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龙门山:天堂与地狱的轮回

几乎所有去灾区采访的人,第一个念头都想到汶川的映秀镇,因为它是震中。但映秀镇在成了灾区的那一刻起,它变得恶劣而神秘,没有特殊的本事你无法接近它。只有空降兵和直升机在天气相对允许的情况下,方可触摸到它。在大震发生的三四天后,只有两支英雄的部队——一支是武警部队,一支是成都军区的陆军部队,在军委领导的谁到汶川,就给谁立功的死命令下,才经九死一生的翻山越岭之后到达了汶川,到达了映秀。

然而之后的救援队伍仍然不能开通道路,映秀的进与出,几乎都是靠空中生命线——飞机来完成的。

6月10日,在大震之后快一个月的日子,我们从电视新闻里知道了失事的飞机—成都军区某部陆航团的那架在映秀运送伤员的直升机,才在这个地方的一个深山峡谷里找到了残骸……那一刻我为亲爱的邱光华机长及其他十余名机组人员和伤员的牺牲而感到无比悲痛。因为邱光华机长出事的前五天,我们才刚刚到陆航团采访。他是部队首长第一位向我们介绍的杰出的飞行员。我记忆中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他比我还晚一年当兵,但他已经是副师职的特级飞行员了。邱光华给人的感觉是不善言辞,可他的飞行技术相当高超。大震之后,他已经飞过了无数次汶川,煞而那一天的映秀运送伤员,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在这个地方执行任务的飞行——部队领导那天特别提到了他们准备让陈林等同志轮休一段时间。可偏偏邱光华在这一次执行任务中出事了……作为曾经是一名军人的我,对他和战友们的不幸,感到极其悲痛……

地震夺走了我们太多的同胞生命。邱光华的这一次牺牲本不该有,但谁也无法猜测命运。

所以我非常痛恨这样的天灾,然而我们人类无法抗拒天灾,我们必须无奈地接受这种苦难与悲痛。

到达四川的第一天,我不停地翻看地图,可是仍然无法确定哪个地方的灾情更严重、更值得去……想不到的是:在我刚刚经历了一夜的余震恐惧之后,第二天的下午5点左右,我被—下拉到了与映秀镇一山之隔的龙门山。

后来我回到北京在请教地质专家时,他们才告诉我:其实汶川大地震,震中就是在龙门山断裂带上。你去的那个地方与映秀事实上都属于震中,汶川的映秀在山的西侧,你到了山的东侧……专家指着一张地震山脉地形图,对我说,汶川大地震,如果用我们地质学来解释,其实震起龙门山。

震起龙门山?

难怪我对当日在龙门山一路上所经历的一幕幕险景,至今想来仍心有余悸!

龙门山地属四川彭州市,与汶川县隔山相望,是此次汶川至青川的数百里地震大断裂带中最靠近映秀的一段山脉。这也使得它在地震中的表现更为烈性和突出。

世界上有过许多著名的大地震,通常人们关注的是人的死亡程度。其实地震的级别大小和破坏力,并不是简单地看伤亡了多少人。一个城市发生强烈地震,其伤亡的程度肯定比乡村和山区要大得多。而这次汶川大地震力什么说它比死了二十多万人的唐山大地震更严重,危害更大,首先是它的震级超强,其次是它的范围广乙根据地质地震专家在震中的实地测评,汶川地震的震源在龙门山断裂带发生时,其震级应在11级左右,这个震级是有一定的科学依据的。因为只有10级以上的地震,才能使山体出现严重崩裂。汶川地震在震中的映秀和龙门山镇一带,我们从电视画面上所看到的大面积山体崩裂景象,足以说明此次地震发生时的那种力量——像是地下开了锅似的,轰轰地响。人根本站不住,楼房像纸糊的,数十座山峰接二连三地崩塌下来……几乎所有在震中经历那一幕的人都用这样的语言讲述着地震时的情景。

然而,没有人真正感受和体会地震使得从来就没有变化过的大山崩裂的那一刻的痛楚与悲壮。人和地面上的所有建筑与生物,比起由岩浆铸成的大山,其生命和坚固性实在无法相提并论。但汶川大地震竞让千年峡谷、万年峻峰,顷刻间粉身碎骨,顿失巍然,这是何等的威力与暴虐!

都知道二战尾声时美国在日本的广岛和长崎扔过两次原子弹,其威力令人胆战心惊。专家对此次汶川地震有过一个形象的比喻,说其震中的威力相当于四百颗广岛原子弹。四百颗原子弹的威力,有多大?无法想象!我们只知道落在广岛的一颗原子弹就让所有地面建筑成了废墟、几十万人转眼死掉了。四百颗原子弹下,人和动物能活下来的,只能算侥幸。要不我们为啥叫幸存者?山都倒塌了,崩裂了,我们活下来自然是老天还开着一只眼。在震区中央,不止一次听老百姓这样说。

有人说,像唐山和汶川这样的地震,人们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预防的。这种说法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只能对生活在城市里的人而言。而对像汶川这样的地震的发生地,预防几乎是一种异想天开。这是因为此次汶川地震最强烈的中心地带是在从汶川的龙门山起一直逆向东北方向的百里大断裂带上。在这数百里的断裂带上,均是峡谷险峰、重峦叠嶂之地,地震发生那一刻,如果不是侥幸,人是不可能逃出山体崩裂后如暴雨般乱飞的石头的袭击的,再坚固的建筑也顶不住崩塌的大山的冲击力……

沿龙门山往里走,有一条著名的小龙潭,那里曾经是风光秀美昀景区,一条百米下落的飞流从天而降,构成了小龙潭独特的峡谷瀑布之景。据说有很多成都人特别喜欢到小龙潭观赏飞瀑,并在那里纳凉沐身。大地震后,小龙潭成了死路,空降兵也降不了,只能靠部队勇士徒步深入进去。直到大震十几天后,解放军突击队员才进到那里。可官兵们看到的小龙潭早已面目全非——两峰峡谷间的飞瀑没了,甚至簇拥小龙潭的几座险峰也不知消失在何处,只有山体崩裂之后所留下的无数滚落的石头,远远将人的脚步挡住。官兵们试图在这里寻找景区的二十多个管理人员和几十个游客的踪迹,但最后只能分析认为:他们全都被埋在了几十米深的石块下面。

这个结论是可信的。因为只要当时的管理人员和游客没出小龙潭景点的半公里之内,他们的生还几乎是不可能的。从现场看到的山体崩裂是以包饺子的形式将里面的人活埋了……

悲哉!

山的力量太大。而与地心岩浆活动的能量相比,山的力量又实在小得可聆。人与山、与沸腾和活动着的地心岩浆相比,谈何大与小的问题,简直就不是可以讨论的问题!

大震清楚地摆在我们人类的面前,喜马拉雅山的地壳运动又在活跃起来。作为山地与盆地边缘的冲撞地带,龙门山断裂带成了此次地壳运动的主要表现者。

龙门山也因此—下成为人们心目中的鬼门山。

曾几何时,龙门山还一直被成都人称为夏可纳凉、冬能赏雪的旅游度假首选地。这里既有国家地质公园,又有著名的上书院。尤其让人爱恋的是这里的千峰奇山,它们或苍翠欲滴,或群峰耸立,或奇险峻秀。这里的水,更是或碧绿如玉,或飞瀑若虹,或满流似雪。山谷的清风,挟着雪山的气息轻拂而来,让人吸人一口,便能觉得沁透心脾,不忍吐出。到了秋天,漫山红叶斑斑,溪水潺潺,随处随地,皆是天然油画。即使冬天来到这里,依然可观赏到远近的雪山皑皑的万千气象。所以,四川人把龙门山奉为掌中之玉、天然氧吧,而更多人干脆称其为人间天堂。

随着城市人的生活方式开始崇尚自然,龙门山在近几年中越来越受到成都一带市民们的喜爱,据说光龙门山的几条风景秀美的沟谷,每年接待的度假与观光客就达一二百万人次。这一带的农民也因此富裕起来,他们的生财之道就是自己建起的农家乐。当地老乡告诉我,很一般的农家乐,一年收入在两万无左右,这也使得农民们生活在天堂般的幸福之中。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震改变了龙门山的一切。

搭车从成都出发,仅几十公里的路程,便进入了彭州境内的山区。沿途满目皆是倒塌的房屋。抬头望去,两边的山谷,成了挟尘走石的猛兽;路边四溢的洪水,成了埋葬生命的掘墓机;谷间的风,也变成了窒息空气的疯狂死神……

往日美丽的山景全然不见,取代的是秃露在外的山体,仿佛被扒了皮的死鸡。滚石挡道,狗在疯跑,猫已腐烂,活着的牛羊也不再那么驯顺地在田野里乱窜。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遇难同胞留下的遗体的腐烂气味和消毒药水混杂的空气迷漫四周,令你窒息难受……

小鱼洞是龙门山的门户。这个镇在地震中同样经历了毁灭性的破坏。我没有考查小鱼洞与龙门山之间的关系,是否有鱼跃龙门一说?不过我知道到小鱼洞后,再往里走,就十分困难了。

小鱼洞的西南方向是虹口镇,与汶川的映秀离得更近。我后来曾经试图到那里去,但终未成行,因为那里的路事实上在5月底之前仍未通行。但我见到了这里的一位英雄……

与虹口相反方向,从小鱼洞再往东北走,便是白鹿镇,著名的上书院便在此处。上书院雅名叫领报书院,据《彭县志》记载,该书院由法国传教士洪广化主持修建,所需大理石、木料、彩色玻璃都从远方运来,整个工程动用民工近千人,历时十三年(1895-1908年)。领报书院修建在学堂山半山腰的山坳里,坐西向东,四周九座山峰呈弧形排列,人称九龙归位。书院的建筑具有典型的中西合璧之风,既具典型欧洲哥特式建筑特征,又兼有中式四合院落式结构。主楼南北长约一百二十米,进深约十六米,共三层,每层十六间,层高约五米,置内外走廊,底层为储藏室。进正门,穿过二十多米宽、十二米长的门厅,是一个约六十米长、二十二米宽的大天井,天井正面即为其主体建筑—一高大挺拔的西式古典风格礼拜堂。礼拜堂钟楼约十二米高、九米宽,共四层。在书院四周,有高大坚实的围墙,墙外是众多苍翠挺拔的老柏松和千丈树,四季常青。领报书院曾是当年培养西南神职人员的高等神职学院,最盛时这里云集了近百名高级神职人员。此处不仅具有丰富的历史文化资源,同时又是旅游胜地,故而常年吸引各路游客。2006年,上书院被列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公元2008年5月12日,这座具有极高历史文化价值的书院结束了它的生命,参与陪葬的有十几名工作人员和至今未搜索清楚的几十名游客……

龙门山的主脉在虹口与白鹿之上。从小鱼洞出发,越过白水河,大约还有三十多公里的路程。

原来在白水河上有一座大桥,我去时已经没了,车子是在浮桥上冲过去的。浮桥由解放军铁军把守着,除了军队的救护车之外,几乎看不到通行的人。桥头的一位战士过来问我们进山干什么,当听说我是北京来的作家进山去采访时,有些惊诧地看了看我,说:里面非常危险,最好不要进去。

我抖动了一下军装,告诉他:我负有特殊的军事任务,必须进去。小兵斗不过老兵,于是我们从浮桥上急驶而过,车子两边溅起高高的水花……

春天的山区总是雨蒙蒙的。这让我们一路多了不少担忧。开车的省委组织部的司机是灾后第二次进龙门山,为了避免随时可能出现的山体滚石,他的车速变得特别快。而我们坐在后座的人由于担心前面的险情,双手紧紧地把着前座的靠背,眼睛片刻不敢离开前方的目标,并随时准备跳车——其实这只是心理准备而已,此刻真的来一次余震,再从山上滚几块巨石下来,我们所有的准备都无济于事。好在一切都没有发生……

但进龙门山的路越走趟险,车子不时只能在乱石堆中穿梭。最令人担忧的是那些已经半掩在公路上的泥石流,不知什么时候发脾气,那样的话我们只能壮烈牺牲了。

快到了!司机告诉我。于是在我们的车子绕过一段山体滑坡之后,我看到一条两边都堆满了废墟的小街,这就是龙门山镇所在地。现在这里已经看不到一间完整的房子。邻山的一边全部埋在滑下的山体里,另一侧的街房原来都是两层小楼,但我能看到的也都是倒塌的瓦砾与废墟了。龙门山镇其实只有一条L形街,听说震前这里满街都是本地人开的小饭店。城里人爱在这个小镇吃上一顿纯正的农家菜,然后或继续进山住上几天,或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回城,因此震前的小镇无论早中晚,都异常热闹,尤其是傍晚,灯火辉煌的小镇街道,宛如一条不熄的彩带,镶嵌在清风习习的龙门山谷,煞是好看。

但旧景不再。龙门山镇在我的眼里仅仅是沿街左右长长的废墟带。在L形街道的拐角处,派出所的牌子仍醒目地悬搁在瓦砾之上,而民警们工作的派出所房子,只剩下一堆如准备放人搅拌机的碎砖瓦片……我招呼司机停下,随即站在街头想拍几张照片。而就在这时,我在镜头里看到了一位身着黄袈裟的僧人。

师父在找什么?我好奇地上前问僧人。

这是个年轻的僧人。仡说他是从龙门禅寺下来的,那里已经没有他的栖身之地了。大震的第二天,他就从山上的禅寺下来,本想到都江堰避难,听说有两位僧友地震那天正好在龙门山镇上歇脚,结果就再没有见到他们的影子。

是死是活,我想见一见他们,可一直没有找到他们,镇上的人和解放军帮着翻了许多倒塌的地方,也没有结果。我放不可心,所以一直在这里等着机会看能不能见他们一面……僧人很虔诚地在一堆堆废墟前继续他的寻找。

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呢?街上根本没有行人,如此孤独而凄怆的地方,到了晚上怎么办呢?我有些担忧地大声问僧人。

听说解放军已经接到命令,让他们下一步清除废墟,那个时候估计可以见到我想见的人了……僧人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因为街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听得清清楚楚。

我没有想到一位僧人如此执著地要看到他可能遇难的僧友,没有研究过佛教,也不知这是不是佛界的一种规矩。我只觉得眼前的这位身着黄袈裟的僧人的话,如同给我内心重重地敲了一锤。在那条无人的废墟上,我呆呆地站在街中央,远远地看着僧人向街的另一尽头走去,只见他一边寻觅,一边念经,样子十分虔诚,又非常迷茫,但却让我很是感动。

心想:超然的僧人毕竟也是人。他们的内心睛感仍与凡人一样,充满了爱与友善,尤其对生命。

向龙门山镇的里面走,才发现其实这座毁灭的小镇深处还驻留着两千多名当地百姓。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一问,方知他们都是宝山村的。我们的老书记不走,我们也不会走的!村民们非常坚定地告诉我。

你们的老书记是谁?按照重灾区的一般情况,像龙门山这样的地方,所有灾民都会被转移出去,一方面防止山体滑坡再次掩埋人,另—方面幸存下来的灾民也不敢再滞留了。可宝山村的人是怎么回事?他们就不怕?他们的老书记又是谁?他就没有担心过自己的百姓留在这死亡之地的危险?

你真不知道?村民们对我有些不以为然,好像我这样见多识广的作家不应该不认识他们的支书。有人看了我的名片,几分惊喜地说:你也是全国劳模!我们老书记他也是。

看来宝山村的老书记是位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领路人了!老书记叫贾正方,名人,我们宝山村是他一手搞起来的,以前天天有参观的人到我们这儿来呢!宝山村的村民似乎忘了他们现在是身处绝境的灾民。

我可以去见见他吗?

没问题。他在公司呢!有村民主动给我带路。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在大震中心地的龙门山、在大山深处和四周皆是废墟的峡谷间,一栋三层大楼巍然屹立在那里,大楼前面的小广场上,一面五星红旗和宝山集团的企业旗帜高高飘扬着……

这、这楼为什么没有倒塌啊?在我连连发出惊叹之时,一位戴着墨镜、被人扶着的老人出现在我身边,笑呵呵地告诉我:我们宝山村不仅村委会的办公大楼没有倒,而且多数农民别墅也没有倒。不信一会儿带你去看看我们村民的家。

您就是贾老书记?我猜到他是谁了。但想不到的是这位已73岁的老模范,原来是个双目失明的残疾人。

老人一听说我是北京来的作家,好像特别高兴似的。我跟作家蛮有缘的。老人坐在我咫尺之距,他的第一句话就把我们—下拉近了距离。当我说写过江苏华西村的吴仁宝时,老人更高兴了我和吴仁宝也是老朋友了。他在华西搞得好。我们都是当年学大寨学出来的,他吴仁宝也是。所以我们对大寨都有感情,也都曾帮助过大寨。这回大寨反过来又帮助我们了。郭凤莲听说我这边大灾了,前天派人给我们送来二十万元捐款。我很感动。农民穷兄弟之间的帮助很重要。一看贾正方就是个饱经风霜、非常乐观的老人。

我现在视力0.03还不到。基本瞎了,所以坐得离你近一点。前些年成都一位女作家写过我……老人念叨着一个名字。

这位大姐这次也是我们作家抗震救灾前线采访团的成员呀。我高兴地把这消息告诉了老人。

是吗?老人显然也很兴奋。于是我们两个完全因灾难而相遇的人——拉近了感情。

我这眼是四十多年前刚参加工作,在地质队野外作业时给炸瞎的……老人快言快语地自我介绍起来。

你是学地质出身啊!因为曾经在当年的国家地质部工作过,所以我和这位老人又多了_一分缘,你说这次大地震怎么这么厉害?

这一地区是大断裂带,地壳运动一直比较活跃。小震不断,但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原本不占主导的汶川断裂带的活动,—下诱发了龙门山大断裂带的剧烈活动,结果出现了这么大面积的悲剧……老人仰天长叹了一声,转而又平静地说道,其实从地质角度讲,这个地区发生这样的地震属于很正常的事情。只是我们对它的防范少了所以造成巨大的伤亡与损失。

为什么别的房子都倒塌了,你的大楼还好好的?看着老人身后巍然挺立的宝山大厦,我早已期待揭开这个谜了!

老人笑了,说:我是学地质的。当然懂得选址的重要性。你能看得到:虽然我们的楼与后面的山距离不算远,基本也是紧挨着,但这山就是没有崩塌。主要是它的岩体结构和走向并没有与我们的楼成平行,这一点很重要。其二,即使在断裂带上,岩体也有坚固与不坚固之分,而我们选择了前者,这样才没有造成灭顶之灾。我们给村民们新盖的农民别墅也没有倒塌,道理是一样的。但其他村民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老人带着几分内疚,悲切道,本来再过一段时间,全村人都可以住上新别墅的,可是地震比我们先行了一步。

我已经了解到宝山村和宝山集团其实都是贾正方老人几十年创下的伟业。他16岁因公受伤后,从吃皇粮的国家地质队回到家乡,一干就是四十多年。当年的宝山村并没有什么宝,只有一个穷字。那时村民一天的劳劫值最高时是两角五分,最低的只有六分钱。人均全年口粮仅有七十斤。带着残疾身躯的贾正方,自回村当上村支书后,便以非凡的毅力,带领乡亲们艰苦创业,宝山村从此走上一条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创业之路,成为全国远近闻名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示范村和村民人均年收入超万元、村总资产达四十多亿元的富裕山村。然而,大震太无情,一刻间,贾正方和村民们创下的亿万万宝山财富,化作了废墟和烟尘……真是鬼哭神泣的悲情。

这场灾难太严重,我们村和宝山集团所属的十七座水电站中有十四座被毁,以回龙沟为龙头的旅游产业瞬间消失,六百多户民房全部倒塌,没倒塌的只有办公楼和三十多座村民别墅,全村直接经济损失高达二十七亿元。可以说,人人都是灾民,几十年的奋斗转眼之间化为泡影,尤其让我痛心的是死了五十四个人、伤了一百多人!我看不到老人藏在眼镜背后的那双眼睛,但他的悲沉语气告诉了我这位不屈的老人内心的痛苦。

听我们一个采访团的陈大姐讲,贾正方老人当村支书的头几年,生产大队几乎一无所有,是他带领乡亲们上山砍柴和卖山石换回了一些积蓄,才慢慢有了填饱肚子的基本生活。创立闻名的宝山集团的过程,也并非一帆风顺。那时已经半瞎的老贾,整天待在龙门山的回龙沟星,不知摔倒过多少次……老书记是个乐观派,他说他从来没有怕过自己会摔死在里面,他说他熟悉龙门山的脾气,龙门山上的阎王爷不敢给他安排坟地。这就是我们的老书记!乡亲们特别敬佩老书记,觉得有他在,龙门山就是他们的致富宝山。就是大震来了,它龙门山也没有震倒我们宝山村!更没有震倒我们老书记!乡亲说的是真的。

大震来临之后,方圆几百里的山里人,全都成为灾民,山崩地裂,没有了家园的人,不是死就是想方设法逃到山外,但唯有宝山村的人没有走。我们全村两千多人,除了几个震前震后因为有事到了山外去,没有一个人离开过龙门山。贾正方老人自豪地对我说。

令人难以置信!

一个四周充满恐怖的天塌之地,竟然有这么一个两千多人的村寨,从大震发生起自始至终地坚守在家园,这是何等的豪气!我曾是一个经历过战场考验的军人,但扪心自问有没有胆量在只有废墟、只有死亡的龙门山镇独自留上一两个夜晚?真实的答案是:我没那胆量。事实上只要走过龙门山镇那条已经死亡了的街道的人,我想他基本上会与我有差不多的想法。但宝山村人却出奇地镇静,他们并没有把逃出龙门山视为唯一的生路。他们竟然一天也没有离开自己的家同,这在整个灾区是独一无二的。

他们不为剐的,他们的理由非常简单:老书记在,我们就什么都不怕。老书记在,宝山村就不会塌,龙门山的鬼神爷斗不过我们的瞎眼书记(贾正方年轻的时候,人家都这么称呼他)。

那一刻起,贾正方在我的心中,远远高过自以为是的挑起汶川大地震之祸的龙门山!

坐在我面前的贾正方老人是何等的大气,尽管他的眼睛看不到手臂之外的任何物体。

老人平静地向我讲述了灾情发生时他和他的宝山村:5月12日下午地震发生时,他正在驶向成都的车上,地面的一阵强烈晃动,使地质队员出身的他立即意识到:糟了,地震!深知地处龙门山断裂带上的宝山村会有极度危险,于是他马上给村干部们打手机询问情况,但一切都中断了……

赶快调头回村!贾正方对司机说。车子立即急速向龙门山转回,如出弓之箭。

什么声音?无法看到世界的贾正方的耳朵很灵,山间的轰轰巨响,令他更加不安。司机告诉他:是山上的石头在往下滑,是路两边的房屋倒塌声……

严重吗?贾正方着急地追问道。

刚才有块大石头差点砸在我们车上。司机说话的声调都变了。

别怕!我老贾与龙门山斗了几十年,就没有输过它一回。

老书记,这回我们斗不过它了……司机突然哭了。他看到几具躺在路边的血肉模糊的遇难者遗体……

别怕!

你什么都看不到自然不怕嘛。呜呜……司机哭得更悲恸起来。

双目失明的老人不再说话了。他的耳边被一阵阵救命声和哭喊声淹没了……他知道这次大地震的严重了。

决点!再快点!他着急村里的人和宝山集团下属的那些企业与企业所属的那些旅游景区内的情况……假如地震发生在龙门山,那就麻烦大了!

嘎嘶!陡地,司机一脚急刹车,惊慌地说:书记,小鱼洞大桥断了!

小鱼洞大桥离龙门山镇还有—二十里路,是通往龙门山镇的咽喉,怎么办?贾正方虽然无法看到大桥拦腰断裂的惨景,却已知地震的严重性了,于是果断地对司机说:把汽车丢了,我们步行回去!就这样,73岁的他,在司机的搀扶下,向汹涌的河水中走去。

这时,老人听到河道上人声鼎沸,有哭有闹的。原来都是从附近乡镇上逃出来的灾民,他们要到彭州市去避难。你们还进山干吗?路全堵了,人都死光了,你们还嫌没死呀?有人在冲贾正方化们骂骂咧咧。

老书记,你看怎么办?司机带着哭腔问贾正方。

贾正方在急流中站稳双腿,定定神后,说,回去!越是地震严重,我越得回砝!说着,他一挥手,走!

过河后,已经半身湿透的老人,冒着不停的余震和塌方,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坑坑洼洼的道路,跌跌撞撞地行进在堵满飞石的山路上。

这是一条通向地狱之路。司机事后说。

而到达家乡—龙门山镇后,贾正方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人间地狱:已成废墟的街景他虽看不到,可扑面而来的呛人的灰尘和一阵比一阵撕心的房屋倒塌声,以及到处哭爹叫娘、呼儿喊女的悲号声,贾正方他感受得真真切切。

死人没有?有没有啊?老人急切地问着。

有!好多好多!有人告诉他:通往银厂沟和回龙沟的白水河大桥上已经摆放了好几具尸体……

老人执意要上前摸一摸。当他的手触摸到死者身上黏糊糊的血迹时,那双干枯的眼窝里淌下了两行泪水……

回到村里,贾正方把找得到的村党支部委员叫到跟前,这也许是整个汶川灾区紧急召开的第一个村级基层党组织会议,距大震发生仅两个小时。听取幸存的村干部们的简要汇报后,贾正方明白了一个事实:宝山村和村民们已经步人了最危急时刻,必须马上成立抗震救灾领导小组!待安排妥当后,贾正方支着拐棍,站起身,说:考验宝山人特别是党员干部的关键时刻到了!大灾面前,我们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宝山精神不能倒!

此刻的龙门山一带,尤其是已经夷为平地的龙门山镇上,灾民们一片恐慌,失去家园的他们纷纷在寻找逃生之路。成批成批的幸存者拥在镇口的唯一下山通道上。

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宝山村的乡亲,你们要去哪里?你们不能走啊!这里是你们的家,还有你们的亲人被困在山上!逃出去只有增加社会的负担,救灾不能只靠政府,还是要自救,要自力更生,才能奋发图强!

是老书记!乡亲们停住了脚步……进入映秀的战士们毒太山壁救助并运送伤员

有人说:老书记,其他地方的人都走了,我们害怕呀!假如再来震—下,我们不是全完了吗?你跟我们一起走吧,老书记!

我不会走的!贾正方用拐棍使劲地在地上敲了敲,说,我眼睛瞎了都不怕,你们怕啥子?你们真要走就走吧!我绝对不走,还是一句老话:只要人还在,就没有翻不过去的坎!

乡亲们一听这话,便纷纷停下了脚步。只要人还在,就没有翻不过去的坎!这是老书记几十年来常说的一句话,正是这句话,激励和鼓舞了宝山村人跟着他把一个穷山村变成了富裕村。

现在大震固然可怕,可他们更相信老书记的话。

对啊,老书记都不走,我们干吗要离开家乡呢?

对,老书记—只要你在,我们大伙就不走了!

对,老书记在,我们就不走了!

震后的龙门山谷间,第一次响起了这气盖大震的英雄豪言。

一位宝山村民对我说:其实,不管地震前还是地震后,贾书记一直都是我们的主心骨,只要看到他,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在贾正方的精神鼓舞下,宝山村很快稳定了下来,全村两千多名幸存者竟没有_人擅自逃离出山,并且在震后十多天最艰难的日子里,他们不仅没有出现新增的伤亡,相反积极展开自救与帮助周边村子的灾民们解脱困境,成为灾区一个最坚强的战斗堡垒。

贾正方的独生子、曾当过兵、有硕士学位的现任宝山村村委会主任贾卿,在大震之后的几分钟内,从村民手中抢过一辆摩托车,迅速冲进到处是垮塌和乱石飞滚的龙门山中,冒死沿着回龙沟、三河坪等地四处检查灾情,并和宝山集团副总经理赵正祥等一起组织民兵和村民们,在废墟中搜救和转移伤员。他们没有工具,就用手扒;没有担架,就把门板拆下来代替。民兵队长苏永洪在山崩地裂时,赶回回龙沟内的回龙宾馆。当时宾馆一位厨师和一位营销部经理已经死亡,多名工作人员受伤,苏永洪一边指挥一边脱下自己的外衣做成简易担架,指挥幸存者把受重伤的人往村委会抬。而自己又只身在宾馆和附近的农家乐进行搜索抢救,前后一个小时内,他就救出了十多人……

到13日,宝山村的两千多名幸存村民都得到了安置,大伙的心也开始平静些了。然而贾正方依然坐立不安,十分焦急,原来在他的宝山集团下属的旅游景区还有一部分游客和村民被困在山中,他们的生命揪着老人的心。从回龙沟里逃出的村民向他介绍的可怕场景更使贾正方心急如焚:几层楼高的大石头,从头顶砸来,整个电站就像落地的鸡蛋一样,被砸得全无踪迹!那四周坍塌下来的飞石,多得像雨似的,落到山里,要不像响雷,要不就像打机关枪一样吓人。现在的回龙沟,连鸟都飞不过,想进山,爬也难啊!

回龙沟是什么地方?回龙沟是龙门山里面的一条风景秀丽的峡谷。而整个龙门山风景区还有一个别称,叫银厂沟。顾名思义,银厂沟是一条盛满人间万物之宝的藏金纳银之沟。据说这里是大禹治水时曾经过的地方,沟内的巨石上至今还留着大禹的足迹。沟内的景色以幽、深、奇、险著称,然而8级汶川地震,让发怒的龙门山大断裂伤筋动骨,于是它有些恼羞成怒,大发其威。专家估计的龙门山震起之地的震级应在10级以上,便是此理。

龙门山的沟沟谷谷,此时已成与世隔绝的死亡之谷!

明天,我带人进山去救人!已担任抢险救灾突击队队长的贾卿向父亲请战。

老书记,你不能让他去送死!现在去太危险了!村民们纷纷在老书记面前劝说求情。

现在去才能救人!晚去了还去救谁?儿子对父亲说。

你们说得都对。此刻进山就等于送死,可救人晚去了也是白去。

贾正方因此什么话也没谠,而当他看到儿子义无反顾地带着民兵们进山那一刻,老人站在办公楼前久久不肯离去,他用看不见的目光在为儿子送行,并祝他一路平安……父亲相信儿子,这—点已经在之前的几十年里得到了验证。瞎了双眼的父亲能够创下宝山这么辉煌的业绩,假如没有儿子的相助,老人知道也是不太可能的事。

现在,老人还想着另一件让他痛心的事,这就是他的回龙沟!他熟悉和了解这条沟,并与这条沟有着深厚的感情。那时贾正方的眼睛没有全瞎,还能看见沟里的风物,所以他心底的回龙沟实在太美太美……

城里人喜欢回龙沟是因为这里的夏季格外凉爽宜人,平均气温只有17.5℃,最高气温也不超过25℃,相对湿度为80%,属最佳适宜气候,是天然的避暑胜地。所以过去贾正方每次碰上游客,他都要亲切地顺便提醒一句:你们早晚可要添加些衣服,夜间要盖棉被,当心着凉噢!这里空气特别清新,是生态环保型景区。山上的植被茂密,森林覆盖率达95%以上,空气中富含负氧离子,所以有天然氧吧之誉。其实景区内还是动物的天堂和绿色的植物宝库。景区内不仅有熊猫、金丝猴、红腹角鸡、红腹锦鸡、猕猴、牛羚、斑羚等珍贵动物,还有太阳鸟、相思鸟、娃娃鸟、羊角鸡、黄鹰等飞禽,以及珙桐、光叶珙桐、连香树、水青树、领春木、延龄草、千年银杏等珍稀植物。罕见的地质奇观,更为龙门山的一绝,故而素称地质科学迷宫。这里有著名的青藏冰盖冰川漂砾,它是20世纪末发现的世界罕见的地质遗迹奇观。贾正方非常自豪的是,这里还有靠他和村民们共同努力建起的我国最长的景区栈道——银苍峡栈道,它傍水依山,曲折蜿蜒,全长八公里,堪称我国风景名胜区栈道之最。

观山水之景色,探山水之奥秘,悟山水之灵气,写山水之瑰丽,其乐陶陶,其趣无穷。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养生避暑到我宝山来!贾正方非常喜欢一位游者如此赠语。

可现在,天堂变成了埋人的地狱。

龙门山啊龙门山,你这样做,算得了什么本事?贾正方用鼻孔蔑视地哼了一声,举起拐棍,对手下的人说:腾出所有空房,接待和安置好灾民与伤员,尤其是外地来这里的游客。

13日一天,龙门山神像有意与贾正方对峙,竟然下了一天大雨。民兵们无法进山,只得等到天晴的14日。

这一天,贾卿在对汶川和茂县一带山岭十分熟悉的村民黄平宽向导下,带领四十名搜救突击队员,分成四组,向山里挺进。这支农民自发组织的敢死队,没有任何救援工具,更没有一个戴头盔,他们凭着手上仅有的几根木棍进的山。震后的回龙沟,余震不断,到处飞沙走石,到处是那吓人的地声和岩石崩塌后落至山底的惊天动地的回声……当时的情景,像是进了阎王爷的地狱,太吓人!我们走过猴子活动区,在穿越大断崖时,贾卿突然听到头顶有响声,连忙大叫快跑!可还是没能全部逃出险境,有两名救援队员被飞来的乱石砸倒了,受了重伤。一位搜救队员告诉我。

搜救队没有退却,他们继续冒险向前,到龙门禅寺和半截河电站等地救出一批游客、村民和外单位的职工。其中在半截河电站上工作的五名职工并不是宝山村人,他们获救后,跪在地上直向搜救队磕头致谢。

这一天,贾卿和敢死队员们共救出四十五名幸存者。

15日、16日他们继续进山搜救。16日这一天,他们绕过座座垮塌的山崖和堰塞湖,历经十一个小时的跋涉,最后来到海拔三千五百多米高的马鬃岭卜,在那里救出了震前上山挖药的七男一女共八个山民。

正是在贾正方领导的宝山村党委的坚强及时有力的领导和组织下,在村主任贾卿和村民及民兵们的勇敢无畏的努力下,他们不仅保住了宝山村两千多名村民的自身安全,同时从回龙沟里抢救出了近百名幸存者。

在宝山村采访时,村民们一定要我写一写共产党员、桂花树电站站长干志军的事。没几分钟,一位壮实的汉子站在了我面前。他就是干志军。村民们向我介绍。

没啥子说的,都是应该的。干志军是个憨厚的庄稼人。但听他讲那天他带领电站的工作人员和两名游客用了十七个小时走平时只需十分钟的回村经历,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因为那是一段惊心动魄的生死之旅——

大震时,干志军正在电站值班,在地动山摇的飞沙走石把电站厂房砸成一片废墟的瞬间,他立即意识到天灾的可怕,于是大声向厂房和周围的山谷内高喊:快出来,地震啦!干志军分外着急的是,电站和景区内有许多村民和游客……

这时,41岁的女村民郝晓蓉满面灰尘地从电站厂房的楼道口最先探出脑袋,紧接着55岁的村民谢正清也从乱石堆里钻了出来。快,快到这儿来!干志军刚把两位幸免于难的村民拉到相对安全的自己身边,就听到一声救命的尖叫,于是不顾一切朝乱石翻滚的前面走去。人呢?在哪里?大震初时,五米外看不清任何物体。干志军边走边喊,最终将腰部受伤的女村民徐明英抢救到安会地带……短时间内,干志军一连抢救出十三名村民并让其聚集在一起。

就在他们准备突围时,有人隐约听到远处传来救命的呼叫。可能是游客,快去救他们!干志军二话没说,立即带着谢正清等男村民,冲向呼叫的地方。原来在一处山道上,一对年轻情侣游客中的姑娘的腿被石头压住了,情况十分危急。不要慌,把石头移开就行!干志军迅速组织抢救,不停地来回从电站厂房的废墟里寻找绳索和木棍,在众人的奋力战斗下受伤的姑娘得救了。

现在,围在于志军身边的是十几位惊魂未定的村民和两位游客。他们有的在痛苦地呻吟,有的吓得直哭叫。怎么办?小电站就在山谷之间,不撤便意味着随时会被天崩地裂的余震卷入地狱……大家不要慌,现在我们必须迅速离开这里!我是党员,你们都听我的,统一行动,我们才可能有生路!干志军背起受伤的女游客,然后坚定地对大家说:好,大家必须以最快的速度,一个跟着一个,沿公路突围!说时迟,那时快,十四名群众紧跟在干志军身后,一边避着满地滚动的山石,一边沿公路向村委会所在地奔逃!但他们马上发现:前面根本没有路!崩裂的山体早已将公路掩埋……而就在干志军他们往回看时,两山之间突然响起惊天巨雷,只见如海啸般的泥石流,伴着轰鸣声,奔涌直下,刚才还是安全地带的小电站,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办呀?死里逃生的几个女村民哭得直跺脚。

大家别怕,有我在,就有生路!干志军一边安慰大家,一边探寻新的逃生之路,因为他知道,处在山谷之间的他们,随时可能被崩裂的山体泥石流埋入地狱。快离开这儿,我们上山!干志军看到一处山岭尚保持完好,便立即带着大家往山上走——哪知大震似乎欲将他们置于必死之地——当他们爬到半山腰处,这一片的山体也发生了强大的塌坡。快躲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干志军拼命地将十五名群众营救到一处相对安全地带躲藏起来。

此时,四周已无逃路,到处都是滚石的轰鸣声。

天开始下雨,越下越大。天幕由灰蒙渐渐变成黑色……更恐怖的夜幕降临了。干志军他们都知道,此刻多留在山上一分钟,就等于离死神近了一程。但谁也无法改变天时与天情,夜幕伴着死神从心理上向大家袭来。天气也跟着冷起来。女的在低泣,男的也跟着低泣起来,甚至有人喊起死了算了的绝望之声。

大家现在最需要的是镇静!坚持就能有活路!干志军一个一个地安慰大家,并让大家聚到一起,相互取暖,他把身上的外衣轻轻地披在了那位受伤的女游客身上……

13日凌晨5时左右,天开始有了亮光。干志军便立即指挥大家开始新的翻山越岭。原来熟悉的山道没了,以前可以随处穿行的山坡也完全变成了可怕的滚石乱飞的泥石流险境。大家不要掉队,我们必须尽快走出大山!干志军背着受伤的女游客,艰难地带领这支逃生的队伍,一步一步地攀越岩体,寻找出路……直至当日9时左右,他们才走出大山,回到村上。

叔叔,我们举行婚礼的时候,一定请你当我们的证婚人!那对遇险受伤的年轻情侣在死里逃生后,跪下向干志军致谢。

从小电站到村庄,平时只有十分钟的路途,干志军和十五名大震中的逃生者却整整用了十七个小时。事后,脱险的十三名村民说:没有志军,我们这些人早已去见阎王了!而干志军在接受我采访时,还带着几分腼腆地说:我是党员嘛,这个时候就得发挥作用!

我是5月20日到的龙门山镇,当天采访了贾正方等人。

这时灾区的山里山外,仍处在按照中央想尽一切办法先救人,的紧张时刻,然而英雄的宝山村人已经开始了自教之后的重建家园。与贾正方老人握手道别的时候,他对我说:大震时,有人跑来对我说:周围村镇的人,凡活着的都跑了,你老书记咋不跑?我告诉他们:这个时候跑也没有用,而且会给政府带来很大的负担。大灾国难时,我们每个党员、每个国民,都应当为国家想一想,能自救的就尽量自救。过去我们创造的艰苦创业,同心奉献的宝山精神,在大震时期和建设新家园中,我想还是用得上。所以我告诉村民们:大灾大难时,最重要的是不要慌,要相信党和政府,相信我们的国家有能力战胜一切困难。在这过程中,我们受灾的百姓起来自救和重建家园,也十分重要。有时比等着别人来救助更有意义,也更管用。另一方面我也告诉村民们:咱宝山村在党的改革开放政策鼓舞下,创造了很多财富,地震毁不掉我们所有的东西。只要我们人在,就可以重新建设美好家园。有人问我什么时候再把宝山建成灾前的样子,我告诉他们:给我五年时间,我一定要让宝山重现辉煌!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宝山是倒不了的!

老人的话,令我眼眶—下热了起来。因为在我和他谈话的几十米外就是已经无法目睹的废墟和死寂的山峦……而这里,双目失明的老共产党员如此坚定地看到了光明的未来。

这是10级地震也不能震倒的力量!

这是再妖魔作恶的龙门山所无法战胜的!

这就是我们的龙门山人!

龙门山之行,还有一个人是我不能忘记的,整个龙门山的父老乡亲们也是不会忘记他的。

他就是龙门山镇党委书记刘廷凯。在我采访他之后的第三天,就从报端知道了因为地震毁灭的严重情况,上级已经决定将共和国行政编制上原有的龙门山镇取消,合并到小鱼洞镇。

这一决定,也许刘廷凯在接受采访时已经知道,或者还不知道,我没有来得及问他这个问题。我们见面是在彭州市的广场上,那个充满了战时状态的广场上的夜幕下见的面……快到晚上10点,刘廷凯才出现在我的面前。大震以来的这位镇党委书记太忙,十来天中,他只回过一次家,只睡过几个小时的觉。所以我们的见面一直约了四次才成功。握手那一刻,我感觉对方有太多的疲倦、太多的悲痛,也有太多的事情正等着他去做……

一个被大震彻底毁灭了家园的镇党委书记,此刻需要想的和做的事,以及随时随地出现的新情况,紧急而危险,不是用言语能表达得清的。

但我知道,眼前这位英俊的年轻书记,如今在百姓心目中,是真正的英雄,是真正的共产党人!12日在市里开会的他,遇大震后的第一个行动是立即返回生死难料的镇上。在那几十公里的山路上,他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惊恐与悲惨——山石像决堤的洪水四处咆哮奔涌,眼睁睁地看着无数无助的人兽被吞没在泥石翻滚的洪流之中……硬汉子刘廷凯哭了,哭得死去活来,可谁也没有同情他。于是他擦着控制不住的眼泪,翻山越岭,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在最惨烈和最悲情的废墟上,指挥了龙门山镇一千七百多名中小学师生及时安全地撤离了危险区,成为整个重灾区仅有的几个没有学生伤亡的乡镇,仅此一举,刘廷凯和他的党委一班人及公安派出所的共产党员们就可以被历史垒一尊丰碑。

九峰村是龙门山镇最偏远的村落,又地处大震最危险的银厂沟风景区内。镇党委在,就该让每一个村子、每一户活着的百姓同在!刘廷凯立即布置营救九峰村的方案,并在毫无外援的情况下,迅速及时地组织干部、公安干警向大山深处挺进。

从镇所在地到九峰村十七公里,可大震后山路早已阻断。就是爬也要爬进去!刘廷凯咬着牙告诉自己,也告诉进山的党员同志。这时救援的解放军赶到了,刘廷凯他们与解放军会合在一起,组成了一支更强大的进山抢救队。

然而进山的路根本没有!让刘廷凯他们吃惊不已的是竟然会有两座过去相隔很远的山峰因大震山体移动而挤合在了一起……呜呼,没有比这更可怕的大震了!

前面就是大龙潭,那里有八十多家农家乐,肯定有许多游客在里面。必须救他们出来!刘廷凯脸色铁青道,随后第一个往前冲。

经过八个小时,冒着数百次地动山摇的余震和难以想象的困难,刘廷凯他们挨家挨户、一个宾馆一个农家乐地搜索,14日这一天,他们从大龙潭村营救出了一千多名游客与村民,并让其安全转移。

15日,在刘廷凯带领下,抢救队继续向深山的小龙潭挺进。当日,又在这个村营救出一千多名游客与村民。

此时的龙门山,又一次次发生强烈余震。镇干部和解放军屡劝已经连抬腿都困难的刘廷凯后撤。但他右手一甩,抓起一根树杆,站立起来,说:沿途二十六具同胞的遗体不掩埋好,我不撤!

16日这一天,刘廷凯和几位镇干部,将遇难的乡亲们一一埋葬,并都严格按防疫规范进行消毒处理。之后,他拾起木板,在一个个死者的坟前插上写着名字的简易墓碑。那一刻,刘廷凯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山低头、地息声……

大震使刘廷凯洒满汗水的龙门山,没有留下一处完整的绿地好路。但他仍深情而又坚定地对我说:龙门山镇没了,美丽的风景区没了,过去让成都人十分喜欢的八百八十二家农家乐和数十家宾馆也没了,但这块土地和在这里活着的人还在,我们因此永远不放弃建设好家园的决心和力量。这个时候,我们共产党人负有特殊使命。我和我的同事们虽然为受难的百姓及这片毁坏的热土感到有些悲怆,但绝不悲哀,对未来我们仍然充满信心和希望!呵,原来刘廷凯已经知道了龙门山镇被撤的事了。

无须我多言。我们都是共产党员,只要活着,就有干不完的事,就有新的任务在等待着。而我们再三握手道别中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话是:大震永远灭不掉龙门山,龙门山必定在人民手里重新绿起来、重新美起来!

离开龙门山镇那片令人窒息和沉默的废墟时,我请求司机师傅给我几分钟时间,允许我独自在没有人烟却到处飘散着尸体味和消毒药水昧的街道上再走一遍……

雨,在轻轻下着,我所听到的似乎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除此之外没有声音,因为这个曾经每天热闹非凡的小镇现在死掉了,活着的人基本走光了(除宝山村的村民),路边的一只野猫(估计原来是有主人的)也已腐烂……废墟里埋着的人不能与我说话,只有雨声伴着我的脚步发出一声呜咽……

我不期待什么,我只想看一看,看一看是否还有什么生命能够向我讲述龙门山曾经的美丽。然而没有谁来讲述——一切成为过去。

突然,我的耳边响起哐!哐—的声音。我回头看去,可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影,也无敲击声。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有人在敲击着什么嘛!

细细聆听,仍然没有人,没有声音。我奇怪地继续走路……可刚举步,耳边又有哐!哐——的敲击声,那声音脆而低,似乎还能传得很远很远。它不紧不慢地敲击着……

我再转过头,举目眺望四周和长长的成了废墟的街道……仍然没有见到什么。

怪了!我回到车上,忙问司机到底碰到了什么。司机师傅长叹一声后,缓缓地说:在灾区,他也遇见过这种蔽击声,这是灾区很多地方的幸存者为了寻找在废墟下的亲人,不分日夜地或用木棍,或用金属器敲击着,目的是想让埋在废墟里的亲人听到后向他们呼救……

原来如此!

我不由得回过头,再向龙门山镇的那长长的废墟之街望去,我想再一次听听那敲击声,并希望它传到废墟之底,传到另一个世界,让那些可能还有生命的人喊出声来,或者让那些亡灵知道有亲人在人间呼唤着他们,想念着他们……

想到这里,我的眼里又溢满泪水。