘关系,术赤的儿女们与拖雷的儿女们始终保持着十分亲近的来往。在成吉思汗的众位儿媳中,苏如一向深得成吉思汗和皇后孛儿帖的宠爱。这位出身高贵的女子,贤淑温婉,处事练达,公正睿智。按照蒙古幼子守产的传统,拖雷将来要继承父亲遗产的绝大部分,说真的,如果不是赏识苏如的远见和头脑,成吉思汗对自己身后将偌大的家业交到拖雷手中还真有点放心不下呢。

“你家夫人如何知道拔都在我这里?”

“夫人猜测的。夫人说出征在即,小王爷一定会来向大汗辞行,这是小王爷多年的习惯。”

成吉思汗与拔都相视而笑。

“四婶果然细心。阿都合,替我谢谢四婶,等攻下玉龙杰赤,我一定来看望她和四叔。”

“喳。”阿都合恭敬地施礼退出。

“祖汗,”拔都转向祖汗,“孙儿告辞了。”

“你不同祖汗一起吃早饭了吗?”

“来不及了。祖汗,胜利后我再来看望您。征战频繁,您一定要保重。”

“没关系的。拔都,切记不可贪功冒进,能够战胜敌人又能保全自己的将领才是一位合格的将领。”

“孙儿谨记。祖汗,四婶送来的衣靴我暂时放在您这里,等祖汗为我们庆功的时候我再穿上它。”

“也好。去吧,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