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红白镇上红白事

来到红白镇。

这个小镇的名字吸引了我。

在大震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它。到达灾区采访时,我看到了重灾区之一的什邡市的一份内部材料,说这里有几个学校和工矿企业同样遭受了毁灭性的损失,痛心之余,我想看看红白镇。

我心底有一份存念:中国人的习惯里,把喜事和丧事放在一起称为红白事。那么,这个红白镇的红白事是否也隐喻了什么?

我企求获得答案。

崇山峻岭深处的小镇之行,给了我巨大的震撼与悲伤。

从德阳到什邡,没用一个小时就到了。但从什邡再往里走,我的目光和脚步就变得特别的沉重与缓慢……

第一个看到的是洛水镇,这里有所小学,三百多人,大震当天也遭灭顶之灾。三百多个孩子只有少量活着和被救。

在我经过的时候,洛水镇已成落泪镇——百姓和镇干部不时地流着泪在清理学校和清理自己已成废墟的家园……

再往里走,是蓥华镇。

这里的惨状明显比洛水镇严重得多。沿公路可以看到的是一座据说是震前什邡最为骄傲的大型国有企业——蓥峰化工庀这是个知名度极高的磷肥加工厂中国的不少磷肥专家在这里生活和工作着。大震将一栋专家楼震塌后,当时里面埋了三名掌握我国磷肥生产核心技术的国宝级专家,引起中央高层的关注。国家救援队在第一时间以最快的速度抵达这里,想尽一切办法救出了这几名专家,这才似乎让人喘了一口气。蓥华镇虽小,但分量之重可见一斑。

我眼里的蓥峰化工厂完全是另一种面目—根本无法看的一堆废铜烂铁:高炉弯着腰倒在半空中,以往长城一般雄伟的各种管道组成的世界上最先进的磷肥加工车间,已被扭成几里长的钢铁麻花……路的另一边,是人民解放军某空降部队的官兵穿着雨衣,在铲填废墟与焚烧残渣及各种碎体——包括人的与动物的碎体。

蓥华镇其实已成落花镇。

国家主席胡锦涛那天到这里,面对如此重要的国家级重要企业的惨重损失,眼里也噙着泪水。

蓥华镇变成落花镇,还有一个原因是,这里的一座中学与都江堰的聚源中学等中小学一样,死的比活的要多得多。庆幸的是这里的一所六百六十八名师生的中心小学,竞无—人遇难,成为什邡山区唯一一所无伤亡的小学。

但蓥华镇的工矿企业和百姓的损失之惨重,足以让这个小镇四周的野山花倾洒泪雨。

在这个镇上,老乡们指着唯一的一栋依山而建、仍然屹立在那里的小楼房说,这栋房子的主人是本地有名的豆腐王,他做的豆腐卖到成都好多饭店和超市,发了大财。这栋楼是他赚了钱,回家盏的。盖房子时,他对建筑包工头说:你得把我的房子建得结结实实的,任何时候都塌不了。包工头笑着说:老子的技术保证没得问题,不过要是碰到地震,我可保不了你的房子不塌嘛!主人瞪起眼珠子对包工头说:个老子就是要你盖栋地震都不怕的好房子嘛!后来这房子修得真是结实,用了近三年时间才盖好。这回大震,周围的所有房子都倒塌了,唯有这栋私人小楼毛发未损。

这算是蓥华镇上唯一一朵没有流泪的野山花了。

过蓥华镇后,再往山里走就非常难了。许多记者和志愿者都被捎在这里。进不进?同行的绵阳本地作家钟亚林问我,天下着雨,还是有很大危险的。

大震后你进过里面没有?我知道钟亚林的老家就在里面的深山里。他是村上唯一的走出大山的有出息的年轻人,至今父母和两个弟弟都在山里生活。

已经进过几次了。钟亚林说。

既然你能进,我们为什么不能进?我说这话时,心里其实还是有不少余悸:看看通往红白镇的山路,狭窄而陡险,每走一段,就遇见一处滑坡,地震时滚落的石头横七竖八地到处都是。你无法估计那些已经松动的山体什么时候再滚下巨石……显然走这条路十分危险。这并非勇敢不勇敢的事。

我们是没有办法。自己的父母亲和弟弟都在里面,所以就得往里走,看看到底怎么样了!钟亚林其实说的是对的。大震之后,许多地方的路早已断了,但山里山外的人仍然走来走去,他们是在寻找亲人。而对我们这些远方的来访者,冒这种险是否值得,当然另当别论。

掂量了—下,我还是决定往里走。因为我知道红白镇和这个地区的灾情其实一点不比映秀镇轻,其原因一是这里与汶川的映秀镇仅一山之隔,二是里面有我国著名的一个大磷矿——金河磷矿。

因为金河矿的存在,什邡也成了全四川省的县级单位中名列第二的财政富县,而金河矿总部所在地的红白镇,更是因矿而富的山区小镇,大震前一直是远近闻名的富镇。

然而,此次到了什邡后,就听人说金河磷矿在地震中所遭受的损失是毁灭性的,正在矿上工作的人没有来几个。

我的老家是红白镇的青牛沱村,就在磷矿上。方圆二十多公里,全是矿山。有一部分没有开发矿区,一个成都老板,蛮有钱,前几年在里画投资了好几个亿的钱,建了一个旅游景区,叫西部惊险欢乐谷。我们什邡政府也给予这个景区很大支持,修路建基础设施,至少也是几个亿。但现在欢乐谷彻底毁了,成了死亡谷……钟亚林说到这儿,声音变得很低沉,除了欢乐谷,山里还有几百家农民自己办的农家乐也毁于一旦。乡亲们一直引以为豪的由国家投资几亿元的巴蜀电站、青牛沱电站等七个—二级电站,这次全被崩裂的山体掩埋进几十米深处,连一块水泥板的影子都见不着了。

大震的威力,令人胆战心惊。

我一时觉得乘坐在群山包围之中的车子,如一叶颠簸在海浪尖头的小舟,充满了险情……

天已经开始下雨,蜿蜒曲折的盘山路,被阴沉的迷雾笼罩着,顿生恐怖——山体滑坡随时可能发生!

要不要往回走?钟亚林在不断提醒我。

走走再说……我犹豫着,又不甘心。来一次太不容易,能够深入重灾区一线也是难得的机会。

车子继续在滚落的山石间穿行。

要不是地震,其实这里的百姓生活相当地好。钟亚林谈起家乡以往的日子,内心充满了一种自豪感,我家所在的青牛沱,就是他们要建欢乐谷的地方,过去风景很美,城里人特别喜欢来。成都的一些文化人每年都要我为他们联络到农家乐度假避暑。我老家的农民就做两件事:要不上矿里做工赚钱,要不自己开农家乐,做生意,两件事都能赚钱。所以很富的。我的二弟过去当生产队长,后来不干了,2000年投资九百多万元建了一座三星级宾馆,他的钱就是前些年搞农家乐积蓄出来的。可瞄,这次地震他的宾馆全毁了……

人没出事?你家人都还好吗?我问。

人没事。二弟那天没砸着。我父母也没出事,但房子都倒了。我们的青牛沱过去是一个大队,现在叫村。下面有八个小组,也就是以前的生产小队。我家和旁边的两个自然村死亡的人不多,但在磷矿上的几个自然村,基本上没跑出人来,全被埋到地下去了!

怎么会这么严重?我感到不可思议。

矿山塌了。地震来时,十几座大山全都坍塌下去了,其中有两座山峰现在拼成了二座峰……这中间是几个自然村的老百姓和两个电站,还有火车站、欢东谷,全部埋在里面,谁还出得来?

我再也不想问什么了。

红白镇、欢乐谷、金河矿……这些美丽的名字,因为一场地震,完全改变了它们以往所有的美好。

也就两分钟时间,几代金河人用了近五十年的奋斗时间,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见到金河磷矿矿长陈城时,他说的话里字字带着血与泪。

我们的一个岳家山分矿:那里有矿井、办公区、宿舍区,还有化工、电力公司、机修厂汽车运输公司、销售公司等一系列相关企业:还有一家医院、一家派出所,两千五百八十五名在编职工和五百余名外来工人。地震发生后,两山竟然并在了一起,一百多米宽的水磨沟转眼竟然没了!当时在矿上七十一个人,其中包括四十四名职工、八名农民工、两名正在矿上检查易爆品的红白镇派出所民警和十七名职工家属,除了40岁的销售科科长赵兵被强大的地震波从楼里甩到了树枝上幸存外,其余七十人全部罹难……你说地震是啥力量?这哪是地震?是给我们矿办丧事嘛!

我们终于到达红白镇。钟亚林指着公路边的一片几百米的废墟,说这就是金河矿原来的总部机关,陈城矿长就在这里办公。

矿和办公楼都已没了,不知陈矿长以后怎么工作。

唉,我还没有来得及想这些。陈矿长长叹一声,指指峡谷间到处弥漫着消毒药水和尸体味的已经见不到一处完整房屋的小镇,说,这些天我们都在这里办丧事,啥都顾不上了。

来到红白镇的第一印象,果真印证了我内心的那份隐约的猜测:大震后的红白镇,正处在悲切的丧事之中……

这是一个簇拥在群峰之间一块狭小地带的山区小镇,通向外面世界的只有一条贴在半山腰上的公路和一条矿山专用铁路线。我们去的那天,小雨蒙蒙,更使得小镇特别压抑,空气里弥漫的各种味道十分难闻,必须戴上口罩。于是白色成了这个小镇当时的一种特别的颜色——与这个刚毁灭的矿山小镇显得似乎特别贴切。

白色象征了一种悲情。是生者对死者的一种悼念与追思的色调。

我的心感到了阵阵的痛楚,这个曾经繁荣热闹的小镇,在我来的十天前就已经完全变了样—所有来去匆匆、忙忙碌碌的人,都在做一件事:为死去的家人和亲友及同事掩埋遗体举行简单的丧事,或者是预防消毒……

我有意在已经变成废墟的小镇街头走了几十米,但随后又折了回来——我感到有种恐惧,因为两边的废墟里没有一点几声响,而我耳边又感觉有无数死去的鬼魂在痛苦地哭叫着,令人心悸,甚至害怕。

关于红白镇的真实含义,我后来从《什邡县志》上查到,说的是前清时此地有祭太阳的红墙宇和齐天宫的白墙宇,四周百姓常来此朝拜和贸易,所以习惯上称此地为红白二场。红白二场其实是分隔开的,中间有距离,但依庙宇而兴的场镇相距并不远,据当地人传说,赶罢红场赶白场,一般应赶两场,即赶了红场就得赶白场,或倒过来也行,但如只赶一场会认为不太吉利。

难道上苍就注定要红白镇经历红白两事不成?我心头在想。

红白镇曾经非常美丽,一位在这参加救援的空降兵战友搜索到的一篇游记这样描述道——

过红白镇宜早晚。清晨,燕子涉水穿行的时候,东边金家山的剪影被山后的晨光托起,宛如贴在东边的天空一般。黛色的剪影线条峻拨刀削斧劈一般,严严地将整个镇挡在了它的阴影里。山梁之上,干干净净的白云飘上来,阳光水一样一点点漫过来,先是一点,后是一片,最后便仿佛听得轰一声响,整个红白镇都沐浴在阳光的雨中了。这时候,便有佛光寺、莲花寺、观音寺的晨钟和通溪河、石亭江的潺潺水声远远而来,市声渐起,红白镇算是从安宁的睡梦中醒了过来。傍晚时分,先是一阵一阵的云从四围山顶一声不响弥漫下来,淹没了峰顶,填满了山谷,山腰的松林渐渐隐去了踪迹,蜿蜒的公路不见了尽头,蓥华山、香炉山、八卦顶……仿佛都消失了一般。暮色四合,炊烟隐约,灯火如星,市声消失,小镇沉浸下来,托起一轮弯月穿云破雾而来。

真是够美!

这个差不多占了什邡市三分之一山区面积的大镇,共有332.93平方公里辖区,下辖六个自然村,三十八个村民小组,一个居委会,镇内旅游资源、矿产资源、水资源异常丰富。四周景点星罗棋布,最高海拔4984.1米,最低海拔800米,有蓥华山、八卦顶、青牛沱、黑龙池、南天门、太子城、佛光寺等风景名胜和前朝遗迹。红白镇不仅旅游业发达,还有十六个开采型企业煤矿、七个磷矿、十二个水电站。老百姓在这里安居乐业,总人口达三万余人。

红白镇是这一地区的经济文化和生活中心,全镇辖区内的一半人生活在这里,所以平时菲常热闹,人称小成都。然而,震后的红白镇,我所看到的则尽是废墟,甚至连几间房子都难找到,尤其是小镇上的街景,根本见不着半点儿昔日的美意,唯有废墟与悲惨。

退出小镇的废墟,我便来到了红白镇中心学校。这是又一个在地震中惨遭毁灭性打击的学校。

在这里,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你是在电视里露过面的那位老师吗?

对。我叫周明……他的名字与我们文学界的知名人士周明一模一样。但红白镇的这个周明要年轻,看上去40多岁。他说他的妻子也是地震的遇难者,他是本地人,从地震那天开始,他一直在这所学校的废墟上。也不知他是来守护那些亡灵还是为了保护现场。

现场塌的也是一栋教学楼。与教学楼紧挨着的是一栋塌了半边的教师宿舍楼。听说该校孟校长的妻子和孙女也被埋在里面……

当时现场的情况到底怎么回事?周明对我的提问似乎已经不愿再回答了,大概地震以来,问他最多的都是这样同一个问题,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很反感这样的问题。

可这是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人第一想知道的事。后来我还是从采访空降兵部队的郭晓哗等几位部队作家那里知道了这栋塌残的学校宿舍楼里留下的一个传奇故事——

14日下午,千里奔赴红白镇的空降兵某团官兵们已经全部派出救灾,有老百姓跑到指挥所的帐篷报告,在倒塌的原钢钎厂废墟下有微弱的呻吟声传出,估计有幸存者埋在地下,急需救援。团政治处副主任殷防当机立断,带领留守的机关干部和战士共十二人,迅速赶到现场。因为工具全部被执行任务的部队带走了,这十二名官兵全靠双手挖掘石块,搬移废墟上沉重的断梁,一只手裸露出来了,轻轻挥动了一下。官兵们士气越发高涨,也越发小心地搬移石块,生怕发生塌方危及废墟下的伤员,最终将一名20岁左右,昏迷中一息尚存的男青年从废墟下营救出来。

50岁的红白中学食堂职工李克成,于5月17日凌晨被黄继光团的官兵救出,他在废墟下困了一百零六个小时。而这个靠喝自己尿液存活下来的人,空降兵官兵们将他救出与他自己在废墟里顽强自救的事迹组成了红白镇上的一个完美传奇。事隋是这样的:

16日晚11时50分,营救官兵完成红白中学教学楼的搜救,转向家属楼。因此前专业人员用生命探测仅没有发现生命信号,直接采用挖掘机推进。当巨大的铲车在高楼倾颓的断壁残垣中撕扯时,一个断水断食近五天、濒临死亡的男性的微弱呼喊竟然穿透了轰隆的马达声。

校长,快来救救我……废墟里,正在作业的挖掘机司机突然听到了喊声,立刻停止作业。再听,这次喊声更大。

下面还有人活着!在旁的司机和搜救的空降兵官兵们几乎同时喊了出来。

搜救现场的机炮连代理排长苏磊事后多次回忆起那个奇迹般的时刻——16日晚,我们接到任务通知,戴防毒面具和橡胶手套,去红白中学搜救。因为是夜间作业,连长张陆波命令所有新兵留下,所有老兵和党员都上。我们和八连一起挖,八连先挖出了两具遗体,一个教师家属、一个幼儿,我们也挖出了_一具,老百姓说是校长的爱人。后来我们挖到一块高墙下面的水泥板时,在水泥板的一个斜角空隙里,探照灯照出一只手挥动的阴影,我们都停住动作,废墟里传来微弱的呼喊声,水泥板上的人立即跳开,大家惊呼着还有活人。我赶忙拿了一瓶水递进去,那只手迅速接了进去。我们立即向上级报告,团长和营长马上一齐赶过来……

红白中学的家属楼原是五层楼,垮塌大半。团长文东确定埋人位置后,看到左侧是一堵裂口的残墙,正上方还悬挂着两根断梁。他命令其他人员全部退到外围,自己带着五名班长前往。在手电筒的照射下,看到在废墟里的一个缝隙间有人在动。

文团长反复查看,确定了五名战士各自的落脚点。为防止战士落脚的地方有瓷砖滑动引起震动,导致再次垮塌,他要求每名战士到踩点位置时,用布垫在脚下。随后,文团长带着战士们用手清理覆盖在压人水泥板上的浮土和废渣。至17日零点,一名男子露了出来,他被夹在一个三十厘米宽的缝隙中。

快喊个懂方言的战士来。团长大喊。

正在营救现场的重庆万州籍战士、19岁的牟方富冲过去,我会四川方言。

老乡,不要慌,我们空降兵救你来了。外面有最好的医疗队,你放心,不要激动。小牟用方言不停与男子交流,得知被困男子名叫李克成,是学校的厨师。随后,他用矿泉水将李克成嘴唇打湿后,李克成夺过矿泉水瓶一口气喝了一大半。

军医郗二平在一旁嘱咐,不能猛喝水,并让李克成闭眼。因为,李克成在黑暗中等待的时间太长,救攫的强光灯可能会刺伤他的眼睛。

李克成的妻子也来到了现场,她已经准备好了替丈夫裹尸的白布,而李克成13岁的女儿却说她做梦梦见爸爸还活着。

文团长亲自指挥,让战士用一根粗圆木顶着水泥板,指挥机炮连和八连的骨刊、组轮流下去挖。由于空间太小,不能使用工具,战士们就用双手刨,所有人的手套都磨烂了,手磨破了,但是救援不能停顿片刻。战士们搬开水泥板之后,露出一个挤压着李克成左腿的黄色的柜子,从外面只能看到李克成的右臂和双腿膝盖以下的部位,两只脚肿得粗大,估计是骨折了。文东指挥战士用圆木把黄柜子顶得松开一点,一边传话让李克成在里面试着活动一下。

当时出现了两种救援方式,一种是从手的方向,有一个缝,必须非常仔细地把缝里的石头掏出来,防止灰尘下落伤害受困者;第二种方法是从脚的部位扩大那个洞口,可以把受困者平躺着托出来。文团长决定采取第二种方案,因为手部的缝隙太小。当时周同的声音很嘈杂,我们扩大洞口的时候,团长时不时敲我们的头盔,嘴里还不断吩咐我们,慢点,轻点……因为担心对幸存者造成再次伤害,废墟下的救援,真是难上加难,必须像外科手术一样小心翼翼,力求精准。

经过询问,李克成的头和上身都没有受伤,只是腿被擦伤。根据位置,只能从腿部往外拉。四名战士抬起水泥板,用木棒支撑住,扩大空隙。

李克成几乎是倒立着被埋进废墟的。17日0点50分,在文东的指挥下,一名战士托着李克成的腿和臀部,苏磊从水泥板一侧托住他的背部。战士谢志祥接着托住他光溜溜的腿,惊叫起来:报告团长,他下半身没穿裤子……

文团长大手一挥: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个?

李克成的妻子在一旁证实,她老公一直有裸睡的习惯。

你忍住疼,我们把腿往外拉。苏磊对露出下半截身体的李克成说,但是很快又有了新的麻烦:李克成太胖,胳膊肘被卡住了。战士们让他放开手,把胳膊伸直,他却死死抓住不放,不知道是不是在废墟中憋屈得太久再也不愿意:松开这个活命的机会了。

好说歹说,李克成最终还是顺从地配合了。17日1点左右,李克成被战士们抬了出来。

李克成的妻子扔掉了准备好的白布,扑向担架。

我得救了么?是解放军救了我么?这是李克成在废墟中度过了一百零穴个小时、四个昼夜后问的第一个问题。

郗二平立即上前给李克成进行了初步的身体检查,让他吃惊的是,虽然在废墟中度过了一百零六个小时,李克成身体状况非常好。他意识很清醒,呼吸道没有什么灰尘,只是腿上有一些擦伤,腹胀严重,身体僵硬冰冷。

做了简单的清理,吊上生理盐水和葡萄糖后,救护人员将李克成抬上了早就等在一边的救护车,郗二平随车护送去成都陆军总医院。随着注射液逐渐发挥作用,刚刚获救的李克成居然连续和郗二平聊了一个小时的天,讲述了自己四天四夜的逃生经过:

原来地震发生时,李克成在卧室睡觉,感觉到房子震起来,立刻爬起来向门口跑,门打不开,他又跑向窗户,这时,一个大梁倒下来,撑住了卧室的一面墙,李克成被挡在了大梁和墙面支起的空间里,从墙面的缝隙里,可以看到外面的亮光。李克成开始在身边摸索,他摸到了一个空的矿泉水瓶子,正是这个瓶子,救了他的命。

我当时就觉得,有救了。李克成对郗二平说。他想到的办法,是用自己的尿救自己的命,只要有尿,我就接起来,渴了就喝。

除了靠喝尿维持必要的水分之外,李克成还非常注意保存自己的体力,他并没有采取不停呼叫的办法求救,而是敲打墙面。我不能太用力喊,否则会浪费体力,上面的人,也不一定听得见。

对被掩埋在废墟中的人而言,除了缺水和食物以外,恐惧感往往是造成人死亡的更重要原因。

我坚信我一定能被救出去,我就知道解放军一定会来救我。李克成对郗二平说,音调越来越高。废墟下面,李克成把自己的精力,放在倾听外面的声音上。

我能听到我们校长钟思平在外面说话,你们部队来的那天,我也知道,当时我就觉得自己肯定能被救出来。刚才救我时指挥的那个长官,我也认得他的声音,他说话最多,老在这里指挥战士救援。李克成说。

16日晚上,他开始觉得担心,因为一辆铲车,碰到了他的脚。由于断路,挖掘机在15日晚上10点半才进入红白镇,李克成听到了外面轰隆隆的机器声,他在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句:钟思平这个龟孙子,居然要把我给活埋了!他开始改变策略,朝着外面大喊,钟思平,救救我!

就是这一声喊,挛克成终于得救了。

你知道自己被埋了多少天么?郗二平问。

李克成想了想:四天四夜。

你怎么知道?!

我能通过缝隙看到外面的亮光,有亮光就是白天,没有亮光了,就是晚上到了,我天天在数。白天我就听外面的声音,有声音过来,我就敲墙,没反应,我就继续等,晚上也睡得很少,基本二十分钟就会醒一次,但我相信,自己一定会被救出来。

李克成能坚持一百多个小时活下来,在红白镇会成为一个永久的传说。而我想知道这里发生的更多情况,原因是红白镇死去的一千多人没有一个像李克成那么幸运。

这个镇的生命之痛一点也不比映秀镇轻,因此值得记载下来——这是我的愿望。

在一顶帐篷里,钟亚林找来了_一位戴着共产党员服务队红袖章的中年人。他是中心学校的副校长,分管初中部,请他跟你说说。

太好了。

副校长叫程世林,与钟亚林是同乡熟人。他回忆了悲惨的那一幕:

当天下午,我们学校每周一有个行政会,就在学生公寓的底楼一间小房子里开的会。程世林指指我身后的那栋没有多少损坏的楼房,说:地震第一次摇晃,我们都没有动。因为过去小地震经常发生。第二次震就不对头了,整个地下都在动,所以我们开会的人赶紧往外冲,正在办公室的教师也都跑到了操场——办公室离操场最近。当时我跑得慢一点,刚出公寓楼,走到那个小台阶时,就觉得地动山摇了,赶紧一边喊着让教师和逃出来的学生卧倒,随即自己也滑倒在台阶上,那时根本站不住。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十几米外的L形教学楼和实验楼,左右摇晃了一下,朝西倾倒了……程世林老师说到这儿,没有了话。

我看到他眼里噙满泪水——这样的情景,在灾区太多、太多。

太惨了!那真的是不堪入目……程世林老师说,当时除了一楼有几个孩子逃出来外,其余几百个学生和教师全都被压在里面。有的孩子半个身子埋在水泥板里,半个身子露在外面,看见我后拼命喊程老师救我!救我!我和孟校长等冲过去想拉他们出来,可不是那么容易。只好让一部分活着的教师和学生用手刨、用断木棍撬。我就带着几个男教师从倒塌的教学楼后面绕过去,因为地震时,同学和教师在奔逃的时候大多到了走廊里和楼道上,房子一塌,前面根本一点空隙都找不到。我们当时认为后面埋的人会更多,但后面的残墙也横挡着,无奈之下,我们只能采取笨办法,能扒就扒,能刨就刨。过了十几分钟,看到镇上的人也都赶来帮我们了,估计不少是学生的家长,所以当时校园内一片哭喊声。我们活着的教师就负责扛楼板,活着的男同学则负责把楼板下的同学背出来,后来有的女同学也过来扛救出来的同学。还有镇上的干部和群众,一起抢救到晚上六七点钟,这个时间又来了一次大的余震,我们就停了一会,但多数孩子还在废墟里,也不知谁从哪儿弄来一辆汽车,车灯一开,我们就又投入了抢救。一直拼命地抢救,挖出来了二十几个,当时大多数还活着,可由于医生少,治疗不及时,受伤的学生只能靠学生和家长的帮助,做些最简单的擦血和包扎。到半夜,我们发现不少救出来的同学还是死了……有个女孩子叫郑小蕾,初三的,学习成绩在女生中第一名。她腹部受了内伤,救出来后躺在操场上一直在踉老师说话,可到半夜后,她的肚子慢慢地大起来,大得吓人,没办法,最后拉着老师的手,一直不放,孩子太可怜了,是痛死的……一个男生叫汪东,是我把他背出来的,抢救出来时全身都是血,医生给看了一下,但又被小学部那边叫走了——我们是中心学校,这边是中学部,小学部倒塌的情况比这边还要严重,当时镇医院也塌了死了几个医生。我们学校出事后,他们多数赶到了我们这里,但由于中学部和小学部都塌了,所以只能兵分两路抢救。第一时间救出来的孩子,一小半最后还是死了。可膳!

大约夜里十一二点钟的时候,有一支部队赶来了;他们是成都军区驻我们这里不远处的一个分队,约一百多人,但他们没有工具,是徒步过来的。他们又帮我们一起救出了一批学生。

老天不作美,当晚就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那个夜晚实在让人感到悲惨:一边是废墟里还有那么多人埋在里头,一边是操场上一个又一个救出来的伤员眼睁睁地在我们面前痛苦地死去……13号深夜一两点钟的时候,武装部的姚政委又带了一批人来支援,这个时候我们才开始用门板等把重伤员往山外面抬。但一是伤员太多,二是通往什邡的几十里路基本上被滚石堵死了解放军和民兵只能穿梭石头中间,把伤员艰难地往外抬,非常不容易。

可是第二天,解放军说不能往外画送伤员了,因为蓥华镇那儿的氨气泄漏。直到下午才开始运送,一直到4点左右才把伤员全部运走。这个时候部队的救援工作仍在紧张地进行,但埋在楼里的活人不多了,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有一个叫方婷的女同学,她14号下午仍在呼叫,被人昕到了,教师和家长就拼命清理埋在她身上的废墟,将一块块砖敲掉,打了一个洞,想慢慢把她扯出来。可很不容易,我们在汽车灯光的照射下继续抢救方婷,但因为她的手被水泥板压住,不好往外扯。这个时候余震还很厉害。方婷的家长着急了,忙说要不把她的手锯了,医生不同意,说锯了流血太多,还是要死的。家长就哭得不行。有人就说能不能找个千斤顶来,不知是谁,一会儿真的把千斤顶找来了,是汽车上换轮胎用的那种。于是我们慢慢地把压在方婷身上的楼板顶起来,直到把她救出来。这是我们自救出来的最后一个学生……

程世林老师告诉我,他们孟校长的爱人和孙女在教师宿舍里遇难。副校长钟思平的爱人和岳母也在家里遇难。学校有六名教师遇难,其中有个叫张辉兵的教师,兼教体育课,很壮。地震来后,他自救肯定没问题,因为他班上有四个学生逃了出来。可张老师没有跑出来,他让学生先跑,自己站在教室的门口让学生赶快从楼梯往下跑。我们挖出他酌遗体时,他的手还指着楼梯口的方向。张老师的身上全是血,是被楼板砸的,可他真的如一尊塑像,永远屹立在我们心中……

让我们记住张辉兵的名字吧。

我们的教师在地震中表现得相当勇敢和无私无畏。我再给你讲讲李德明老师。程世林老师似乎有些刹不住话了。他说,他的儿子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当时在三楼上课。因为前几天腿受了伤,地震时只能慢慢往下撤。他们班的任课教师李德明,带着我儿子和其他十几名学生撤到楼梯的柱子下,楼房就开始倒塌,李老师拉住十几个孩子,让他们死死抱住一根柱子,结果这些孩子都幸存了下来。当时我以为自己的儿子肯定也活不成了,看到他在李老师的带领下,踩着废墟走出来的那一刻,我们父子俩抱在一起,直哭……

谁都能想象那一刻的悲欢情景。

红白镇中心学校初中部遇难的学生数目一直是个谜,镇政府和学校及家长们说的都不太一样。连校长都说有些说不清,他们说原因是当时被救的孩子有些被家长领了回去,到我采访的时候还不知这些孩子是死是活。

小学部还要惨!我们在帐篷里又遇见了另外两位小学部的教师,一位叫方全军,一位叫张文。张文是小学部的行政负责人,那天他在中学部这边参加校长召开的行政会,他和程世林副校长等几位领导都在第一时间逃了出来,也目睹了中学部教学楼和实验楼倒塌的那一瞬。我是小学部的负责人,大震后赶紧往自己的学校那边跑,到那边一看,了不得:房子全塌了!三百多个孩子全被压在里面,我的脑袋—下空白……孩子们死得太惨!都才几岁的娃儿嘛!张文29岁,他用嘴努了一下告诉我:方全军老师的儿子也是小学部的……

我儿子到六月初八就5周岁了……坐在一旁的方全军老师木呆呆地诉说着他的那份痛楚:儿子很聪明,叫方鸿洋。我们这里都是山,离大海很远,所以我给儿子起了个鸿洋的名字,希望他长大后走出大山,到大洋彼岸去留学,回来为国家做更大的事业。哪知他小小年纪就走了……一方全军擦着泪水告诉我,他带的那个班,三十三个孩子中,死了十三个,是小学部死得比较少的一个班。五(2)班和口三(3)班,估计一个都没能跑出来。方全军悄声说道。

我们有位女教师在空降兵挖出她的遗体时,发现她弓着腰,张开双臂,像母鹃护住小鸡那样,怀罩拥着三个学生。其中一个死了,两个被空降兵救出。这主要是这位女教师用生命护着的结果。她叫汤鸿,是我的同事,小学部二(2)班的班主任。才26岁,她自己的孩子才七个多月大……方全军的声音越说越低。

从另外一些教师和老乡那里我知道,从大震发生的那天到我去之前的这些日子里,红白镇上的人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是为那几百个遇难的孩子寻找家长和帮助家长辨认他们的骨肉,以及协助他们安葬孩子。

这是件非常悲痛的事,我们红白镇有史以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每天都要为那些遇难的孩子出殡送葬……一位镇干部指了指距离学校废墟不远的一处山坡,说:相当一部分遇难的孩子和教师埋在那块山坡上。还有一些孩子的遗体则被家长背回了家。有一个学生家在山里头很远的地方,他父亲背着儿子的遗体整整走了两天才回到家。这个孩子家里的房子也被地震震塌了,当时孩子的母亲被压在墙头底下。孩子父亲费了很大的劲也没能—下挖出来,但埋在里面的妻子对丈夫说,你赶快先到学校看看孩子怎么样了;我这边你先不要管,孩子要紧!丈夫就含着泪水放下抢救妻子的铁铲,飞奔下山。他翻山越岭,用了—天一夜时间赶到了学校,可等待他的是躺在操场上的一具已经波有了体温的儿子遗体。父亲二话没说,背起儿子就往家赶,16日回到家时,他的妻子已经被乡亲们挖了出来,但早没了气息……面对两具亲人的遗体,这位山里的男人哭得山都在摇晃,那滚滚而下的万千飞石,化作了倾盆泪雨,将整个山村淹没在悲痛之中。

我相信这不是一种传说。我相信老天也在反省自己过分的行为。

当我离开红白镇中心学校的那块曾经放满遇难者遗体的操场,转身向云雾中的那片山坡望去时,我看到那里飘着几缕青烟,于是我朝那边走去……

我去了。

在绿草丛生的山坡上,我看到了无数坟墓——它们各色各样,有的是用石头垒起的,有的是用泥土筑的,也有的是用水泥铸的,但它们一致地都掩着新土,点着依然冒着青烟的香火……

任茂芝、乔雪梅、陈小林、郑海鹰、刘从珠、钟贤琼、宋兴凤……我读着他们一个个的名字,仿佛听到他们稚嫩的琅琅读书声。这让我更感到无比的心痛。

有一个坟墓上竖着两块牌子,上面写着两个名字:爱女孟欣言,慈母李顺容。这是不是就是孟校长的遇难妻子和3岁的小孙女啊?

我想可能是。我想一定是。后来证实确实是。原来这个墓是孟校长的儿子立的。

墓地上还有许多没有名字的坟堆。新墓地上还有没有安放逝者的空穴……

没写名的都是些看不清面目的学生。他们在埋葬前,政府专门派人给照了相,留了遗体特征和遗物,等通过披术手段鉴定后,再确认。有的是他们至今还没有亲人来认领,所以……在这块墓地,我意外地发现有两位20来岁的战士在站岗和守护着。

他们如此年轻,却成了这些遇难孩子和遇难老乡的守墓人,让我内心感到一阵敬佩和触动。

你们在这儿多少天了?我问。

从14号开始就在这里。一位说起话就脸红的小战士回答道。

天天在这儿?晚上呢?

天天在。晚上也在。不过我们一个班的战士轮换着值班。

你不怕?

没什么怕的。他们比我们还小,大多是我们的小弟弟小妹妹。

守墓战士告诉我,他们是黄继光生前的英雄团的。而德阳就是黄继光的家乡,现在他们到这里执行抗震救灾任务,也算报答英雄家乡的一次机会。首长说了,让我们必须完成好任务。战士坚定地回答道。

也是从小战士的口中,我知道了灾区第一阶段在处理遇难者遗体问题上的一些做法。到15日开始,遇难者的遗体多数已经出现腐烂,这是最容易引起瘟疫和传染病的大问题。抗震救灾总指挥部马上作出决定,对遗体要迅速处理。按国际惯例,一般对遗体有三种处理方法:一为火化,二为土埋,三为焚烧。从防疫角度,火化和焚烧是最好的。但由于离红白镇最近的火葬场在广元境内,路途遥远,而且当时通往那里的山道被堵,只能土葬。因为焚烧当地百姓是难以接受的。土葬也带来一个问题:按防疫要求,必须埋在2.5米以下。可尽是山地的红白镇竟然找不出一块可以挖到两米深的泥土地。最后选来选去,就选择了离镇中学不远处的梨岭半山腰的坡地上。其实从公路到墓地没有多少距离,如果是本地人,站在公路上稍稍往后退几步,就可以望见那片墓地。

战士们告诉我,那些用石头叠的,基本上是老百姓自己筑的坟,比较早,大约在十四五号就有人自己动手埋掉了遇难亲人。而比较多的是用水泥筑垒的统一样式的墓。战士告诉我们,遇难者遗体一般先经亲属认定后,再装进黄色的尸袋,然后挖一个1.5米左右的坑穴,星面先喷洒药水,遇难者遗体放入后再在上面喷洒药水,然后再填土。将地面夯实,最后用水泥浇盖。有名有姓的就在墓前竖块木板做的牌子,上面写上死者的名字。有些遇难者遗体还没有亲人认定,只能先埋,再由遇难者家属通过查看政府给留下的照片和遗物及对DNA标本进行检测的结果,最后确定身份。

碰到的难题是,我们在清埋时少了两具遇难者遗体,这让我们部队上下紧张了好一阵子。小战士说。

遇难者遗体也会少啊?我感到惊诧。

对。因为当时红白镇的山区乡村道路还没有打通,直到20号后我们还不断派突击队进山。听说有个村我们的空降兵战友用了四天三夜才到达目的地。但老乡的孩子在镇上上学,地震后,有的老乡下山比较早,而地震后的前三天抢救现场比较乱。遇难者的遗体放在操场上,有的老乡下山后得知自己的孩子死了,很悲痛。政府这边觉得遇难者遗体已经有人认领了便忙其他事去了。可回头再进行遇难者遗体处理时,发现少了,其实是给老乡自己领走了。再有的是不少无名遇难者遗体放在那儿,结果老乡从山上跑下来后,自己找,他们认出自己孩子的特征,就擅自把孩子背走了。这就造成遇难者遗体少了。可防疫部门后来在处理遇难者遗体时见少了就不干了,因为一个遇雉者遗体处理不当,有可能造成瘟疫一类的严重问题,于是就派人到处找,可又一时不好找,便派我们部队出面,像大震初期到处抢救遇难者一样,可费大力了!听说为了找回一具遇难者遗体,我们和地方一共派了上百人次,动用了十几个部门的专门人员进行搜寻,终于在一个山上的老乡家找到了,偏偏这个老乡非要按照他祖上的传统,说要在家放七天,其实这样遇难者遗体腐烂就很严重了。我们部队和防疫部门做了很多工作才算说通老乡,最后答应我们把遇难者遗体拉回来统一处理。可费劲呢!战士说。

是不是处理这类事特别难?

当然。小战士一脸严肃,显得很成熟似的,说,首长和专家说了,一个遇难者遗体就是一个瘟疫的爆发源,处理不好,比倒塌一栋楼还严重得多。要求我们日夜守护在墓地,就是这个道理。

原来如此!

看着年轻战士忠于职守,看着四周郁郁葱葱的群山,我放心了不少——我想这些孩子的灵魂会在这里得到安息,尽管他们过早地离开了我们,但等下一个春天来临时,阳光下满山的花儿将盛开放艳,这可能就是他们的灵魂重新与我们见面的时候,而这种见面的形式会每年都一样,并且永久地在红白镇上出现……

离开墓地时,我深深地向埋在这里的孩子们鞠了三躬,也向守墓的战士敬了一个老兵的军礼。

红白镇上红白事并没有完。当我再从山坡往下走的那一刻,我放眼向地处山窝之中的小镇看去,眼前竟然尽是一片片红色的流动着的涌潮——呵,这么多救援队伍和救援军队啊!

看,他们中有穿橘红色服装的消防队员,有战旗猎猎的解放军官兵和各路医疗队……整个红白镇,完全被这些涌动的红色所布满,如一片片不熄的生命之火。

在那片红色涌潮中,我听到了许多关于生命的故事——

红白镇的司法所所长方国华,这位从大震第一时间就一直出现在灾情最严重的现场的红色战士,他是第一个在衣袖上佩起共产党员服务队的红色标志的本地抢险战士。

地震发生时,方国华正在司法所楼下,突然感到地动山摇,瞬间天旋地转,地面上腾起大片灰尘,只见街面上的房屋在不停地摇晃,他马上意识到发生了地震。随之,只见街道四处的房屋开始垮塌,司法所亦公楼在眨眼间也轰然倒塌,化为一片废墟,从地层深处还传出了尖厉的怪声,令人毛骨悚然,倒塌房屋的尘埃铺天盖地,四处都是人们的哭喊声、尖叫声、呼救声。一闪念间,方国华首先想到了学校:那里的孩子这个时间正在上课,他们怎么样了?

灾情就是命令!没有任何人的安排,方国华毫不犹豫地拔腿向红白镇中心学校狂奔过去。一路上,他看到逃生出来的群众被地震造成的破坏惊呆了,站在街中发愣……快到学校救人!方国华猛喊了几声,随即有群众跟着往学校跑去。

他们来得及时。此刻的红白镇中心学校,放眼望去,教学楼已被夷为平地,楼房垮塌腾起的尘烟弥漫,伴随着呼救声、叫喊声,场面十分惨烈,令人心碎和震撼。篮球场坐着部分脱身的学生、教师,他们一个个浑身在发抖。方国华上前向在场的教师大声说道:赶快组织人员进行抢救!然后又迅速跑到教学楼、教师宿舍楼废墟中寻找被埋师生。

一个女学生右手和两脚被压住,只露出头部和左手,满脸鲜血,看到方国华后,摇着露在外面的一只手,对他凄厉地呼喊着:叔叔救我,叔叔救我!当时还伴随着较强的余震,方国华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上前用双手迅速掀开压在女学生身上的砖块和预制板,清理掉碎渣,将这位女学生抱到球场。方国华又转身跑回废墟,救起一名男学生。

赶快!快!快!方国华像头发了疯的雄狮,一头扎在废墟里拼命用双手刨啊刨……当其他的群众和干部赶来一起抢救时,方国华已经独自救出七名女生和六名男生,另背出两名遇难学生的遗体。

5月13日,伤员需要往外运送,方国华立即向镇领导请战,要求带领部分机关干部抬送重伤员出山。而当时通往什邡的山路已被泥石流阻断,必须从绵竹县的金花镇绕行,但谁也不知这条道路能否通行。只要能让伤员及时运送出去,就是搭上我这条命也值!方国华坚定地向领导保证道。

经过四个多小时的翻山越岭,方国华终于打通了红白镇通往山外的通道。一时与世隔绝的红白镇开始有了生命通道。

兰伟是德阳市的公务员。12日晚7时许,他接到了市委、市政府援助红白镇的命令,连与家人打个招呼都没顾上,就肩负机关干部组组长的重任,带领救援的同志们火速赶赴灾区。深夜11点左右,他们乘坐的车被阻挡在烂柴湾。比时,天开始下起大雨,山坡上不时滚下石块,伴着雨水流淌下的泥浆越积越多,去红白镇的道路完全被阻断。黑沉沉的山坳伸手不见五指,大家面对困难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此时,兰伟站了出来,大胆提议绕道而行。群众需要我们,老百姓等着我们。兰伟同志的提议得到了全体救援同志的赞同,于是他们弃车而行,穿过泥泞的路面和随时从山上滚下的飞石,于次日4点抵达红白镇。

到达红白镇后,兰伟被分配到红白中学抢救学生。由于受伤人员伤情严重,加之缺少必要的医疗救助设备,给抢救工作增加了很大的困难。兰伟主动提出负责外送伤员的任务。而当时的抢救现场,什么都没有。既无医疗人员,更无担架一类的运送工具,只有人的两条腿。兰伟与运送的干部、民兵把最艰巨的任务揽了下来。

没有担架就用门板,没有止血带撕下身上的衣服做绑带,抢救工作如此紧张而有序地全面铺开了……从红白镇到山外的烂柴湾有六公里路,运送伤员必须通过多处塌方和泥石流的路段。

乡亲们都在为兰伟他们担忧。

怕也没用!伤员的伤势不能等了,必须闯过去!兰伟带着运送队伍,摸黑向山外挺进。那一路太险了,简直跟死神碰鼻子!事后救援队员们说。

途中有处铁路桥桥墩已错位,运送伤员的队伍都不敢冒险前行。兰伟不顾生石育危险,主动上前探路,第一个摇摇晃晃地通过了铁路桥,并引领救援组和来往的救援部队通过此桥。

13日早晨7点,红白镇的第一批十多名危重伤员被送到了医院,他们的生命获救了。而运送队伍的同志突然惊诧地冲兰伟说:你身上、手上和脚上全是血呀!

可不都是血啊!兰伟笑笑:没事,是树权和石头刮破的。

他擦擦汗,喝了一口矿泉水,又飞步奔向红白镇……

兰伟也是共产党员服务队队员,他袖子上的红袖章在风中随着他忙碌的身影在红白镇的山谷中飘舞着,如一团不灭的火焰,给那些刚刚经历了痛苦的灾民以一份安全与希望……

在我的眼里,红白镇的山谷中闪动最鲜艳的红色要数全国各地前来救援的解放军官兵和那些身着橘红色服装的专业救援队,还有就是身着白色的医务工作者了。

那一刻,我惊奇地发现:这两种色彩与红白镇镇名另一种来历的传说竟如此对应!

听当地老乡说:红白镇之所以有这个名字,是当年有位财主进山发现这里物产丰富,尤其是大量矿藏很容易让人发财,但要在这山高路险的大山深赴弄到那些可以换成白银黄金的矿藏非常不易。那个财主进山的第一年就弄到了很多值钱的矿藏,可就在他摆宴待客的那一天,他宅后的大山突然松动,几块大石头砸在他的宅基上,结果这财主的老婆和儿子当场被砸死,而这一天也就成了那财主喜事、丧事一起办的日子。红白镇因此就有了这个名字。

红白镇啊红白镇,它的名字自古以来饱含了多少幸福与辛酸……我听了这个传说,再看看大灾劫难后的小镇,心头涌起无限感慨。

在闪动的解放军战旗之中,我看到了一面训练团的旗帜。这是震后第一时间到达红白镇的英勇队伍,他们是成都军区驻扎在紧邻红白镇的九里埂训练团的官兵。他们在当晚接到军区抢救战斗命令后,立即投放援助红白镇的队伍。红白镇的乡亲们后来才知道,当时官兵们所在的九里埂军营也遭受地震重创。可是训练团当时接到上面的命令是:哪怕只剩一兵一卒也要冲向红白镇!

于是,5月12日深夜,处在绝境中的红白镇乡亲们看到了他们的亲人解放军。训练团的一百多名官兵为遇难的红白镇学校师生和乡亲争取了最宝贵的第一时间。

5月14日,身着橘红色救援服的浙江省宁波市消防支队一百二十七名官兵又赶到了什邡,并接受命令向红白镇挺进。由于通往红白镇的道路已经中断,带队的支队长刘维劲决定组成二十二人的突击队,背负七百多公斤的救援装备,翻山越岭,同时取捷径沿着铁道线徒步前进。然而,在临近红白镇时,长长的一段铁轨下,路基垮塌,从而形成了一个深深的河谷。突击队员们只能在悬空的铁轨上匍匐通过。三小时后,红白镇内一位自发带领群众在废墟上抢救伤员的退伍老兵看到了身着橘红色救援服的突击队员们时,竟号啕大哭着说:你们再不来,我们就支撑不下去了……这是进入红白镇的第一支专业救援队。一时间,突击队员被红白镇的群众簇拥起来,大家奔走相告:救星来了!

徒步行进三十多个小时没有片刻休息的突击队,立刻分为营救组和搜救组。根据群众反映,金河磷矿职工宿舍6号楼已经倾斜,四楼垮塌后压住了三楼的一位老太太,她的儿子和当地群众多次施救均未成功。特勤大队队长邵雪峰拟订了救援方案,令有着丰富救援经验的消防战士钟长峰、刘向明沿着承重墙向三楼爬去。到了被困老人家门口时,他们用链锯在门框上方锯开一个三角形大洞,然后钻进去奈看情况。在角落里终于发现了已经昏迷的老太太。他们随即又在门框下方锯开了一个四方形。两位战士把老太太放到担架上,迅速抬了出来。整个救援过程只用了二十多分钟。

5月16日上午,虽然已经过了七十二小时黄金救援期,但消防官兵没有放弃搜寻幸存者的努力。依山而建的金河磷矿新宿舍区,中间一幢已经完全倒塌,下面掩埋了很多人,虽经生命探测仪反复测试,依然没有发现生命迹象。但突击队员们还是希望出现生命奇迹。救援工作进行到中午时分,地面和残垣断壁突然晃动起来,可是没有一个战士退却。傍晚时分,他们从废墟中挖出了九名遇难者的遗体。凄惨的景象,使这些身着橘红色服装的消防官兵流下了痛苦的眼泪,也使他们更意识到了肩负的责任……

与此同时,另一支同样的救援队伍—河南省消防总队副总队长陈新江率领的郑州、新乡和焦作三市组成的百余名官兵也来到红白镇。他们把救援的重点放在了镇初中和镇中心小学的遇难现场。

16日之后的红白镇中心小学教学楼坍塌的现场,仍有众多小学生被埋在废墟中。官兵们头顶炎炎烈日,脚踩腐臭味扑鼻而来的废墟,没有退却一步,通过启动生命探测仪,打开剪切装备,细心而谨慎地进行着搜救……突然,生命的迹象出现了!官兵们立即从三楼向地板下打出能容纳一人进出的洞口,然后从洞中爬进去,随即见官兵们将一个又一个仍然活着的孩子救出——五个!六个!七个!…八个!…九个!…十个!…十一个……

那段时间里,连续多日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红白镇,如重新泛起了生命的希望。尤其是家长和教师们,个个热泪盈眶地高呼起解放军万岁!共产党万岁!

红色是生命的象征。白色同样并不一定都代表悲伤与不幸。白色在灾区、在红白镇,我看到它成了另一种生命的象征—救死扶伤的崇高天职!

红白镇卫生院院长陈健便是高高擎起这面救死扶伤崇高天职旗帜的旗手。

5月12日那一天,陈健正在县城什邡参加庆祝5-12护士节活动。地震发生后,他几乎是跑回红白镇的。走到镇卫生院一看,几栋小楼房,竞成了一片废墟,再看看镇上,到处被恐怖、绝望、哭嚎和痛苦所笼罩着……从友谊桥至镇信用社不足百米,摆满了伤员和遇难者。

太痛苦!看到这种场面,我只能强忍悲痛。因为我知道自己是医务工作者,最大的痛苦和悲伤只能先忍着,抢救伤员是第一任务。陈健说。

令他有一丝欣慰的是:当时卫生院除了两名医生罹难外,全院十八名受饬和未受伤的医护人员已经自觉投入了力所能及的抢救伤员的战斗中,他们的白色身影,多少给了那些正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伤员和群众一份安全感。

然而由于伤员太多,民兵们从倒塌的卫生院库房中刨出的药品很快用尽了,而伤员仍在源源不断地拥来。陈健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决定亲自上什邡一趟,请求抗震救灾指挥部和市卫生局的支援。

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同事们坚决不同意院长的决定。

不要多说了!现在药品是伤员的生命,你们在现场继续抢救,我速去速回!陈健说,你们千万不要把我的行动告诉任何人!说着,他踏上了下着雨的黑色夜幕下的危险之路……

这一路有多少艰难与险境,陈健自己都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在途中曾有几次是爬着越过石头缝隙与泥石流地段的。当晚10时许,当陈健背着一大包救治伤员的药品回到镇上时,镇领导大惑不解地问,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救命药呀?

院长是用自己的命从城里背回来的!陈健的同事这才公开了他为什么神秘消失。

几位学生家长一听,竟然跪在这位救命恩人面前。

在血洗小镇的灾难时刻,白衣天使让多少父老乡亲感动。

女医生叫陈传英,大震那一刻,她在离卫生院不足五百米的家中。地震也把她家的房子震塌了,母亲被埋在废墟之中。而她却往卫生院跑……半个小时后,村民将陈传英的母亲救出并抬到救治现场,这时的陈传英才发现自己的母亲已奄奄一息,于是一边流泪,一边赶忙为母亲输液。母亲说:英英,我可能不行了,我想和你说几句话。但女儿却说:妈,伤员那么多,我现在的确没时间。说完便匆匆离开。下午4点,母亲呼吸变得急促,对再次来到身边的女儿说:英英,我不行了……我有一件衣服里还有一些钱,你把它拿过来。陈传英一听,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但看着蜂拥而来的伤员,她只得狠狠心说:妈妈,你要挺住,一会救援队就来,我没有时间和你说话。

来不及和母亲说话的陈传英,从此失去了最后与母亲说话的机会。噩耗传来,我们的白衣天使伏在地上,抱着母亲的遗体悲恸大哭……

此刻的大山停止了摇动,此刻的天空跟着呜咽。

红白镇的抗震救灾中最值得记录的自然是我军英勇的空降兵部队。

红白镇的红白故事仍在继续。因为红白镇的灾惰不仅仅是在镇政府所在地的集镇上,红白镇灾情更严重的还是与映秀、龙门山和汉旺同一条断裂带上的红白山区的大片土地,而这里恰恰又是著名的金河磷矿所在地。这里山高路险,本来进山的路就并不好走,而此次汶川大地震的震源恰恰在金河磷矿的范围之内。

山里的红白之地,成为另一个更加令人难以想象的死亡之地!

那天我在红白镇回程的时候,意外听到一个好消息:十五名金河电站的民工被困近十天后获救!这消息让痛苦了好几天的金河磷矿矿长陈城总算有了笑容。

事情是这样的:因此次地震,直接为金河磷矿建设服务的金河电站包括二级站在内的几个电站完全被崩塌的山体掩埋。其中二级站当时在岗的三十四名职工一个都没出来,连遗体都被掩埋在几十米深的山石之下根本无法挖掘。而当时民工李明富和肖在富则因走在一线电站中油中洞到前池的路上,幸免于难。两人被困在一个岩石下面靠岩缝中渗下的滴水度过了三天。这已经是15日了,两人觉得再待下去也只能是死路,于是便朝电站走去,意在寻找生路。到前池一看,情况比他们先前躲藏的地方还要危险。然而让他们欣喜的是在这里碰上了躲在一个山洞里的另一群施工队的民工。

施工队队长刘家元告诉李明富,发生地震时,当场被砸死了四人,唯一的一名女性崔昌会的腿和腰被砸伤了不能动弹。活着的十八人只能躲在洞中,可在他们所处的中洞上方是处极其险要的悬崖,既不利生存,又不容易被外界发现。于是大家商量,决定向相对安全一些的前池转移。可这段路得翻山越岭,而且山路早已被破坏,几十里余震不断、皆是飞石的路,受伤的崔昌会怎么走呀?

你们走吧!我留下……不想,才30岁出头的女同胞崔昌会这样说。

不行!把你留下我们还算啥男人!工友们不于。

要不我现在就死!崔昌会火了,要用石块砸自己的头,你们不出去喊人来救我,不等于也是害死我吗?

可不是?男工友一想也对,于是他们把仅有的食品——一只苹果放在了崔昌会的手里,然后给她搭了一个简易帐篷,铺上一床醒目的红色电热毯。工友们心里清楚:这可能是他们的生死离别。

走吧。崔昌会向男工友们挥挥手,转过脸去……工友们分明看到她的眼泪洒满了胸前的衣襟。

随后,偶然会在一起的刘家元和李明富他们开始作求生的准备:将仅有的一袋已经发霉的大米进行了安排——伤员每天吃两顿,其余的炅能每天吃一顿。生活用水取岩缝中的滴水。

这里离外界太远,而且山路已被阻塞,靠等救援非饿死不可!必须派人出去求援。李明富和刘队长商量的结果是:先派六个没有受伤的出去探路,寻求外界的援助。李明富和肖在富主动留下来照顾伤员,他们也是留下的十四人中仅有的没有受伤的两个。

其实在李明富他们派人争取外援和生死挣扎时,什邡抗震救灾指挥部一直在努力想法营救金河电站的职工,只是不知里面的情况到底如何,更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活着。15日,就有二十七名空降兵在一名镇干部的带领下进入距欢乐谷几公里的地方,见到当地的一名从山里逃出来的村支书。那村支书说,电站完全被毁了,人员生还可能性基本没有。于是救援队只得撤回。16日,李明富他们派出的六人吃尽千辛万苦,到了红白镇。

立即再次进山!指挥部发布命令。于是第二支救援队翻山越岭再次向死亡之谷进军。哪知等他们好不容易到达金河三级电站和二级电站之后,断头崖处横亘数百米的大面积滑坡又挡住了救援队的路。无奈救援队只得再次撤回。

这可怎么办?救援指挥部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只能请求部队派直升机,而这时到处都是紧急的抢救,直升机何时去险要的金河谷还是个问题。生命不等时间。19日早上,又一支救援小分队出发了……。

经过整整一天的翻山越岭,生死冒险,晚上才到达欢乐谷。20日上午,救援队凭着其中九名专业登山队员的攀岩本领,终于登上了金河二级电站的前池。

眼前的情景让救援队员触目惊心:十几个受伤的民工,挤缩在一个狭小的洞口中,其中多数伤势已经非常严重,李明富和肖在富则面黄肌瘦得已经不像人样了——他们还承担着一个任务:在洞口看守一个火堆,随时准备迎接救援的飞机……当日下午,飞机真的出现在他们头顶。

21日下午3点,直升机又将崔昌会这位女民工救出。

十五名被困近十天的民工,此时全部救出。当他们出现在红白镇时,这个死亡了数日的小镇才第一次爆发出欢呼声……

这次地震,断了什邡的筋骨。什邡市市长李成金告诉了我一组数字:据该市政府公布的最新数字,5.12汶川大地震中,什邡市有六千余人遇难,三百余人失踪,三万余人受伤,估计财产损失八百八十九亿元,是这个县级城市近百年的财政收入总和。

红白镇无疑是我们什邡的一只右胳脯。这只胳膊现在断了,但红白镇的人民在各方支援下没有倒下,他们的生命依然充满了活力。相信红白镇的明天会重新放射光芒。李市长对此充满信心。

陈城,这位大山的儿子。四十九年前,他的前辈从什邡城出发,徒步翻越两座大山,行程近百里,来到一条叫水磨沟的山谷里,建设了著名的金河磷矿。当时山上没有一条路,他们便砍掉灌木丛,开山辟路,取名为广青公路,义为广阔的常青之路。山里的乡亲跟着矿山人度过了近半个世纪的平安与繁荣的日子。四十九年后,陈城以同样的方式,重走了这段路,寻找被泥石流掩埋的数以百计的金河磷矿遇难同胞,他只看到了塌陷的山谷和依然隆隆作响的山体滑坡……

建国初期,地质工作者在与汶川一脉相承的龙门山发现了丰富的磷矿资源,紧依龙门山而建的蜀中古县,从此获得新生。1959年,四川省化工厅决定在什邡建金河磷矿,这是什邡建设的第一个磷矿。时值三年困难期间,苏联撤走了在中国援建的一百五十六个专家,刚刚获得新生的中国,遭受苦难。没有资金,建与不建,成为难题。为让磷矿建起来,我们的职工,自己把山上的竹子砍了,编成筐,筹集建设资金……自然灾害过去后,金河磷矿落成,什邡也从此成为国家著名的磷肥化工基地。已经失去金河磷矿辉煌现实的陈城矿长,给我念了_一段他曾经拥有的矿山的矿史,声调里充满了悲情。

下一步你该怎样重建这座矿山?这是我很关心的。它不仅影响到什邡的工业未来,同时更影响到红白镇几万在大震中生存下来的人。

金河矿还有五千余名职工,他们是矿山的生命。另外,整个矿山矿石储量还有五千万吨左右,一些矿井井口还在,我们计划借着这次重建,把原来三个分散的生产区和宿舍区合并,重建一个金河磷矿历史最大的生产区,这样更有利于整个矿区的资源配置。面对7.7亿多元的重建资金缺口,41岁的陈城矿长并不觉得没有希望。他坚定地对我说:我们现在是一张白纸,只不过把已经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呵,红白镇的乡亲们,你们听到没有?

爬起来吧,红白镇!大震压不垮你们,更灭不断你们的生命!你们的未来,只不过是把已经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再走一遍的路,会更宽阔,更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