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旧垒 长沙,遇难和闹饷得到的深刻启示

垸溪圩三结义,那形影不离的亲密劲儿,那耿耿不平的爱国之心和疾言厉语,不能不引起一营长袁植的注意。这位好龙的叶公心里大概打起鼓来: 咚、咚、咚!这三个家伙想要干什么?

然而,袁植决不会预见到他们会造反,否则,他也不会让手枪静静地贴在自己的屁股上。他总以为,彭得华是他的人,当然也最听他的话。根据是什么呢?是两次虎口脱险中彭的表现。

第一次是在退出衡阳的战斗。当时,第六团的人马几乎全都渡过了湘江,而一营长袁植还硬汉子似的挺立岸边不动,他没有发现一队北军已经迂回到侧后方,如果不是彭得华冒死带领一个班来掩护,那他就完蛋了。

还有一次在宝庆作战,袁植不慎选错了攻击北军的突破口,结果反倒自陷于罗网之中。又是彭得华,在危难之际率领一个排,从敌人侧后方发起佯攻,转移了对方的火力,将已经负伤的袁植救了出来。

两次虎口脱险,使袁植不能不感激和信赖这个有勇有谋的彭得华。在平江起义前夕,他简直将彭得华当成了得心应手的工具。因此,他有了重要事情交给彭得华去办,那是自然的。

1918年7月里的一天,袁植把彭得华单独叫到屋里,悄悄交给他一项秘密使命。干什么?噢,是要他化装潜入长沙城,去侦察张敬尧在那里的设防情况,此外,还要他把原一连连长胡子茂请回来当营部军需官。

彭得华穿上蓝绸子长衫,戴上墨镜,打扮成一个商人,然后悄然离开驻地奔往长沙。

长沙城内,已是满目凄凉,一片萧条,许多商店被抢劫一空,街上的行人一见军警便跑成了惊慌的兔子。彭得华找到碧湘茶庄,见了老板胡子茂,向他说明自己的来意。三天之后,他办完事情,以为可以顺利返回了,却不料横生一场变故。

就在他走到长沙小吴门车站时,碰见了北军缉察队的几个家伙。他下意识地伸手摸枪,枪不在,可这个动作引起了军警们的注意。他们一边端起大枪,一边吼道:“站住!”

彭得华想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被带到一间黑屋子里,浑身上下被搜了一遍又一遍,可是除了一张去醴陵的车票,还能有个屁呢?屁也没有。几个缉察队员没捞到钱,不由得懊恼起来:“说,你是不是南军派来的探子?”

“我是来找事做的。”他回答得很平静。北军缉察队自然不会善罢甘休,随即七手八脚地动了刑,他们将彭得华吊在屋梁上,抡起皮鞭啪啪啪一阵猛抽。“说不说?” 皮开肉绽的彭得华咬紧牙关,就是不吐半点实情。

那几个家伙气急败坏,又将他狠打了一顿,然后放在地上灌辣椒水。就这样,他被折磨了半个多月,还是一口咬定自己是来找事做的。

“那么,谁为你作保?”得华想起楚湘袜厂的一个老乡,她叫梁六十嫂,便说她可以作保人。缉察队果然去找了梁六十嫂,气势汹汹地抠问一番。梁六十嫂总是说:“我知道他,他就是来找事做嘛!”

这样一来,缉察队也只得放人。得华获释,诚心诚意去梁六十嫂家拜谢一番。然后,他就乘上南去醴陵的火车,赶回垸溪圩。营长袁植得知此事,不由得对他大加赞赏,说得华你真是一条硬汉子,真是个让人佩服的好家伙。

黄公略和李灿见得华总算平安归来了,自是喜不自胜。两个人悄悄把得华拉到一家小酒馆,为他接风压惊。几杯过后,公略低声叹道:“唉,咱们这么卖命,不值得!”

“那你说该怎么办?”李灿瞧瞧公略,又瞧瞧得华。彭得华紧闭着他那弓形的厚嘴唇,默默不语,显得十分苦闷。出生入死,他不怕,只要是死得其所,上刀山下火海他也在所不辞。可是,假如此次长 沙之行掉了脑袋,到底是为了谁?哦,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作了军阀混战的殉 葬品,那又有什么真正的价值?的确,这么去卖命不值得。

这件事,给他们一个深刻的启示。他们不能不认真思索:究竟怎样子,才能完成救国救民之大业?

后来的平江起义,既不是几个人的意气用事,也不是他们的一时冲动。

说话间到了1919年的春夏之交。这时候,北洋军阀张敬尧与冯玉祥、吴佩孚闹起了分裂,以新民学会为核心的驱张运动随即在湖南掀起来。冯、吴两部迅速北撤,那意思很清楚:

抛下张敬尧你个龟儿子,让湘军收拾你吧。麾下一支孤军,满耳的怨声载道,这不能不使大军阀张敬尧气急败坏,他双手叉着腰望着北方破口大骂。骂够了,便将一腔怨恨都发泄在湘军和老百姓身上。他的军队也气急败坏了,所到之处便造成烟火冲天,血水横流。

转过年的1月19日,上海《民国日报》这样披露道:醴陵全城万家,烧毁殆尽,延及四乡,经旬始熄;株洲一镇,商户数百家,同遭浩劫;攸县黄土岭一役,被奸而死者,至女尸满山,杀人之多,动以数万人民流离转徙,死不能葬,生不能归。这一场极其惨痛的大劫难,实乃北洋军阀张敬尧所为。此人罪恶甚于汤芗铭,他本人终日胡作非为,花天酒地,自然军纪废弛,任部下肆意抢掠百姓,发了疯一般地奸淫烧杀。 面对如此惨状,彭得华、黄公略等人又怎能不忧心忡忡!那年月,穷苦老百姓真是没法子活了。军阀连年混战,将兵祸和苛捐杂税全都摊到老百姓头上,整个社会在迅速破产,许多自耕农失去土地和生存条件,不得已投身旧军队去当炮灰。独立第二师第三旅第六团在驱逐张敬尧的战役里,已经连续打了四次胜仗。不到两年,彭得华就由二等兵提升为一等兵、副班长、班长。在攻击宝庆的战斗中,排长李润生身负重伤,彭得华奉命代理排长。赶到湘阴时,他已经是正式排长了。尽管他深受营长袁植和连长周磐的器重,然而这并不能排解他心中的苦闷。

旧军队实在是乌七八糟,不能不令人深感绝望。张敬尧的军队刚刚屁滚尿流地滚了蛋,湘军内部就沸沸扬扬地闹了起来。十万官兵,旧饷未发,新饷又欠,哪个人家中没有父老妻小?久不发饷,这一家一家的老老小小可怎么活?于是,闹饷的风潮相继掀起,平江和醴陵已经杀了两个区(相当于现在的军分区)的司令,大批人马继而乱哄哄地涌向省府长沙。

此次闹饷风潮里,湘军的师、旅、团、营、连,都建立了军代表会。军代表会的代表是由士兵们集体推荐的,他们还在长沙设立了军代表总会。

在此期间,彭得华、黄公略和李灿三人经过几次秘密协商,已经成立了自己的组织——救贫会。开始,这个救贫会有八名成员,除彭、黄、李三人外,还有一班长张荣生,士兵王绍南、席洪全、祝昌松、魏本荣。他们的宗旨,当然与闹饷的军代表会意图截然不同,不过,他们毕竟是本营的中坚力量。彭得华呢,自然是士兵们的主心骨了。这个救贫会,就是士兵委员会的前身。

这一场有组织的大规模闹饷,真吓得湘军总司令赵恒惕坐不住安乐椅了。众多拿枪的士兵一哄而起,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然而,赵恒惕毕竟是一个老奸巨猾的大军阀,他很快又想出一个毒辣的对策来:发欠饷证,以田赋 作抵,分作三年还清,到期在各县政府领取。与此同时,又暗中派人到军代表会进行威胁和利诱,说什么领头造反可要杀啦剐呀,不闹饷呢就可以选送到军官学校去喽。

这样一来:各级的军代表会基本上被瓦解了,贫苦出身的士兵们又被欺骗了,他们苦苦盼着赵恒惕的许诺得以兑现,然而,那还不是望梅止渴吗!在残酷的事实面前,彭得华、黄公略等人深深看到了旧军队的黑暗和腐败,也看到了一旦闹起来的士兵们的强大威力——可惜,他们缺乏正确的引导和组织,又没有高度的政治觉悟和远大目标。

闹饷风潮给他们的深刻启示,不久就会在乎江起义中体现出来。

驱张运动胜利之后,赵恒惕的野心更大了。据说,有一天他手撕口咬一块热气腾腾的狗肉,嘴里呜呜噜噜地叫道:不是说援鄂自治吗?呜 那还不快动手!他把湖北当作一块狗肉了。于是爪牙一齐行动,征尘滚滚,杀往北方。

结果怎么样?不怎么样,打败了,而且是败绩连连,一连败退到长沙、湘阴地域。现在,该清点你的残兵败将了。瞧瞧吧,扩张的结果是收缩:你的人马损失惨重,这下子可伤了元气。仅仅是这个第六团,除了彭得华带领的一连之外,其他营连的损失竟超过半数,有的竟然多达三分之二。一连可真怪了,在打了几次硬仗之后,人不见少,枪又见多,让师、旅、团的长官一个个把眼睛瞪得狗卵子似的:这是怎么回事?

已经当了团长的袁植下连来视察,据说他的大嘴乐成了歪把子瓢。他看到:一连的士兵不逃亡,一是因为经济公开,当官的不喝兵血;二是由于废除了肉刑,即不笞责,不罚跪等。这种情形在旧军队中实不多见,它对于士兵竟然产生了如此大的感召力。

原来是这么回事!“作战骁勇,身先士卒,善待士兵,指挥有方——彭得华,你这个会带兵打仗的彭得华呀!”袁植在全团人马面前竖起大拇指表彰他,然而在内心深处隐隐有些不安:这家伙,真是个特殊人物呢。

如果袁植知道一连还有个凝聚力很强的秘密组织——救贫会,正是这个救贫会对连队起到了很强的巩固作用,那么,他一定要对彭得华、李灿等人多加小心。

这个暗中组织的救贫会,比公开闹饷的危险性大得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